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長平
(許昌學院 學報編輯部,河南 許昌 461000)
發端于20世紀初的分析哲學流派高舉“反本質主義”的旗幟,曾經在西方哲學界掀起了一次很大的思想浪潮,對傳統哲學產生了重大影響。在所謂哲學的“語言轉向”中,它從語言邏輯理論出發,質疑人類的語言究竟是否與實體世界有同構關系、能否切中事物的本質,對傳統美學的本質追問進行了批判和反思,否定美有本質。分析哲學主要包含以卡爾納普為代表的邏輯經驗主義和以維特根斯坦為代表的日常語言哲學,屬于從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興起的經驗主義的哲學流派。其拒斥形而上學,重視語言分析,把對語言表達式意義的描述和解釋作為哲學的首要任務。20世紀50年代以后,由分析哲學后期重要代表人物蒯因提出的反對經驗論的兩個教條直接摧毀了分析哲學賴以存在的基礎,成為分析哲學的終結者。但這并不意味著分析哲學所討論的問題就此完結了,近期,李志宏教授又老話重提,再次質疑美的本質問題,盡管其理論資源和論證操作的方法沒有什么新創,但學術貴在爭論,唯此才能把美學的研究引向深入,因此,這里也談談我的一些粗淺看法。
“美無本質論”和“取消美學論”主要是對傳統美學在美的本質研究中所依賴的“本質主義”哲學基礎作出的批判性反思。應當說,這種反思是值得尊重的,它看到了美學研究的另一種可能,然而,我們也應當看到這一批判因對象上的無選擇性而把矛頭對準了所有的本質論,不加區別地一概否定。必須明確認識到,在馬克思主義實踐本體論基礎上運用馬克思主義的本質論來探尋美的本質是一條正確的途徑,是符合一般社會科學研究規律的,具有完全的合法性。
反對本質主義,應當首先搞清楚反對的是什么樣的本質主義。一般而論,有三種本質主義:第一種是機械唯物主義本質論,認為本質是唯一的,這個唯一的本質是該事物獨有的區別于其他事物的質的規定性,是永恒不變的。顯然這是一種絕對的僵化的本質觀。第二種是唯心主義本質論,其從客觀或主觀精神世界去理解和界定事物的本質。現代反本質主義批判的應該是以上這兩種觀點。第三種是馬克思主義的本質論。馬克思主義的本質論一開始就是在批判機械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本質論基礎上建立起來的。馬克思認為,一切事物都是發展的、變化的,沒有什么東西是永存的,所有的觀念和范疇也同它們所表現的關系一樣,僅僅是“歷史的暫時的產物”[1]。現象是本質的現象,本質是現象的本質,任何事物都是現象與本質的統一。現象是短暫的、運動的、流逝的,而本質則是相對平靜、相對穩定的,但又并非是凝固僵死的、永恒不變的,事物的本質是生成的、發展變化的,因而具有時間上的暫時性;同時,事物的本質一般是多方面、多層次的,不是唯一的。因此,應當從事物的發展、運動中來考察。
實際上,上述三種本質論都沒有自稱其為“本質主義”,“本質主義”只是反本質論者加給它們的一個名稱而已。不加區分地否定和取消所有本質論是毫無道理的。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的辯證的本質論即現代唯物主義本質論,是科學的正確的本質論,以此為理論基礎和指導原則對一切事物包括美本質的追問,其思維方式和理論方法都必然是科學的,所得出的結果也必然是接近真理的,因而其合法性是毋庸置疑的。
對本質問題進行追問是人類理性的一種自然傾向,是理智的必然要求,因而是不可消解的。美學研究取消美的本質追問,不僅會削弱美學的理論品格,造成美學研究的表象化和膚淺化,抽掉美學學科存在的基石,從而否定任何美學研究的可能性,也是對人類理性本能傾向的一種反對,既不符合人的本性,也不符合整個人類進化發展的規律。
求知是人類的本性。“人啊,認識你自己!”這是兩千多年前古希臘人鐫刻在德爾斐神廟上的箴言,是人類在理性成熟之后對人是什么、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自然追問。從人類本性上看,相信事物的本質存在并不斷地進行本質追問,是人類理性的一種必然需求,是人對某種終極存在的強烈興趣與追問。追問本身是一種形而上學,康德指出,形而上學是人的“自然傾向”,是從普遍人類理性的本性中產生出來的,“即使不是現實地作為科學,但卻是現實地作為自然傾向而存在。因為人類理性并非單純由博學的虛榮心所推動,而是由自己的需要所驅動而不停頓地前進到這樣一些問題,這些問題不是通過理性的經驗運用,也不是通過由此借來的原則所能回答的,因此在一切人類中,只要他們的理性擴展到了思辨的地步,則任何時代都現實地存在過并將永遠存在某種形而上學”[2]。在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中,求知需求處在與自我實現相連的較高位置,不僅反映了人類行為和心理活動的共同規律,也表明人的最高價值的實現是建立在求知的基礎上的。當代哲學家孫正聿認為:本質追問的意義在于,它能“啟發人類在理想與現實,終極的指向與歷史的確定性之間,既永遠保持一種‘必要的張力’,又不斷打破這種‘微妙的平衡’,從而使人類在自己的全部活動中保持生機勃勃的求真意識、向善意識與審美意識,永遠敞開自我批判和自我超越的空間”[3]。
人的理性發展到了一定程度,對事物的本質進行追問就會是一種自然傾向。這不但有助于解決人類生活的目的論困惑,而且還有助于建立人類生活的基本價值信仰。有學者論述認為:學術活動的一個重要目的在于認識世界。而所謂認識世界,就必定涉及一個如何認識,也即通過什么途徑認識的問題。休謨在《人性論》中論及人類知性時認為,人對世界的認識大體遵循“感覺→印象→觀念→實體觀念以及概念”這樣一條路徑,人類對事物的認識,其最高的境界是對事物的概念抽象,這是我們認識世界和表達事物的必要途徑和有效工具。它可以“大大增加我們對于事物可能是什么這個問題的知識……使我們的好奇感永遠保持著敏銳狀態”[4]。由此可見,“本質追問”從人類本性上講是不可消解的。
劉綱紀先生說:“什么是美,什么是藝術,是美學不能不研究的根本問題。”[5]鄧曉芒說:“美的本質問題乃是真正美學的基石,舍此則沒有理論上的完整性,也沒有理論形態的美學。”[6]張玉能先生在新近的一篇文章中也指出,“美是什么”或美的本質問題,是美學的核心問題、舉足輕重的問題、根本的問題[7]。
以哲學的方法研究人類復雜的情感和人的千差萬別的感性認識的規律,是美學學科的任務。歸納本質、概括共性和抽象其內在規律是哲學的基本方法,是人類認識世界并與之建立聯系的基本方法。否定和取消關于美的本質、共性、規律的分析思考,必然會造成這門哲學學科思維深度和理論品格的矮化,必然會使得人們在“形而上的迷失”中重新回到紛繁蕪雜的現象界,面對混亂多樣的審美表象無法認識、無從描述,進而迷失自我,從而不能總結和揭示“美的規律”去指導人們的審美實踐。有學者指出:美學作為研究感性認識和情感規律的哲學學科,透過形形色色、相互矛盾的情感現象,概括、抽象其內在的共性和規律是這門學科的基本任務。美學如果不研究感覺與情感的本質、特征和規律,美學學科就沒有存在的必要[8]。沒有一個關于美的本質和“美是什么”的解答,就不可能對關于美的范疇、美的形態,美感的性質特征、美感的起源、美感的心理要素,藝術的本質、藝術的起源、藝術的特性等重要問題進行解答。這樣的理解,幾乎是所有堅持本質論的美學研究者的共識。
對本質追問的思維是理性思維。唯理性思維才能把握隱藏在現象背后的本質性的東西,從而使人能夠擺脫現象的糾纏和世俗的煩惱,超越工具理性的短視,幫助人類尋找精神家園。因此,對美本質的永恒追問,不僅是美學理論研究的基礎和核心所在,也是美學學科建設體系的特質所在,是美學的深邃與魅力所在。黑格爾說過:“一個有文化的民族竟沒有形而上學——就像一座廟宇,其他各方面都裝飾得富麗堂皇,卻沒有至圣的神那樣。”[9]美的本質追問就是美學體系中至圣的那個“神”。
黑格爾說:“對于美的看法是非常復雜的,幾乎是各人各樣的,所以關于美和審美的鑒賞力,就不可能得到有放皆準的普遍規律。”[10]中西方美學史上關于“美”本質的理解多種多樣,迄今為止沒有一個公認的普適性的界定,這也因此成為分析哲學加以嘲諷和否定的原因,但這并不能證明美不可理喻不可定義。必須承認,傳統美學確實存在一些含混紊亂的弊病,維特根斯坦的反本質主義思想對于打破那種認為美有某種抽象不變的本質的看法是有啟發意義的。但因此認為美沒有也不可能有本質卻是錯誤的。毫無疑問,社會科學不同于自然科學,沒有也不需要有一個唯一的答案,人們關于美本質的解釋總是或多或少地接近了“美”的本來面目,會給人們認識“美”的共性和規律帶來不同角度的啟示,因而出現這種情況是正常的也是合理的。
分析哲學的產生依賴于現代數學的發展和數理邏輯的建立,因而它要求包含美學在內的哲學概念必須高度清晰準確和符合邏輯,哲學問題被歸結為以自然科學的“經驗”為基礎的語言邏輯分析,在這些哲學家的眼里,世界是一個和數學、物理學相關的、由語言邏輯分析構成的世界。倫理學與美學所研究的問題也包含在其中,也屬于無意義的“形而上學”。因為所有這些問題的研究,都無法被證實或證偽,也無法在邏輯上判定其真假。因此否定對它們的研究能成為一門科學。而實際上,不僅自然現象的研究能成為科學,人類社會歷史現象的研究也能成為科學,只不過歷史科學有著不同于自然科學的特征與方法。用自然科學的方法來衡量和取代社會歷史科學,當感到它不合適時就加以回避或否定,這不僅是學術態度問題,也是偽科學或反科學主義的表現。所以,劉綱紀說:“在人類社會歷史的領域,對一切和人們的情感直接相聯的各種思想理論的正確與錯誤的判定,不是通過分析哲學家所講的自然科學實驗和語言邏輯分析來判定的,而是通過人類歷史客觀必然的發展來判定的。”[5]在美的本質問題上,當然也是這樣。維特根斯坦受自然科學思想的影響,以自然科學比附社會哲學,把美的問題歸結為語法問題和語言問題,從而使美學等人文學科在其哲學中陷入窘境,這是他產生錯誤的根本原因。
我們還應當清楚地認識到,不能從一元論觀點出發,而要以歷史的辯證的觀點來看待美的定義多樣化這一現象。“理論的形態不能由邏輯的靜止形態來囊括,理論還有歷史的動態形態。”[11]從歷史性維度上看,美的事物存現于社會歷史當中,是在不斷發展變化著的,因而對它的定義也不斷在變化著,不能用凝固的、絕對的觀點來看美的本質。但不論社會如何發展變化,無論在哪個具體的歷史階段,美與丑的界限是不會消失的(社會美的變化表現得更為明顯一些,自然美則相對穩定),那些美的內在規定性是依然存在的,亦即美的共同本質性是存在的,從人類固有的理性出發,這種本質當然是可以認識和定義的。但一切定義都是在美和藝術的歷史發展過程中作出的,不論美學家們如何為美下定義,總是在他生活的那個時期從不同的方面和角度對其本質的一種理解和揭示,是從不同角度和不同層面來對美進行界定,而且就所使用的概念而言,其本身也是包含著各種差異在內的統一,因此就會得出不同的理解。10多年前就有學者嘗試區分美的十種理論含義:美作為一個描述審美對象的概念;美作為一個描述感性愉悅之心理體驗即審美經驗的;概念美作為一個描述事物所具有的某種內涵的概念(如康德的“美是道德的象征”、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美是生活”等);美作為一個描述出現于審美活動中的客體對象的某種屬性或特征的概念(如美是和諧、美在于比例);等等[12]。無論這種區分是否準確,但美可以在不同維度和層面進行定義,這既是一種美學史的現實,也是符合一般語言邏輯理論的。
卡西爾說:“哲學的價值大部分須在它的及其不確定性中去追求。”而且,“哲學所提出來的答案并不是可以用實驗來證明其真確性的,然而不論找出一個答案的希望如何地微乎其微,哲學的一部分責任就是要繼續研究這類問題”[4]。本質不會因為差異而消失,也不能因為認識的暫時性而否定認識事物本質的必要性,有的問題也許是人類才智始終不能夠徹底解決的,但每一種認識都有可能逐步地接近事物的本質。
近期國內一些反本質主義學者如李志宏教授再次提出美無本質論,把取消美本質的問題又一次推到學術爭論的前臺,他們的索命利器就是分析哲學一向使用的語言分析。其主要觀點是:美是形容詞,不是名詞,充其量是代名詞;美實際上是感嘆詞,因此,從詞性來看,美是什么的定義即對美本質的界定是不能成立的虛假命題。那么,真的是這樣嗎?他們的攻擊武器和攻擊方法真的切中美本質論的要害而將它置于死地了嗎?
毫無疑問,“美”首先是形容詞。語言類型學家一般認為在各種語言中,名詞的語義是表示事物,其表述功能是指稱,句法上作主語賓語;動詞的語義是表示動作,其表述功能是陳述,句法上作謂語;形容詞的語義是表示屬性,其表述功能是修飾,句法上作定語[13]。具體到漢語,形容詞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除了表修飾外,還承擔著陳述功能,所以在漢語學界一向認為形容詞的主要功能是作定語和作謂語。在現代漢語中,“美”首先是形容詞,其語義是表示屬性,其表述功能是修飾和陳述。
但這并不意味美不可以是名詞。“美”經常有指稱性用法,可以是名詞。現代漢語中,某種詞類的表述功能經常能夠轉化。具體到“美”,其基本表述功能是修飾和陳述,但有時也能是指稱,作主語和賓語,如:
(1)美是到處都有的,只有真誠和富有情感的人才能發現它。(作主語,能用“它”來指代)
(2)追求美是正當的。(作賓語)
(3)光光從來沒發現過阿英如此美過,而這種美是一種成熟女人的美,是歷盡滄桑之后冷峻而深沉的美。(受指量短語“這種”修飾)
(4)有時哪怕你只充當一個傾訴對象,這過程本身,你就體驗到了一種美,一種幸福。(受數量短語“一種”修飾)
我們認為以上的“美”是名詞,理由如下:第一,符合名詞的語法特征:能作主語、賓語,能受定語修飾,能受數量詞修飾(特別是這一點),能作介詞的賓語。第二,這種用法在現代漢語中使用頻率很高,不是臨時使用。單在“能受量詞修飾”這一點,與“美麗”“漂亮”“好看”比較:
“這種美”:62例
“這種美麗”:8例
“這種漂亮”:2例
“這種好看”:0例(數據來源于北京大學現代漢語語料庫)
“一種美”:61例
“一種美麗”:10例
“一種漂亮”:0例
“一種好看”:0例(數據來源于北京大學現代漢語語料庫)
由此可以看出:“美”的指稱用法遠遠高于近義的同為形容詞的“美麗”“漂亮”“好看”。第三,以下與“美”有共同常用用法的“性格”“意見”“主張”等類似詞都是名詞,可類推出“美”是名詞。
一種性格 一種意見 一種主張 一種美
這種性格 這種意見 這種主張 這種美
因此,我們認為現代漢語里“美”是可以作名詞的,盡管表修飾作定語的形容詞“美”大大多于表指稱作主語、賓語的“美”,但美可以作名詞是不爭的事實。
與我們已經證明了的這一事實正好相反,李志宏教授把他的論斷建立在“美不可以作名詞”的基點之上。他援引維特根斯坦的觀點,認為“美的”是一個形容詞,形容詞的使用情形多種多樣,因此是不可定義的。之前,他還指出,“美”概念作為名詞并不含有可以直接指代的對象事物,因此不具備名詞的真正性質和內涵,實際上具有的是代名詞性。以此為前提而形成的“美本質”及“美是什么”的問題,必然是虛空的偽命題,應加以徹底否定[14]。“‘美’字在語言生活中只能充當代名詞的角色,不能指代實際存在的美事物”[15]。實際上,語言學界并不認為凡名詞都要有可直接指代的對象事物,而且,語言學界已經證明名詞及其他詞類是一個家族相似性(這個概念恰恰是維特根斯坦提出來的)的范疇,其內部成員的屬性并不是完全相同的。名詞是人類對客觀世界萬事萬物的概念范疇的反映,所指對象是人類社會中的人或事物。而這所謂的“事物”既包括實際存在的有形的實體事物,也包括虛擬的人們精神理念中的無形的事物[16]。而照李志宏教授這么說,“道德”“精神”“理想”之類的抽象名詞都不是真正的名詞了,但這符合我們日常語言的現實嗎?此外,如果“美”是代名詞,那么為什么能夠用代名詞“它”來指代?[如上面例(1)]代詞替代的往往是名詞、數詞等,沒有一個代詞替代的對象是另一個代詞。實際上,張法先生也已經間接承認了這一事實,他說:“美字在古代漢語中,既可以作名詞又可以作形容詞,還可作副詞,是比較靈活圓轉的。”[17]但他可能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現代漢語是古代漢語的繼承和延續,兩者之間的轉化并不是一刀兩斷的,因而也不會是截然兩樣的,古代漢語能用作名詞,現代漢語自然能用作名詞,至少不是不能。
陳嘉映先生說:“用哪類詞來指稱或描述,絕對沒有不可侵犯的界限。自古以來,由于把詞類的區別看得太過僵化,導致了關于實體/屬性等等問題上的很多錯誤看法。”[18]這話,值得我們認真思考。
否定美可以定義的學者都拿維特根斯坦的一些觀點作為論據,殊不知維特根斯坦的這些觀點并非真理,至少在現代漢語中是不能成立的。以此為論據得出的結論其謬誤是可想而知的。
比如維氏認為:“美麗的”“美好的”之類的美學形容詞[(美、好、可愛、美妙等,維特根斯坦稱這樣的詞為美學形容詞(aesthetic adjectives),見王峰:《美學是一門錯誤的學科?——維特根斯坦對傳統美學的批判及對新美學的啟示》,《清華大學學報》2009年第4期)]幾乎不起什么作用,當人們評價“這是美的”時,表達的只不過是一種情感一種態度;他認為“好的”“可愛的”等一大批在這些環境中使用的形容詞,起先是作為感嘆時用的[19]。這樣看來,“美”最初也是感嘆詞,是對表示喜愛的動作、表情的替代。這樣論說讓人很疑惑:他怎么知道在原初它是感嘆詞?每種語言的“美”都是這樣嗎?證據何在?維氏在他并不系統的論述中沒有作出翔實的論證。
語言學中的感嘆詞用以表達說話人的心理狀態、情感或者態度。它們在語法上沒有非常確定的詞語和語法意義,一般不充當任何句子成分,也不和別的詞發生關系;但在語義上卻附著在上下文語境中,沒有上下文的感嘆詞不能表達某一特定的感情和情緒。正如王力先生指出的那樣:“假使咱們沒有其他的語言形式,僅僅有一些‘呼聲’(即感嘆詞),就和牛狗猴虎的呼聲差不多,可以說是沒有語言了。”[20]就漢語而言,感嘆詞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咦”“哎”“啊”等表感嘆但無實在內容的詞,二是來源于名詞、形容詞等實詞的“天啦”之類。第一類如:
(1)啊!真好呀!(“啊”是嘆詞,“真好呀”是感嘆句,“呀”是語氣詞,語氣詞是不能單用的)
(2)哇!真美呀!(“哇”是嘆詞,“好美呀”是感嘆句,“呀”是語氣詞)
(3)咦,他怎么不跟我說一聲呢?(“咦”是嘆詞,表意外,“呢”是語氣詞)
從上面幾例還可看出,表感嘆可用單獨的嘆詞,也可用感嘆句,經常是二者共用。感嘆句的核心詞多是形容詞,如上面兩例中“好”“美”。因此,不能說“美”是感嘆詞,至多說“美”最初就是表示感嘆的,是感嘆句的核心。所以,即使按照維氏說法(即“美”最初是表感嘆),“美”也是形容詞。事實上,形容詞感嘆句在各種語言中比比皆是。此外,語言中只見到從形容詞或其他意義實在的詞轉換為感嘆詞的現象(如英語的dear、dear me、gracious,漢語的“天啊”),暫未見到從感嘆詞轉換為形容詞等意義實在的詞,所以從語言演變上來說不存在由從感嘆詞轉換為形容詞這一路徑。這就是說,即使“美”是感嘆詞,也很難變為形容詞。總之,“美”最初不是感嘆詞,也不存在“美”由感嘆詞轉換為形容詞一說。
受維特根斯坦觀點的啟發,張法先生通過所謂句子的“恒等變形”來把形容詞“美”轉化為感嘆詞。在他所舉的例句中,他首先把“這朵花是美的”轉換為“這朵花,真美”,再轉換為“這朵花,啊”認為這是三個具有等同性質的句子,由此“可以知道,美的本質的問題是一個偽命題,從詞性講就是‘美的’這個詞放在判斷句里,從詞性上給人以誤導而產生出來的”[17]。其實并非這么回事兒,從語言學角度講,“這朵花,真美”并不與“這朵花,啊”恒等,因為說“這朵花,啊”時,面對不同的花有不同的情感,有的可能是美,但有的可能是意外、厭惡、驚喜、大悟等,不見得一定是美。就算“啊”表示對花的感受是美,那我們也可以追問:你為什么“啊”了一聲?(因為我們不知道你這個“啊”究竟表達什么)你會說:“因為這花美”,所以“啊”的背后還是美,因此我們還是會去追求“啊”背后的本質的。再者,在一般的語言表達中,也不會單獨說“這朵花,啊”這一句話,“啊”后面往往接著說“真美呀”“真大呀”“味道好啊”等。此外,語言學者已經指出感嘆詞不具有真值條件,不具有邏輯屬性,不能被否定,沒有真假可言,不編碼概念,只表達非真值條件的程序性信息,它怎么能與明顯編碼概念的“美”替換?由此可見,通過句式的轉換來推出詞性的變化,以此證明形容詞“美”等同于感嘆詞“啊”,“美”(也就是“啊”)僅僅是主觀感受而不是花的屬性,進而表明對“美”的本質的追問的無意義,這種證明方式是令人疑惑和費解的。
語言分析是不是消解美的本質的有效技法?李志宏教授等人的論證是否已經“徹底否定”了對美的本質追問的可能性?這里已基本見出大概了。客觀地講,語言分析美學在一定程度上確實揭穿了傳統美學本質中某些抽象的、意義含混的現象,但不能由此不加甄別地接受分析哲學家們的所有論斷,在詞性和詞義上玩“語言游戲”,進而否認對美本質追問的人文意義。分析哲學其無法消解美的本質的原因就在于它對語言的固守和語義分析的迷信,在于這一學說基于武斷和偏激帶來的不科學性,它倡揚工具理性而貶抑理性價值,其結果只能帶來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匱乏,造成詞語中豐富的人文意涵的失落,最終導致哲學應有的終極關懷意識的缺失。
美的本質問題不是一個一蹴而就可以解決的問題,僅僅因為兩千多年來沒有解決好就要取消這個問題是幼稚而可笑的想法。美學不會因為這種簡單化的看法而被否定,因為哲學美學家們始終是在人類歷史發展的過程中來認識美與藝術的本質的,這種認識的多義性與歧義性正好表明美學是一門歷史的科學,它是隨著人類歷史的發展而發展的。
反本質主義的思想對于更好地研究美有一定的啟發意義,僅就分析哲學追求語言的精確性而言,對于美學研究中長期存在的術語混亂問題,無疑是一個有力的批判,但因此認為美或藝術都沒有本質可言,則是根本錯誤的。瑞恰茲在他的《意義的意義》一書中說“許多聰明人已放棄了對美學的冥思”,中國也有學者聲稱在分析哲學之后西方再也沒有人敢談美的本質了。但事實并非這樣,維特根斯坦之后,英加登、杜夫海納的現象學美學,杜威的實用主義美學,卡西爾和他的學生蘇珊·朗格的符號學美學,以及海德格爾、薩特的存在主義美學等都談到了美的本質問題,就連張法先生本人主編的《美學讀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中,在肯尼克之后,也不得不把海德格爾(美是隨真理而出現的)、馬爾庫塞(美是本能欲求)、馬利坦(美是神的一個名字)以及蘇俄美學家卡岡(美是對象外貌、結構、形式與理想的協調)和鮑列夫(美是自然性與社會性的統一)等羅列出來。而且從哲學或美學來看, 這些人的成就與影響要比一些分析哲學家大得多。
從分析哲學學派內部來看,在韋茲、麥克唐娜之后,到了20世紀60年代,以迪基、古德曼等為代表的分析美學從取消主義回到肯定美和藝術的可定義性。即使“反本質主義”者卡爾·波普爾,后期在《無窮的探索:思想自傳》中也深刻檢討了自己的“反本質主義”思想,回到了本質主義研究的正確道路上。在該書第6節“我在哲學上的第一次失敗:本質論問題”中,他反思道:“后來,我把這條座右銘當作我的反本質論的規誡……我仍然認為這是一條走向理智毀滅的必由之路:為了咬文嚼字的問題而放棄真正的問題。”因為“意義使得理論依賴于它的內容,因而更依賴于它和其他理論的關系,超過任何一組詞的意義”。“但結果是我對普遍概念(共相)問題及其歷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而且不久我就得出結論:在普遍的詞和它們的意義(或含意,或指稱)的經典問題背后,隱現著一個更深刻更重要的問題:即規律性問題。”[21]顯而易見,這里他所說的“真正的問題”“普遍規律及其真理性問題”,正是本質問題。
就國內而言,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不斷接受西方新理論新觀點的語境中,國內美學研究呈現出百家爭鳴、多元發展的格局。除了一直處于主流地位的實踐美學,還出現了“超越美學”“生命美學”等“后實踐美學”諸學派,即使這些學派的美學研究,也依然帶有深刻的形而上的理論追求,他們對美的本質追問等基礎理論探索的熱情并沒有消減多少,人們的本質觀念和思維方式并沒有發生如反本質主義者所預期的那樣出現大的改觀。眾多的持有本質論觀點的美學家或者不屑于或者不愿意直接回應“取消美本質”的言論,這并不意味著他們默認“美無本質”的觀點是不可辯駁的、是正確的,因而張玉能先生可能是最“頑強的堡壘”,但卻不是唯一的一個堡壘,更不是“最后一個堡壘”(李志宏語)。然反觀持有“美無本質論”觀點的學者,舉目而望,四海之內有幾人?當然學術論爭不是按人頭算計的,人多勢眾就是贏家,真理也許真的掌握在極少數人的手里,我們期冀著李志宏教授等有更新穎更有說服力的見解。
早在1965年,M.曼德爾鮑姆在批判維特根斯坦時就指出:“語言分析并沒有給我們任何方便使我們能夠回避傳統美學中的核心問題。”[22]一切有責任心和使命感的美學研究者不會為浮云遮望眼,不會回避傳統美學中的核心問題,還會堅持不懈地在追求美本質的征途中探索跋涉。對美的本質的追尋正在路上。
[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康德.純粹理性批判[M].鄧曉芒,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3]孫正聿.哲學通論[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
[4]卡西爾.文化哲學·哲學知識[M].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4.
[5]劉綱紀.美學與哲學[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6.
[6]鄧曉芒,易中天.黃與藍的交響[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7]張玉能,張弓.為什么“美的本質”不是偽命題?[J].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3,(5):37—41.
[8]祁志祥.“美學”是“審美學”嗎?[J].哲學動態,2012,(9):77—83.
[9]黑格爾.邏輯學(上)[M].楊一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6.
[10]黑格爾.美學(第1卷)[M].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11]張踐明,黃信.“歷史”與“邏輯”關系的兩種表述[J].湘潭大學學報,2013,(4):100—105.
[12]董志強.美的本質問題的現代轉換[J].文史哲,2002,(5):81—85.
[13]William Croft.Syntacticcategoriesand grammaticalrelations[M].Chicago & London: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1.
[14]李志宏.美本質研究將怎樣終結[J].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5,(1):61—66.
[15]李志宏,張紅梅.根源性美學歧誤匡正:“美”字不是“美”——兼向張玉能先生及實踐美學譜系請教[J].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3,(5):42—48.
[16]袁毓林.詞類范疇的家族相似性[J].中國社會科學,1995,(1):154—170.
[17]張法.為什么美的本質是一個偽命題[J].東吳學術,2012,(4):35—45.
[18]陳嘉映.語言哲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19]維特根斯坦.美學講演錄[A].劉小楓.德語美學文選[C].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171.
[20]王力.王力文集(第2卷)[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85.
[21]卡爾·波普爾.無窮的探索:思想自傳[M].邱仁宗,段娟,譯.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
[22]M.曼德爾鮑姆.家族相似及有關藝術的概括[A].M.李普曼.當代美學[C].鄧鵬,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6.2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