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罵社火價值走向的思考
王才俊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開封475001)
摘要:對于以往罵社火的研究學者的視角主要集中在非遺保護、民眾狂歡化、民間自組織等方面,本文則以民俗學和文化人類學角度對罵社火價值取向由神圣到世俗的轉變加以梳理,以拓展罵社火民俗研究的視域。起源于遠古生殖崇拜與民眾祀神信仰的罵社火在社會化的洪流中由神圣變為世俗,地方文化開始失憶。
關鍵詞:罵社火;神圣;世俗
靈寶罵社火源于何時說法不一,筆者在2014年社火期間采訪當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徐安才,他將本村的社火起源直接溯源至黃帝時期,這種說法在村中很流行,原因無非是當地的鑄鼎原、荊山、夸父山黃帝與嫫母訂婚的圣臺、圣母行宮等名勝古跡為其做了佐證。按照村中另一種流傳說法,有關“罵社火”的起源最重要的證物應算是“罵社火碑”,然而村中似乎沒有什么人親眼見過此碑,關于此碑內容除部分被清乾隆年間重修縣志記載之外無從可考。1997年編纂的《靈寶市文化志》記載了有關“罵社火”起源的另一說法,“清朝末期,因這一代偏僻,聚賭成風,新年、元宵佳節又是人閑事少時間,為避免賭風流行,用‘罵社火’的活動把人們從賭場吸引出來。”[1]然而關于罵社火的起源可查資料很少,據《本村射虎記》一書和該書祖傳收藏人樊喜斌介紹,“《本村射虎記》(東常村)為民國三十五年由東常村人所記,有四代歷史”根據村中自己編寫的省級非遺申報書的說法,社火從堯舜之時興起,歷經夏周時期以國風周禮為主題,春秋后到唐宋又融入佛、道、儒諸教參與,至元明以后,發展為以立木為桿于桌面,化妝扮演為特點,綜合藝術日趨完善。兩村競賽社火,因村民爭強好勝,欲罷不能,于是縣令急奏皇上,御批為“興罵不興當場還,從正月十一日開始,十六日結束,東起西落,交替進行三次……誰若違犯,罰米三石。”縣令宣讀后并立“社火碑”于連親橋東。
由以上資料,我們可以得出罵社火源自清末民初較為接近實際。
關于罵社火起于何因除以上資料所說“把人們從賭場吸引出來”之外似無從考證,然而,罵社火中所遺留下來的一些遺俗能夠使我們得到一些問題的啟發。其一、關于“性”的生殖崇拜。其二、關于“大老爺”的祀神信仰。
罵社火的序幕自正月初二晚間開始。這一天村上的好事者會端起鑼鼓,到另一村去叫罵。叫罵時常有有關性的指涉,人們有時會拿起爬犁,稱是到鄰村“播種”。
西常村樊發財口述的部分罵詞(希古經):
“你睡下,我跪下,捉著腿,進去了。
要套子,沒套子,抓住某人的氈帽子。
要布子,沒布子,抓住某人的藍褲子。
擦一擦,擦凈了,我倆個繼續再弄下。”
晚間對村罵陣除唱些猥褻的“希古經”之外,罵手還撒些高粱、豆子等,并稱向對村村民“播種”,還將提前削好的“胡蘿卜”分發給對村的婦女,婦女見之紛紛躲避,躲避不及者被塞幾個“蘿卜”,不以為怪也不以為怒。
罵社火的高潮是“祭祖”儀式,在祭祖儀式中,一村的隊伍浩浩蕩蕩,其中最顯眼的莫過于釘有狗皮的“祖宗牌位”和有八個孩子抬著的“八抬導彈”(陽具模型)。“祖宗牌位”是一張粗制的木板,上書對村三大姓,并題對聯加以戲謔,木板最上方釘一完好的狗皮。念過之乎者也的祭文后,東常村或者西常村五六個村民就會冒充對村三大姓祖宗的后代向“祖宗牌位”祭拜,他們身穿孝服,謂之“孝子”,并且挑著神幡,在親友團敲擊“埋人鼓”的助威下堂而皇之地跪在“祖宗牌位”前,他們從備好的籃子里取出“蘿卜”、“各種動物的死尸”,表情猥瑣地供奉給“祖先”。
除了一些文獻和偏遠少數民族地區還留存相似的習俗外,以上遺俗在其他地方十分少見。[2]認識文化的意義,在研究方法上,自必從文化之整體入手。[3]對于以上有關“性”的展演并不能簡單地將其歸于民風淫蕩,從文化地理語境下觀照這一遺習,黃帝采銅鑄鼎于荊山的傳說和蚩尤等古跡都將這一遺習追溯到遠古的史前時代,當時部落頻繁的戰爭加之自然災害的侵襲,可以想象當時人們對于人口多生多育的渴望,這也自然引發出人們對于“性”的生殖崇拜。另據當地的“西坡遺址”(又稱“北陽平仰韶文化遺址”)考古發掘的一些石祖等材料可知,當地對于“性”的崇拜遺俗也并非出于偶然,社火期間的“蘿卜”造型、“八臺導彈”陽具模型以及“播種”、“希古經”有關性的指涉,這些現象雖然大張旗鼓,甚至是橫行霸道,在外地人看來十分費解,但當地人不但不加排斥或厭惡,反而參與其中并加以娛樂欣賞,這都說明遠古有關性的生殖崇拜雖發展到當下文明時代但并非完全失憶。古人把男女交合稱之為“行周公之禮”、“敦倫”,即敦合人之大倫,認為這是很神圣很隆重的事,《周禮·地官·媒氏》有“仲春之月,令會男女……奔者不禁”的記載。也就是說,男女交合的“性”并非出于私人的歡樂,更重要的是在履行一種神圣的生殖的義務,故“祖”字左側“示”代表祭神,右邊“且”代表男根崇拜。罵社火中有關“性”的指涉對于當地人來說不以為羞大概也正是出于這種“神圣隆重”的生殖崇拜文化記憶的結果,正如伊利亞德所說,“世俗的人是由宗教的人蛻變而成的,所以他不能消失自己的歷史,也就是說,他不能徹底地清除他信仰宗教祖先的行為,正是這種宗教的行為造就了今天的他”。[4]
另一引起我們注意的是關于“大老爺”的祀神信仰。雖然
村民對于自己的文化遺產源于何因不能做一明確的解釋,但是在采訪中不少社火參與者都一致認為“給大老爺耍社火”的目的。從整個社火儀式看,其間兩個環節十分重要,一個是拜請儀式前的“祭神”,一個是罵社火唱“希古經”時張口閉口的“大老爺”。前者“祭神”中,這個神說法不一,有村民認為是黃帝,有人說是關公。因為東常村的標志性建筑就是關帝廟,村民將其所在位置稱為村部,罵社火開始的象征“銅鐘”也懸掛于此。唱“希古經”時的“大老爺”有時也說成“關老爺”,另據社火頭子對于社火歷史的回顧,“關帝廟也是東常村張家祠堂,曾是該村最大的祠堂,有150多年的歷史,當時關帝廟香火非常旺盛”①這些材料都在暗示我們這個“神”應當是關公。但是關于被祭祀的神究竟是誰很難理清,部分村民的“黃帝”一說似乎更有證據。其一,社火當中的生殖崇拜與黃帝信仰形成時間上的吻合;其二,當地的文化地理布局使人們對黃帝的信仰可能性極大。在陽平鎮,尤其是東西常村附近,有黃帝采銅鑄鼎的荊山、夸父山、蚩尤、軒轅黃帝與嫫母訂婚的圣臺、軒轅圣水、圣母行宮等名勝古跡,有黃帝騎龍升天于此、埋黃帝衣靴建為衣冠冢、與黃帝相關的連理槐等傳說,這些古跡與傳說在文化地理上必然會影響到村民們的信仰。我們從出桿儀式的布陣可以看出這種信仰的一個完整側面:②
1.外陣為朱雀星:代表南方,依陣列次序為:
(1)探馬:帽插小旗,反穿皮襖,素白胡須,行走在三匹馬中間最前方為偵探敵情者。
(2)報馬:頭戴蓮葉帽,肩掛響鈴,為回報軍情者。
(3)背包馬:身穿黑衣,肩背令箭,腰系黃綢包裹的玉璽,為行令者。
2.內陣左青龍,右白虎,依陣列次序為:
(1)刑兵、大旗:裝扮為古代士兵舉旗。
(2)火藥馱、刀斧馱、糧草馱:各用騾馬等牲畜裝扮,表示軍隊力量和軍事物資。
(3)紅紗燈一對:即用紅燈籠代表,是光明的象征,表示陰陽兩儀,日月之明。
(4)火炮號角:用火槍,俗稱三眼槍,代表古代軍隊征戰號令,表示指揮軍事行動。
(5)開鑼一對:是儀仗的象征,表示金聲玉振,眾煞隱遁而吉祥。
(6)大鑼鼓,小鑼鼓,花鑼鼓:各有村民敲擊不同大小的鑼鼓,是戰鼓的演變,表示擊鼓而功敵。
(7)標馱子(或稱鏢馱子):身披富麗裝飾,表示夸富、夸貴、夸美。
(8)錦袍、禧芻:傳為清朝皇帝和慈禧太后為表彰“罵社火”風俗而御賜村民的衣袍。
3.后陣為玄武陣:玄武星為北方水星,代表北方。依陣列次序為:
(1)圣旨,印盒:用戲臺道具,表示皇權至高無上。
(2)趕腳:裝扮為,靜花臉,大嘴,戴白高氈帽,穿花鞋,為總督大人護衛。
(3)總督大人:裝扮同趕腳,騎青牛,扛軒轅黃帝征戰時的青龍大旗,為西王母神通廣大的武將芻尼。
(4)青牛:用耕牛一頭,代表太上老君坐騎。
(5)罵陣隊:人人須反穿皮襖,約有50多人,在行進中狂言亂語,嬉笑辱罵。又叫“后場子”。
這種布陣正是對人祖黃帝崇拜與信仰的再現,內、外、后三陣四星雖是四神信仰,然而黃帝據其中,“黃帝”之“黃”為土色,土的方位為中央,故后人對于“中色”的崇拜或從此來。另一方面,布陣是戰爭的需要,這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當時頻繁的部落戰爭,出桿儀式的布陣再現了黃帝的神明英武,屬黃帝崇拜與黃帝信仰的產物。
然而,以上所描述的陣列在近幾年的社火表演中僅有少部分得以殘存,例如2014年的社火表演內陣只剩下了鑼鼓和大旗,而大旗已變為上書“河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東西常罵社火”的帶有宣傳性質的條幅。后陣剩下了一青牛、小丑和由小丑肩挑的各類動物的死尸。除此之外,上桿孩子的父母出于安全考慮已不再像以前那樣積極鼓勵孩子上桿,他們大多為香菇種植專業戶,年節正是香菇生產的關鍵時期,因此為了經濟利益他們很少參與社火。“人心不齊了,社火也就耍不起來了”是多數村民應對我們詢問社火現狀時的一致看法,2014年的社火委員會主要由中老年人組成,他們的子女多是外出務工,或者忙于香菇種植。在我們即將結束調查的最后一天,我們在東常村小學(村委)訪談了該村村長王增彥,訪談由于村長公務多次被打斷,東常村社火總指揮屈思健(被罵對象)對前一晚罵詞感觸“頗慘”,已有的兩村矛盾在經受了又一次“越罵越和諧”的罵社火之后更加白熱化。在我們結束了這兩位重量級人物的訪談即將離開村委時,我們發現“香菇電商宣講團”在村委的熱烈歡迎下正朝村委辦公室走去。
綜上所述,罵社火起源于遠古的生殖崇拜與民眾的祀神信仰,然而,時至今日,由于媒體的報道,官方的施壓,外來價值觀的介入,社火逐漸剔除了“不文明”的成分,開始變得“完美無缺”,并逐漸趨向于宣傳地方經濟。具有神圣誓約性質的關帝廟銅鐘被小學的報時鐘所代替,老爺廟破爛不堪無人修葺,社火頭子出桿前的祭神儀式脫離了關帝廟,并隨意在路邊找個地方掏出一個香爐點上三炷香拜拜就算了事。先前民眾“為大老爺耍社火”的虔誠開始變為一個“借口”,名揚天下“越罵越和諧”的靈寶罵社火開始成為民眾的一種世俗符號,出桿某種程度上是為“鍛煉孩子的膽量”與趨吉辟邪,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國家的社火補助、迫于村領導的權利施壓。具有人望的社火頭子隊伍開始混入“逐名者”。總之,罵社火價值取向開始發生轉變,這一由“圣”入“俗”的變化既是社會現代化的必然,同時又是地方文化失憶的悲哀。
隨著社會現代化的推進,尤其是外來價值觀的滲入,靈寶罵社火的價值取向開始從“神圣”的生殖崇拜與祀神信仰轉變成“世俗”的娛樂與經濟追求,罵社火中經濟宣傳的商業條幅隨處可見,甚至是秧歌組的著裝都由當地農村商業銀行一手打造,對于香菇、蘋果、旅游文化的宣傳更是俯拾皆是,這種由“圣”入“俗”價值取向的轉變是商品化社會下人們價值觀轉變的體現,同時也折射出當地文化的某種失憶。
注釋:
①被訪談人:張學,訪談人:罵社火攝制組東常村組,訪談時間:2014 年2月7日,訪談地點:村部。
②張暉:河南省靈寶市陽平鎮東常村、西常村春節“罵社火”風俗的儀式過程、組織方式、以及傳承狀況。
參考文獻:
[1]靈寶市文化局.靈寶市文化志[M].靈寶市文化局,1997.389.
[2]張銘遠.生殖崇拜與死亡抗拒[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公司,1991. 1-3.
[3]馬林諾夫斯基.文化論[M].費孝通,等,譯.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4.
[4]伊利亞德.神圣與世俗[M].王建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