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 榮
(杭州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從“少數人”到“心智成熟的民眾”
——利維斯的文化批評與“共同體”形塑
歐榮
(杭州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浙江 杭州 311121)
摘要:不少學者對利維斯的批判大多立足于片面理解其“少數人文化”論,給利維斯扣上“文化精英主義”的帽子。然而,對利維斯“少數人文化”的理解必須結合利維斯對“大眾文明”的界定和批判,更不能忽視利維斯對“心智成熟的民眾”的關注和想象。利維斯批判的“大眾文明”是工業技術發展帶來的批量生產的文化后果,他所批判的“大眾文化”并非指人民群眾創造的民間文化,而是指商業利益驅動的現代傳媒對大眾的操縱、欺騙和誤導。他清醒地意識到,解決“大眾文明”時代的“文化困境”,光靠“少數人”的突圍是不夠的,而得到“心智成熟的民眾”的回應和支持,文化傳承才有希望;因此,大學教育的各門學科都應該以培養“心智成熟的民眾”為使命,文學研究尤應如此。“少數人”與“心智成熟的民眾”之間的創造性合作就是利維斯對“共同體”的想象。
關鍵詞:利維斯;大眾文明;少數人;心智成熟的民眾;文化傳統;共同體
英國批評家利維斯(F.R.Leavis,1895-1978)一向是個富有爭議性的人物。他一生好辯,樹敵甚多,對他的批評也是多種多樣,不少學者對利維斯的批判大多立足于其文化批評的開山之作《大眾文明與少數人文化》(MassCivilizationandMinorityCulture,1930)①此書在1933年首次被介紹到中國,譯為《大眾的文明與少數的文化》(常風《利斯威的三本書》,《新月》1933年第6期,第108頁),后譯名有所不同,如“大眾的文明和少數人的文化”、“大眾文明與少數人的文化”、“多數人的文明與少數人的文化”等,本文此處暫用“大眾文明與少數人文化”的譯法,但筆者認為這些譯名都無法傳達英文書名的“一語雙關”,造成很多讀者對利維斯的理解有失偏頗,后文將詳細分析這一點。,并止步于片面理解其“少數人文化”論,給利維斯扣上“文化精英主義”的帽子。例如,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1921-1988)在《文化與社會》(CultureandSociety1780-1950,1958)中斷言“利維斯的少數人,本質上就是保存著文學傳統和對語言最精細的鑒賞力的少數文人”。[1](P.272)王寧批判利維斯“表現出強烈的精英意識和對高雅文學經典的崇尚”。[2](P.117)周玨良提出:“利維斯既主張文化是少數人的事,當然會注意培養精英人物。”[3](P.57)鄒贊聲稱:“利維斯理想中的文化就是文學,尤其是他在《偉大的傳統》中設定的‘文學正典’!”[4](P.58)陸揚、王毅也提出:“F.R.利維斯是把文化主要定位在優秀的文學傳統上面,能否欣賞這一傳統的少數人,因此首先是趣味雅致高遠的批評家。”[5](P.86)筆者認為,對利維斯“少數人文化”的理解必須結合他對“大眾文明”的界定和批判,結合他的“共同體”想象,更不能忽視其對“心智成熟的民眾”的關注和思考。
一、“少數人文化”再探
要正確理解利維斯的文化批評和他的“共同體”想象,首先要明確他的“少數人文化”(minority culture),而利維斯飽受詬病的就是他提出的“少數人文化”。很多學者對其批判的立足點都是對《大眾文明與少數人文化》有關表述的選擇性引用:
在任何時代,敏銳的藝術和文學鑒賞要仰賴很少的一部分人:只有少數人能作出有創見的判斷(那些簡單的和大家熟悉的作品除外)。另外,能夠通過本真的個人反應支持此類判斷的人雖然數量稍多,但在整個社會仍占少數……*此處省略的是利維斯引用的理查茲(I.A.Richards,1893-1979)在《文學批評原理》(ThePrincipleofLiteraryCriticism)中的一段論述:“……批評家關注精神的健康如同醫生關注肉體的健康,成為批評家就是成為價值的評判者……藝術家總是注意把自己認為最值得擁有的經歷加以記錄和保存……也是最有可能擁有值得記錄經歷的人,他們是顯示人類精神成長的標志。”這少數人不僅能夠欣賞但丁、莎士比亞、多恩、波德萊爾、哈代(僅舉主要幾例),而且能辨識出其最新的后繼者,因而在某一特定時期構成這個民族(或其分支)的良知。這種鑒賞力不僅屬于孤立的美學王國,它意味著當理論和藝術、科學和哲學可能影響人們對生存狀況以及生命本質的感受時,對其做出反應。依靠這少數人,我們才得以從過去人類最美好的經驗中獲益;他們使傳統中最微妙、最易消亡的部分保持生機。依靠這少數人,美好生活的標準不言自明,據此我們明白什么更有價值?哪兒是前進的方向?理想的中心在哪里?他們守護的是——用一個值得深思的隱喻和轉喻來打比方——美好生活賴以存在的語言及其變化的風格,沒有它們,卓越的精神就會消亡而難以傳承。我指的“文化”就是對這樣一種語言的使用。[6](PP.3-5)
以上黑體字的部分經常被利維斯的批評者所引用,并由此得出利維斯持“文學精英主義”的結論。這些學者往往忽視了利維斯對“鑒賞力”的進一步闡釋:“這種鑒賞力不僅屬于孤立的美學王國:它意味著當理論和藝術、科學和哲學可能影響人們對生存狀況以及生命本質的感受時,對其做出反應。”[6](P.5)因此,利維斯眼中的“少數人”不僅具有文學藝術的鑒賞力,還具有對其他領域影響人類生存狀況的感知力。孟祥春對“少數人”的理解切中肯綮:“利維斯認為文學最終通向文學之外,所以,‘少數人’就勢必不僅僅是‘文學內’的少數人。”[7](P.84)
上述引文的最后兩句國內學者一般不會引用。細讀原文,我們可以看出利維斯把文化看作“語言的運用”,是一種隱喻和轉喻的說法。語言是文化的一部分,是最能體現“美好生活”和“卓越精神”的一部分。利維斯的這種說法難道不是事實嗎?我們提到希臘文化,必然會想到荷馬史詩。講到基督教文化,必然會聯系到圣經。講到英國文藝復興,怎么能離開莎士比亞?一個時期的語言成就無疑是其文化水平的重要表征,語言的貶值不是文化貶值的重要標志嗎?
更多學者把利維斯的“少數人文化”看作“少數人的文化”,把利維斯的“少數人”與“大眾”對立起來。常見的批評論調是:利維斯“堅信文化總是少數人的專利。”[5](P.85)通讀原文,我們看到利維斯一再強調的是少數人對“文化”的守護(in their keeping,利維斯從未說過文化是由少數人創造的),他們守護的是“過去人類最美好的經驗”,是“傳統中最微妙、最易消亡的部分”,而使“美好生活”和“卓越的精神”賴以存在的語言是“文化”的重要組成。如此看來,利維斯的文化觀仍然呼應著阿諾德對文化的界定:“最優秀的思想和言論(the best which has been thought and said in the world)”[8](P. viii),這種文化必然是全人類的創造,而非“少數人的專利”。殷企平曾經令人信服地論證過一個觀點,即“把‘精英文化’的標簽貼在阿諾德身上,實在過于牽強”[9](P.88)。同樣,給利維斯貼上“精英主義”標簽,也有些牽強附會。
利維斯在對“文化”下定義之前,以阿諾德的《文化與無序》(CultureandAnarchy,1869)作為參照,指出在阿諾德時代,文化被公認為人類“最優秀的思想和言論”,無需更多的闡釋;然而,在利維斯時代,有必要對“文化”再做界定,以別于流行報刊、電影、廣播等大眾媒介操縱下的“文化產物”。其實利維斯所謂的minority culture語帶雙關,一方面指任何時代,優秀文化都為少數人所守護;另一方面,少數人守護的文化曾經是強勢文化(major culture),是能引起大多數民眾回應的文化,只是在利維斯時代,最優秀的文化成為“弱勢文化”(minority culture)了。
因此,對利維斯“少數人文化”的理解必須結合其對mass civilization的界定和批判。mass civilization常被國內學者譯為“大眾文明”,并等同于“大眾的文化”。這些學者進而把利維斯及其擁戴者視為“大眾”的對立面:“他們首先是對大眾不滿,然后才遷怒于大眾文化,而大眾文化的甚囂塵上又加重了他們對大眾的不滿。”[10](P.69)事實上,利維斯的mass civilization也是雙關語。mass一詞,在英語中既指“大眾、民眾”,也有“大批量”的意思,如工業化產品的大批量生產(mass-production)。在漢語中,“文明”和“文化”常被視作近義詞或同義詞,但在19世紀以降的英國文化批評語境中,“文明”(civilization)是與“文化”(culture)相對立的。現代“文明”是指以“機械的崛起”為標志的工業文明,而“文化”概念也演變為“對工業文明的焦慮”、“對于社會轉型的焦慮”,而文化的功能也就是“化解這種焦慮”。[9](PP.5-9)阿諾德在《文化與無序》中指出:“文化為人類擔負著重要的職責;在現代社會中,這種職責尤其重要。與希臘羅馬文明相比,整個現代文明在很大程度上是機器文明,是外在文明,且有愈演愈烈之勢。”[8](PP.14-15)利維斯繼承了阿諾德的文化觀,在本書開篇的題詞中就引用了這段話,強調“文化”對“機械文明”相抗衡的作用,并在后文中指出:“‘文明’和‘文化’正成為對立的兩個概念。不僅文化失去了力量和權威感,而且一些對文明最為無私的關注反而有意無意地加害文化。”[6](P.25)
關于利維斯所指的“大眾文明”,威廉斯在《文化與社會》中其實已經有較清楚的闡述:
如果我們的文明已淪為“大眾文明”,對質量和嚴肅性漠不關心,我們要問,何以至此?事實上,“大眾”究竟是何所指?是指依賴于普選權的民主,是指依賴于普及教育的文化,還是指依賴于能識文斷字的大眾讀者群?如果我們發現“大眾文明”的產物如此討厭,我們是否應該把選舉權、教育或識字能力看作罪魁禍首?或者我們用“大眾文明”指代依賴于機器生產和工廠制度的工業文明?我們是否認為流行報社和廣告之類的機構是這種生產制度的必然后果?或者說,我們是否認為機器文明和流行機構是某種重大變化和人類精神頹敗的產物?[1](P.275)
細讀利維斯,我們會發現利維斯的“大眾文明”指的是工業技術發展帶來的大批量生產的文化后果:
我們將會更高效,銷售得更好,然后有更多的批量生產和標準化。如果批量生產和標準化僅體現在麥樂購連鎖超市,我們還不至于感到絕望。但是,現如今批量生產的后果已比較嚴重地危及共同體的生活。例如,我們看到以出版業為代表的批量生產和標準化,顯然這必將伴隨著平庸化”。[6](PP.7-8)
值得注意的是,利維斯此處把“大眾文明”直接看成了對共同體的威脅:“大眾文明”/“大批量文明”的后果就是“劣幣驅逐良幣”,優秀文化遭到“批量生產”的“標準化文明”(standardized civilization)的擠壓,淪為“弱勢文化”,而以量取勝的流行消費文化則成了“大眾文化”(mass culture)。顯然,利維斯批判的“大眾文化”,并非指人民群眾創造的民間文化,并非共同體文化。利維斯批判的是工業化、商業化的現代傳媒對大眾的操縱和誤導。他這樣描述“大眾文明”時代的“文化困境”:
和華茲華斯一起長大的讀者行走在數量有限的文化符號之間,其變體還未達到鋪天蓋地的程度。因此他一路前行的時候,尚能獲得辨別力。然而,現代讀者面對的是一個龐大的符號群,它們的變體和數量如此之多,叫人不知所措。除非他才具過人或天賦極高,否則委實難作甄別。這就是我們面臨的總體文化困境。[6](PP.18-19)
面對這樣的困境,“少數人”對文化傳統的堅守和傳承顯得尤為重要。但利維斯的“少數人”并非一個孤立的概念,而是與“民眾”(public)緊密相連。他認識到,要解決大眾文明時代的文化危機,光靠“少數人”的突圍是不夠的;“少數人”的文化守成,必須得到“心智成熟的民眾”(the educated public)的回應和支持,否則文化傳承就沒有希望,共同體的生活就沒有著落。本文以下將對這一話題做更深入的探討。
二、心智成熟的民眾
在《大眾文明與少數人文化》中,利維斯已經注意到普通民眾的重要性,那些“能夠通過本真的個人反應”支持“少數人”發表獨立創見的人即是利維斯心目中的“民眾”,文化傳統依靠“少數人”和“民眾”的心氣相求才得以傳承和發展。令人遺憾的是,很多學者忽略了利維斯在其著述中對“民眾”和“心智成熟的民眾”(the educated public)的一再強調。
在《英詩新方位》(NewBearingsinEnglishPoetry,1932)中,利維斯再一次把脈時代的病癥:不少編者對詩人詩作的大量涌現而歡呼雀躍,卻沒有意識到詩歌在現代社會已變得無足輕重,因為這個時代“缺乏詩歌評價的嚴肅標準,缺乏活躍的詩歌傳統,也缺乏有見識和嚴肅興趣的民眾”。[11](P.6)利維斯推崇艾略特(T. S. Eliot)的詩歌“表達了一種現代性感受(a modern sensibility),表達了個人與其時代血脈相連的情感方式與生活體驗”[11](PP.75-76);但反映時代精神的《荒原》只有少數人能欣賞的“被高雅”恰是現代文明喪失甄別力、良莠不分的癥候。[11](P.104)論及“詩歌的未來”時,利維斯不無焦慮地指出:“這個時代缺乏心智成熟的民眾”[11](P.211);“現在有一定修養的讀者也棄詩歌而去”,因為大批量生產的庸俗化讀物使他們“失去閱讀詩歌的能力”、“失去對新穎的、微妙的文字符號做出反應的能力”,但“沒有民眾的支持,詩歌幾乎無以為繼”。[11](PP.211-214)
利維斯夫人(Q. D. Leavis,1906-1981)所著《小說與閱讀民眾》(FictionandtheReadingPublic,1932)呼應著利維斯對“民眾”的關注。該書從人類學的視角對伊麗莎白時代以降英國民眾閱讀趣味的演變進行了深刻的剖析。此書獻給利維斯,并引用了利維斯對“大眾文明”的表述,可見利維斯思想在其背后的影響。在利維斯夫婦看來,在前工業化時代,少數人守護的文化是能夠得到大多數民眾的理解和回應的,那時的閱讀群體雖然人數有限,但他們是“一個真正的共同體”(a genuine community),能對文學作品產生“健康的自發的情感反應”[12](P.85),如莎士比亞的戲劇雅俗共賞,班揚的《天路歷程》家喻戶曉,“少數人”通過《旁觀者》《閑談者》等刊物與民眾有效溝通;19世紀英國民眾的閱讀趣味有所分化,但民眾接觸優秀文學的渠道仍然是暢通的。然而,到了20世紀,大眾傳媒、商業邏輯、商業標準影響一切,由此在讀者中產生了高眉、平眉和低眉的分野*高眉(highbrow)、平眉(middlebrow)、低眉(lowbrow)采用錢鍾書在《論俗氣》一文中的譯法(《錢鍾書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年)。。[12](PP.31-32)廉價雜志逐漸影響大眾的閱讀習慣,閱讀如同吸毒,變成不需思考的習慣性行為;在商業利益面前,真正的文學價值和標準遭到排斥。利維斯夫人在書中引用了一位“成功的”美國專欄作家的寫作指南:
如果想被好雜志接納就要記住,有些寫作主題是禁忌,不管小說的價值如何。很少有期刊愿意發表不道德的或悲慘的故事。像托馬斯·哈代那樣對人生持悲觀態度的作家們是不受流行雜志歡迎的,不管他們的文學藝術有多高超。[12](P.37)
在這樣的環境中,民眾的閱讀能力每況愈下,“即使是受過教育的讀者也幾乎不愿意——或者說沒有能力——閱讀優秀的詩歌”。[12](P.185)面對這樣的文化困境,利維斯夫婦并沒有悲觀失望,他們認為“少數人”可以在兩方面做出努力,一是在研究領域,通過著書立說,提高民眾的文化批判意識;二是深入學校教育工作,培養英國年輕一代對美國流行文化的“抵抗意識”;他們相信“少數人”“自覺的、方向明確的努力”,可以匯集“潛在的”民眾的力量,重建“一個真正的共同體”。[12](PP.213-215)
利維斯與湯姆森(Denys Thompson)合著的《文化與環境》(Culture&Environment,1933)就是“少數人”與“民眾”溝通、喚醒民眾文化批判意識的又一次努力。在“使用說明”中,著者表明此書為普通讀者(general reader)所寫。[13](P.vii)在序言中,利維斯剖析了文化與環境之間的關系。利維斯認為英國的前工業化社會是“一個體現鮮活文化的有機共同體(an organic community with a living culture it embodied);民歌、民間舞蹈、科茨沃爾德的村舍以及手工藝品是這個有機共同體的文化符號,代表著更深層的意義:一種生活的藝術、一種有序規范的生活方式,它涉及社交藝術、交流的準則,它源自遠古的經驗,是對自然環境和歲月節奏的因應調整”。[13](PP.1-2)*從這一段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出,利維斯對文化的界定已擴大到“生活的藝術”、“生活的方式”而非利維斯批評者眼中以“文學藝術為核心的高雅文化”。這個“有機共同體”在工業文明的進程中消失了,但其所代表的文化傳統在文學作品中得以保存,通過文學教育而有所傳承;利維斯追憶往昔,并非要“復古”,而是希望英國民眾了解文化傳統,思考在現代文明的高歌猛進中失去了什么,從而培養“對文明總體進程的意識”,認識到“當前的物質環境和知識環境如何影響趣味、習慣、成見、生活態度以及生活質量”[13](PP.4-5);工業文明造成消費文化的“批量生產”,不僅體現了現代文明對思想的機械控制,而且改變了民眾品性。面對這樣惡劣的“文化環境”,利維斯強調了教育的重要性,但他對“教育”的內涵進行重新界定:現代環境所能提供的“教育”就是批量生產的標準化讀物,因此真正意義上的“教育”應該主要是“反現代文化環境的教育”,這就需要教育工作者付出更艱辛的努力。[13](P.106)顯然,利維斯對“有機共同體”的回顧,對消費文化的剖析以及對“教育”的甄別,都是為了培育“心智成熟的民眾”。
二戰后英國高等教育不斷發展。在《教育與大學》(EducationandtheUniversity,1943)一書中,利維斯提出:大學是“文化傳統的象征”,但文化傳統與“僵化的傳統主義”不同;文化傳統是“在傳統智慧指導下,對一種成熟的意識和價值感的傳承”,是機械文明的反制力量。[14](PP.11,15)在利維斯看來,現代文明中大學教育的專業化發展不可避免,關鍵是如何培養一種“核心理解力”(a central intelligence),使不同學科的知識發生有意義的聯系;大學教育要培養“專家”,更要培養“有智見的人”(the educated man)。[14](PP.25,28)利維斯強調要在大學設立一個人文中心(a humane center),聯系不同的研究領域,而英文學院可擔此重任,因為文學研究從文化傳統中汲取智慧以應對當下的文化危機,文學研究不是純粹的學術活動,而是對“理解力和感受力(intelligence and sensibility) ”的訓練,這些訓練也是其他領域所需要的。[14](PP.34-35)因此,利維斯堅信文學批評應作為大學教育的核心,以培養具備“理解力和感受力”的“心智成熟的民眾”為使命。
然而,英國戰后隨著技術功利主義的盛行,“科技進步”的話語不絕于耳。隨著大眾教育的發展,英國教育撥款大規模增加,但自然科學是主要受益者。[15](P.41)不少學者和政治家聲稱:保存和發展西方文明的任務“已經從人文學科轉到了自然科學”。[15](P.22)斯諾(C.P. Snow)1959年推出的“兩種文化”論,在貌似公允的姿態中把未來托付給“科學文化”,因為“科學是新興文化,文學文化在后退”[16](P.17),所以大學教育要回應技術革命的需求,培養更多的科技人才[16](P.34)。1961年利維斯發表演講對此進行了針鋒相對的駁斥。在利維斯眼中,斯諾代表的是庸俗文化,是“技術革命造成的文化惡果”,斯諾的演講進入中學課堂,體現了英國當下良莠不分的文化狀況[17](P.54);斯諾提出的“兩種文化”是個“偽命題”,只有“一種文化”,即文化傳統。[17](P.101)利維斯特意對自己所推崇的“文化傳統”(cultural tradition)和斯諾所謂的“傳統文化”(traditional culture)加以甄別,后者意味著沉湎于過往,“在生活和變化面前畏縮不前”,而“文化傳統雖源于過去,但鮮活而又富有創造力地幫助我們應對當下的變化”[17](PP.105-106);由此利維斯再次強調:“大學不僅僅是各個專業院系的組合,它更應該是體現洞察力、知識、判斷力和責任感的人類意識的中心。”[17](P.75)利維斯在該演講的美國版前言中又一次突出“心智成熟的民眾”之重要:
在真正需要知識和精神權威的領域,嚴肅的標準被制造名人效應的力量所取代,這表明現代文明正走向一個可怕的境地。文評家要訴諸文學標準,則取決于是否存在能敏銳地回應批評并與批評家形成互動的民眾。我相信在當今的英國(我所言僅限于英國)存在這樣一個民眾的基礎;這個群體由許多有教養、有責任感的個人組成,正在形成某種知識共同體,但力量不夠強大,未形成完全意義上的共同體,技術革命的后果阻礙其形成批評家所需要的一個群體。[17](P.81-82)
利維斯在其后的著述中持續著對“心智成熟的民眾”的關注。在1969年的一次演講中,利維斯提出60年代的校園騷亂、吸毒、青少年犯罪、性解放等問題體現了“技術功利社會的文化斷裂和精神虛無”,解決問題的關鍵是“全社會應持續做出一種新的創造性的努力,努力培育一個心智成熟、見多識廣、有責任心、有影響力的群體——一批讓政治家、管理者、編輯、報業老板尊敬、依賴而又懼怕的民眾”。[18](P.131)社會機構中唯有大學能擔此重任:
哪怕只有一所大學能如我所愿成為創造性生活和人性的中心,都值得我們為此付出不懈的努力。那所大學也會因此聲名鵲起,它會成為力量和勇氣的源泉,與其他未獲成功的大學互為鼓勵;如果有一批大學如此,借助各自不斷擴大的關系網絡,就會形成一大批心智成熟的民眾,他們是希望所在。[18](PP.131-132)
在兩年后的一次演講中利維斯對此進行了更為詳盡的闡釋:大眾傳媒無助于塑造“心智成熟的民眾”,大學應該成為文明的創造中心,“我們有必要擴大真正負責的心智成熟的民眾的力量,大學的功能就是塑造這樣一個群體,保持他們的活力,培養他們的責任感,保持相當的影響力”。[18](P.201)利維斯把“心智成熟的民眾”與精英和寡頭政治區別開來:
心智成熟的民眾即便被稱作有教養的階層……也不可能被看做寡頭政治……更不應該被稱作“精英人物”。……心智成熟的民眾或階層,由來自廣泛的不同社會地位、不同經濟利益和政治立場的人民組成,他們的重要性正在于他們思想傾向的多元和意識形態的非同一性……他們的活力不在于思想上的大一統而在于其創造性的差異,正是這種創造性的差異保持了文化傳統的活力,而對文化傳承的堅持構成了他們的統一性。[18](P.213)
可見,利維斯心中裝的其實遠遠超過了少數精英的利益,他所關心的是如何使廣大民眾的心智得以成熟,或者說建設廣大而知書達理的知識共同體。
三、構建“共同體”:“少數人”與“心智成熟的民眾”的“共同追求”
利維斯的“文化”命題一直圍繞著他對“少數人”和“心智成熟的民眾”的關注和思考,二者之間的互動和創造性合作體現了利維斯對“共同體”的想象。
威廉斯曾指出“共同體”(Community)一詞在英語中至少有以下四個含義:(一)平民或普通民眾;(二)一個國家或有組織的社會;(三)具有聚合力的性質;(四)有著共同身份和特征的意味。[19](P.75)作為“文化”內涵的“共同體”常指后兩個定義,即一個包含共同價值觀或共同身份和特征的群體。在利維斯的“共同體”中,“少數人”與“心智成熟的民眾”的共同價值觀是對“文化傳統”的堅守和傳承。利維斯不否認科技和物質文明在現代社會中的重要性,“但技術進步、物質水平的提高以及公平分配并非人類追求的唯一目標,人類的生存還有其他事關人性和人生意義的考量;而我們對人生意義的思考和洞察則受益于文化傳統”。[18](P.90)利維斯的文化傳統“既非烏托邦式的,也非懷舊或復古的”,而是針對當下現實主義的。[18](P.192-193)
有學者批評利維斯夫婦總是以精英自居,“居高臨下”指導大眾“怎樣閱讀才符合人文傳統……與阿諾德的貴族意識”一脈相承。[5](P.99)其實利維斯一直把少數人與民眾的創造性合作(creative collaboration)和創造性爭吵(creative quarrelling)作為構建共同體的途徑。根據德國學者滕尼斯(Ferdinand T?nnies,1855-1936)的說法,“共同體是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應該被理解為一種生機勃勃的有機體”。[20](P.19)作為“一種生機勃勃的有機體”,利維斯的“共同體”中“少數人”與“民眾”之間不是單向的“師生”或“主從”關系,而是創造性的合作關系。在論文集《共同的追求》(CommonPursuit)中,利維斯引用艾略特所言:“合作可能是以爭論的形式進行的,我們應該感謝那些我們認為值得與之爭論的批評家”,因為批評一向是“合作性活動”[21](P.v)。利維斯認為真正的文學教師不是“教授文學”,而是“與學生一道從事批評事業——究其本質,就是合作”。[18](P.109)利維斯提出一種文學研究中相互促進的交流對話的模式:“是這樣的,對嗎?”——“說得對,但是……文化傳統由此存于鮮活的當下,存于個體參與對話的創造性反思中,這些個體合作性地更新、延續他們所參與其中的事業,因而構成一個文化共同體,具有共同的文化意識”。[15](P.75)
利維斯的“共同體”是個開放的共同體。利維斯一再聲稱自己并非“英語福音主義者”,大學是人類創造力的中心,各專業學科和專門知識都要發揮積極的作用。[18](P.186)利維斯推薦學生讀哲學家、科學家的著述,他認為英文學院的理想狀態應該有其他學科的老師。[18](P.126)利維斯主導創立的評論性刊物《細察》(Scrutiny,1932-1953)刊行20年間,其編輯團隊來自劍橋各個學科,共發表150多位作者觀點各異的論述,他們的寫作主題涉及外國文學、自然科學、社會心理學、音樂等多個學科;至少有5個深受《細察》影響的英文專業的學生最后成了人類學家[22](PP.225-229),實現了利維斯把文學研究作為聯絡中心、把英文學院看作大學聯絡中心的想法,利維斯的“共同體”也必然從“文學內”走向“文學外”。
利維斯一生都在為構建“有機共同體”而奮斗。他著書立說,通過教學、演講、辯論,也利用大眾媒體對現代文明進行不懈的批判,其言辭可能有偏激之處,但也是一種文化策略。常有人嘲笑利維斯是在進行“一場無望的戰斗”[23](P.9),但他從來不是悲觀主義者,而是執著的行動者。他與妻子和好友創辦《細察》,秉持客觀公正的標準,不接受任何商業資助,在逆境中保持少數人與民眾的溝通,“使許多觀點不同的批評家得以廣泛的聯系,形成一個堅持感受力和標準的共同體”。[22](PP.222-223)對于社會上彌漫的懷疑主義的論調,利維斯認為必須堅定信念,希望就在于持續的努力。[18](PP.186-187)利維斯把晚期演講集題為《我的劍不會休息》(NorShallMySword),取自布萊克(William Blake)長詩《彌爾頓》(Milton:APoem)中的詩句,表達他堅定的信念和斗志:
我將不停這心靈之戰
也不讓我的劍休息
直到我們把耶路撒冷
建立在英格蘭美好的綠地。[22](P.205)
結語
1962年英國《觀察家》刊登了一篇特寫,題為《利維斯主義的隱蔽網絡》(“The Hidden Network of Leavisites”),文章稱“利維斯的信徒已遍及世界,尤其在英國的中小學和地方大學人數眾多”。[15](P.378)二十多年后,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論及利維斯的影響:“今天英國的學生都是利維斯主義者,不管他們是否意識到這一點。”[24](P.31)
1978年利維斯辭世,英國《泰晤士報》刊登悼詞評價利維斯的身上“混雜著苦行主義和旺盛的生命力”,對許多人來說他“好像是個走了偏道的奇才”,而對另一些人來說“他幾乎是個蘇格拉底式的人物”。[25]這個“蘇格拉底式的人物”在工業文明的大潮中對“文化共同體”的想象和形塑,對今天的中國文化建設尤其具有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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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芳)
From “Minority” to “the Educated Public”: Leavis’
Cultural Criticism of Community Construction
OU Ro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China)
Abstract:Quite a few scholars start their criticism of Leavis from hisMassCivilizationandMinorityCultureand with a simplistic and reductive understanding of his “minority culture”, attaching a label of “elitism” to Leavis. It is argued in this paper that an adequate understanding of Leavis’ “minority culture” should be based on an in-depth comprehension of his critique of “mass civilization” and his life-long concern of “the educated public”. In fact, the “mass civilization” that Leavis decries is the cultural consequence of the industrial mass production, and the “mass culture” that he castigates is the manipulation of the commercial mass media rather than the folk culture created by the common people. The culture, in the minority’s keeping, cannot do without the response and support of a strong and vital educated public, without whom there is no hope for the living cultural continuity or the future of humanity. In the generation and renewal of the educated public at the university, specialist disciplines and specialist branches of knowledge including English have their indispensable positive parts to play. The creative collaboration between the minority and the educated public is Leavis’ vision of the community.
Key words:Leavis; mass culture; minority; the educated public; cultural tradition; community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5.04.012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2338(2015)04-0098-08
作者簡介:歐榮(1971-),女,安徽五河人,杭州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英美現當代文學、比較文學及跨藝術詩學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重大項目“文化觀念流變中的英國文學典籍研究”(12&ZD172)的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15-05-19 2015-06-11
文學研究英國文學中的“共同體”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