海峽兩岸犯罪學者對話
——大陸與臺灣犯罪學的基本定位、功效與國際犯罪學發(fā)展趨勢的異同
編者按:2015年5月23日,北京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法律系與臺北大學犯罪學研究所在京聯(lián)合舉辦“首屆海峽兩岸社區(qū)矯正論壇”。“海峽兩岸犯罪學者對話研討會”是這次論壇的“會中會”,大陸與臺灣頂級犯罪學者匯集對話研討會,觀點交鋒、碰撞思想火花,讓學界耳目一新。對話研討會的主題是:“大陸與臺灣犯罪學的基本定位、功效與國際犯罪學發(fā)展趨勢的異同”。
時 間:2015年5月23日晚18∶30—21∶30
地 點:北京工業(yè)大學工大建國飯店會議室
主持人:肖劍鳴(福州大學教授)
嘉 賓:(按發(fā)言先后順序排列)
許春金(臺北大學社會科學院院長、教授)
張遠煌(北京師范大學教授)
李茂生(臺灣大學教授)
白建軍(北京大學教授)
周愫嫻(臺北大學犯罪學研究所所長、教授)
李玫瑾(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授)
林育圣(臺北大學教授)
皮藝軍(中國政法大學教授)
王 平(中國政法大學教授)
張 荊(北京工業(yè)大學教授)
侯崇文(臺北大學特聘教授、前臺北大學校長)
許春金:我個人一直覺得犯罪學最缺的就是定位的問題,犯罪學應該要回到它最原始的、最開始的性質。
張遠煌:北師大的犯罪學研究,近年來之所以選擇企業(yè)家犯罪這個實踐課題,主要是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企業(yè)犯罪與刑法在調整市場方面的非理性有內在聯(lián)系。我們希望能拿出一些報告和事實依據(jù),以提高刑法立法的理性程度,發(fā)揮犯罪學促進刑事立法完善的功能。
李茂生:著重政策層面的犯罪學,不應該只是立于發(fā)現(xiàn)犯罪原因、去除原因這類的協(xié)助立場,而應該立于針砭的立場,發(fā)現(xiàn)刑事立法以及司法實務上被隱藏起來的真實。
白建軍:犯罪學和刑法學是兩個不同的學科,沒有權力把原本綜合的現(xiàn)象,切割、肢解成不同的問題。所以,我這些年的工作主要是用犯罪學實證研究方法去研究刑法現(xiàn)象;反過來,從刑法現(xiàn)象當中去發(fā)現(xiàn)犯罪學元素。
周愫嫻:犯罪學的根本,無非是讓所學回到被告人或被害人的身上,這就是刑罰研究的初衷。
李玫瑾:我所研究的犯罪心理學可以為司法中的量刑提供幫助。因為,對有人身危險性的人如何量刑,這可以通過心理評估來操作。
林育圣:如果我們能夠從別的社會科學的領域中找到一些東西,這可以是理論,也可以是研究典范,用這些東西來滋養(yǎng)犯罪學,犯罪學會有更完整、更透徹的一個發(fā)展。
皮藝軍:大陸犯罪學蕭條的主要原因不在于刑事學科在設置上的倒錯,而在于犯罪學本身的一些特性,比如批判性,尋找犯罪中的制度因素、體制因素、行政干預、官員腐敗、司法不公。
王 平:從“改造”到“矯正”的變化,宏觀上講是中國大陸思想解放運動的成果;具體而言,可以說是犯罪學研究成果在刑罰執(zhí)行領域的具體體現(xiàn)。
張 荊:對西方犯罪學的介紹和把握,大陸學者與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學者差距并不大。現(xiàn)在問題的關鍵是西方犯罪學的本土化,發(fā)現(xiàn)大陸犯罪變化的規(guī)律,建立大陸特色的犯罪學。
侯崇文:我們用修復式正義的犯罪學概念去解決人際的沖突,把人與社會團體連接起來,解決問題,這就是犯罪學知識的實用性,也正是犯罪學的未來。
肖劍鳴:首先以主持人身份,感謝諸位的光臨!大陸這邊在座的應該對臺灣來的貴賓表示一下熱烈歡迎!你們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在我看來,大陸的犯罪學研究存在種種弊端,這次“對話”研討,可以說是請你們來“攻玉”!
這次我是被張荊教授“揪來”當主持的,大概他旅日十來年,多少年沒見,發(fā)現(xiàn)肖某人老而不朽;另外,對話會標上有“海峽兩岸”,廈門大學、福州大學都算是海峽另一岸來的,想一想也就坦然了。
侯崇文:對我們犯罪學的老師來說能夠有這樣的機會來北工大,參加與犯罪學學術有關的海峽兩岸社區(qū)矯正論壇活動,我們可以說見證了大陸這邊犯罪學從無到有的大發(fā)展,我們覺得非常榮幸。記得10年前我們到北工大的時候,大陸犯罪學整個領域才開始,我想郭翔老師,還有肖教授應該是第一批的。10年之后再看看今天的發(fā)展就大不一樣了。我就想起在1978年的時候我到美國攻讀碩士學位,當年冬天在費城舉行美國犯罪學會年會,他們成立歷史不久,那次會議只有兩三百位學者參加,但是現(xiàn)在犯罪學會每次開會都超過兩三千人,是個很龐大的學術團體。我們可以看到犯罪學這個領域在發(fā)展、在進步。我也相信,大陸這邊將來也會有大發(fā)展,以后像今天這樣的學術活動,規(guī)模應該會很大,會分好幾個場次來舉辦。我想將來我們對整個治安與社會秩序問題的研究,一定會有貢獻。
許春金跟我屬于同一個年齡層,我是1984年拿到社會學博士學位的,許春金是在1983年,他拿美國紐約州立大學奧本尼分校的犯罪學博士學位,那是早年少數(shù)有犯罪學學院的大學。我們回到臺灣的時候,犯罪學可說才開始,沒什么實證科學研究。當時大學目的其實大部分是行政目的,哪一個地方需要警察就訓練一批人員,需要海邊巡邏或航空站管理的,就去訓練一批人員,消防局需要人就訓練一批人員。這是臺灣早年犯罪學的情況。
臺灣犯罪學發(fā)展其實還是受到學者個人學術背景的影響。大概在1996年,中央警官大學有幾個老師脫離了,他們跑到中正大學去,因為他們屬于犯罪行政的領域,不是社會學背景。他們到那邊,他們犯罪學這方面的教育就比較偏向于治安政策、毒品,或者是青少年的政策問題與研究。
臺北大學犯罪學是我這邊努力出來的,時間在2002年。由于我是學社會學的,開始時,我就希望犯罪學還是圍繞社會科學行為層面,這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我們研究所的名稱叫犯罪學研究所。
成立之時,我不是校長,是教務長,可是沒多久我就擔任校長了。我必須聘教授,我想到把臺灣最頂尖的兩個教授請來,就是許春金和周愫嫻。他們兩個可以說是犧牲個人的一切,也犧牲了好多位朋友,他們原本對學校各方面有不錯的貢獻,在自己任教的學校很有未來,但是他們都不要了,為了犯罪學,兩個人義無反顧地投靠臺北大學,到這邊任教。這是臺北大學犯罪學研究所的由來。
大家可以看出來,許春金與周愫嫻兩位在學術上的表現(xiàn)可圈可點。周愫嫻是留學于紐約州立大學水牛城分校;許春金讀的是犯罪學名校,是紐約州立大學奧本尼分校。犯罪學多位知名學家都是從奧本尼這邊出來的。至于我自己,我是社會學博士,也一直沒有離開社會學。總之,我們三個都是留學美國,也都是州立大學畢業(yè)的。
臺北大學犯罪學研究所后來又多了兩位教授,來參加這次研討會的林育圣是學心理學的,還有一位是行政學領域的。我們現(xiàn)在有比較多的研究領域,然而,我們一直以研究作為我們研究所發(fā)展的基礎,從研究、從知識來發(fā)展犯罪學以及一些有關犯罪的政策。
另外,在我左邊就是鼎鼎大名的臺灣大學法律系教授李茂生。講到臺大,臺灣什么都是臺大的就是了,好的東西都給了臺大,所以臺大很大,學校經費也很可怕。最重要的,很多臺灣的大官員,都是臺灣大學畢業(yè)的。李茂生教授是刑法學的大前輩,他是法學教授,教刑法,最有名的是,他是臺灣少年事件處理法的起草人。
張 荊:臺灣那邊來了5位頂級的犯罪學研究方面的教授,我們雖是東道主,但也不能來人太多,五六位比較合適,所以我們通知了這些學者。我們和臺灣的犯罪學研究不太一樣,侯崇文副市長是舉大旗的,從草創(chuàng)臺北大學犯罪學研究所至今,在您的學術大旗下,把臺灣犯罪學家攏在您的身邊。大陸犯罪學界,在老一代人草創(chuàng)時期,曾經在張黎群會長和康樹華會長的大旗下聚集了兩個犯罪學的學術團體,即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和中國犯罪學學會。隨著時代遷移,老人逐漸離我們而去,那個時代年輕稚嫩的犯罪學人逐漸長大成熟,成為犯罪學不同領域研究的佼佼者。原來兩個學會凝聚和培養(yǎng)的研究力量,已在各個大學中間開花結果,并形成各自的研究陣地,現(xiàn)在很難說誰是誰的舉旗人。
因此,讓我們先從年紀比較大的教授開始介紹吧。皮藝軍教授是在座各位中年歲最大的,1950年生人,一直致力于犯罪學基礎理論研究,圍繞越軌社會學和犯罪學這方面寫了不少著作和論文。他力求探索中國自己的犯罪學理論,現(xiàn)在是中國政法大學青少年犯罪與少年司法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白建軍是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北大實證法務研究所主任,是大陸目前實證犯罪學研究最具權威性和最有影響力的學者之一,著作等身。
王平教授也來自于中國政法大學,是中國政法大學恢復性司法研究中心主任,長期耕耘于刑罰學,研究理論獨樹一幟,并成果豐碩。
李玫瑾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授,長期從事犯罪心理和青少年犯罪問題研究,是中國心理學會法制心理學專業(yè)委員會主任,也是著作等身。更重要的是,她是學者加媒體人,中央電視臺和地方電視臺里經常可以看到她的身影,她有很多很多粉絲,是網上點擊率最高的犯罪學者之一。
張遠煌教授,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與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黨委書記,北師大企業(yè)家犯罪預防研究中心主任,兼任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犯罪學與刑事政策研究所所長。他的經歷較豐富,先后就讀于西南政法大學、中國政法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獲博士學位,并多次到法國做訪問學者。他領導的北師大犯罪學團隊是全國犯罪學研究的高地,他主編的《犯罪學》已連續(xù)三版發(fā)行,入選普通高等教育本科國家級規(guī)劃教材,在大陸很有影響。
我叫張荊,是北京工業(yè)大學人文學院法律系主任、教授,與白建軍教授一樣,注重犯罪學的實證研究,側重于犯罪社會學,留學日本11年,曾做過移民的文化沖突與犯罪關系的研究,目前著重研究社會沖突與犯罪、社會轉型與犯罪等。
肖劍鳴:關于題目,海峽兩岸犯罪學基本定位,我理解基本定位還是應該放在學科性質定位這個基點上。當然有其他的看法,咱們百家爭鳴。功效跟功能還是有區(qū)別的,我傾向于用功能。我理解功能,覺得是指它對于社會、政治穩(wěn)定具有如何的功能,我們學術界的老一輩中有人很看重這個。還有一個功能是不是應展開討論?到現(xiàn)在為止,從青少年犯罪研究開始到現(xiàn)在的犯罪研究,其他相關、相鄰學科對犯罪學的滲透、影響,比如說社會學也好、心理學也好是很明顯的;犯罪學反過來能不能對其他學科也產生應有的影響?總之,犯罪學的功能有它對社會的功能,還有它對其他學科的功能。我原來提出討論“犯罪學的學科體系”,現(xiàn)在改成“發(fā)展趨勢的異同”,我覺得改得妙筆生花。我對咱們這個主題,把自己的理解表達了,有不同意見咱們就互動。
下邊進入發(fā)言。
許春金:非常感謝有這樣的機會,來北京跟大家進行交流。我個人是在美國學習犯罪學的。在臺灣的時候我也是讀警察大學,當時家里沒錢,哥哥叫我去讀警察大學,因為不要錢,畢業(yè)以后還有工作。我個人很向往去國外留學,一直很向往讀書。我畢業(yè)以后也沒有按照哥哥的意思去當警官,工作了幾年就去國外讀書。在幾個老師的熏陶之下,比方講我很有幸遇到當時有名的被害調查專家 Dr.Michael Hindelang,隨他學習,收獲很大。不幸他很早過世了,否則他會在犯罪被害研究方面有更大的貢獻。
回到臺灣以后我個人一直覺得犯罪學最缺的就是定位的問題,犯罪學應該要回到它最原始的、最開始的性質。我讀犯罪學理論,我們都是從古典犯罪理論開始。古典犯罪理論講的是犯罪行為的問題,犯罪行為就是理性選擇,趨利避害。
犯罪學之父Lombroso,用實證調查比對軍人與犯罪人之間外形長相差別。他為什么被稱為犯罪學之父?我終于悟出來他是一個實證主義者,他是講究用科學方法來研究犯罪學,他是這樣的開創(chuàng)者。無論是哈佛人類學,還是后來Glueck夫婦的犯罪人類學研究,以及再后來的犯罪心理學研究、犯罪社會學研究,基本上都是承襲了實證科學的典范。我一直抱持這樣的想法,犯罪學者要做什么?我的老師說,你要記住你的對象是誰,依變項是什么(是犯罪行為),這個東西的特性是什么,你要用科學的方法去調查它,所以我一直都沒有離開他這些話。
從1990年代以后,我做了好多有關犯罪的調查。剛開始的時候我是研究犯罪人的,我覺得犯罪學是錯誤的翻譯,我一直認為它是犯罪者學,是研究犯罪者的。犯罪者為什么會犯罪呢?遺傳不對,心理學說這人人格有問題,社會學說社會學變量。犯罪學可能就是不太一樣,研究犯罪行為的特征。我一直認為犯罪學是科學的導向,搜集資料,按照科學的方法去累積資料,分析資料,告訴我們資料里邊講什么樣的故事,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工作。我們看到白老師是研究金融犯罪問題的,張遠煌老師是研究企業(yè)犯罪問題的,這方面資料是很難搜集的。如果用犯罪學基本定位來看的話,非常需要,我們必須要建立企業(yè)犯罪數(shù)據(jù)庫,建立街頭犯罪數(shù)據(jù)庫。當我們有很多很多資料以后,我們對犯罪現(xiàn)象就會有很清楚的了解,對犯罪過程就有很深刻的了解,也就比較容易找到有效的處理方式。
例子:我曾經去研究一個殺害他爸爸媽媽的人,報紙上說這個人十惡不赦,這個人真是該死,剛剛過了19歲,臺灣少年犯不能處以死刑,現(xiàn)在也已經被執(zhí)行死刑了。這個人怎么這么年輕就殺死爸爸媽媽?70幾刀,顯然是有很深的仇恨。我就到監(jiān)獄里邊去看他,監(jiān)獄長告訴我說這個人有自閉癥,只坐在囚房角落里面發(fā)呆,也不跟人家講話,什么人都不見,我不敢保證他能見你。他見了我,我們總共談了16個小時,發(fā)現(xiàn)他有很深的家庭暴力問題。我又到他家里邊去看,他有一個酗酒的伯父,他母親跟父親的關系非常復雜,他是一個出生以后到7歲才能夠報戶口入學的小孩。我到學校里面看他的老師,老師說他是自己在這個學校教學9年以來第一個要把他轉學的學生,處境令人同情,又不得不下霹靂手段。老師說,小孩曾離家出走了兩三天,后來回到學校里邊,不敢回爸爸媽媽的家。老師就把他父親叫過來,小孩還沒有走到講臺之前,爸爸兩個巴掌就打過去,爸爸這兩個巴掌把學生一生的尊嚴都打掉了。這樣的過程,事實上對小孩有很大的心理困擾。預防這樣事件的發(fā)生,顯然是家庭的問題,而不是刑法上的問題,或者其他法律知識的問題。
我講這樣的事情是想說,當我們理解這樣的犯罪以后,我們就知道我們解剖了一個犯罪,我們就知道“下藥”。因此,我一直認為要把握一個大的原則,就是不斷搜集實證資料,整理分析資料,這樣我們對犯罪現(xiàn)象就會有更清楚深入的了解。
肖劍鳴:我向許教授討教一個問題,大陸有一個學科分類做法。科學發(fā)展過程中萌生了諸多新興學科,犯罪學作為一門相應的新興學科,學科定位是把它定為法學、刑法學下屬的三級學科。有一次美國華裔著名犯罪學家陳國林先生在與我們協(xié)作研究美國司法部批的一個中美偷私渡問題”項目中,(美國法律稱之為美中“非法移民”)在交流研究的一次活動中,國林先生向我提出,你們大陸這樣分類是不是規(guī)定犯罪學就歸刑法學、法學管著?你們臺灣那邊有沒有這樣的學科定位和分級?
許春金:我們沒有分級。
張遠煌:今天很高興和我們臺灣犯罪學研究團隊進行溝通。實際上我們與臺灣學者的交流還是很多的。我所在的單位,發(fā)起創(chuàng)辦了一個區(qū)際刑法論壇,大陸和臺灣以及香港、澳門,每年輪流舉行一次論壇會議。我也曾到臺灣參會(那次主辦者是臺灣地區(qū)的輔仁大學),但接觸的都是刑法學者。今天我們是真正與臺灣的犯罪學者交流,這也是難得的機會。相信以后我們還會就犯罪學專業(yè)問題進行更深入的交流。
這次對話會的總題目是犯罪學的功能,這涉及犯罪學有什么用的問題,或者說涉及犯罪學為什么能提升刑法立法的科學性與刑事司法理性,以及為什么能幫助社會有效控制犯罪的問題。犯罪學研究犯罪存在和產生的原因,是犯罪學把犯罪現(xiàn)象從道德現(xiàn)象里面脫離出來,作為客觀的社會現(xiàn)象加以研究,從而也使其自身成為科學。科學的方法,無論是早期的生物學方法,還是心理學方法、統(tǒng)計學方法,等等,當我們把犯罪作為一種客觀的社會現(xiàn)象,而不僅僅是作為道德倫理或宗教現(xiàn)象的時候,犯罪學便具有了科學性。
犯罪學的功能,在我看來分三個方面:對社會來說就是幫助人們形成科學的犯罪觀,學會客觀看待犯罪問題;在國家層面,無論是刑事政策的制定還是刑事立法的完善乃至刑事司法實踐,都應當充分考慮犯罪學的基本見解,以此作為事實依據(jù)和觀念指導;還有一個功能就是指導和規(guī)劃犯罪預防。犯罪學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這些功能,使西方犯罪學者能夠登臨刑事決策的廟堂之上。相比之下,目前我們大陸的犯罪學者還感到比較憋屈和有壓力。實踐中,人們說刑法學者是實干家,而犯罪學者是空談家,所提出來的一系列預防計劃好看不好用。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尤其在我們大陸,一個主要原因就是犯罪學發(fā)展滯后,理論研究不能接“地氣”,以至于社會中和政府層面考慮犯罪問題時,主要就是刑法學的觀念。社會中一旦發(fā)生不良變化,犯罪形勢一旦惡化,老百姓、政治決策者,甚至以理性自居的學者,往往首先考慮是刑法問題(犯罪化問題),是刑罰的懲罰力度不夠,刑罰太輕了。由于犯罪學“望遠鏡”沒能面對犯罪治理的實踐問題,以至于我們的刑法學年會中的有些議題,在應然意義上是犯罪學的議題。為什么在刑法學年會里會出現(xiàn)犯罪學的議題?犯罪學研究者要捫心自問一下:我們研究的犯罪學,它的社會貢獻力究竟在哪里?犯罪學者針對重大的現(xiàn)實問題,拿出了多少有分量的東西能夠影響刑事政策的決策者與立法者?在靠事實和力量說話的時代,大陸的犯罪學研究在這方面如果不能突破,只是空談和發(fā)牢騷,那么學科和研究者的尷尬處境就很難有大的改觀。
在這方面,域外犯罪學的發(fā)展為我們提供了借鑒。比如美國自建國以來,其全美犯罪預防與刑事司法委員會的主席,基本上都是犯罪學者。為了完善反有組織犯罪立法,其議會從1965年開始,由犯罪學家擔綱先后組織了三次有組織犯罪的實證調查,拿出具有建設性的立法報告供議會討論,其犯罪學研究成果可以影響國家的刑事政策和立法。我們要沉下心來做一些研究。大陸的犯罪學經過30多年的發(fā)展,現(xiàn)在有了很大的進步,但總體來看還是小眾性的學科,對民眾、對社會、對國家的影響都還比較微弱。我們犯罪學隊伍相對來說比較弱小,一個大學里面有七八個犯罪學研究人員都算得上是最大的規(guī)模了,有的學校只有一兩個,有的學校沒有專門的犯罪學教師。北師大的犯罪學研究,近年來之所以選擇企業(yè)家犯罪這個實踐課題,實際上主要是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企業(yè)犯罪與刑法在調整市場方面的非理性有內在聯(lián)系。我們希望能拿出一些報告和事實依據(jù),以提高刑法立法的理性程度,發(fā)揮犯罪學促進刑事立法完善的功能。在這方面,我們希望兩岸多交流一些,打通制約犯罪學發(fā)展的瓶頸,促進學科的發(fā)展。
犯罪學對民眾、對社會、對國家產生影響,要從兩個方面做工作:一要選準犯罪學理論研究的突破口,面對重大現(xiàn)實需求,要接“地氣”。要知道和了解當下我們的政府、我們的老百姓在關注什么,作為犯罪學專門研究人員,要有這方面的敏感性。二要轉變進行象牙塔式研究的觀念,要推廣和普及犯罪學知識,要不斷宣傳報道犯罪學的功用。在講授犯罪學方面,我自己就有這方面的深刻體會。我用心講授,課程結束時就會出現(xiàn)這樣的反應:一群本科生圍著我說:“我們感覺犯罪學比刑法要有用,思考犯罪問題不能只在刑法中打轉。”這就是宣傳普及的效果。我希望大陸學者也好,臺灣學者也好,把這門學科推廣起來。我始終認為犯罪學是關注人類和社會命運的學科,它致力于通過減少犯罪的危害來提升人類和社會的幸福感,它充滿了人性關懷,值得去研究和推廣。
李茂生:我18歲進入臺大法律系就讀,中間兩年當兵,總共在臺大待了9年,念的都是法律。嚴格說起來,我根本不是犯罪學家。但是我一直都質疑用法律來界定犯罪范疇的研究方向,我想理解從另一個觀點來看犯罪的話會有怎樣的景象。換句話說,我研究的重點一直都是到底犯罪學跟刑法之間有怎樣的關系,到底犯罪學對于國家、社會或者對刑法有什么貢獻。
現(xiàn)在犯罪學的主流是美國的犯罪學,雖然最近缺了些巨型理論而偏向于統(tǒng)計學,但是注重原因分析的部分還是沒有變的,至于政策學的部分則一直都僅是去除原因而已。我比較偏向于政策學,因為我認為政策學不僅是去除原因的策略而已,還應該有更高階層的作用。簡單來說,這就是生命的治理。不管是立法還是原因的探究,其實都是為了生命的治理。政策決定什么是犯罪,其原因何在,透過原因的標示與去除,我們肯認了合理、合法生存的典型或典范。一談到政策學,也就會探索到犯罪學的后設,這就牽涉到基本的哲學立場。我本身的哲學立場是反黑格爾的,我不會講歷史的終結,而是著重于現(xiàn)在的認識以及過去的考掘。我的立場比較靠近尼采。尼采是反理性概念,走欲望路線。30年前,開始從尼采走到法國結構主義,看了許多福柯的東西,10年前轉到意大利學者阿岡本路線,然后又再回過頭去看班雅明以及斯賓諾莎的東西。基本上就是走非主流路線,我是后現(xiàn)代主義。
把政策學當成犯罪學的根本的想法,基本上是從后現(xiàn)代主義中獲得的啟示,而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一部分又非常重視語言的解構與建構。政策學是語言學的一環(huán),所有建構都是語言架構出來的,語言后面肯定有后設的東西。我講話你們聽得懂,為什么?我是用普通話發(fā)音。但是發(fā)音不能代表一切,例如南方說餛飩,但是現(xiàn)在在北京就必須說云吞。我受到北京結構的影響,我必須講云吞,不能講餛飩。不僅是這樣,當我們要溝通或理解事物的時候,必然也會受到眼光角度的限制。就好像現(xiàn)在我在說一些神妙的東西,如果我只看到前面的人用崇拜的眼神看著我,那么我就不會知道其實后面我看不到的人到底在想什么,或許這些人正覺得我講的根本就不是犯罪學方面的東西。總之,我是認為研究作為犯罪學后設的政策學,正是告訴我們研究學問不是為了去理解某一特定的事物,而是鉆研出一種眼光,這個眼光可以讓我們理解為什么我們會這樣子理解事物,讓我們理解現(xiàn)在為什么有這樣的立法,為什么對于特定的犯罪,我們是這樣考慮它的成因的。
我曾經寫過兩篇文章,都有上網刊登在我的部落格中。一篇寫后現(xiàn)代犯罪學對臺灣少年事件處理法的影響;另一篇則是探討自然科學跟人文科學之間的關系,從犯罪DNA因子的發(fā)現(xiàn)到政策的決定,洋洋灑灑好幾萬字。我都有根據(jù)這些研究所得,在臺灣的實務上加以驗證。
我花了好幾年的時間修改了臺灣的少年事件處理法,然后又花了兩年多時間訓練矯正學校的老師跟校長,到現(xiàn)在還持續(xù)地在為少年司法的法官與觀護人上課。我定下一些規(guī)矩,訓練法官與觀護人如何對待犯罪少年,也實質上改變了矯正單位對待犯罪少年的方式。這些都是從我最基本的后現(xiàn)代犯罪學觀念發(fā)展出來的。我證實了一件事情,只要真正地理解犯罪學的作用,那么就有可能創(chuàng)設出一套新的法律,改變現(xiàn)狀。現(xiàn)實上臺灣就是因為有這種犯罪學的概念,所以創(chuàng)造出這一套新的少年事件處理法,并且也開發(fā)了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矯正學校,產生了很多跟傳統(tǒng)司法實行上的沖撞。
另外,我也認為著重政策層面的犯罪學,不應該只是立于發(fā)現(xiàn)犯罪原因、去除原因這類的協(xié)助立場,而應該立于針砭的立場,發(fā)現(xiàn)刑事立法以及司法實務上被隱藏起來的真實。
例如臺灣最近頗受重視的肇事逃逸罪。一般的犯罪學只會研究肇事逃逸的發(fā)生率以及判刑率、再犯率等,但是如果眼光放遠一點,就會知道重點應該放在為何重視這個犯罪,重視了以后會產生怎樣的后果。一般而言,犯罪人湮滅自己的犯罪證據(jù)是人性,是不會構成犯罪的,但是為何我用刀子殺了人以后逃亡不會是個犯罪,反倒是我過失用車撞傷人或撞死人,然后逃跑就變成1年以上7以下的有期徒刑?分析以后就會理解這根本就是因為車禍后警察處理不力,造成很多民怨,為解決民怨于是只好用嚴刑來威嚇肇事者,讓他不敢逃。但是這是違背人性的,肇事者還是想逃走,于是這類的犯罪者被創(chuàng)造出來,被科以嚴刑,被長期關到監(jiān)獄中。
臺灣的監(jiān)獄關的不僅是殺人、強盜、強奸等犯罪人而已,還關了許多其實惡性并不太重大的犯罪人。臺灣僅有2200萬人而已,竟然關了65000人,不僅擁擠、生活條件惡劣,而且也完全沒有教化功能。再加上異常嚴格的假釋制度,簡直就是無期限的煉獄。不久前,就有6名長刑期不能假釋的受刑人,企圖越獄,搶了幾只槍,挾持了典獄長,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根本逃不出去,只好舉槍自盡了。這件事發(fā)生了,臺灣的法務部也不知道檢討這個事情應該怎么去研究,怎么去解決。因為這些官僚只知道發(fā)現(xiàn)犯罪原因、去除原因的犯罪學而已,眼光狹窄如豆,當然就只能顢頇行事了。
肖劍鳴:有一點博大精深的味道,而且妙趣橫生,寶島是藏龍臥虎啊!
白建軍:我認為犯罪學和刑法學是兩個不同的學科,沒有權力把原本綜合的現(xiàn)象,切割、肢解成不同的問題。所以,我這些年的工作主要是用犯罪學實證研究方法去研究刑法現(xiàn)象;反過來,從刑法現(xiàn)象當中去發(fā)現(xiàn)犯罪學元素。
例子:我的博士論文。我曾經把中國大陸刑法分割成400多對罪刑關系,把每個犯罪的法定刑嚴厲性程度進行量化,去做回歸。犯罪是社會造成的,有社會的責任在里頭,社會要以各種形式對此負起責任。
我們刑法里講一個概念叫從重從輕,法定刑中間線,有人認為比這高了就叫從重,比這低了就叫從輕。我們把幾萬個判決,拆成幾萬個被告,變成七八萬個樣本,發(fā)現(xiàn)這其中絕大部分常見犯罪,其實都比法定刑中線低10—12個月,低開高走,驗證了許多教授的猜測,我用中國數(shù)據(jù)證實了這個。世界上凡人口過億的大國沒有廢除死刑的,這些保留死刑的大國平均人口大概是1.7億。我還研究過金融犯罪中的規(guī)律,什么樣的犯罪,怎么樣去犯罪。總之,通過這些工作我想證實這樣一個事情,用犯罪學彌補刑法學自身的某種先天不足。犯罪學還能做很多事。
周愫嫻:正好我也在做有關量刑的研究,分享一下我的經驗。我本科學社會學,在臺灣完成大學,到美國念碩士與博士,全在社會學的領域浸著,碩士論文寫的是美國陪審團的種族歧視問題。第一個10年學習期間,老實說是在學“學科技術”、統(tǒng)計的熟練。美國的犯罪學說來不難理解,現(xiàn)在觀察美國犯罪學所有頂尖期刊,在我看來還蠻容易梳理脈絡,大概5到10分鐘可掌握重點,因為知道重點在哪里。簡單地說,最后結論加上統(tǒng)計模型大約就是重點。即便是當代偉大、世界上頂尖的美國犯罪學家的論文,使用復雜的統(tǒng)計,只要能掌握結論,統(tǒng)計導出的結果即可。對我來講,第一個10年的學習,大概就是學這個東西。老實說,中國犯罪學若要學美國這套東西,并不太難。中國的犯罪學學科屬于三級,在法學、刑法之下,比較缺少統(tǒng)計訓練。如果中國犯罪學可以把社會學或心理學領域的專家加進來共同合作,中國犯罪學將可很快趕上美國犯罪學。
第一個10年學的是技術,等我從美國返回臺灣,我開始使用這些技術,協(xié)助個人生涯往前進,取得教職,發(fā)表論文,升等教授。美國這一套技術在臺灣是顯學,不僅在犯罪學,其他如心理學、政治學、社會學,幾乎都玩同一套把戲,且可發(fā)在不錯的期刊上。我的犯罪學生涯第二個10年也在做這件事情。第二個10年過去時,我回頭一看,覺得做的犯罪學其實是很零碎的東西。我第三個10年深自反省,重新觀照犯罪學的整體脈絡。
比如說剛才白老師提及的量刑研究,我十幾年前曾經針對少年案件量刑做了一些統(tǒng)計。20年過后,發(fā)現(xiàn)自己對整體的掌握還是很零碎。我感覺美國犯罪學給我的訓練能掌握技術,不能掌握整體或理論。有一天我閱讀到英國學者Jock Young的文章,他談到文化犯罪學,他在英國算是非主流的犯罪學家,但是文章與概念卻非常具有啟發(fā)性,如Stanley Cohen一樣。他將犯罪學以犯罪方塊的概念呈現(xiàn),一個犯罪現(xiàn)象切成4個方塊,研究犯罪必須觀照這4個方塊,才能看見什么是犯罪。第一塊兒是加害人,也就是犯罪性與犯罪原因。第二塊兒是被害人,被害人的特性。第三塊兒是社會對犯罪的反應,社會如何去回應這個議題。比方說臺灣最近回應比較強烈的犯罪案件,是地鐵殺人案,隨機殺死了4個人,傷了20多個人。本案社會回應非常強烈,強烈到造成極大的社會恐懼。第四塊兒是刑事司法如何回應。如同臺灣地鐵殺人案,如果不是社會反應這樣強烈,政府也不會采取如此強烈的措施,譬如:警察拿沖鋒槍在地鐵上巡邏,保護民眾;司法則在第一審判處殺人犯死刑。可以想象,因為一個單一偶發(fā)犯罪事件,結果我們的刑事司法體系,特別是執(zhí)法單位動用了這么強大的回應力。如果不去理解這四塊的話,無法理解為何民眾喜歡看到警察帶著沖鋒槍在地鐵上。另一個例子是挪威殺死77個人的殺人案件。被害人家屬雖然傷心,社會很沉痛,可是這個社會的民眾卻表示創(chuàng)傷既然造成了,請盡快結束。一年后全國舉行紀念會,一些民眾和媒體提議建一個紀念碑,紀念這些無辜的青少年,但是家長卻說我們不要紀念碑,我們什么都不要,就讓記憶這樣過去,讓我們恢復平靜的生活。悲傷留在愛這些青少年的親人心里,無須讓陌生人儀式性地記憶這個悲劇。在挪威,最高刑期是21年。這個殺人犯最后判了21年,他在監(jiān)獄里面可以使用電腦,可以喝熱咖啡,還有健身設備。臺灣一個隨機殺人案就可以搞得大家人心惶惶,而挪威的殺人案發(fā)生后,雖然悲傷、沉重,卻是安靜、穩(wěn)定,不打擾一般人的生活。
一樣的殺人案件,兩種社會反應,兩種刑事司法反應,如果從4個方塊來觀照,就看得很清楚差異在哪里。換言之,4個方塊涵蓋了罪跟罰。在我看來,犯罪學的根本是研究罪跟罰。罰包括兩種:社會的罰及刑罰的罰。我現(xiàn)在做的研究之一部分就是“罰”的問題,亦即量刑和刑罰。目前臺灣“司法院”正在制定一套量刑計算基準,對過去每一條發(fā)生過的罪,計算判決結果的量刑,百件千件地做了一些統(tǒng)計,然后將所有因素使用統(tǒng)計回歸分析法統(tǒng)統(tǒng)列出來。比如性侵害案件,一個人所為、兩個人所為、三個人所為或更多人所為,可能各自加上五個月,這些都可以計算出來。未來這個系統(tǒng)一旦建立起來,法官只要這樣在計算機上單擊按鈕,參考刑期就出來了。我也多次參與“司法院”量刑討論會。臺灣的“司法院”這么久才做這樣的事情,其實有點晚。但是每次開完會后,我心中仍有很大的疑惑,我們犯罪學能夠為司法判決或量刑做出的貢獻有多大?難道只是統(tǒng)計技術?即使統(tǒng)計技術計算出的犯罪動機、手段、被害人特性、加害人素行、悔意等因素應該成為量刑考慮基準,但每一個因素,法官還是要自行判斷適用與否。犯罪學除了統(tǒng)計外,應該要能教育法官哪些因素是量刑上重點考慮的,以及如何判斷這些因素。
現(xiàn)在我們正在進行一個實驗,針對一個重大殺人案件的所有被告,一一調查其特性,進行仔細的審前社會調查,然后撰寫報告,提供給法官做量刑參考。我個人覺得除了“司法院”的量刑計算基準公式外,了解每一個被告的社會背景及其犯罪性、犯罪原因,同樣有意義。這些材料法官未來量刑時,可以讓檢辯雙方辯論。有了這些材料,量刑辯論才有具體素材,讓被告得到適當?shù)男塘P。這些社會調查與素材提供,我想法律學者做不來,也不是他們關心的重點問題,但卻是犯罪學者可以提供的貢獻。統(tǒng)計可以看到法官的集體刑罰心智,而法官的集體心智投射了那個時代社會對犯罪的反應。但集體心智無法還原到個人。社會調查提供了個人犯罪之基礎材料,刑罰判決參照了社會反應與被害人感受,但最終還是需要回到被告?zhèn)€人。犯罪學的根本,無非是讓所學回到被告人或被害人的身上,這不就是刑罰研究的初衷嗎?
肖劍鳴:大陸方該女將出馬了!
李玫瑾:我覺得今天這個主題很有意思。因為我是學哲學出身的,所以,看到“犯罪學的定位”我就想到一個哲學術語叫“異化”。異化現(xiàn)象是指否定自己的對立面恰恰源于自身的發(fā)展,犯罪學與刑法學就是這種關系。雖然刑法學最早研究犯罪問題,但其自身的局限性導致犯罪學的出現(xiàn)和發(fā)展。犯罪學雖然是在刑法學基礎上出現(xiàn)并發(fā)展的,但現(xiàn)在已經明顯不是刑法學的從屬,甚至在研究內容上也大大超出其研究范圍。當然,刑法學與犯罪學,我不希望以誰強誰弱來分高低,應該像陰陽圖一樣,二者互補。
刑法學的使命決定其局限性。刑法學的第一個使命是研究哪些行為危害社會、哪些社會權益需要保護。然后立法,即劃定一條“在社會中禁止行為的界限”,立法就是畫線。那么,有人違反法律規(guī)定、跨過這條禁線怎么辦?刑法學的第二個使命就是研究對違犯者即越線者如何進行處罰。所以,刑法學的思路是以懲罰來解決犯罪問題的。
懲罰即刑罰。用刑罰對付犯罪有三種功能:第一是威懾;第二是報復;第三是隔離。威懾的功能,即所有法律確立之后都大張旗鼓地昭告天下,若有人膽敢違犯必受處罰。而且刑法學家也曾說,讓懲罰的痛苦大于犯罪的快樂,人們才不會輕易犯罪。這就是刑法學的假定。事實上,許多殺人的人在殺人時就想過一命抵一命。所以,威懾的作用實際上很有限。報復的功能,客觀看這一功能仍是刑罰的主要功能,因為人們常常說法律可以給一個公正和公平。不管怎么解釋,“正”或“平”都是一種均衡或平衡,其中,被害人感受的痛苦也必須讓犯罪人體驗一下,于是,處罰犯罪人的主要目的就是給被害人或被害人的親人一種心理上的補償和平衡感。隔離的功能就是將犯罪人關押起來,讓他們無法再傷害被害人或社會中的其他人。三個功能,其實不管是權益保護,還是危害預防,我認為,刑罰都有非常大的局限性。因為刑法的功效往往在于司法啟動,而司法啟動的前提是危害已經發(fā)生,即有人已經跨越了“禁線”。如果沒有過線,刑法學家?guī)缀鯖]有辦法。如:一個女人跑到派出所說:“我丈夫要殺我。”警察說:“殺你了嗎?”女人說:“沒殺。”警察說:“那你先回去吧。”因為這個丈夫只要不動手,警察就沒有法律根據(jù)來行動。所以,懲罰只是在犯罪發(fā)生之后才有價值。
我們大陸,大家可能都知道,從上世紀80年代到2004年,“嚴打”打了20多年。很多人當時就有一個非常大的困惑,為什么“嚴打”打了這么長時間,犯罪數(shù)量還會成倍上升?剛才白教授回答了其中的一些問題,沒有犯罪學研究,刑罰這方面是有很多局限的。我沒有像白教授那樣做系統(tǒng)的研究。我早期也做過一個調查分析,我把發(fā)案數(shù)、立案數(shù)、破案數(shù)、抓捕的人數(shù)、起訴的人數(shù)、最后判決的人數(shù)進行五類案件對比研究,我選的是盜竊、搶劫、詐騙、強奸和殺人這五類案件。結果發(fā)現(xiàn),判決比例最高的是強奸案,100起案件立案數(shù)最后能判104個,因為當時很多強奸案是輪奸或流氓淫亂;其次是殺人案,80個左右;再次是詐騙案,達50%,搶劫案也就30%—40%;最后才是盜竊。比較后發(fā)現(xiàn),100起盜竊案件最終真正符合判決標準、判決后關押隔離的人數(shù)也就是0.004%。這是相對于發(fā)案數(shù)計算的。這說明什么?另一角度的數(shù)字讓我們明白,在全部刑事案件中,90%的案件都是侵財案件,其中盜竊又是侵財案件的絕大多數(shù)。所以,為什么嚴厲打擊刑事犯罪那么久,犯罪數(shù)量仍然居高不下?因為對于決定案件數(shù)量的犯罪人來說,刑罰幾乎沒有起什么作用。懲罰的情況是,往往一次性的重罪犯罪人基本上都給消滅了,比如藥家鑫、馬加爵。這類人事實上若給他一個機會,他一般不會再犯罪。相反,有些犯罪人,只要他活著他就會犯罪。北京某商場反扒民警告訴我:他抓賊站在商場門口就行,因為他親手抓過的賊大多認識他,雖然賊被抓了,但現(xiàn)場偷的錢常常不夠起訴標準,所以,他抓了別人又給放了,之后賊還來偷,看到認識的警察扭頭就走。我曾訪談過一個犯罪人,這人曾做了10多起殺人綁架案,逃亡了12年。我問他:“這12年你怎么生活?”他說:“入室盜竊。”我問他:“你盜竊的數(shù)量與殺人的數(shù)量比例關系是多少?”他脫口而出:“萬分之一吧。”其實,很多大案背后還有小案,不能小看這些小案,小案背后潛藏著巨大的危害性。在入室盜竊案中,犯罪嫌疑人一旦遇到事主就會出現(xiàn)殺人的情況。而我們的刑法只管重罪,一次性、情緒性的犯罪人因為多為重案,所以他們多被槍斃了。相反,實施的犯罪行為不是一次性的,而是生存性的偷、盜、搶等,因涉及立案、起訴和判決標準,對這類行為人的刑罰幾乎無效。同時,刑法學中的刑罰研究更關心的是程序正義,而犯罪學才真正關心預防犯罪和減少犯罪。這是我理解的犯罪學的定位與功效。
犯罪學有自己獨立的研究領域和研究方法。其研究所憑借的學科涉及現(xiàn)象學、社會學、統(tǒng)計學、人類學、生物學和心理學。在研究方法上,犯罪學最有價值的地方在于它注重實證。剛才白教授的介紹,包括周教授介紹的美國的一些研究都屬于實證研究。
就未來發(fā)展而言,刑法學其實可以從犯罪學研究中受益。我所研究的犯罪心理學就可以為司法中的量刑提供幫助。因為,對有人身危險性的人如何量刑,這可以通過心理評估來操作。對于有人格問題的犯罪人,可以通過隔離的方法,讓他們與社會分離開來;對于沒有重復危害的犯罪人,如因為家庭暴力殺人或傷害的人,若無后續(xù)危害,可以通過非監(jiān)禁刑來減少監(jiān)禁的成本等。對于這些,心理評估都可以將其具體化。
林育圣:我1976年生。在上個世紀90年代臺灣的大學生心中理想的是“什么好玩,我就去念什么”,不會去仔細思考這個東西對國家、對未來有沒有用,未來找不找得到工作。很多人念心理學是想要走臨床心理學。但是我發(fā)現(xiàn)我的人格特質不適合去幫助人,跟病人談著談著就可能叫他“去死吧”,很擔心如果我真的去走臨床的話,很多人就可能去自殺。
那個年代臺灣研究所不好考,沒考上所以就想出去看看。我在臺灣沒念過任何犯罪學,只是覺得犯罪學好像很好玩就跑出去念了。因為我的心理學背景會讓我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世界。心理學談的就是人類行為,例如人的行為如何受到團體影響。記得那時在美國念碩士班的時候第一堂課就是修犯罪學,發(fā)現(xiàn)在犯罪學理論中有不少的現(xiàn)象心理學都談論過,只是換了不同的語言在講同樣的現(xiàn)象,又或者看起來是我過去在心理學中看過的名詞,但是到了犯罪學中卻是不同的理論或不同的現(xiàn)象。
其實一個學問要發(fā)展,應該要發(fā)展可以溝通的語言。像是在自然科學領域,念物理人可以跟念化學人對話,念化學人可以跟念生物人對話。但是,心理學跟犯罪學對話起來就有困難。念心理學跟念犯罪學講一樣的事情,卻用不一樣的名字,用同樣的名字講的事情又不一樣。我覺得不管是國際上還是臺灣地區(qū),目前最需要的是怎么樣從其他學門中尋找一些資源或者一些理論來滋養(yǎng)犯罪學。例如:犯罪學也算是在討論人類行為的科學,人類行為在心理學上已經有很多研究在進行。
舉例來說:我當時在美國念到Braithwaite的Crime,Shame and Reintegration這本書的時候,第一個感覺是有個自大的白種人跑到原住民的地方,看到他們在處理事情的方式,覺得很神奇,就弄了一個聽起來很了不起的理論叫“修復式司法”。幾年之后,因為一些因緣際會,我發(fā)現(xiàn)修復式司法好像有搞頭的樣子。但是這些東西是理論家、法學家、人類學家提出來的,我開始思考有沒有任何實證的研究或是心理學的基礎來談論這些機制。回頭看看我過去的心理學訓練,能不能幫助我去談修復式司法。于是花了一點時間在看關于“原諒”的研究,在看心理學家怎么做原諒研究,發(fā)現(xiàn)其中所談到的重點都與修復式司法有很多共同互相呼應的部分。目前主流犯罪學,還是停留在一些非常社會學的角度去看事情。臺灣的犯罪學家大部分是美國訓練出來的,過去一百年美國犯罪學就是被社會學家控制的學科。如果我們能夠從別的社會科學的領域中找到一些東西,這可以是理論,也可以是研究典范,用這些東西來滋養(yǎng)犯罪學,我覺得犯罪學會有更完整、更透徹的一個發(fā)展。我現(xiàn)在做研究的目的,或者在選擇研究議題時并沒有想那么長遠或偉大的目標,純粹就是好玩就去做。
皮藝軍:我想談三個詞:一個是觀念;一個是知識結構的重構;再一個是本土化的問題。
首先是觀念。來自不同地區(qū)的人們會對不同的問題產生不同的反應,為什么?那就是一個觀念分歧的問題。我對犯罪原因非常感興趣,寫了一篇關于犯罪本源和本能異化的文章拿給許春金教授看。許教授看了以后說,這可能是研究的理念不一樣。我們還在用思辨去抽象,而臺灣則一直沒有放棄實證。這與臺灣學者在研究方法上全盤美國化有關。
所謂犯罪學基礎的、關于人性的判斷,對人性論的判斷,關于社會和人互動的判斷,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在大陸還存在著重大的局限性。那時候,在中國大陸的第一次青少年犯罪年會上爭論最激烈的是社會制度是否產生犯罪。有人認為我們的制度這么優(yōu)越肯定不會產生犯罪,認為犯罪不是永恒的,是可以消滅的,可以通過嚴厲打擊遏制并消滅掉。在這種觀念支持下,1983年制定了“嚴打”的刑事政策,主張對犯罪進行嚴厲打擊。中國人的文化中有一種疾惡如仇的情緒,不大會與異族異質共同生存。所謂共生,不是我們同志和哥們兒之間共生,而是異類之間共生。如今社會學里談共生,成立共生學會。我們犯罪學如果不了解人類生態(tài)圈里的共生,就會始終懷有消滅犯罪的愿望和情緒。
大陸的犯罪學為什么這么蕭條,不如臺灣搞得好?主要原因不在于刑事學科在設置上的倒錯,而在于犯罪學本身的一些特性,比如批判性,尋找犯罪中的制度因素、體制因素、行政干預、官員腐敗、司法不公。犯罪學這種批判性在一個不是完全開放的社會里,就會得罪很多人。犯罪學不像刑法學那樣,因為刑法學是維護現(xiàn)狀的,是保護現(xiàn)存規(guī)則的;而犯罪學總在質疑規(guī)則中的弊端,尋找突破。在大陸犯罪學研究中到處都存在這種觀念沖突的問題。
我們曾經舉辦過一次論壇討論“社會敵意”。中國社會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個樣子?老太太倒了為什么不能扶?這是不是一個熟人社會變成陌生人社會過程中出現(xiàn)的問題?為什么到了陌生人社會里就不能像原來在村子里那樣鄰里互助?這都是觀念的問題,都是犯罪學應該了解的文化觀念。
我不建議大陸犯罪學者直接或者不加準備地進入到實證階段。我認為首先應該把最基本的觀念搞清楚,中國犯罪學會好多“大佬”都不承認犯罪是永恒的,他們認為犯罪就是階級斗爭的產物,有了私有財產才有犯罪;認為犯罪是法定的范圍,犯罪學的犯罪與刑法的法定犯罪區(qū)別不開。我希望在觀念方面做一些事情,在觀念扎實以后我們再往前走。
談到實證,我們來看看臺灣學者和美國學者。我曾參加過美國兩次犯罪學大會,大陸代表除了像白老師這樣的,其他人基本上沒法與外國同行對話,因為沒有共同的研究范式,沒有共同的管道。我們談孔夫子的德治,大講兩千年悠久的歷史。外國人上來就是講實證調查,在犯罪學大會上,有理無“數(shù)”莫進來,只講大道德,沒有數(shù)據(jù),免談。
我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做訪問學者時的導師馬汶·沃爾夫崗(Marvin Wolfgang)是當時世界上最有名的犯罪學家。他用了十幾年的時間對將近一萬名男性少年做跟蹤調查,最終才得到一個數(shù)據(jù)——6%,即一個地方50%的案件是由6%的人做的。這個數(shù)據(jù)告訴我們,控制犯罪,就是讓盡可能少的孩子變成罪犯;同時,要減少犯罪,主要就是控制累犯,這樣就可以減少一半的罪案。沃爾夫崗教授把他的跟蹤調查拿到我們武漢來,發(fā)現(xiàn)武漢這邊6%好像不太適合,大陸的再犯率比美國更低。為什么中國人在這里犯罪就不能用6%?這可能是一個文化問題,在美國的監(jiān)獄里華人也是相當少的。我們大陸的項目做得很快,一年能做完一到兩個項目,大部分精力用在如何把項目費用報出來,而不是項目本身。這里面還是一個體制問題,也是文化問題。大陸也搞了很多實證,但是叫好不叫座,陳舊的觀念用不上現(xiàn)代化的工具。沒有理論思維,沒有科學的假設,再好的實證工具也不行。周良沱教授曾說過:中國不是思辨太多,而是好的思辨太少。這種思辨是樹立一種新的、恰當?shù)睦砟睢?/p>
其次是知識結構的重構。大陸犯罪學的隊伍里,有刑法學背景的占了80%或90%以上,有社會學、人類學、生物學和統(tǒng)計學背景的都很少。犯罪學的最親緣學科就是社會學。我們這邊坐的一排誰是社會學的?北大的儲槐植教授為什么能成為刑法學和犯罪學兩大學科的領軍人物,就是因為他用犯罪學的理論范式去看待刑法,他針對“嚴打”政策提出了“嚴而不厲“的修正,改變了我們對“嚴打”的看法。這個嚴不是嚴厲、不是嚴控,而是執(zhí)法的嚴格。他還提出了包括犯罪學在內的刑事科學一體化或刑事學科一體化。事實學科是規(guī)范學科的前提和基礎,于是在學科序列上,犯罪學就一定排在刑法學的前面,成為它的基礎。這種判斷使得我們犯罪學有了科學的定位,也有了用武之地。現(xiàn)在立法中討論刑法修改,總是由規(guī)范法學家修訂刑法。比如,討論死刑存廢問題應該由犯罪學家發(fā)言,談死刑的震懾效果、每年怎么影響犯罪案件的升降,都應該用數(shù)據(jù)來說明,不應當由搞規(guī)范注釋的人在那里拍腦袋,決定法律的存廢。刑事科學對規(guī)范科學提供依據(jù),現(xiàn)在逐漸有這么一個趨勢了。中國大陸這邊沒有獨立的少年司法。諸位教授問為什么大陸沒有獨立的少年司法?我們是用成人司法管孩子。其實小孩有病應該去兒童醫(yī)院,應當在那里給他看病,而不能用同一種藥,成人吃一片,孩子吃半片了事。在大陸,真正參與制定少年法的,不是犯罪學家,而是刑法學家、刑訴法學家。
最后是本土化的問題。中國人犯罪與西方人犯罪、非洲人犯罪有什么區(qū)別?中國人的文化基因是非常頑強的。不論在世界什么地方,不論生活在何種制度之下,中國人的犯罪形態(tài)與他們的生態(tài)學特征一定是一致的。他的犯罪類型或者犯罪形態(tài)中,應該帶有中國人的特質,這種特質可能跟我們長期的人文精神的沿襲有關。中國是個私德社會,孔夫子非常規(guī)范、自省、內向的體系,到了現(xiàn)在傳統(tǒng)私德土崩瓦解,信仰缺失的人“找不著北”。我們現(xiàn)在到底是喚回這些傳統(tǒng),還是放到互聯(lián)網+的環(huán)境中去思考。以后我們能不能在犯罪行為學研究的本土化方面做些工作?從中國文化角度來講,特別希望更多地向臺灣學者請教。
王 平:我從觀念、制度、技術和藝術4個層面談談罪犯矯正問題。
矯正罪犯是一種觀念。罪犯是否應該矯正,是否需要矯正,國家有沒有權力矯正罪犯;是不是所有的罪犯都能夠被有效地矯正,有沒有不可矯正的罪犯;罪犯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被矯正,有沒有矯正程度上的差別,等等,這些首先和主要屬于矯正罪犯的觀念問題。現(xiàn)在人們較為普遍地認為,為了預防犯罪,也為了罪犯自身的利益,應當對罪犯進行矯正;只要方式方法得當,大多數(shù)罪犯能夠被矯正。盡管迄今為止,罪犯矯正的效果還不甚理想,但全球范圍內絕大多數(shù)國家都在刑事政策和刑事立法上主張對罪犯進行矯正,而且事實上也沒有放棄,都在不斷探索新的方式方法,力爭使矯正效果更為理想。“改造”這個詞,是新中國成立以后,可能是大陸的一個特有的概念。現(xiàn)在我們有些學者認為,就改造這個詞而言,可能對思想改造強調得多一些,以偏概全,不夠合理、不夠全面。過去我們由于對犯罪原因,比如社會原因等各種綜合原因缺少認識,我們認為犯人純粹就是壞人,刑罰執(zhí)行主要就是改造思想。現(xiàn)在我們認為犯罪原因是很復雜的,對犯罪的反應也應該是多方面的。我們最終還是想要把一個人變成守法公民。從“改造”到“矯正”的變化,宏觀上講是中國大陸思想解放運動的成果;具體而言,可以說是犯罪學研究成果在刑罰執(zhí)行領域的具體體現(xiàn)。
矯正罪犯是一種制度。觀念主張需要制度安排予以落實。現(xiàn)代各國的刑事法律一般都設計安排了一系列的為罪犯矯正服務的刑事法律制度。我國的刑法典和刑事訴訟法典都明確規(guī)定了對監(jiān)禁刑罪犯和非監(jiān)禁刑罪犯的教育矯正制度。我國刑法中的緩刑、減刑、假釋制度,我國刑事訴訟法中的暫予監(jiān)外執(zhí)行制度、刑事和解制度、針對未成年人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等,基本上或者說主要是為教育矯正罪犯安排設計的。我國監(jiān)獄法典共有7章,其中有兩章專門規(guī)定教育改造罪犯的內容,其他章還有很多的條文涉及教育改造罪犯的內容。我國即將制定的社區(qū)刑罰執(zhí)行法,被稱為社區(qū)矯正法,其原因就在于“教育矯正”是現(xiàn)代刑罰執(zhí)行的最為核心和基本的內容。稱為社區(qū)矯正法就是為了顯示現(xiàn)代刑事執(zhí)行法這一最為顯著的特征。但是我們制定這個制度,一定要在現(xiàn)代法治觀念的指導下,要注重尊重與保障人權。中國大陸1994年制定的監(jiān)獄法,有人說是一個罪犯人權保障的大憲章,這是有道理的,因為這里面有很多罪犯權利保障的規(guī)定。我們不能以矯正罪犯為借口而侵犯他們的人權,要注意保持兩者重心的平衡。
矯正罪犯是一種技術。制度安排需要技術予以支撐,沒有技術支撐,制度就缺乏可操作性。刑事法律本身主要是規(guī)定教育矯正制度,而很難詳細規(guī)定教育矯正的具體技術。當我們談矯正觀念的時候,說話有分量的是哲學家、政治學家、法理學家;當我們制定教育矯正制度的時候,更多的時候是刑事法學家在說話;而當我們講矯正技術的時候,我們已經在某種意義上離開了法學領域,進入到教育學、心理學、社會學、管理學等非法學領域。因為如何具體地對罪犯進行教育矯正已經不是僅僅依靠法律制度安排就能解決的,而是需要運用教育學、心理學、社會學、管理學等非法學的知識和技能,一體地運用于罪犯的教育矯正,法學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的內容。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說,刑事執(zhí)行學(包括監(jiān)獄學)是一門綜合性的社會科學,而不是一門純粹的法學學科。
矯正技術需要科學化、現(xiàn)代化,這樣才能取得良好的矯正效果。傳統(tǒng)的矯正技術主要是經驗型的,簡單粗放:主觀判斷多,客觀評價少;定性多,定量少;估算多,測算少,以至于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水分多,結論不可靠。比如,如何定性法律意識、道德水準提高;如何評價矯正成效;如何評估矯正方案的優(yōu)劣等,一般缺乏一個明確的標準。缺乏數(shù)據(jù)支撐和說明,矯正就是不可靠的、不明確的、不穩(wěn)定的,很難復制,因此,不能稱為科學。所以,我們要使矯正罪犯的技術科學化。改革開放幾十年來,中國大陸監(jiān)獄在矯正技術科學化、現(xiàn)代化方面做了許多努力。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罪犯心理矯治在監(jiān)獄里面運用得比較多,前些年我們搞罪犯矯正個案管理與項目管理,效果都還不錯。這兩年司法部官方主動推動引進西方最新的矯正技術——循證矯正(evidence-based corrections)。循證矯正是現(xiàn)代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技術對矯正實踐領域的滲透,是科學化和現(xiàn)代化的矯正技術。其核心是在矯正罪犯時,針對罪犯的具體問題,尋找并按照現(xiàn)有的最佳證據(jù)(方法、措施等),結合罪犯的特點和意愿來實施矯正活動,強調罪犯矯正的科學性和有效性,實現(xiàn)矯正實踐效益的最大化。
矯正罪犯還是一門藝術。矯正罪犯作為一門技術,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和自然科學技術一樣的特點,即具有普適性,任何國家都可以用、都能用,任何人都可以用、都能用,基本上無文化、民族、國界之分。但矯正罪犯不僅僅是一門技術,因為矯正的對象是人而不是機器,因此罪犯矯正基本上屬于人文社會科學而不是自然科學,需要遵循教育學、心理學、社會學、管理學、犯罪學等社會科學的基本規(guī)律,而且有自己堅持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因此從這種意義上講,矯正罪犯是一門藝術,要有自己的價值堅守和審美標準,有自己的民族特色和文化特色。只有考慮到矯正罪犯的人文色彩,矯正才能取得好的效果,而這種好的效果也才是我們所想要的。
如果純粹是技術,純粹是統(tǒng)計分析,時間長了,不僅會造成審美疲勞,而且效果也會疲勞。罪犯矯正的效果終究要回歸到人本身。現(xiàn)在大陸監(jiān)獄里面開始運用恢復性司法教育矯正罪犯。恢復性司法關注的不僅僅是矯正技術,更關注罪犯人際關系的修復、社會關系的恢復。一個和諧社會的穩(wěn)定,最終還是要建立在以人為本的基礎上。罪犯最終要回歸社會的當然也不僅僅是沉重的肉身,還有那一直在尋找精神家園的迷茫的心靈。恢復性行刑希望在這兩方面都能有所作為。
目前,恢復性司法理論研究在中國大陸得到了廣泛的關注,相關研究成果較多,質量也比較高。恢復性司法在中國大陸也有了廣泛的實踐,2012年新修訂的《刑事訴訟法》也已經將中國大陸的恢復性司法實踐納入法律規(guī)定,其中的第五篇第二章第二百七十七條、第二百七十八條、第二百七十九條明確規(guī)定了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的條件和程序。但目前中國大陸的恢復性司法實踐尚有許多困境。中國在經濟社會快速發(fā)展的同時,社會矛盾也非常突出,民眾中普遍存在怨恨心理。這種怨恨心理不僅表現(xiàn)為“仇官”、“仇富”,也表現(xiàn)為對一般犯罪人的刻薄和仇視。犯罪發(fā)生以后,社會公眾特別是被害人通常是要求嚴懲罪犯,而不是原諒罪犯。因此,目前突出的社會矛盾以及公眾普遍存在的怨恨心理,給恢復性司法和刑事和解在中國大陸的適用帶來一定的障礙。但是,由于中國大陸要致力于建立一個和諧文明的法治社會,而且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就是追求和諧寬容的文化,因此從長遠來看,恢復性司法在中國大陸有著廣泛而深刻的社會文化基礎,最終會得到社會公眾的廣泛認可。
張 荊:我記得很多年前,我父親經常跟他的好朋友——著名作家梁曉聲在一起聊天,我愛在旁邊聽。梁曉聲曾經感嘆:“為什么中國總出不了諾貝爾文學獎?”當時我曾插話說:“因為近現(xiàn)代中國的災難太多。中國一定會出的。”現(xiàn)在看來我當時的判斷是對的。中國出了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還有高行健。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波瀾壯闊的經濟和社會變遷當中也應該產生出好的犯罪學家,一方面是經濟的持續(xù)發(fā)展,人民生活的改善,城市化水平的迅速提高;另一方面是犯罪率的持續(xù)攀升。面對如此廣闊的犯罪學研究的試驗場,犯罪學家群體應當有所作為,探索犯罪學的未知,發(fā)現(xiàn)犯罪學的新規(guī)律。但很遺憾的是,我們沒有。現(xiàn)代大陸犯罪學從1981年開始至今沒有什么大家、大理論、大規(guī)律的發(fā)現(xiàn),這是許多犯罪學同仁共同的感受。什么原因呢?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大陸也搞了一些大規(guī)模的犯罪學調查和統(tǒng)計分析,但都相互保密,故步自封,缺少專家層共同的綜合分析平臺,缺少跟蹤性的長期研究。大陸犯罪學研究30年沒能產生美國上個世紀30年代“芝加哥學派”、“沖突學派”、“標簽理論”等學術流派,對大陸的犯罪規(guī)律缺乏有深度的把握,缺少對社會實踐有價值的研究成果,我們一直在反思這個問題。
或許是因為我們缺少研究者群對某一種犯罪現(xiàn)象的深究和協(xié)同綜合分析,所以沒能形成有價值的學派體系。美國似乎很重視學術流派,而我們好像沒有流派,只有山頭。
另外,我們的弟子們(碩士生和博士生)跟導師學幾年,畢業(yè)后各奔東西,他們不崇拜我們的理論,也不愿意繼承我們的研究。我認識一位美國教授,為了證明導師的“壓力理論”,到中國來搞實證研究。我們似乎缺少這樣的學生。對于一個理論的實證研究也許需要30年、40年,甚至更長的時間。代際間持續(xù)的研究也許是必要的,前人對犯罪學資料的積累和經驗的取得,使得我們離犯罪學規(guī)律的發(fā)現(xiàn)也許就差一張“窗戶紙”,但后來人的放棄和轉向,使得這張“窗戶紙”永遠也捅不破,人們就永遠不能豁然開朗。大陸30年波瀾壯闊的社會變遷中,犯罪率一直持續(xù)攀升。我們的治理手段是單一的,“嚴打”、常態(tài)、再“嚴打”、再常態(tài)……除了“嚴打”,我們似乎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去遏制犯罪。我們治理犯罪手段的單一,是否與我們理論的無建樹有關呢?犯罪學研究是否需要流派?想聽聽臺灣學者的意見。你們有流派沒有?
侯崇文:有,我們有很多流派。我們的流派都是來自美國的流派:有標簽論的,有社會控制的,有符號互動理論的。很多主張。至于說張荊教授講的在一個轟轟烈烈的時代下產生的這種思想,也形成主流的犯罪學思想是沒有的,因為臺灣社會近百年來一直很穩(wěn)定,養(yǎng)尊處優(yōu),沒有大時代創(chuàng)造出來的題材。
剛剛張荊教授說弄個諾貝爾獎式的犯罪學家,這點我是不太樂觀的。許多國家,當社會發(fā)生大變動時就出現(xiàn)一大堆的搶劫、強盜,也許這樣的時代會激發(fā)偉大的犯罪學家,但中國社會是沒有的。只是我們犯罪學還是要勇敢地往前走。今天我自己,還有好多位學者對犯罪學的期待帶著悲觀的感覺,我們好像被欺負了,被法律學者欺負,被西方犯罪學理論欺負,似乎我們還是找不到我們自己的定位。不管怎么樣,我們還是要走自己的路。
許多受西方教育的人,總是認為西方很了不起。剛才林育圣教授說出了年輕一代的想法。我年輕的時候也都用西方的角度來看問題,都不會感覺中國社會多么了不起。西方社會發(fā)展很前進,學術的理論也很前進,當時都是這樣想的。年紀大了以后還是覺得自己好,我們社會很穩(wěn)定,社會秩序很好,是其他任何社會所沒有的。我就在想在中國社會里是哪些力量維持我們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其中,我認為我們重視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還有儒家強調修身這個概念,“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從個人做起,那是蠻重要的。有好的態(tài)度了,就不會犯罪,我們就可以享有太平的日子。我認為這一塊是可以成為我們自己犯罪學的方向。我們走自己的路,這是中國社會的犯罪學,應該可以讓西方人覺得你們還是了不起的。
講到西方的搶劫,我有一次到邁阿密開犯罪學年會的時候,看太陽還好好的,我就去散步,走了大概十幾分鐘,邁阿密的太陽在冬天下得好快,我想繞回去的時候天就黑了。冬天嘛,繞回去的時候,白天正常的社會秩序,晚上變得完全不一樣,流浪漢、乞丐、精神失常的,全都跳出來了,嚇死我了。這是西方社會,犯罪一直是對他們的威脅。
我們走自己的路,要有屬于中國社會的犯罪學,但我們仍不得不回到西方實證科學的角度去思考,用科學方法得到證據(jù)、得到知識、得到科學理論,這一塊是不能挑戰(zhàn)的,也是我們必須努力的。因此,當我們談犯罪學發(fā)展時,還是不能放棄西方的東西,尤其是科學哲學方法的東西,從科學技術或者文化差異的觀點來探討。我會認為,中國古老社會留給我們兩個重要的文化資產:中央集權以及科舉考試。這是我們社會的特色,更是犯罪學思想的資產。如果我們從中國社會這兩個重大的資產中去尋找答案,相信對于犯罪的了解會有很大的幫助。
我印象中法律人眼中的犯罪學,我想大陸這邊跟我們臺灣都一樣,法律學者一直不認為社會科學、犯罪學是有什么幫助的。法律學者一直認為犯罪學這個東西對他們沒用,這些知識不能幫助他們。法律人總不愿意把犯罪學這個課排進來,法律課排了犯罪學,學生也沒有興趣。我們臺北大學因為有犯罪學研究所,法律系學生才接觸這個學科,其他學校應該很少開設犯罪學。
剛剛很多前輩都提到犯罪學這個領域要爭氣,還是要回到知識的實用性、知識的價值。芝加哥大學犯罪學在美國開始發(fā)展的時候也是一樣,他們也是強調知識的實用性。我們研究的東西,我們的犯罪學知識要有用,我們這個領域才有發(fā)展,才可以慢慢有我們的地位。
我自己有深刻的感受,覺得犯罪學是很有用、很實用的,很多政府部門一直在接受我們犯罪學的一些影響,在教育部門、警察部門,他們就用犯罪學解決青少年犯罪的問題,或者發(fā)展小區(qū)犯罪預防的策略。例如利用環(huán)境空間的設計,發(fā)展許多犯罪預防的做法,降低犯罪者的犯罪動機,進而減少犯罪的出現(xiàn)。我現(xiàn)在擔任副市長,在管理都市,也用犯罪學的理論,像“破窗理論”很好用,如廣告物,我就要求市政府的人把它們拿掉,有人再貼上去,我們再拿掉,幾次以后違規(guī)的廣告物情況就可獲得改善。
我們也用修復式正義的犯罪學概念去解決人際的沖突。在臺北大學我們有橄欖枝中心,這是透過人與人的見面,讓沖突的當事人,大家溝通、互動,把關系修復,把人與人之間的問題解決掉。我們不但修復關系,更期望關系能夠強化,讓沖突的人進一步地與朋友、與社會有連接,跟班級連接、跟同學連接。我把人與社會團體連接起來,解決問題,這就是犯罪學知識的實用性,也正是犯罪學的未來。知識必須實用、有用,可以幫助我們生活。這是我今天的一些感想。
張 荊:謝謝侯教授關于犯罪學實用性的闡述。我想談的第二個問題是回應李茂生教授剛才談到的“犯罪學不是數(shù)據(jù)學”。這一思想可能來自于我們共同的導師、日本犯罪學家福田雅章教授。我在讀他的博士期間,一直研究外國人犯罪與文化沖突的關系,特別是日本的歧視文化與外國人犯罪的關系。我通過報紙上和《犯罪白書》、《警察白書》的相關數(shù)據(jù),證明了外國人比日本人更容易被逮捕,更容易被重判等,說明日本的歧視現(xiàn)象。我們的導師福田先生說,犯罪學不是數(shù)據(jù)游戲,他不相信我的統(tǒng)計分析,讓我作幾個個案給他看一看。“個案不是以點帶面嗎?”我?guī)е粯芬夂筒坏貌蛔龅膽B(tài)度開始個案調查,這個過程讓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許多在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中無法發(fā)現(xiàn)的問題,產生了不少非常漂亮的問題意識。管理學強調“落葉知秋”。好的個案分析確實可以直入骨髓,發(fā)現(xiàn)本質。原鐵道部部長劉志軍的貪腐案,如果作為一個典型的個案進行深度剖析,就會發(fā)現(xiàn)官商勾結的犯罪路徑、制度性腐敗的癥結所在,“掮客”在官商勾兌中的作用和基本手段,行業(yè)中的潛規(guī)則與腐敗文化的關系,甚至會揭示出大的制度性瑕疵。這類個案研究的價值絕不亞于一般性的統(tǒng)計分析。
第三個問題是犯罪學的定位。過去大陸的犯罪學一直被認為是偽科學,是給社會主義制度抹黑,現(xiàn)在這種思想和學術的禁錮已經被打破。大陸犯罪學發(fā)展的三十余年的歷程,從無到有,再到今天的繁榮狀態(tài),得益于對西方犯罪學的介紹,豐富了大陸學者的研究視角。應當說,西方犯罪學的介紹與引入階段已經基本完成。在座的教授和學者們,特別是北師大的吳宗憲教授及他的研究團隊為此做出了貢獻。對西方犯罪學的介紹和把握,大陸學者與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學者差距并不大。現(xiàn)在問題的關鍵是西方犯罪學的本土化,發(fā)現(xiàn)大陸犯罪變化的規(guī)律,建立大陸特色的犯罪學。
我同意許春金教授剛才說的,犯罪學研究要回歸犯罪研究的本源。但回歸本源時我們會遇到一個非常痛苦的問題,就是到底有沒有真正獨立的犯罪學。我們在座的許多教授都是從青少年犯罪問題研究開始接觸犯罪學的,我也是。后來我到日本留學,在刑法學的框架下學習和研究犯罪學。再后來到香港中文大學訪問,了解到他們是在社會學的方法和框架下研究犯罪問題的。去年去美國的迪克西大學訪問,知道他們也是在社會學之下研究犯罪問題的。研究犯罪學東碰西撞后,我懷疑獨立犯罪學的存在。犯罪行為的界定來源于刑法學,犯罪學方法來源于社會學,犯罪學的理論缺乏對犯罪行為全覆蓋的規(guī)律把握。犯罪學的鼻祖龍布羅梭的理論被后人稱為生物犯罪學,其實運用的基本手段還是社會學的實證手段。他研究顴骨高低與犯罪的關系,得出天生犯罪人的研究結論。研究結論的科學性暫不談,研究方法是較粗淺的社會概率統(tǒng)計。因此,說龍布羅梭是犯罪學家不如說他是犯罪社會學家。從本源上追尋會讓犯罪學者們失望,不知道臺灣同行們怎么看?
許春金:我提供一點意見。我有一位老師,他對我說:你一定記住犯罪學就是犯罪學。他這樣子一直跟我講。我們很多人講犯罪學是“沒有王國的國王”,就像你剛剛講的那個樣子,犯罪學被瓜分掉了。你一定把握住犯罪學就是犯罪學。犯罪學怎么是犯罪學啊?就回到講犯罪行為特征的貝加利亞(Becarria),認為犯罪行為有其理性與自由意志。
后來,生理學、人類學、心理學、社會學就把這個傳統(tǒng)全部打亂掉,犯罪學迷失了,大概100年之久。到了上個世紀70年代以后有新的理性(或新古典,neo-classical)出現(xiàn),發(fā)現(xiàn)新的理性,又開始回到古典理論。到了上個世紀90年代引導好多環(huán)境犯罪學的論述,產生了一些環(huán)境犯罪學的新學派,慢慢整合成一個所謂的新的環(huán)境犯罪學這樣的論述。剛才王平老師也提到犯罪預防的問題,犯罪預防很好的策略就是把實務工作人員找回學校里讀書,跟他們討論犯罪預防的策略,有犯罪學理論的指引。這樣一群人經過很久的時間,他們共同的努力就會有很好的結果。再經過好幾個世代孕育跟知識的累積,犯罪預防就會有很好的策略知識,這是非常重要的。
文化不應成為理論發(fā)展的障礙。例如,Hirschi(1969)的社會控制理論(Social Control Theory)的4個鍵全部在美國當時所有實證文獻里邊出現(xiàn)了,包括依附(attachment)這種問題,奉獻(commitment)在教育的追求,都已經在文獻里呈現(xiàn),我們可以把這些文獻分類做測試,得到支持社會控制理論的結論。但到了臺灣可不可以成立?到了匈牙利可不可以成立?到了西班牙可不可以成立?到了日本可不可以成立?有一個學者總共找了14個國家,把問卷給他們來做測試,說這個理論可不可以跨文化?不同的文化,美國、日本、新加坡、西班牙,他發(fā)現(xiàn)這個理論統(tǒng)統(tǒng)可以適用。文化并不是理論的障礙,理論就有外在的效度,我們學習理論就不會有困難。如果說文化變成理論障礙的話,我們學習就會有很大的困難。
西方理論經過上百年建構,如果我們一下把它丟掉太可惜了。我們拿來是不是適合這個社會,我們要做一個測試,這個測試通過了,我們可以慢慢增加這個信心。我個人做過好多這種測試。我就舉一個例子,我在警察大學教書,好多高級警官來進修,我跟他們談情境犯罪預防,他們在實務上應用就非常有效。但是怎么樣把它制度化呢?他們在我們治安匯報中提了一個案子,他們和汽車廠協(xié)調,出廠零件打上主要辨識碼,贓物零件就貶值了,盜車犯罪被有效控制。因此,犯罪預防很有幫助,可以引用西方理論而發(fā)展出一些預防方法,再由實務部門實施,來檢驗這些方法策略的有效性。
侯崇文:我這樣來看犯罪學。犯罪學可以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研究,也可以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研究,或者是從病態(tài)學的角度和生物學的角度,任何的科學,用它們科學領域的觀點來探討犯罪問題的都是犯罪學,我們都歡迎。尤其最近有許多的醫(yī)生,他們對犯罪這個問題有興趣。另外,許多經濟學家,他們也探討經濟層面的現(xiàn)象與犯罪問題的關系,這都是屬于犯罪學的。
肖劍鳴:法是制度,罪是人性的,制度設計,特別是制度的優(yōu)化設計固然重要,但是人性的退化、獸性化卻是尤為可怕的。早期我們曾經做過這樣的思考,人們應該記憶猶新: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各為人性的一半;現(xiàn)在的思考:它是人性整體的一種延伸,是人性整合性研究的一種延伸。罪是人性問題的一個延伸,可能我們的對話也需要繼續(xù)延伸,因為罪尤為可怕。天使變成魔鬼,魔鬼有沒有可能成為天使?兩者之間的變化關系將是人性研究的一種深度延伸,各是一半。
這次會議很成功,感謝大家的奉獻,特別要感謝張荊“總導演”。
(責任編輯:劉 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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