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州學院 國際文化交流學院,海南 三亞572022)
回指是現代篇章語言學的重要課題之一。依據許余龍,回指指“一個(往往是簡略的)語言表達式用來指代同一語篇中(通常是上文已出現過的,但也不排除下文中的)另一個語言表達式所表達的事物或意義。”[1]1屈承熹認為廣義的回指包括語篇中“所有具有照應功能的語法形式”[2]217,狹義的回指“適用于照應前文的名詞性或代詞性表達方式”[2]218,如名詞回指、代詞回指以及零形回指等。
可及性理論(Accessibility Theory)是現代篇章回指研究的重要理論之一,這一理論把語篇中使用的指稱詞語,如零形回指、代詞回指、名詞回指、指示代詞、有定描述語等視為可及性標示語。所謂可及性,依據許余龍:“指一個人在說話時,從大腦或記憶系統中提取一個語言或記憶單位的便捷或難易程度。”[1]81影響先行詞可及性的因素主要有四:“間隔距離、競爭度、顯著性和一致性。”[1]87
可及性理論認為,先行詞的可及性是影響語篇回指選擇的主要原因,這一理論關于篇章回指選擇的主要原則如下:語篇中指稱詞語的編碼與先行詞的可及性密切相關,語篇中指稱詞語與其先行詞的間隔距離越近,先行詞的句法位置越顯著,先行詞的可及性越高;先行詞的可及性越高,越有可能編碼為高可及性標示語。
目前基于可及性理論對語篇回指進行研究的學者,國外主要有Ariel,國內主要有許余龍。Ariel 把英語中的代詞視為高可及性標識語。許余龍把漢語中的零形代詞、反身代詞以及出現在主語/主題位置上的代詞、指示詞語等視為高可及性標識語。①詳參Mira Ariel.Referring and Accessibility,載于Liguistic,1998(24);許余龍《篇章回指的功能語用探索》,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Keenan & Comrie、Givon、陳平、殷國光、蔣平等對小句中名詞性句法成分的顯著性做過探討,學者們形成的比較一致的看法是:主語>賓語>旁語②按:旁語指小句中主語、賓語之外的其他名詞性句法成分。。這一序列表明,小句中主語、賓語、旁語等句法成分的顯著性依次降低,即賓語的顯著性低于主語,旁語的顯著性低于賓語,相應的處于這些句法位置的名詞語的可及性也依次降低,這表明旁語位置的名詞性詞語無論是顯著性,還是可及性都較主語、賓語為低。
依據許余龍所說“漢語零形代詞在篇章中典型地用作高可及性標識語”[1]180。依據可及性理論回指原則,高可及性標識語的先行詞應具有高可及性,如零形回指,即先行詞應處于顯著句法位置。據劉文霞統計,《左傳》中先行詞處于主語、賓語等顯著句法位置的零形回指的比例分別是“82.2%、10.5%”[3]78,這與可及性理論的回指原則是吻合的,但是《左傳》中另有“3%”(351 例)[3]78的零形回指的先行詞處于旁語位置,即先行詞處于顯著性和可及性較低的句法位置。
這一考察結果說明:先行詞的顯著性、可及性因素并非制約篇章回指選擇的唯一因素。那么旁語位置的先行詞有哪些特征,回指旁語的零形回指其分布規律為何,回指旁語的零形回指有哪些制約因素?為何在先行詞居于非顯著句法位置、可及性較低的情形下,語篇仍能使用零形回指,這些都是值得思考研究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單純依據可及性理論回指原則難以做出合理的解釋。
眾所周知,語言現象復雜多變,各種因素互相制約、互相作用。由小句構成的語篇是句法、語義、語用、語境、認知、邏輯推理、百科知識等因素互相作用、互相制約的結果,其中的語言現象絕非一兩個理論原則能夠全部涵蓋解釋清楚的。再縝密的理論原則,在語言事實面前也總會存在例外的情形,零形回指也不例外。因此本文擬對《左傳》①按:本文語例均來自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1990年版。篇章中回指旁語的零形回指做一考察,以期描寫這些篇章零形回指的分布規律,解釋它的語篇選擇機制。
《左傳》中處于旁語位置的零形回指的先行詞共有351 例,其中定語位置的先行詞155 例,介詞賓語位置的先行詞196 例,下面首先依據句法位置,把篇章零形回指的先行詞分為兩類:一類是定語位置的先行詞,一類是介詞賓語位置的先行詞,分述如下:
陳平指出:“具有強烈的啟后性而常常成為后續小句主題的所指對象,除了出現在上面討論的三種句法位置(按:指主語、存現動詞賓語、普通及物動詞賓語)上之外,還經常附屬于占據這三種位置的其他名詞性成分、以后者的定語成分的形式出現,尤為常見的是主語的定語成分。”[4]方梅指出:“漢語中主語位置上的領格名詞在延續話題方面僅次于主語,其表現就是后續句常常承前定語而省。”[5]
《左傳》中旁語位置的先行詞,其句法分布與上述兩位學者的研究基本相同,零形回指不但承前文主語的修飾語省略,還可以承前文賓語、名詞謂語以及介詞賓語的修飾語省略,不同位置先行詞出現的頻率依次是:主語的修飾語73 例,賓語的修飾語46 例,名詞謂語的修飾語31 例,介詞賓語的修飾語5 例。
本文我們用符號“[]”標注零形回指的先行詞,用符號“Ф”標注零形回指,所指相同的零形回指與其先行詞標注相同下標,下標符號遵循學界慣例,依次采用符號“i、j、k”等,例如:
(1)[君]i 之齒長矣,Фi 而未有大子,其若之何?(《昭公二十年》)
零形回指“Фi”的先行詞為鄰句主語的修飾語“君i”。
(2)批斬[其]i 袪,Фi 遂出奔狄。(《僖公五年》)
零形回指“Фi”的先行詞為鄰句賓語的修飾語“其i”,指代“重耳”。
(3)貢之不入,[寡君]i 之罪也,Фi 敢不供給。(《僖公四年》)
零形回指“Фi”的先行詞為鄰句名詞謂語的修飾語“寡君i”。
(4)師老矣,若出于東方而遇敵,懼不可用也,若出于[陳鄭]i 之間,Фi 供其資糧扉屨,其可也。(《僖公四年》)
零形回指“Фi”的先行詞為鄰句介詞賓語的修飾語“陳、鄭i”。
從語義角度考察,《左傳》中定語位置的先行詞及其修飾的中心語均具有[+人性]語義特征的共50例;定語具有[+人性]、中心詞具有[-人性]語義特征的99 例;定語及其修飾的中心詞均具有[-人性]語義特征的僅6 例,這表明定語位置的先行詞多是具有[+人性]語義特征的名詞語,用于表示領屬關系。定語位置的先行詞,或為專有名稱,或為人稱代詞“其”“吾”等,例如:
(5)[晉穆侯]i 之夫人姜氏以條之役生太子,Фi 名之曰仇。(《桓公二年》)
(6)臣亟聞[其]i 言矣,Фi 說禮、樂而敦詩、書。詩、書,義之府也。(《僖公二十七年》)
(7)秦不哀吾喪而伐[吾]i 同姓,秦則無禮,Фi 何施之為?(《僖公三十三年》)
(8)且今之勍者,皆[吾]i 敵也。Фi 雖及胡耇,獲則取之。(《僖公二十二年》)
(9)[其]i 名曰友,Фi 在公之右。(《閔公二年》)定語位置先行詞所具有的[+人性]語義特征是其在后續小句中擔任話題、語篇使用零形回指編碼的強有力競爭因素之一。
《左傳》中,介詞賓語位置的先行詞共有196 例。介詞賓語又分兩種情形:一是補語位置的介詞賓語,有123 例,一是狀語位置的介詞賓語,有73 例。補語位置的先行詞明顯多于狀語位置的先行詞,這與先秦時期漢語句法結構有關,因先秦時期介詞賓語主要分布在謂語動詞之后。例如:
(10)孟子卒,繼室以[聲子]i,Фi 生隱公。(《隱公元年》)
零形回指“Фi”的先行詞為鄰句的補語“聲子i”。
(11)公問于[眾仲]i 曰:“衛州吁其成乎?”Фi 對曰:“…”(《隱公四年》)
零形回指“Фi”的先行詞為引語之前的補語“眾仲i”。
(12)[衛寧武子]i 來聘,公與[之]i 宴。為Фi 賦湛露及彤弓,Фi 不辭,Фi 又不答賦。(《文公四年》)
零形回指“Фi”的先行詞為鄰句的零形狀語,回指前文的“之”,指代“寧武子”。
先行詞為補語的,其所在小句的謂語動詞一般為“問”,少數為“請”“言”“告”等,相應的零形回指小句中的謂語動詞一般為“對”“對曰”,其次為“許”“聽”“從”等。語義、語用、認知、邏輯知識告訴我們先行詞小句中“問”“請”的對象當是零形回指小句中“對”“許”的施事,先行詞小句與零形回指小句構成“問-對”“請-許”等具有語義照應關系的話語修辭結構。例如:
(13)公聞之,問于[申繻]i 曰:“猶有妖乎?”Фi 對曰:“人之所忌……。”(《莊公十四年》)
(14)晏平仲言于[齊候]i 曰:“商丘之會,……君其圖之”。Фi 弗聽。(《襄公二十二年》)
(15)樂桓子相趙文子,欲求貨于叔孫而為之請。使請帶[焉]i。Фi 弗與。(《昭公元年》)
回指補語的零形回指,先行詞小句與零形回指小句除了構成“問-對”“請-許”語義修辭結構,有的零形回指小句與其先行詞所在小句還可構成詳述語義關系,零形回指小句對緊鄰前句引入的介詞賓語這一新信息進行補充說明,例如:
(17)孟孫請往賂之以[執斲、執鍼、織纴]i,Фi 皆百人。(《成公二年》)
狀語位置的先行詞,一般作為介詞“與”“為”“以”的賓語,它們在后續零形回指小句擔任話題,零形回指小句補充說明介詞賓語這一引進的新信息,如下述(18)(19)兩例,有的介詞賓語則成為后續語篇的主題,如(20)例:
(18)公子取季隗,以[叔隗]i 妻趙衰,Фi 生盾。(《僖公二十三年》)
(19)其后余從狄君以田渭濱,女為[惠公]i 來求殺余,Фi 命女三宿,而女中宿即至。(《僖公二十四年》)
(20)公與[之]i 宴,Фi 不辭,Фi 又不答賦。(《文公四年》)
從語義結構角度考察,介詞賓語處于小句中的述位部分,屬于語篇引入的部分新信息,人們有理由推測后續語篇繼續提供關于這些新信息的相關內容,《左傳》中回指旁語的零形回指小與其先行詞小句前后緊鄰這一事實也驗證了上述推測。
指稱距離是篇章研究中考察回指語篇分布的重要方法,依據Givon,指稱距離指的是“小句中指稱詞語當前出現與話語中指稱詞語/話題的前一次出現之間的間隔”[6]13。Givon 提出:“間隔依據左邊的小句的數量表示,間隔距離的最小值為1,話題連續性最大,間隔距離的最大值設為20,話題連續性最小。”[6]13殷國光、劉文霞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基于話語層級的指稱距離測量法:“話語并非簡單的線性組合,而是具有層級的組合,所謂指稱距離亦不能簡單的計量話語的線性距離,而要以層級為計量平臺。”[7]即當零形回指與其先行詞各自所在小句之間間隔直接引語、插敘語或評說語時,這些間隔的小句不計為零形回指與其先行詞之間的間隔。
據此考察《左傳》中回指旁語的零形回指,指稱距離為1 的零形回指共有300 例(85.5%),指稱距離為2 的零形回指43 例(12.3%),指稱距離≥3 的僅8 例(2.2%)。這表明回指旁語的零形回指主要分布在1≤指稱距離≤2 的篇章語境中。
兩組患者在治療前各項血糖水平指標對比差異無統計學意義(P>0.05);經治療后,相較于治療前兩組患者各項血糖水平均有明顯改善,但研究組患者空腹及餐后2 h狀態時的血糖水平改善情況明顯優于常規組(P<0.05),見表 1。
侯敏、孫建軍依據零形回指與其先行詞的距離把語篇中的零形回指回指分為“相鄰的、隔句的和遠距離的”[8]。據此分析,則《左轉》中回指旁語的零形回指大多屬于鄰句回指和隔句回指,僅有少數屬于遠距離回指。例如:
(21)[狐突]i 之子毛及偃從重耳在秦,Фi 弗召。(《僖公二十三年》)
零形回指“Фi”與其先行詞“狐突i”前后緊鄰,其間的指稱距離為1。
(22)酆舒問于[賈季]i 曰:“趙盾、趙衰熟賢?”Фi 對曰:“趙盾,夏日之日也。趙衰,冬日之日也。”(《文公七年》)
零形回指“Фi”與其先行詞“賈季”之間的指稱距離為1。
(23)衛候在郟,臧紇如齊唁衛候。衛候與[之]i 言,虐,Фi 退而告其人曰:“衛候其不得入矣。”(《襄公十四年》)
零形回指“Фi”與先行詞“之i”之間的指稱距離為2。
《左傳》中,回指旁語的遠距離零形回指僅8 例,其中指稱距離為3 的5 例,其余3 例。例如:
(24)[畢萬]i 之后必大。萬,盈數也。魏,大名也。Фi 以是始賞,天啟之矣。(《閔公元年》)
(25)[陳哀公]i 元妃鄭姬生悼大子偃師,二妃生公子留,下妃生公子勝。二妃嬖,留有寵,Фi屬諸司徒招與公子過。(《昭公八年》)
(26)[其]i 君弱植,公子侈,大子卑,大夫敖,政多門,Фi 以介于大國,Фi 能無亡乎?Фi 不過十年矣。”(《襄公三十年》)
上述諸例中,有的間隔語句作為論據論述先行詞小句,如例(24);有的是與先行詞小句所述內容等同的并列句,如(25)(26)兩例;如果內容等同的后續小句附上相同的修飾語,則零形回指與其先行詞之間的指稱距離變小,如例(25),若“留有寵”之前各個小句附加定語“陳哀公”,則零形回指與其先行詞的指稱距離變為2,例(26)附加定語“其”后,零形回指與其先行詞的指稱距離變為1。
零形回指沒有實際的語音或詞語表現形式,為何在先行詞處于非顯著句法位置的情形下語篇仍可使用零形回指而不致引起讀者的誤解?先行詞處于旁語位置時語篇選用零形回指受哪些因素制約?本節我們嘗試對這些問題做一回答。
語言表達的重要原則之一就是經濟省力原則,語篇選用簡化的指稱形式與此有關,而經濟省力原則發揮作用需要語篇提供一定的語義條件。《左傳》中回指旁語的零形回指之所以能夠存在,與下述因素密切相關:小句間的連續性、謂語動詞的語義相容性、話語語義信息等,這些因素共同作用,制約《左傳》中回指旁語的篇章零形回指。
《左傳》中回指旁語的零形回指之所以能夠存在,原因之一在于零形回指小句與其先行詞小句之間的連續性。這種連續性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零形回指小句與其先行詞小句間的承前啟后性;一是先行詞小句和零形回指小句之間的指稱距離;一是零形回指小句與其先行詞小句之間所具有的話語語義關系。
陳平、徐赳赳分別探討了語篇中回指對象與其先行詞、語篇中關聯詞語所具有的承前啟后性特征,他們認為承前啟后性特征制約語篇回指選擇。①詳見陳平《漢語零形回指的的話語分析》,載《中國語文》,1987年第5 期;.徐赳赳《現代漢語篇章語言學》,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受兩位學者思想啟發,我們認為,語篇中具有承前啟后性特征的不僅僅限于兩位學者提到的語言單位,語篇中前后相連的兩個小句同樣具有承前啟后性特征,這一特征制約回指旁語的篇章零形回指。
《左傳》中,回指旁語的零形回指,其所在小句與其先行詞小句間的承前啟后性最明顯的體現在小句中謂語動詞的互相照應上,我們以先行詞處于補語的零形回指為例說明。
先行詞為補語的,其所在小句的謂語動詞絕大多數為“問”,“問”句的主語一般為“公”。“問”句句法結構或為“公問某于某”,“問”的內容以“問”的直接賓語形式出現,如“公問名于申繻”“公問后于叔牙”“公問羽數于眾仲”等;或為“公問于某曰”,“問”的內容以“曰”的直接引語的形式出現,如“公問于使者曰:‘師何及’”“公問于申繻曰:‘猶有妖乎?’”“酆舒問于賈季曰:‘趙盾、趙衰孰賢?’”“子木問于趙孟曰:‘范武子之德何如’”等。
語篇中“問”句既明確地表明了“問”的對象,同時也清晰地預示了語篇后續小句需要被問者就所問問題給予回答,因而先行詞小句具有顯著啟后性特征。
“問”句的緊鄰后句一般以“對”“對曰”等作為小句的述謂核心語,緊承前文所問內容作答,零形回指小句具有顯著承前性特征,如上舉各例的后續小句分別是:
(27)公問名于[申繻]i,Фi 對曰:“命有五”。(《桓公六年》)
(28)公問后于[叔牙]i,Фi 對曰:“慶父材”。(《莊公三十二年》)
(29)公問羽數于[眾仲],Фi 對曰:“天子用八。”(《隱公五年》)
(30)公問于[使者]i 曰:“師何及?”Фi 對曰:“未及國。”(《隱公五年》)
(31)公問于[申繻]曰:“猶有妖乎”。Фi 對曰:“人之所忌,其氣焰以取之。”(《莊公十四年》)
(32)酆舒問于[賈季]i 曰:‘趙盾、趙衰孰賢?’”Фi 對曰:“趙盾,夏日之日也…”。(《文公七年》)
(33)子木問于[趙孟]i 曰:“范武子之德何如?”Фi 對曰:“夫子之家事治,言于晉國無隱情。”(《襄公二十七年》)
先行詞小句與零形回指小句一問一答,前后照應,緊密銜接,使得兩個小句前后銜接緊密,語義高度連續,這一連續性促成了《左傳》中回指旁語的篇章零形回指的存在。
“問-對”構成的具有前后照應的語義結構之外,《左傳》中還存在其他具有承前啟后性特征、且成對使用的謂語動詞,這些謂語動詞所在小句也是前后緊鄰、互相照應,如“繼室-生”“蒸-生”“淫-生”“言-應/對”“辭-曰”“請-與”“請-許”等,這些成對使用、互相照應的詞語顯示的是零形回指與其先行詞小句間的承前啟后性,它們作為語義線索能夠提示讀者零形回指回指的所指,他們制約回指旁語的篇章零形回指。
陳平、方梅都曾言及主語、賓語的名詞性修飾語具有較高啟后性特征。②參見陳平《漢語零形回指的話語分析》,載《中國語文》,1987年第5 期;方梅《篇章語法與漢語篇章語法研究》,載《中國社會科學》,2005年第6 期。《左傳》篇章中除了附屬于主語、賓語的定語,還有附屬于名詞謂語的修飾語,這些修飾語與其修飾的中心詞一樣,均具有較強的啟后性特征,這一特征制約回指旁語的篇章零形回指。
承前啟后性之外,小句間的連續性還體現在零形回指與其先行詞小句之間的線性排列以及兩者在話語語義結構中的關系。
上文的考察表明,回指旁語的零形回指主要分布在指稱距離為1 的篇章語境,指稱距離為1,意味著先行詞小句和零形回指小句前后緊鄰,其間具有較強的連續性,連續性制約篇章零形回指選擇。
《左傳》中回指旁語、且指稱距離大于1 篇章零形回指中,間隔語句一般是對話體中的“曰”字句,或是與先行詞小句所敘內容并列的語句,例如:
(34)令暇言蹶由于[楚子]i,曰:“……”Фi 乃歸蹶由。(《昭公十九年》)
(35)與[之]i 語,曰:“昔我先王熊繹……”。Фi 對曰:“……”。(《昭公十二年》)
(36)夫大國之人令于[小國]i,而皆獲其求,Фi 將何以給之。(《昭公十六年》)
鑒于辭氣停頓需要,上述“曰”字句獨立成句,如果考慮內容一致性,把間隔語句“曰”并入先行詞小句,零形回指與其先行詞小句之間指稱距離為1,其間仍具有較強的宏觀連續性。
從話語語義結構角度考察,指稱距離為1 的零形回指,旁語位置的先行詞有的成為后續小句話題,零形回指與其先行詞小句之間構成詳述語義關系,有的則構成問對語義關系或順承語義關系。由于零形回指小句與其先行詞小句前后相鄰,語義上前后銜接,這使得兩者之間具有較強的連續性,連續性因素成為制約篇章回指選擇的原因之一。
從認知角度考察,回指語與其先行詞之間的線性間隔體現的其實是名詞語兩次提及之間的時間間隔,指稱距離越近,表明零形回指與其先行詞之間的時間間隔越短,間隔時間越短,則先行詞的激活程度越高,激活程度越高,則先行詞仍處于大腦的工作記憶中,因此受話者越容易從記憶系統中提取相應的先行詞,因此指稱距離近、激活程度高也是增強先行詞連續性、促使語篇選用零形回指的重要因素之一。
謂語動詞語義相容性指篇章小句中謂語動詞與其論元語義上互相搭配。如當謂語動詞要求其支配的論元是具有[+人性]語義特征的名詞語時,[-人性]語義特征的名詞語不能滿足謂語動詞語義要求,反之亦然。
語義相容性是制約回指旁語的篇章零形回指選擇的又一原因。語義相容性一般包括[+人性][+生命性][+男性]等語義特征,我們以先行詞處于定語的零形回指為例進行說明。
《左傳》中,處于定語位置的先行詞共有155 例,其中具有[+人性]語義特征的名詞語152 例,具有[-人性]語義特征的僅3 例。從其修飾的中心語考察,中心語具有[+人性]語義特征的45 例,具有[-人性]語義特征的110 例。據此可以說定語位置名詞語以具有[+人性]語義特征的名詞語為主,而中心詞則以[-人性]語義特征為主,定語位置名詞語所具有的[+人性]語義特征恰恰是其在后續小句中擔任零形回指先行詞的強有力的競爭因素。
回指定語的零形回指,其所在小句謂語動詞要求先行詞是具有[+人性]語義特征名詞語的有153 例,顯然這一語義要求就排除了居于顯著中心詞位置的名詞語,從而使得零形回指指向處于定語位置的先行詞。例如:
(37)[惠公]i 元妃孟子。孟子卒,Фi 繼室以聲子。(《隱公元年》)
此例“繼室”,意為“繼續妻室”,謂語動詞語義要求零形回指的先行詞是具有[+人性][+生命性][+男性]語義特征的名詞語,而前文語境中滿足動詞語義要求的只有定語位置的“惠公”,因此,受謂語動詞語義相容性制約,雖然指稱距離大于2,先行詞處于定語位置,但話語仍可采用零形回指。
《左傳》回指定語的155 例零形回指中,其中有89 例零形回指只有定語位置的名詞語滿足零形回指小句動詞語義特征要求,且語境中不存在其他具有競爭性的名詞語,例如:
(38)[子公]i 之食指動,Фi 以示子家。(《宣公四年》)
(39)[君]i 之齒長矣,Фi 而未有太子,其若之何。(《哀公五年》)
(40)[師]i 之所為,鄭必知之。Фi 勤而無所,必有悖心。(《僖公三十二年》)
(41)今[君]i 德無乃猶有所缺,Фi 而以伐人,若之何?(《僖公十九年》)
(42)[其]i 名曰友,Фi 在公之右。(《閔公二年》)
上述諸例,零形回指小句的謂語動詞“示”“有”“勤”“伐”“在”等要求先行詞具有[+人性]語義特征,而緊鄰前文語境中符合謂語動詞要求的只有定語位置上的名詞語“子公”“君”“師”“君”“其”等。
有時雖然中心詞具有[+人性]語義特征、滿足后續零形回指小句謂語動詞語義要求,成為強有力的競爭者,但是因未能滿足零形回指小句謂語動詞的其他語義要求,同樣不能作為零形回指的先行詞。例如:
(43)昔成季友,桓之季也,[文姜]i 之愛子也。Фi 始震而卜。(《昭公三十二年》)
此例“震”指懷孕、妊娠,要求回指對象為是具有[+女性]語義特征的名詞語,而中心詞位置的“愛子”指“成季友”,屬于男性,不能滿足動詞語義要求。此時滿足動詞語義要求的只有緊鄰小句定語位置上的名詞語,因此語篇使用零形回指。
上述分析表明,受謂語動詞語義相容性因素制約,即使先行詞處于非顯著句法位置、可及性較低,但是,語篇仍可使用零形回指。
話語語義信息指語篇中存在的能夠提示讀者零形回指的先行詞的詞語、句式、語境、語義關系、百科知識等,讀者借助這些話語語義線索,輔以認知、邏輯推理就能確定零形回指的先行詞。他們是制約《左傳》中回指旁語的篇章零形回指選擇的另一原因。例如:
(44)[師]i 之耳目,在吾旗鼓,Фi 進退從之。(《成公二年》)
結合語境可以推知,“進退”敘述的是人的行為,具體針對“軍隊”而言,代詞“之”指代前文的“旗鼓”,其功能是號令三軍,因此“進退”“之”“旗鼓”等詞語提示讀者零形回指的先行詞當是定語位置的名詞語“師”。
(45)晉士魴來其乞師。季文子問師數于[臧文仲]i,Фi 對曰:“……”(《成公十八年》)
“對曰”,意為“回答”,它給讀者傳遞的語義信息是地位低的人回答地位高的人,前文語境“問師數于臧武仲”已經明確交代“問”的對象是“臧文仲”,據此可以推知零形回指的先行詞當是“臧文仲”。
《左傳》中,當定語與其中心語都是指稱人的名詞性詞語時,兩者都有可能在后續小句中擔任話題,有可能引起理解上的歧義,但是語篇能夠采用零形回指,與語境以及零形回指小句中的謂語動詞的提示作用密切相關。當語境能夠提供足夠的語義線索時,語言的經濟原則就會發生作用,語篇就可采用簡化的回指形式。例如:
(46)披斬[其]i 祛,Фi 遂出奔狄。(《成公十七年》)
孤立地看上述兩個小句,則“出奔狄”者最有可能指向主語位置的“披”,如果把兩小句放到所處語境考察:“披”為獻公追殺“重耳”,重耳難以在晉國立足,被迫出奔,則零形回指的先行語指向定語位置的“其”,指代“重耳”。
(47)初,[晉穆候]i 之夫人姜氏以條之役生太子,命之曰仇。其弟以千畝之戰生,命之曰成師。(《桓公二年》)
此例零形回指既可以指向定語位置的“晉穆侯”,也可以指向主語位置的“姜氏”。古人有待事而命的習俗,結合古代女人地位低下這一常識,自然可以排除主語位置的“姜氏”。
(48)六月,晉討趙同、趙括。武從姬氏畜于[公]i 宮。Φi 以其田與祈奚。韓厥言于齊候曰:“……”。乃立武,反其田焉。(《成公八年》)
孤立地考察零形回指“Φi”與其緊鄰前句,則可競爭作為零形回指的先行詞的名詞語至少有三個:趙武、姬氏、公。
依據文化常識,古代婦人一般不參政,而且涉及土地封贈更與婦人無關,據此可以排除“姬氏”。考慮句間因果關系,零形回指似乎也有可能指向主語位置具有高顯著性的“武”,但是聯系前后文語境,此時趙氏家族正處在禍亂之中:前文交代晉討趙同、趙括,后文交代韓厥獻言晉候,希望晉候保護功勛之家,據此則零形回指的先行詞也可指向“公”。“公”作為一國之君擁有生殺予奪大權。再聯系篇章后文,“乃立武,反其田焉”,則可進一步確認零形回指的所指為定語位置的“公”,因此說語境制約零形回指回指選擇。
零形回指小句謂語動詞要求回指對象具有[+人性]語義特征,有時零形回指與其回指對象之間存在不止一個滿足動詞語義特征要去的名詞語,而話語仍可使用零形回指。如下述諸例:
(49)[其]i 子厚與州吁游,Φi 禁之,不可。桓公立,乃老。(《隱公三年》)
(50)[蹇叔]i 之子與師,Φi 哭而送之。(《僖公三十二年》)
(51)若逐之,必出于南門而適[君]i 所。夫越新得諸侯,Φi 將必請焉。(《哀公二十五年》)
上述諸例,除去先行詞,滿足動詞語義特征要求的,49 例還有“厚”“州吁”,50 例“子”“師”,51 例“越”“諸侯”。小句中的代詞賓語“之”或“焉”分別指代前文中處于顯著句法位置的“厚”“子”“越”等,這些代詞賓語的存在排除了前文語境中處于顯著句法位置的名詞語作為先行詞,這為零形回指回指定語位置的名詞語提供了有利的確認條件。
本文對《左傳》篇章中回指旁語的篇章零形回指進行了窮盡性考察,分別從先行詞的句法位置、零形回指的語篇分布、句間語義關系等角度對零形回指的分布進行了考察,同時對回指旁語的篇章零形回指的選擇機制進行了剖析。研究結果表明,《左傳》中回指旁語的零形回指,其先行詞主要作為具有顯著句法特征、可及性較高的句法成分的修飾語,零形回指與其先行詞主要分布在1≤指稱距離≤2 的篇章語境。語篇中先行詞小句所具有的啟后性特征和零形回指小句所具有的承前性特征、零形回指小句謂語動詞的語義相容性、語篇中的話語語義信息等因素是制約回指旁語的篇章零形回指選擇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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