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島由紀夫之《潮騷》論——與青春訣別的贊歌
趙超敏
(河南大學日語系,河南開封475000)
摘要:《潮騷》在三島由紀夫文學作品中異彩獨放,風格迥異,是希臘古典美與日本傳統古典美結合的典范,歌頌了青春、活力、健康與男性美。但就作品的獨特地位而言,這本身就是一個謎。三島由紀夫在即將跨入三十歲時創作一部如此純凈的青春戀愛物語,除了表達與現實的和解之外,更是要在這個烏托邦世界中與青春作別。
關鍵詞:古典美;戀愛物語;海;烏托邦構想;青春訣別
曾三度提名國際文學獎的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以多元的文學性格和復雜的美學思想蜚聲國際文壇,死亡、頹廢、血、性倒錯、感受性是其作品的主要命題。但1951年底開始的為期五個月的歐洲之旅,造訪了魂牽夢繞的希臘,使他感受到比起內面的精神,更要重視肉體和知性的均衡,贊揚生、活力與健康,于是就有了幸福的“牧歌小說”①《潮騷》,這是以古希臘朗戈斯的田園愛情小說《達夫尼斯和赫洛亞》為藍本的作品。該作品創作于1945年,曾五度被搬上熒屏,并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出版發行,也是三島由紀夫的暢銷之作。美國三島研究者、文學評論家唐納德·金稱贊其主題為“戀愛物語”,②唐月梅先生也稱其為在神島的自然與風俗畫面上展開的漁歌式的純情故事,③日本學者佐伯彰一認識《潮騷》的內容是一部過于天真純樸的青春戀愛物語,小說風格為之一變。④作品勾勒了一副純凈的、世外桃源式的唯美畫面,讓人感覺到三島與“現實的和解”,帶有幾分烏托邦色彩。就連但島由紀夫本人也承認《潮騷》與《禁色》等其他作品的不同,認為該作品是他對基于日本“既成道德”創作的“幸福物語”,并在《潮騷》后記中寫道:“我欲創作一部牧歌小說,試著描繪我們自己的世外桃源。現在的日本是既成道德的永存之地,這一點自不必說。通過<禁色>,我已經充分體會了與既成道德的對決之艱澀,因此,這次,就像惡魔化身成佛陀一樣,我自身也要化作我的對手即既成道德,決心創作的一部小說。所以,這部小說應該說是反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是既成道德的皈依者們乃至適應者們的幸福物語,是毫無頹廢作風的,無論怎么看都讓人覺得是‘作者不在’的作品。”(作者自譯)
《潮騷》的舞臺雖源自于現實中神島,但經過作家的藝術加工,卻打破了現代小說的寫實常規,成了戰后日本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古樸漁村歌島,在此上演了一個大團圓結局的愛情故事。
《潮騷》開篇就展現了一個四周被海環抱的漁村畫面:“歌島是個小島,人口一千四百人,周圍不到四公里”,“歌島最美的地方有兩處。其中一處是八代神社,靠近島的頂端,面向西北方”;“另一處最美的景觀是靠近島上東山山頂的燈塔”。⑤圣潔象征的神社、燈塔,與人物生活的俗世即大海構成了一副上與下的立體空間,神社給這個與世隔絕的歌島籠罩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讓人充滿了無限的遐想;那高聳入云的燈塔像一位向導,要把被歌島懷抱的青年的心引向外界,埋藏了人們對未知世界的向往;四周的茫茫大海,保存了歌島無限的純美,阻斷了外界惡俗的影響,是見證男子漢力量的試煉場,也是青年訴諸無限的青春理想對象。于是大海這一三島文學永恒主題之一的意象,便與人物性格的融為一體,就像三島在早期詩作《海》中所說的那樣“私は海の心知った”,海也懂得主人公的心思,具有了人的情感。在漁船上勞作的新治“瞅著深藍的海水,他由此感到,自己馬上就要激起一股出大力、流大汗的熱情來了”;在一個風雨交加的休漁日,新治難以抑制對初江的思念,于是“他便披上膠皮雨衣,去同大海會面。因為他覺得,只有大海可以和自己進行無言的會話”;當新治成功完成了照吉老爺提出的出海考驗,實現了從青澀少年到成熟男性的蛻變,最終獲得公開戀愛的機會,從此他覺得“海潮的喧騷也不太劇烈。仿佛聽到了大海那健康的、安詳的鼻息。”
四周環海的歌島,就如同孤懸大洋的島國日本,保存了日本傳統古典的美,是作者理想中的生存之地,是具有海洋信仰的日本民族的靈魂安息之所。它本該是純潔無暇的,但戰敗后的日本,飽經戰爭的創傷,滿目瘡痍。在美國等帶來的西方文化統治下,日本的傳統美倍受摧殘,作者只能在想象中尋找安放渴望存在回歸之悸動的凈土。也體現了經歷戰爭的青年一代的失落與無奈。
“不管什么時代,凡是惡劣的習慣,在到達這個島之前都會自然消失。大海呀,它只給這個島帶來有益的東西,保護小島留住一切美好和善良”。這個發生在歌島的愛情故事,宿受三島偏愛的血腥、死亡、背德與暴力完全沒有了蹤影,有的僅是人與自然的無限調和、精神與肉體的和諧統一。大海賦予了人們無比健美與強壯的體魄,被灼燒黑的皮膚散發出勤勞的氣息,透出漁民特有的堅毅品格。盡管三島后來認為“我的不移信念就是,老年是丑陋的,只有年輕才覺有永恒的魅力”,⑥但在這里中老年的母親卻有著“堅實、發達的胸肌,致使肥碩的兩乳于廣闊的胸脯上保持堅挺而不垂掛下來,天天在太陽底下像果實一般成長”,照吉老爺的肌肉也沒有松弛,讓人絲毫感覺不到年老帶來的丑陋。
歌島不光充溢著風光旖旎的自然美,還有道德與善良人
情美。當兩人在跳動的篝火旁裸體相擁時,難以抑制青春的騷動,只能以長吻補償沒能滿足的痛苦。那是一種何等“危險”的場面,但在初江“富有道德性”話語的感召下,青年懷著對道德的盲目虔誠,最終堅守住了性的底線,保存了清教徒般純潔無垢的愛戀,使作品的純美升華到極點,再次謳歌了自然美與人情美的統一。
戰后,以東京為代表的都市,在西方文化的沖擊下,興起一股追求性解放和自由戀愛的潮流,低俗的情色雜志與電影成為大眾媒介,拷問著日本年輕一代的傳統道德。歌島雖是連一個彈子房也沒有的古樸漁村,遠離都市的喧鬧與嘈雜,但像安夫和千代子這些受到都市惡俗文化沾染者的出現,也說明了歌島并非完全與世隔絕。戰后日本文部省推行的純潔教育,把性行為限定在夫妻關系的前提下,把一夫一妻制作為戰后近代家庭關系的支柱。于是,這種精神滲透到邊緣地帶的歌島,也就成為了可能,以前叫做“寢屋”的青年合宿制度改為青年會便是有力證據之一。受到天皇呼吁的純化教育影響的新治與初江,在世外桃源的歌島,保持了婚前的純潔,表達了日本人對傳統道德與固有精神導向的堅守,展現了作者對回歸傳統的渴望,對西方文化與美國統治的強烈反抗。在《假面自白》中,他認為在美國控制下的戰后當局的行為是“策劃者各種愚蠢的革新”,恰恰證明了這一點。
在歌島,男女關系也是一種無上的調和,日本固有的男尊女卑、傳統家長獨霸權威的觀念顯得蒼白無力,一切論門第高低、暴力占有的行為終會敗給對真愛與道德的渴望。這在當時的日本社會而言,雖說只不過是一種烏托邦的構想,但卻是作者理想中愛情與生活的生動刻畫。
在感受到作品的烏托邦構想之后,不禁讓人想到作者為何要創作這樣一部小說?在《潮騷》之前的代表作《假面自白》、《愛的饑渴》、《禁色》中,以及其后的《金閣寺》中,無一不顯示了作者對背德、性倒錯、犯罪等異常行為的偏愛,營造了一種壓抑、血腥的氛圍。但《潮騷》就像一股徐徐吹拂的清風,豐富了三島作品的色彩,讓人感到浪漫、唯美、和諧與向上,在三島文學生涯中獨樹一幟,風格迥異,用三島自己的話說就是站在“即成道德”立場上的“幸福物語”。
這部作品創作于1954年,當時三島二十九歲,早熟多才的他已是一位成熟出色的作家,很難說還是青年的年齡。即將進入三十歲的他或許已經覺察到青春就要逝去,并且在1955年的《小說家的休假》中第一次提到了結婚:“不久,我也要結婚吧”。因為他認為,自己必須在尚且具有年輕意識的時候結婚,想到自己再過幾年就會完全喪失年輕意識,就覺得可怕。所以,《潮騷》是他對即將逝去的青春的回望,隔閡一段遠遠的距離,充滿留戀地緬懷自己過于沉重的青春歲月,在想象中構筑理想的青春之歌。從此以后,三島告別了青春,開始了他的第二人生,將自己的一切全部投入到以青春幻滅為主題的小說里。
關于三島由紀夫作品的特色,就像日本著名評論家佐伯彰一所說的那樣,多是通過對人物心理、生理、性之弱點的描寫,表達了被排斥在正常的生活之外,被與人際關系隔絕開來他們內心的難以抑制的渴望與沖動,但《潮騷》卻秉性迥異,獨放異彩。但是,暢游在《潮騷》桃花源般的世界里,領略它無上的自然美與人情美的同時,那意味深長的結尾卻又透出一股莫名的“違和感”:“少女的眸子里浮現著矜持的神情。她愿自己的照片永遠守護著新治。然而,這時青年聳了聳眉毛,他很清楚,闖過那次冒險完全是靠自己的力量。”盡管三島由紀夫本人說這是一部“作者不在”的作品,但其頗顯突兀的結尾,除了給讀者以無限調和美的享受,表達作者與青春的訣別之外,似乎又要傳達出一絲別樣韻味。雖然作者極力刻畫一個被大海包圍的烏托邦世界,但安夫、千代子的存在,新治接受照吉的挑戰出海試煉,又說明歌島不是完全與外界隔絕的。這些與歌島以外世界連接的因素也絕非作者無意而設,通過這些,作者要傳達出什么?這一點值得研究。再者,從該作品的敘事視角來看,雖然整體主要聚焦于主人公新治,但有時又跳出這個圈子俯瞰歌島,這一敘事角度的轉換,除了豐富敘事手段,增強作品的藝術效果以外,也更能有力地證明這一點。
(注:本文系2014年度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項目編號:2014-ZD-096;2013年度河南大學研究生教育綜合改革項目,項目編號:Y1318013;2014年度河南省社科聯、河南省經團聯調研課題,項目編號:SKL-2014-1594)
注釋:
①三島由紀夫:「あとがき(「潮騒」用)」、『決定版三島由紀夫全集32』、新潮社、2003年,第2740頁,筆者譯。
②三島由紀夫:「潮騒、『文藝』、河出書房,1954年,第42頁,筆者譯。
③唐月梅:《怪異鬼才三島由紀夫傳》,作家出版社,1994年版,第141頁。
④佐伯彰一《潮騷》解說,新潮社,昭和58年,第164頁。
⑤本論文所用文本,除自譯外皆出自《潮騷》,三島由紀夫著,陳德文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
⑥轉引自唐納德·金《三島由紀夫與日本美》。
參考文獻:
[1]菅原洋一.『三島由紀夫·その海』(「立正大學國語國文」1980)
[2]有元伸子.三島由紀夫『潮騒』論」(広島大學大學院文學研究科論集.
[3]高橋和幸.「『潮騒』の構造:幻想としての存在の回復(人文研究論,1983-12-20,33(3):53-63.
[4]森居晶子.三島由紀夫の『幸福』——『潮騒』における「語られた幸福という逆説」(法政大學大學院紀要,2012-3).
[5]武內佳代.三島由紀夫『潮騒』と『戀の都』——〈純愛〉小説に映じる反アンチヘテロセクシズムと戦後日本——」(ジェンダー研究第12號,2009).
[6]鄭姝玥.《潮騷》與《海上勞工》比較分析——以“海洋文學”和“海洋意識”為中心[D].大連:遼寧師范大學,2011.4.
[7]袁麗.三島由紀夫小說美學探微[J].世界文學評論.
[8]高瑞怡.生與死的辯證法——論《潮騷》與《春雪》創作理念的差異與共通[J].紅河學院學報,2014,12(2).
[9]王賢玉.自然美與人情美的贊歌——《潮騷》與《大淖記事》[J].哈爾濱學院學報,2009-06,30(6).
[10]唐月梅.怪異鬼才三島由紀夫傳[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4-12.138-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