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聞高
(四川警察學院,四川 滬州 646000)
論我國偵訊取證的現狀與制度完善
陳聞高
(四川警察學院,四川 滬州 646000)
偵訊取證與人權保障是案偵活動的兩個方面,但它們不是均衡發展的。維護人權觀念的崇高,不能也不應掩蓋打擊犯罪在先的事實真相。偵訊活動與限制人身自由是同步的。考察我國的未決羈鉀與律師會見,如實供述與不自證其罪,相對的默示沉默權,辯護取證的顯形化與規則化,律師在場權與全程同步錄音錄像,口供自愿性的證明能力,司法甄別、排除和認定口供的復雜性等問題。回答如何處理證據的法律真實和客觀真實、形式真實和實質合理,取證打擊犯罪與保護人權的關系。它們在偵訊取證制度的完善中,需有相應的配套舉措。
偵訊取證;自由限制;供述與沉默;辯護取證;口供證明力;排除與認定
司法是個最易觸及敏感話題的領域,偵訊又是其中更易鬧出人權問題的環節。人權,人之為人的權利。人的生命、財產、獲助、公正、尊嚴、自由等權利,每個人都應然平等享有,卻又實然地并不平等享有。“人權”又是個抽象概念,一個暖昧的理論模式。不同文明,不同時期,不同階層,不同個人,都描繪出了千變萬化的“人權”,由此展開曠日持久的爭論[1]。但這并不影響它作為一種廣為接受的標準。其普適性和道義性,正在逐漸獲得國際共識。它們也在直接或間接地影響著我國偵訊制度的構建。
偵訊之目的是什么?有人說是為了實現犯罪嫌疑人的人權保障。這頗有些“無產階級要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無產階級自己”的氣度。也有人說,因為每個人都是潛在的犯罪嫌疑人,所以保障他們的人權就在保護大家的人權。這就好像一些犯罪學說認為,每個人都有犯罪沖動,大家都可能是潛在的罪犯,所以寬容罪犯就在寬容我們自己。“寬恕你的敵人”,這不像法律,倒像是圣經;“愛你的敵人”,這不像普法,倒像是傳教。這些說法似是而非,有其正確的一面,但又夸大了這一面。真理跨出其邊界,就成了謬誤。理論與實際是有距離的。這種差距產生的蝴蝶效應,只有象征意義,沒有實踐價值。法律是現實社會的最低底線,而不是道德期望的理想高地。人權保障入憲入法,在我國是近年的事,在美國等法治國家,也是近代的事。雖然有人主張:人權作為一種自然權利①自然權利,源于古希臘哲學的自然法理論,中文習慣譯為“天賦人權“。它指自然界生物普遍固有的權利,并不由法律或信仰來賦予。文藝復興以來,自然權利成為西方法律與政治思想的重要議題。17、18世紀,荷蘭的格老秀斯、斯賓諾莎,英國的霍布斯、洛克,法國的伏爾泰、狄德羅、盧梭等對其進行了重要發展。參見:360百科《天賦人權》[EB/OL].http://baike.so.com/doc/2264404.html?from=177563&sid= 2395630&redirect=search。,它不是憲法賦予的,憲法僅是保障和實現人權的一種手段。但馬克思主義歷史觀不承認這種天賦人權說,而認為人權是社會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追訴犯罪,是相當古老的司法活動。它們早在“人權”概念出現以前就存在著。那時的訊問活動,顯然和人權不搭界。偵訊的原始沖動,肯定是為了維護社會利益和秩序,而不是為了保護嫌疑人的人權。偵訊的真實目的,并不是這種后來附加于上的現代價值觀。如果硬要這樣拿人權說事,那就是一種對偵訊目的之粉飾。果真如此,不訊問犯罪嫌疑人,不就減少了侵犯可能和人為保障的麻煩了嗎?被告人享有“不被訊問的權利”,不等于司法沒有訊問他們的必要。
有必要進行偵訊之直接目的,不在保護人權,而在一個普通的常識——查清罪案事實。如果硬要說保護人權,那么,最應該保護的,首先是被害者的人權。因為犯罪行為侵犯了其合法權益,對社會秩序造成了極大危害,才有必要偵查破案,追訴罪行。這時,犯罪行為的非法性與個人隱私權的認可就不在同一法律語境中。司法要追訴犯罪,就要在收集證據的基礎上查清罪案事實。事實不清、證據不足,追訴犯罪行為,保護最廣大公民的人權也就免談。問題兜了一圈,這又回到了偵查取證之目的上。偵訊是破獲案件收集證據的一個重要環節。而在獲取口供證據的過程中,就容易產生刑訊逼供等非法侵犯嫌疑人生命健康權的事,甚至出現冤假錯案的情形。這才產生了追訴過程中,應保障嫌疑人起碼人權的問題。可見,嫌疑人的人權保障,不是偵訊目的問題,而是取證手段合法性的問題。在追訴犯罪中,注意保障嫌疑人的人權,又是現代打擊犯罪中需要把握的一個“度”。“人道”這一最低限度的人權,這是現代刑罰所不能突破的。法治要講人道,就不能單純地以暴制暴,而需改變傳統刑罰制裁中的一些報復理念。在取證過程中,不能對犯罪嫌疑人搞刑訊逼供,以惡抗惡、以罪治罪。這才能彰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公正性。從這一角度說,就有必要研究偵訊中應該給予嫌疑人一些什么樣的訴權,當這些訴權與追訴犯罪之目的相沖突時,應該如何進行協調。
獲取嫌疑人供述與保障其人權,最核心的是“口供任意性”規則。雖然我國還沒有在形式上確立該規則,但“嚴禁刑訊逼供”、“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排除非法人證等[2](6),就隱含了該規則。作為衡量標準,許多人認為,出于嫌疑人的意志自由,他們自愿交待的口供才具有證據可采性。法律標準單方面的可操作性,使這種表述具有一種片面性缺陷。事實上,所謂自愿性口供,它們雖“是被告人在自由和理性條件中一種選擇的結果,同時這種自由和理性也不是絕對的,也不是在沒有壓力下取得的。[3]”既然口供是有條件的選擇,嫌疑人的意志就不是完全自由的。在偵訊之前,執行強制措施的過程中,嫌疑人就會感到失去人身自由的法律強制性;在訊問涉及罪案事實和法律制裁的特定境遇中,他們的內心就不可能沒有壓力。在這種特定的境況中,法律才去關注其人權狀況。這時候,用絕對的意志自由去衡量合法性是非現實的,虛偽的。這種情境中的人權,體現為事實上能給他們什么樣的訴訟權利。偵訊取證制度的構建,也就是平衡追究罪案過程中與嫌疑人訴權的沖突;在平衡沖突中,如何使取證效益最大化。
偵訊必然要侵犯嫌疑人的自由意志。在我國刑訴法上,犯罪嫌疑人的訴訟地位,一般是從群眾扭送其到公安司法機關,執行拘傳、取保候審、監視居住、刑拘、逮捕等強制措施開始的[2](7-11)。它們是為了查清罪案而強制嫌疑人到案的臨時性措施。同時,許多情況下,也會對其住處等現場實施搜查、對涉案物品實施扣押等強制偵查手段。既然是強制措施和強制手段,這就必然限制嫌疑人的人身自由,對其自由意志形成束縛,對其心理產生沖擊。法律意義上的偵訊活動,也就從不同程度地限制嫌疑人的人身自由開始。
“自由”是一種自然權利。對于人,它像空氣,沒有失去時,就感覺不到它存在;失去了,才覺得它寶貴。一些犯罪嫌疑人是被羈押、被訊問時,才感到了人身自由是寶貴的。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的名句,之所以傳頌于世,就在它能深深地引發人們的共鳴。之所以有共鳴,就在每個人事實上是不自由的。客觀條件對主觀愿望的限制和壓抑,無時無刻都在召喚著自由。這就使“自由”既有其普適價值,又可以成為蠱惑人心的口號。在法律上,權利和義務相輔相成,相伴相隨,它們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當我們提到嫌疑人的“自由權利”時,就有其該配合調查案件的義務,他們的權利就是不自由的。而偵訊一旦進入法律規定的情境中,法律強制性的氛圍就在限制其自由意志。這是他們要反感法律、敬畏法律、恐懼法律的根本原因。但這只是法律的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法律為自由設置底線,保護或限制這些基本人權。未經法律許可,任何人不得限制和剝奪人的自由。而犯罪嫌疑人和罪犯,則是經過法律許可,而被限制和剝奪人身自由的人。
案偵實踐中,也有一些偵訊是從沒有執行強制措施就開始了。比如,一些隱蔽在調查詢問、治安詢問和警務盤問中的偵訊活動。其時的嫌疑人還是被害人、證人、知情人,治安案件的事主、嫌疑人等法律身份,他們只是偵查員心目中的犯罪嫌疑人,而不具有刑訴法上犯罪嫌疑人的訴訟地位。執行刑事強制措施,需要一定的法定條件。執行哪一種強制措施,也需要按照比例原則,既要根據案情輕重、有利于偵辦案件,又要考慮最小程度地限制嫌疑人的人身自由。偵訊要以“適當限制”為原則,能夠不羈押訊問的,盡量不羈押訊問。但實踐中,不羈押嫌疑人,一旦訊問觸動了他們,又往往給其串供、銷贓、毀證、逃跑等以機會。這就需要對案情和嫌疑人的狀況進行預測。但許多偵查員卻只圖自己方便和省事,可羈押可不羈押的,也就盡量都實行羈押了。甚至,還出現了違法延長羈押、超期羈押,等等問題。
為了限制這類偵查權的不適當擴張,應該像逮捕那樣,逐步將刑拘的證據條件過渡到由檢察院審批。一般情況下,要先進行是否具有羈押必要性的司法審查;情況緊急的特殊情況,可先行拘留后,再向檢察院申請補辦法律手續。尤其是對流竄作案、多次作案、結伙作案,刑拘延長至30日的情況,更應該進行未決羈押的必要性審查。監視居住指定居所的執行情況,也應該在3日內報請檢察院審批,以避免過度限制嫌疑人自由,成為變相羈押。這樣,盡可能地減少羈押訊問,以體現與案情相適應的比例原則。這一方面有利于嫌疑人的人權保障,另一方面,可以促進偵查員把握案情和偵訊技能等素質的提高。現代偵訊是以權力限制為基礎的,這也是一種以檢察權力限制偵查權力、以嫌疑人權利限制偵查權力的博弈。這就叫做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在防止權力擴張、肆意妄為、出冤假錯案的同時,也可以防止偵查員辦人情案,隨意捉放嫌疑人。
長期以來,律師們都在說會見犯罪嫌疑人難。偵辦部門和看守所,總是對其會見要求推三阻四。要求看守所中立,要求偵羈分離等呼聲也就頗高。的確,偵羈一體,看守所就容易單從利于查案的角度為偵辦一方提供方便,而忽視,甚至阻擾辯方律師的會見。客觀地說,看守所的安全隱患,一般來源于在押人員。在這一點上,監管人員和偵辦部門的利益是一致的。而偵辦案件,又有防止串供、泄密等問題。它們一旦發生,就會妨礙訴訟的順利進行。因此,現在看守所雖然換了牌子,但是仍然由公安代管,就容易使之站在偵羈一體的立場上干擾律師的會見。這是律師會見難的一面,而另一面,律師會見也在不斷地為監管和偵辦制造麻煩。這些麻煩,有些是合法的對抗,有些卻是非法的干擾。為此,看守所也就在會見室安裝有視頻監控。
有人對看守所會見室安裝監控頗有微詞。2004年3月9日,重慶永川市看守所,發生了一起嫌疑人家屬與律師串通,借會見之機,給在押嫌疑人傳遞串供信的案件。這一過程,被監管人員通過監控器發現,當場搜出了串供材料12頁。隨后,律師和家屬二人被刑拘。公訴后,法院認定了其妨礙司法、偽造證據的罪行,但因情節輕微、未造成直接危害,而免于刑事處罰。但此案辯護律師卻質疑看守所的監控權,認為在律師會見室安裝監控于法無據。一些法學家則認為,監控侵犯了律師與嫌疑人的會見權利[4]。也許就是這些爭議,促使刑訴法修改時要求,“辯護律師會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時不被監聽”[2](5)。但這樣一來,類似上述的妨礙司法行為,又可能造成嚴重的危害后果。這就是一種立法與司法中的兩難。
事實上,隨著監控設備在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廣泛運用,看守所內安裝監控已經是情理中的事情。近年,在獄內犯人脫逃的案件中,人們就在責問獄內監控設施不到位的問題。看守所安裝監控,第一是為了所內的監管安全,第二是為了防止以上干擾司法的情形。自律是人治,他律才是法治。法律不能完全立足于律師的職業操守上,制約監督是必要的,必須的。立法的智慧是有限的,其邏輯往往是不周延的,真正的智慧來自實踐著的人們。在實際操作中,看守所大都在會見室安了監控,但它們關了聲音卻開著畫面,實際上是在監視律師會見。這種“鉆法律空子”的做法,一方面說明了法律是不夠嚴謹的;另一方面也說明法律是不盡人意的,其尺度具有種種片面性。它們容易顧此失彼,很難使博弈雙方都感到滿意。放棄監聽,而施監視,這也就兼顧了雙方的權利,調和了其現實沖突。這說明,只有照顧到雙方利益的制度構建,才是具有生命力的。
司法嚴禁任何形式的刑訊逼供,當然應該反對強迫當事人自證其罪。但有人認為,“不得強迫任何人自證有罪”與“如實陳述”是相互矛盾的,因“不強迫自證其罪”已暗含了不得強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回答的要求①參見:陳衛東等學者及實務界人士就《刑事訴訟法》中新增“不得強迫自證其罪”接受《法制日報》記者采訪,法律圖書館法治動態,http:// www.law-lib.com/fzdt/newshtml/yjdt/20111226092014.htm。。這種邏輯,暗含了有罪推定。好像嫌疑人如實回答的內容都是有罪的,因而“如實回答”就在自證有罪。事實上,涉案人中也有無辜者,他們的如實回答是無罪的辯解,并不在自證其罪。更何況這里指稱的是“任何人”,更不應該將之作有罪推定的解讀,而與“如實陳述”對立起來。這種說法,將這兩條規則解讀為只保護有罪者,而不保護無辜者,是相當荒謬的。事實上,社會公眾更愿意理解其在保護無辜者,而不是相反。
我國偵訊,首先要問犯罪嫌疑人是否有犯罪行為,讓他陳述有罪的情節或者無罪的辯解,然后才向他提出問題。這種聽訊,不是有罪推定,也非無罪推定,而是一種暫時“中立”的姿態。當然,事實上,偵查員的中立就是拿捏不準案情,它們于偵查確定方向是不利的。但一般情況,警方有一定證據證明當事人涉嫌罪案,才能執行強制措施。法律形式上的“中立”,只是一種表現公正的姿態,而不代表偵查員的認識不帶傾向性。事實上,他們在推測案情的過程中,是帶有假說的邏輯傾向性的。
“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2](13)。如上所述,許多人認為它與不得強迫自證其罪的原則相矛盾,主張在確立該原則時,應該刪掉這一條。其理由是“如實回答”是一種法律義務,嫌疑人沒有這種義務。這里的關鍵詞是“如實”,而不是“回答”。應當回答是一種義務,應當如實回答是一種價值取向。引導真實,否定虛假的價值取向。雖然個別國家有所謂撒謊權②在西班牙的刑事訴訟中,犯罪嫌疑人不僅有沉默權,而且有撒謊權。參見:何家弘《中國式沉默權制度之我見——以“美國式”為參照》,政法論壇,2013年第1期第112頁。,但其顯然走得太遠,不具有普適價值。案犯供述罪行有各種各樣復雜的動機,這里面有理性與非理性、恰當或不恰當,等等問題。但“一個刑事被告人,他并不具有只有在完全理性和動機恰當的情況下,才供認罪行的權利。[5]”他們的供述動機,需要司法的正確引導。立足于案件真實的誠信原則,不獨只適用于國家機關,同樣適用于當事人等的其他人。我國針對證人就有妨礙司法的偽證罪,針對律師等其他人也有妨礙司法的偽造證據罪,以體現司法的誠信原則。難道針對嫌疑人就不需要司法誠信?權利與義務是不可分割的。在偵辦實踐中,“如實回答”既是一個公民協助國家查明罪案事實的義務,但它又不僅僅是一種義務,它更是一種犯罪嫌疑人的權利。從一些冤假錯案可以看出,嫌疑人都是逼迫作了虛假陳述。這些虛假陳述,是嫌疑人在被逼迫被誘導的情況下作出的。這事實上剝奪了他們如實回答的權利。在假話成風的社會語境中,說真話應該是一種權利,尤其應該是一種法律權利。否則,法律是道德的底線就是問題,其價值引導就會使社會產生誤判。
嫌疑人回答偵查員的提問中,不可避免地會出現一些引導。但這些引導應該是正常的合法的。比如,“偵查人員在訊問犯罪嫌疑人的時候,應當告知其如實供述自己罪行可以從寬處理的法律規定”[2](13)。這是針對確實犯有罪行者合情合理的引導,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極少有人樂于供認犯罪事實。謊言雖然是有罪嫌疑人對抗訊問的一種本能防御,但法律不應該鼓勵這種防御。“如實供述”作為“從寬處理”的條件,讓嫌疑人權衡利弊,更是一種合理的引導。“不得強迫任何人自證有罪”,我國放在“嚴禁刑訊逼供”之后,其突出的是“強迫”,取供手段不應該強迫。這并不反對案犯的悔過自新、良心發現、選擇從寬,同樣不反對此時其表現的內心懺悔和自我歸罪。這是一種涅盤似的重生,有痛苦也有新生。如果連這種自我反省和自我救贖都要反對,這“悲慘世界”也就無藥可救了。這與歐美國家普遍確立的“反對自我歸罪或反對自陷于罪”和沉默權等還有不同,我國并不簡單地“反對自我歸罪”。善于中和與同化異域法制文化,這就是一種中國法制的特色。
許多法律專家認為,“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就是法律上的沉默權,或是其表現形式之一;或反過來,“不得強迫自證其罪”是總原則,而沉默權則是實現它的路徑和方法之一。而“反對自我歸罪的特權”與沉默權既密切聯系,又有一定區別。沉默權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沉默權,它與反對自我歸罪的特權在外延上基本重合。區別在于:沉默權是以否定一切陳述義務為前提的,它意味著知情人、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可以拒絕回答一切提問,也可以決定不為自己作證或辯解,而且無需說明理由;而反對自我歸罪的特權是以有陳述或作證義務為前提的,只有對于可能使自己受到刑事追究的問題才能拒絕回答。因而,必須針對具體問題分別主張權利,并且要附具理由予以說明[6]。這些說法,多是舶來品,有其精華,也有其偏頗,更難免有不服水土的問題。
沉默也是一種自然權利。法律上的沉默權,以“法”的形式承認了這種天賦人權。它們與罪否并無必然聯系。絕對沉默權,否定了犯罪嫌疑人協助國家查明案件的義務,其基礎是建立在自私自利、趨利避害等個人權利基礎上的。“親親相隱”是對和諧親屬關系的一種保護,它不排除大義滅親的情況;沉默權是對個人隱私、利己行為等的一種保護,它亦不排除為自己舉證辯解的情況。任何權利都各有其利弊,法律給了對沉默者不作不利于他的推斷;而嫌疑人選擇沉默,可能有種種千差萬別的具體原因。但一般經驗告訴人們,無辜者的本能是辯解;僥幸心理很強的作案人,其自衛的武器是狡辯;而做賊心虛的案犯則多是沉默者,因為他與案件存在著客觀的關聯性。法哲學家邊沁就認為:“無辜者主張陳述之權,有罪者行使沉默之權。[7]”這雖然有些絕對,有些在刑訊逼供下無助的無辜者,也會行使沉默權。但許多時候,沉默是在具體案偵背景中的行為,它具有一定的案情指向性。如無刑訊逼供,沉默的本身就可能具有證據的關聯性,很可能讓人認為案子是他作的。在法律上,也有學者研究嫌疑人沉默情況下的證據能力[8](127-140)。法律雖然不能直接根據沉默給嫌疑人定罪,但更高概率的是,沉默這種態度就等于默認,等于心理上的自我歸罪,等于實際上的任人宰割。尤其在偵查階段,沉默使其嫌疑增大,是于己非常不利的。這個時候,當事人就難于沉默,開口辯解就是很重要的權利。
我國《刑訴法》規定:嫌疑人“對與本案無關的問題,有拒絕回答的權利。[2](13)”這種附條件的相對沉默權,也屬于一種狹義的沉默權。它不同于那種廣義的完全建立在天賦人權基礎上的絕對沉默權。筆者作這種區分,并非西方的沉默權就是不附加條件的。當初西方國家的沉默權,少有附加條件;隨著實施中其弊端的顯現,也在逐漸地附加條件進行限縮。例如,美國最高法院通過夸爾利斯判例,確立了關于米蘭達規則的“公共安全”例外[9](111)。“例外”就是從否定角度,限制了沉默權。英國則分了4種情況,規定了沉默于當事人不利的證據能力,并為歐洲人權法院所肯定。德國、意大利等國,對“選擇性沉默”也規定具有證據能力[8](132-133)。不過,我國目前附條件的沉默,不太可能在偵訊中實現。偵訊中沒有法官對訊問情況居中裁量,無法確定偵查員的提問是否“與本案無關”。偵查中的案情往往不明,偵查員自己往往也無法判斷一些問題與本案有沒有關系。比如,訊問嫌疑人的家庭情況等社會關系,表面上與案件沒有關系;但訊問中,就可能發現其同案人。因而,偵查員認為應該問的,嫌疑人也沒有理由堅持與案件沒有關系。偵訊之中,這一附加條件形同虛設。事實上,嫌疑人很難據此沉默。他們的沉默權,只能在庭審中實現,這是一種階段性沉默權。但這并不等于庭審中,法官不能視情將沉默作為不利于被告人的證據。法國、加拿大等國,就是這種庭審階段有證據能力的沉默權[8](133)。從有證據能力這一角度說,當事人還是難于沉默。當然,沉默這種天賦權利,法律上給不給予當事人,他們都可以不回答,現代的法律一般也處理不了他。雖然我國有“抗拒從嚴”的刑事政策,但不因“態度”定罪已是一種司法共識。嫌疑人沉默拒供,古代可以搞刑訊逼供,現代就只有通過訊問技巧與之對話,使之打破沉默。而無辜者在被強迫承認自己有罪時,他們當然也可以選擇沉默。這時候,沉默就是一種消極的防御,不得已的防御。“不得強迫任何人自證有罪”,就成了一種默示的沉默權[9](107-114)。這可以看作我國從相對沉默權,走向了默示沉默權。
但是,作為一種節約訴訟資源的價值引導,司法仍然要鼓勵嫌疑人積極陳述,如實陳述。而不是鼓勵他們沉默不語,或謊話連篇。對于有罪的嫌疑人,則要實行“坦白從寬”的刑事政策和法律承諾,樹立其對司法的公信力。
刑訴活動要靠證據說話,公訴方是這樣,被訴方也是這樣。我國在第一次訊問犯罪嫌疑人或對其采取強制措施時,偵查部門就應當告知他們有權委托辯護人等權利。其時,辯護人還限于只能委托律師[2](4)。犯罪嫌疑人失去自由后,其律師的辯護取證權就非常重要。這是強化嫌疑人的訴權,以對抗和制約偵查取證的公權力。從前,在偵查期間,我國律師只能為嫌疑人提供申訴、控告等法律幫助,不能進行辯護取證,這種權利就很不對等。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就剝奪了嫌疑人為自己辯護的話語權。同時,在法律面前也顯得很不平等。辯護是需要證據的,訴訟不能空口說白話。律師的辯護權,雖然隱含了取證權,但法律還應該將其隱形的權利顯形化。從而,進一步規制律師取證的一些具體操作方法。這才有利于平衡雙方對抗取證中的沖突,從而既有利于警方的偵查取證,又落實了嫌疑人一方的辯護取證權。
在我國,很多人將調查刑案的權力,視作公權力的一種特權,認為偵查取證權只能由公安司法機關一方獨自享有。公安部門甚至單方面發文,否定了私人偵探所、調查公司等民營企業的存在,更不說承認他們的調查取證權,這是具有很大爭議的。警方的取證權,并非天然具有,而是公民取證權的一種讓渡。一些人的思維模式是民營偵探的存在會干擾警方的偵查活動。其實不然,事物都有兩面性。這些公司雖然是營利性的,但市場經濟就是法治經濟,它們同時也在為查明案件真相出力。它們的存在,說明了民間有這一種需求;公民要查明自己所涉案件的事實真相,就有這種需求。社會維權的主體是多元的,取證主體也就理應多元化。在取證權上不平等,在法律面前也就無法平等。群眾要打官司,就要自己取證或委托別人取證,這是法治社會的需求。隨著社會的發展,警方也會解放思想,有讓群眾提供案件線索或委托其取證的需求。比如,除了一些面向社會懸賞偵破的案件,警方還可將一些內部招標破案的案件引入外部的競爭機制,讓私家偵探所和調查公司之類的參與線索尋找和證據收集。說不定一些警方破不了的案件,它們也能夠促進其破獲。因而,應該將之看作法治社會的積極因素。偵查制度的設計,應該考慮這些因素。
目前,我國還只默許了嫌疑人的辯護取證權,并還限于律師,這在訴訟上是很不對稱、很不到位的。律師只是法律方面的專業人士,他們不是偵查方面的專業人員,一些取證中的具體技術和技巧,他們未必能夠勝任。我國司法界應該進一步“改革開放”,逐漸允許私家偵探所對刑事案件的調查取證。案件當事人雙方,無論犯罪嫌疑人還是被害人,都可以聘請它們調查取證。當事人的這種權利,其實也是一種自然權利。一些當事人為了找到作案人,四處奔走調查的案例不時見諸報端,就是一種例證。法律不能禁止他們的調查取證活動,這是他們的天然權利。但他們又不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士,除了經費問題,其調查會遇到技術和法律上的種種障礙。如果在法律上,允許他們聘請有專長和經驗的人為他們取證,這才能將其訴訟中的維權活動落到實處。嫌疑人也才能真正地從被動的追訴客體,轉化為為己辯解的訴訟主體。這在偵訊取證的制度設計上,既是一種對等的制約,又是一種對警方偵查活動的補充。它們可以在防止冤假錯案發生的同時,促進警方的案件偵破活動,使案件真相最大程度地接近客觀事實。
刑訴法修改之前,法律界曾呼吁:偵訊期間,犯罪嫌疑人除了有聘請辯護律師的權利;訊問時,還應該有律師在場權。而修改后的刑訴法,卻沒有采納呼聲較高的律師在場權,而要求一般應對偵訊活動進行全程同步錄音或錄像,并保持完整性[2](13)。用這種較客觀的技術記錄手段,能否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律師的缺位呢?答案是否定的。
偵訊的全程同步錄音錄像較筆錄而言,確實是比較客觀的記錄手段。若能夠保持該記錄的完整性和真實性,確實能夠反映偵訊活動的真正面貌,一定程度上也能夠制約偵查員的訊問行為,起到事后監督的作用。但這畢竟是事后監督,具有一定的滯后性。況且,現時的訊問監控和錄音錄像等,主要是偵辦單位自己在搞。很大程度上,其真實性,就要依靠偵查員的職業操守。如果事后,他們將不利于自己的部分隱藏起來,而只將有利于自己的部分送交檢察院審查起訴,其證據材料的真實性就要大打折扣。作為依法治國的典型案例,中央電視臺報道的念斌投毒案就是一例。該案歷經8年審理、11次開庭。念斌4次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3次被福建省高院核準死刑,3次被最高法院撤銷判決,6次被最高法院批準延長審理。認定其有罪的是物證、供述等證據。2014 年8月22日,宣判其無罪,當庭釋放的還是這些證據。該案除了物證問題①該案的重要證據是毒物鑒定。京港兩地專家認為,該案檢材的提取、包裝、送檢和檢驗記錄,都不符合行業標準。檢材中,不能排除檢測過程中的污染和殘留的干擾。唯一可以與標準樣品比較的,只有2位死者的尿液樣本。然而,從質譜圖上,完全看不到氟乙酸鹽衍生物的特征峰。死者的肝、胃、胃內容物,都沒有檢出佛乙酸鹽。現場物證檢驗結果,應為未發現氟乙酸鹽。本案沒有證據支持氟乙酸鹽曾被使用過。參見:《念斌千古奇冤:北京香港兩地頂級毒物鑒定專家的意見》http://bbs.tianya.cn/post-law-646397-1.shtml。,就是偵訊過程中念斌供認投毒的音像資料。判決后,雖然警方又再次立案偵查,但案件形成疑罪的證據問題是顯而易見的。原來認定念斌投毒的音像資料,經過技術鑒定,就有被剪輯的痕跡,不具有完整性。而且,痕跡就恰恰在念斌從不承認投毒到供認罪行的轉折點上。加上念斌后來翻供,說他彼時遭到警方的刑訊逼供,這就使該偵訊錄音錄像的真實性存在疑點。再審質證中,警察出庭回應律師的質疑時,承認當時念斌咬舌自盡,鮮血淋漓,錄像被迫中斷了1個多小時[10]。再審判決中,它們也就作為非法證據被排除在有罪證據之外。同時,作為無罪證據被采信。可見,偵訊的同步錄音錄像,也有其作為技術手段的局限性。在錄制制度上,需要較為中立的機構進行,以杜絕事后錄制、虛假錄制、篡改錄制等行為。比如,由看守所錄制,但這又牽涉到看守所獨立的問題。但就是由相對獨立的機構錄制了,它們也不能完全代替律師在場的監督作用。因為,還存在錄制人員與辦案人員串通等可能性。
偵訊時的律師在場,可從視頻監控的間接在場,過渡到直接在場;從第一次訊問等重點時段,逐漸過渡到訊問全程的在場;從同一個律師在場,過渡到多位律師輪換在場,等等。當然,即便律師在場了,也并非萬事大吉。同步全程錄音錄像仍有其監督制約作用,它們仍然必需,不能相互代替。在場律師也可能成為形式,他們并非沒有同警方“保持步調一致”的可能性。因而,如何確定在場律師的條件、其經費問題,怎樣輪換他們,他們同警方的關系如何制約監督,等等,都是需要具體設計和操作的問題。與之類似的問題,還有當偵訊雙方的語言不通時,如何聘請和確定翻譯人員,如何在做好筆錄和核對筆錄的同時,使用同步錄音錄像增加偵訊記錄的可信度,等等。都是需要具體進行制度設計和構建的。而制度是死的,需要人去制定和遵守,這就需要一系列相互配套、補充、制約和完善的制度措施。
一些專家一邊認為,“各種人證是靠不住的,言詞證據的證明力是多變的”[11];口供是一種特殊的人證,其證明力更是多變的。另一邊又認為,在出于完全自愿的情況下,犯罪嫌疑人的陳述才具有可靠性,才能有助于發現真相[12](119)。主張“只有基于自愿的自白,才能采納作為定案的根據”[12](115)。難道犯罪嫌疑人具有自愿性的口供就靠得住?其證明力就不變?其實,自愿性只具有程序正當性的意義,而在實體上并不能保證口供就一定真實可靠,不會出問題。
口供作為一種人證,其表現形式為言詞證據。言詞是以陳述為存在和表現形式的證據,包括被害人陳述,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和辯解,證人證言,鑒定意見,辯認筆錄、電話錄音等。鑒定意見是一種特殊的言詞證據,它是鑒定人根據司法人員提供的材料,對與案件有關的專門性問題進行分析判斷后的意見,其實質仍是一種人證。一般情況下,言詞證據具體、形象、生動,能從動態上證明案件事實。當事人、證人是對案件事實直接或間接的感知者,其陳述能使司法人員迅速地從總體和細節上把握案件全貌,這是實物證據無可比擬的。但當事人的感知、記憶、陳述都可能影響言詞的真實性,如因訴訟結果與其有直接的利害關系,他們就可能作虛假陳述;證人也會因感知能力、個人的品質和受到威脅、利誘等而可能沒有如實作證[13]。因而,言詞又有不穩定性和可變性,客觀性較差。犯罪嫌疑人的口供與訴訟結果當然有直接的利害關系。從動機上說,除了無罪者渴望警方查清案情,洗其冤情;他們不怕說真話,因而一般地,他們的自愿性口供是靠得住的。但相當多的有罪嫌疑人,警方查清了案件事實,他們就會受刑事懲罰;案件事實不清,“疑罪從無”,他們就會被無罪釋放。在偵訊過程中,他們本能的自衛方式就是拒供。一般情況下,他們會以沉默不供、撒謊偽供等抗拒訊問,其自愿性口供就非常靠不住。何況,犯罪嫌疑人的感知、記憶、陳述的每一個環節都可能出現偏差,這些差錯都可能造成口供失真。就是具有真實陳述動機的嫌疑人,其口供也會出現這些情況,何況是具有隱瞞動機的嫌疑人。因此,口供具有復雜性,其可不可靠,同它們出于自愿與否,并沒有必然聯系。口供可不可靠,需要認真查證,通過它們與相關人證物證的關系過細地查證。而作為定案根據的口供,都需要通過組織證據體系,去排除虛假性,認定其真實性。
任何證據,不管是人證還是物證,在法律上都需要具備程序上的正當性、實體上的真實性、邏輯上的案件關聯性和事實充分性,才具有證明能力。因而,不能簡單地認為口供有了自愿性,就有了證明能力。“自愿性”只是法律正當性的一個方面,它不等于口供就具有事實的真實性,更不等于具有充分的證明能力。而一些不具有“自愿性”的被迫供述,只要其被逼是一種正當的法律情勢,其口供有人證物證印證,它們也是具有證明能力的。因而,在制度設計上,就不能將口供的自愿性絕對化。
排除和認定犯罪嫌疑人的供述和辯解,是甄別和取舍口供材料的兩個方面。排除口供,還有事實排除和程序排除兩大方面。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就偏重于程序排除。其標準,即取證的正當性原則。我國的非法證據排除方式,對非法物證實行裁量排除和無法補正排除,對非法人證采取原則性排除或絕對排除①我國《刑訴法》第??條規定:采用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收集的供述,采用暴力、威脅等非法方法收集的證人證言、被害人陳述,都應當予以排除;而物證、書證的排除,卻有不符合法定程序、可能嚴重影響司法公正、不能補正或合理解釋的三個條件。實際上,對非法實物證據的排除,采用了裁量排除和無法補正排除兩種方式。。在排除中,主要看取證對當事人權利的侵犯情況。人權的位階依次為人身權、財產權、隱私權等。非法取證侵害權利的位階越高,證據被排除的可能性越大。刑訊逼供嚴重侵害了人身權利,應絕對排除;其它的,可裁量排除。非法取證侵害同一位階的權利,其侵害強度越大,證據被排除的可能性就越大。比如,長時間毆打,它比扇一個耳光的強度大得多,其口供更應該排除。
對口供的排除,除了使用暴力刑訊的情況,問題的關鍵在對其它“非法方法”的理解上。比如偵訊記錄,2個人偵查員訊問,漏掉了另1個人簽名;或全由1個人代簽,呈現1人筆跡;或反過來,形式上是2個人簽名的筆跡,實際上是1個偵查員在訊問。有些未記錄權利告知事項,有些出現錯別字、語句不通、具有歧義等筆誤的記錄,一些不當地運用電腦復制粘貼功能內容出現雷同的記錄,一些嫌疑人核對倉促、不仔細的筆錄,還有訊問翻譯不準確,同步錄音錄像不完整,記錄的時間、地點、步驟、方式上有技術性違規的材料。更重要的是筆錄的方式方法,偵查員記的是原話,還是歸納速記;歸納記錄的,是否為嫌疑人的原義,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其真實意思。雖然,當時嫌疑人簽了名,但事后他們以種種理由不認可怎么辦?司法實踐中,記錄出現瑕疵的情況大量存在。通常的做法是要求偵查員說明和補正。事實上,不管物證和人證都存在“瑕疵證據”。在一定條件下,它們既可轉向合法證據,也可轉向非法證據。這就使“非法證據”游移不定。當然,更具爭議的是在偵訊的方式方法上,一些施謀性問話使嫌疑人中招,其口供的自愿性也會出現分歧。
我國雖然沒有確立口供任意性自白原則,但在明確了“不得強迫任何人自證有罪”的情況下,也應該堅持取供的正當性。要特定性地排除強迫性口供,尤其是采用刑訊逼供等非法手段強逼的口供更應當排除[2](6)。強逼口供,嫌疑人當然不情愿。他們的自由意志會因強逼的程度不同,受到相當的考驗。口供的自愿性和任意性意義雖然相近,但其語義還是有差別的。“自愿性”強調的是內心是否情愿,“任意性”強調的是意志是否自由。許多時候,嫌疑人交待問題是不情愿的,但他們仍然有說與不說、這樣說或那樣說的自由。我國嚴禁使用刑訊等非法手段逼取供口供,這是證據收集的禁止;同樣也排除證據組織中使用刑訊逼取的口供,這是證據使用的禁止。
偵訊使用強制措施的法律情境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心理強制因素。面對警方訊問,犯罪嫌疑人很難毫無顧忌,輕松自如。一般情況下,他們都不會樂意供述罪案事實,而是在警方掌握證據的情況下,被逼無奈,才不得不交待罪行的。這里的“逼”,是法律證據固有的強制因素,這里口供的自愿性就是一個問題。因而,筆者主張,由法律本身產生的強制因素導致的非自愿性口供不在排除之列[14]。也就是說,不能片面地極端地理解口供的自愿性問題。法律所確定的“自愿性”是個正當程序問題,而不是心理學意義上的內心情愿。否則,司法認定就缺乏可操作性。只要不是用刑訊等非法手段逼取的口供,哪怕犯罪嫌疑人有不情愿交待的成分,但只要有其它人證物證印證口供的真實性。其口供也就具有相當的證據能力。
排除非法口供,辨析口供的自愿性具有種種復雜性。最容易絕對排除的,當然是具有明顯刑訊手段的口供。它們具有主觀故意,大家對其具有“零容忍”共識。其次,是凍、餓、站、曬,輪番訊問,不讓休息和睡覺等變相刑訊逼取的口供。再次,就是一些處于正當與不正當之間的口供,它們需要根據具體的偵訊情境進行分辨,不宜一概排除,而需裁量排除。最難把握的,是一些偵訊施謀用策中獲取的供述。嫌疑人的供述是自由的,但其意志又確實受到了迷惑與干擾。這里面有偵查員對嫌疑人心理的誘導、把握與操控,其心理陷阱很難說是非法的引誘和欺騙,它們應該看作法律為偵訊留下的自由空間,看作是偵查員對法律的靈活運用。當然,偵訊對策系統的合理合法性,應符合社會道德期許、訊問目的善意、施謀手段均衡,符合比例原則和謙抑原則,不能過度地“威脅、引誘和欺騙”。這些靈活中,當然也有不明顯的違法情況,需要具體把握“非自愿性”的度,無法補正其瑕疵的,就要排除其口供。
偵訊過程中,偵查員時有更換,訊問的時間、情境等也在改變。而在審查起訴、庭審質證等過程中,變換了不同的訊問主體,也逐漸地有了辯護律師在場,同一內容的重復供述就不可避免。這樣,篩選、排除和認定重復口供,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供述一致、有物證和人證等佐證的口供,不難認定。關鍵是一些供述不一致、相互矛盾,又與人證物證有出入的重復口供,在無法認定其它人證物證的情況下,就很難辨析這些口供的真偽。這種情況下,可在核查事實的基礎上,首先排除非法的重復口供。排除中,主要要看違法訊問的程度。比如,是否告知反對自證其罪等權利,引供誘供的違法程度,它們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到后續口供的任意性。如重復供述仍受違法行為污染,則排除;如其污染已經阻斷,口供具有任意性,則應暫時采納。
偵辦案件,還需甄別、排除和認定共犯口供。共犯一般是同案共犯,也有另案共犯和同案非共犯等情況。偵訊組織證據過程中,就要厘清某一共犯口供對其他共犯是否具有證據能力。一般情況下,同程序處理的共犯不得為證人,分程序處理的共犯可為證人;實質共犯無論是同程序處理的或分程序處理的,均不得為證人。他們的口供,可從供證關系的角度進行審查判斷。而供證關系,筆者已經另文探討,不在這里贅述。
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不僅針對直接取證,也將派生證據納入其范圍。這就是對口供“毒素之果”的排除,通過非法口供取得的言詞證據,一般應該排除。法律也又可設置一些污染中斷、獨立來源、必然發現等模式的例外規定,對“毒樹之果”進行限縮。通過非法口供取得的實物證據,一般可據情裁量排除。一些違反正當程序衍生的“毒樹之果”的排除,如通過非法實物證據取得的言詞和實物等,則不在本論的考察范圍。
排除非法口供,這有警方自查排除、依當事人申請排除、檢察監督排除、庭審質證排除、法官裁量排除等形式。在施謀取供中,則可裁量排除。那些非善意的或重大過失獲取的口供應當排除,而善意取供,主觀無過錯或有輕微過失的,經過核實無誤的口供可以不予排除。
在司法領域,警方追求案件的客觀真實時,不能以犧牲法律的正當性為代價。這是對的,程序正當是追求法律真實的基礎。但法律真實是一種擬制真實,在認識上是對客觀真實的反映,不應該將它們對立起來。在口供證據的認定上,尤其是這樣。但在運用證據的選擇上,有人提出“要從客觀真實、實質合理的證據觀,轉變為法律真實、形式真實的證據觀”[12](119)。這種“轉變”,就有將兩者對立起來之嫌。法律真實不應該脫離客觀真實的引導,形式真實不應該脫離實質合理的內核。它們不是“轉變”關系,而是制約關系。否則,法律真實就可能是歪曲客觀真相的所謂“真實”,形式真實就可能是與實質合理不搭界的“形式主義”。在我國經歷了大躍進、文革等運動,“假大空”等形式主義仍在荼毒社會風氣的社會背景中,大談這種“轉變”是有導向問題的。筆者認為,應該將它們辨證地統一起來,當發現證據的“法律真實”有問題,例如像被害死者還活著、殺人案件另有真兇之類的,哪怕過去判決的“形式真實”沒問題,也應該糾正其法律事實。當然這只是假如,事實上法律真實有問題,形式真實不可能沒有問題。這里最大的問題,就是形式主義。中國的現狀是形式主義大行其道,這在政治生活、行政工作、產品包裝、仿冒商品等領域泛濫成災。如果我們的司法領域也脫離了證據的實體內容,去大談其程序形式的獨立性,就容易迎合形式主義的社會思潮,將中國司法引入假大空的濁流之中。外來取來的真經,也會被歪嘴和尚給念歪了,這是應該警惕的。
有人認為:追訴犯罪和不冤枉無辜之間永遠是矛盾的[15]。好像追究犯罪就必然要冤枉無辜,冤枉無辜是不可避免的,對此筆者不能茍同。法律是通過證據說話的,證據不僅僅是一種材料,它更應該是一種與案件相關的事實,材料不過是案件事實的載體。當證據材料反映了案件的客觀真實時,就不可能冤枉無辜。冤枉無辜的情況,就是證據不反映案件客觀真實的情況。如果追究犯罪的證據,只注重其法律真實和形式真實,而不管其實質是否合理,在什么程度上反映了客觀的案件事實,它們冤枉無辜的可能性當然也就相當大。事實上,司法實踐中,冤枉無辜的案件畢竟是少數,絕大多數刑案雖然存在著質量差異或爭議,但它們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案件事實,而不至于就都冤枉了無辜。偵訊取證的制度設計,尤其要注意口供的法律真實是否逼近案件的客觀真實,推敲其形式真實與實質合理是否統一。
人權是有層級結構的人之關系,并非是孤立的個人權利。生存和發展是最基礎的人權,它們在人的生理和心理上屬于缺失性需要,可產生匿乏性動機。這類動機,可使人致力溫飽、勤勞致富,也可能滋生侵犯他人的人身、財產等權利的犯罪。民主和自由是較高層次的人權,它們是在滿足了至少部分地滿足了基本的生存需求后產生的,可產生成長性動機。民主和自由是發自個體內心的渴求,在超越了生存滿足之后,它是實現自身潛能的需求,像裴多菲那樣的人甚至將其看得比生命還重要。但同時,這種需求的極端擴張和膨脹,也可能使民主變成民粹、自由變為放縱,生出藐視社會規范的沖動;當私欲膨脹,對道德和法律造成沖擊,對他人的人權造成侵害,這又成為犯罪的一種根源。犯罪與人權也就成為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這就形成了犯罪行為的復雜性。
在現代法律制度的構建中,“打擊犯罪”維護的是最基本的社會秩序,其追求的是一種本能的生存價值;“人權保障”維護的是公平正義的社會理念,其追求的是一種較高層次的人權價值。歷史的真相是打擊犯罪在先,維護人權觀念在后。價值觀念的崇高,并不能也不應掩蓋事實真相。打擊犯罪和保護人權并不必然矛盾,準確地打擊犯罪就在保護絕大多數人的人權。打擊不準,冤枉了無辜,也就踐踏了人權。司法要著力于精準打擊,人權保護也就在其中,而不是孤立地去談人權保障。偵訊制度合理地設計犯罪嫌疑人的訴權,就體現了其人權保障。它們是個公正問題。司法公正了,當事人的人權自然就有了保障。偵訊取證制度的構建與完善,只是偵查取證的一個組成部分。其制度構建是一龐大系統,需有相應的配套措施。在我國,它們有些是已經具有的,有的是即將實施的,有的是需要改進的,有的是正在建設的,有的是需要規劃和完善的,其可行性都需要實踐的驗證。這里掛一漏萬地擇要論述,意在拋磚引玉。
現代兩大法系正在相互作用,注重實體正義、懲治犯罪和注重程序正義、保障人權的多元訴訟價值,正在理性地均衡著。這種趨勢,又因各國的國情而有較大差異。每一個體都是特殊的,因而要重視私權利;而每一個國家也是特殊的,因而要維護其主權。人類的法制文明具有多樣性。我們應該繼承一切人類文明的精華,但這需要辨析。精華與糟粕時常并存,需要在辨析中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比如,有人批評“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刑事政策,說“坦白從寬是誘供,抗拒從嚴是逼供”[16],就有潑臟水把嬰兒也倒掉了之嫌。因為事實上,“誘”與“逼”都有合理合法、合理非法、非理非法等情況,需要根據具體的偵訊情境辨析,不能過激地一概而論。法律本身的剛性原則,時常在精華與糟粕的“并存”中兩難。而模糊立法,在有普遍性的同時,又有實際操作之難。我們應該在本國法制文化的土壤上,播種世界法制文明的良種,這也就需要優選,不能盲目地照單全收,照搬照抄。這有選擇之難,更有同化與融合之苦。但盲目模仿,就是東施效顰。我國有別于其它國家的國情,我們應該抱有現實的態度,結合這些國情構建自己獨特的法制體系和偵訊取證制度,為世界法制文化的多樣性貢獻一份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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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 Wen-gao
(Sichuan Police College,Luzhou,Sichuan,646000)
Investigation and evidence collection and protection of human rights are two aspects of case investigation.However,they didn't develop balanced.We can't cover the truth that fighting against crime is the most important task despite we should maintain the concept of human rights's sublime.Investigation activities and restricting the personal liberty are two synchronous processes.We have explored our coutry's pending custody and layer meeting,thruthful confession and self-incrimination,relatively implied right of silence,regularization of evidence collection defencing,presence right of lawyer synchronization of audio and video recording,certificate ability of voluntary confession,judicial screening and identify confession complexity,etc.We aim to answer how to deal with legal reality and objective facts of the evidence,the formal truth and substantive rationality are vital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ighting against crime and protecting human rights.So there should be some relatively supporting measures when we improve the investigation and evidence collection system.
investigation and evidence collection;restriction of liberity;confession and silence;evidence collection defencing;confession probative force;excluding and affirming;system improvement
D631.2
A
2095-1140(2015)03-0037-12
2015-02-24
陳聞高(1954-),男,四川雅安人,四川警察學院教授,審訊學學科帶頭人,《預審探索》副總編,主要從事刑偵預審、偵查心理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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