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靈視野下的現實與人性的審視
——以《第七天》和《南方》為例
王 嘉 琳
(渤海大學 文學院,遼寧 錦州 125001)
摘要:近來,亡靈視角在許多作家的作品中被頻繁運用。余華的《第七天》、艾偉的《南方》都選擇了從亡靈的角度來觀照現實世界。傳統的表達方式已然不適合當下的時代圖景,靈異化視角則為作家提供了一種觀照現實的新的可能與途徑。這不僅意味著作家創作觀念上的創新,同時也代表著作家開始嘗試從獨特的視角對現實與人性進行審視。
關鍵詞:亡靈視野;現實;人性;審視
doi:10.3969/j.issn.1674-6341.2015.05.064
中圖分類號:I206.7文獻標志碼:A
收稿日期:2015-06-24
作者簡介:王嘉琳(1989—),女,黑龍江七臺河人,2013級研究生。
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近年來文壇掀起了一股亡靈敘事的風潮,作家們在追求更加完美的藝術呈現方式的同時,也在不斷挖掘與深化作品的思想性。相繼出版的余華的《第七天》與艾偉的《南方》就不約而同地采用亡靈的敘述視角來呈現作品。以亡靈為視角作為小說的敘事方式并不鮮見,但當這種創作方式在某一個時期通過不同作家的創作以群體性的方式出現時,我們就必須對其予以關注與思考。
亡靈敘事是作家力求突破自身創作觀念和表達方式的一種選擇與嘗試。每個時代都有各自時代的主題,如何在紛繁復雜的時代主題中尋找到一個相對契合的表達媒介去進行意象的呈現?這是作家必須要思考和解決的問題。無論是余華還是艾偉,他們在對現實的表達和呈現中都借用了亡靈的視角,以回顧一生的方式來呈現他們的生存處境和精神創傷。從人的個體角度來理解,生與死構成了人的兩種存在狀態,而在作家的筆下,死亡既是生的結束同時也是生的延續。作家把這種生命存在的特殊狀態來作為自己理解與表達世界的方式。因此,亡靈敘事不僅包含了作家敘事手法上的嘗試和創新,同時也蘊含了作家對于生命與人性的深度思考。
1亡靈世界的溫暖書寫:現實的突圍與逃離
叔本華曾經說過:“人生來就是痛苦的?!彼U述的人生的悲觀主義和虛無主義傾向往往帶給現實生活中的我們一種悲觀態度。叔本華的唯意志論也許過于激烈與消極,但在余華的《第七天》里荒誕的現實寫法則使得作家所渲染的對于現實的悲觀與絕望成為了極具感染性的情緒,并隨著小說情節的步步推進不斷地蔓延和滲透開來。余華選擇以亡靈的視角來展開對于現實的批判與生命的思考也從另一方面表現了作家的生存困境,他在現實中無法找到出路,“死無葬身之地”的存在成為作家精神困境的唯一出口。如果說在《活著》中作家用生存與死亡來見證歷史與苦難,那么在《第七天》中作家則選擇了直面死亡,在亡靈的世界中控訴對于現實的絕望,同時思考生存的意義。
小說以“我”——楊飛死后來到了殯儀館,在七天里所遇到的人與事以及他們的回憶為主線,勾勒出了一副現實世界與亡靈世界的全景圖。盡管在《第七天》中,近年來所發生的社會新聞大量充斥其中——因強拆逼死、因賣腎感染而亡、因假iphone與男友賭氣跳樓自殺……但這種“新聞串燒”式的寫作也同時使得作家完成了對于現實生存狀態最為本真的敘述與呈現。他以直面現實的方式闡述著生存的不易與現實的殘酷。余華比較成功地完成了一次對現實近距離的摹寫。作家在作品中所呈現出來的社會生活中的不公,倫理道德的崩塌、信仰的缺失、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與欺騙……現實社會成為了被冷漠和黑暗所籠罩的牢籠。主人公楊飛心中彌漫著對現實的無奈和恐懼。養父的失蹤、與妻子離異、親生父母家庭內部的矛盾、李月珍的死亡、鼠妹等人的悲慘遭遇,等等,莫不折射出這個社會的陰暗和荒誕。在這場由物欲橫流的現實世界與人的欲望共同催生出的災難面前,任何試圖堅守靈魂的個體都遭到了無情的碾壓。在這些人之中有的人不愿出賣自己的靈魂,結果被時代所“淘汰”。有的人被這股浪潮所裹挾失去任何抵抗力,最終被湮沒在洪流之中。他們固然在現實層面上遭遇到了徹底的失敗,但是從側面看,作家試圖在現實的黑暗與荒誕中挖掘出僅有的光亮與溫暖。溫馨的父子之情、李月珍的愛心與責任、鼠妹與戀人之間的互相扶持、楊飛與妻子之間的感情,面館老板及家人之間的溫馨場景……他們堅守在這個黑暗社會的最底層,與現實的荒誕與冷漠相對抗。但在作者的筆下,這些人物所散發出來的人性的光芒最終也被現實所擊敗,人與人之間僅有的溫暖也被殘酷的現實所湮滅。
在《第七天》中,作家雖仍然秉承著一貫的苦難意識,但完全不同于之前對于苦難的溫和與從容。在這些受難者身上我們能夠看到,同樣是苦難連接著生與死,但作者已經不再認同活著至上的觀點。當生的那一頭已毫無希望,作家只能將期望寄托于死后的世界,受難者在死后的世界方得到溫暖與平等。當生存成為了一種近乎無法忍受的痛苦,死亡就成為了對現實的逃離與突圍。作家希望借此為現實中的弱者打開一片有利的生存空間。在小說《第七天》中,作家對于死后世界的描述表達了他對活著本身的懷疑,似乎唯有死亡才能從現實世界的種種不如意中擺脫出來。小說里的主人公楊飛在死之后的七天時間里對自己的一生進行了回顧,與此同時他也開始了尋找的旅程。楊飛在這里不僅是對自我身份的尋找,也是對現實世界的延續。在前往安息之地的路上,楊飛重拾了人世間所遺落的溫暖與美好?,F實中所有的不平與荒誕在死后似乎得到了某種程度的彌合與撫慰。作家在亡靈的世界里構建出了一個充滿了愛與美的國度。這是一個超越肉體、掙脫社會的束縛與枷鎖、拋棄外在的一切物質與欲望的人性的烏托邦世界?!八诹魈?,青草遍地,樹木茂盛,樹枝上結滿有核的果子,樹葉都是心臟的模樣,它們抖動時也是心臟跳動的節奏?!比绱烁挥猩鷻C與詩意的場景是余華筆下的極樂世界?!澳抢飿淙~會向你招手,石頭會向你微笑,河水會向你問候。那里沒有貧賤也沒有富貴,沒有悲傷也沒有疼痛,沒有仇也沒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作家在小說中營造出了兩個世界:陽間的冷漠殘酷與陰間的平等溫情。這兩個世界在進行著激烈的對抗,“死無葬身之地”所表現出來的美好與安寧恰恰是對現實無聲的諷刺與批判,作家借用對死后世界的完美呈現來揭露現實世界的可惡嘴臉,也為人性留下了最后一個美好的棲息地。
2從此生走向永恒:現實的生存與選擇
艾偉在《南方》中并未構建出一個與現實相對的世界,亡靈視角下的對現實的審判失去了合理的參照物。于是亡靈的存在價值從現實轉向人物人生軌跡和內心世界,并對人的存在狀態進行審視。艾偉通過《南方》中幾個小人物生活中的悲歡離合來表達了對歷史與人性的思考與審問。故事跨越了數個年代:從上世紀六十年代饑荒開始,中間經歷了“文革”時期、七十年代撥亂反正、招工進城以及八十年代經濟復蘇、改革開放直至九十年代城鎮快速發展時期。作者并未刻意強調歷史變遷所帶來的時代變化。相反,作者力圖在這漫長歷史長河中勾勒出幾個小人物隨波逐流的曲折人生,我們在故事人物百轉千回的坎坷經歷中感慨唏噓歷史的捉弄與人性的深不可測。
在艾偉的小說《南方》中,作者以一種亡靈的視角,三種人稱交替敘述來完成了整部小說,這種敘事手法頗具新意。如果從人稱角度來看,在以杜天寶為主角的第三人稱敘述中,實際上就是杜天寶對于往事的回憶。肖長春則以第二人稱“你”進行敘述,從敘述時間來看是屬于正在進行,他與羅憶苦成為亡靈后的時間是相一致的。而主人公羅憶苦則對自己的一生進行了回顧,是屬于第一人稱的敘述。她以亡靈的身份實現時空上的自由穿梭,擺脫了時間的束縛,也因此實現了對故事中三個主人公的視角觀察。從人性的色彩來判斷,艾偉用黑色、白色與灰色完成了對人性三類世界的顏色涂抹。黑色是羅憶苦的顏色。小說中的羅憶苦代表了欲望、罪惡與墮落,代表著人性的黑暗面。羅憶苦的世界里充斥著欲望,這種欲望包含著兩種形態:一是源自于個體的欲望,個體的欲望在羅憶苦的身上表現為對人的原始欲望的朦朧與渴望。本質上講羅憶苦內心所涌現出的是對異性的極度的需求和渴望。夏小惲、肖俊杰、須南國等人對羅憶苦而言,在某種程度上來講都滿足了她愛與被愛的需要。除了羅憶苦自身的原因,物欲橫流的現實世界把羅憶苦一步一步帶向了深淵。夏小惲回到永城招搖撞騙,然后把羅憶苦帶去了廣州。在現實的誘惑之下,羅憶苦逐漸成為了夏小惲的幫兇,成為了一個騙子。羅憶苦被須南國殺害,成為了她罪惡與墮落一生的終點。白色是杜天寶的顏色。小說中的杜天寶是個“白癡”,但他單純善良,天真淳樸,代表著人性的“真善美”,是作者所極力推崇的人格方向。作家在杜天寶的身上凝聚了一種永恒的生命意識。在杜天寶的世界里,人的死亡并不意味著生命的結束,而是會以另外一種形態存在于這個世界。當生命跳脫出固有的束縛,便獲得了極大的自由性。生命脫離了肉體的束縛,而依附在其他的事物上——天上的云彩,水里的魚,路旁的一棵小草,甚至是迎面吹來的一陣風。所以,在杜天寶的世界里生命是永恒的,他內心深處的人性世界永遠是白色的,純潔而干凈。肖長春作為小說中的一個重要人物,則是代表著生存狀態中的灰色地帶。肖長春是個頗為復雜的個體。他作為人民警察,恪盡職守;他作為丈夫,對妻子不離不棄。然而,在這表面的正義與忠誠背后,似乎一切的悲劇都與他有關。從存在主義的角度看,人的一生就是不斷選擇和承擔責任的過程。人在做出選擇的時候便同時意味著犧牲。肖長春內心深處的矛盾與掙扎伴隨了他一生。肖長春對夏澤宗的死亡負有主要責任,使夏小惲失去了父親并對他恨之入骨。在人命關天與父子親情面前他并沒有徇私。兒子的死去導致妻子患上精神分裂癥,同時包含著羅憶苦對他的恨意。家庭的支離破碎都是肖長春作出選擇所付出的代價。盡管肖長春對于夏澤宗和肖俊杰兩次行為的出發點都是善意與正義的,但一切的悲劇也都因此而起。小說的作者在肖長春的身上追尋著歷史與人性的答案,這一切到底是對是錯,留下了耐人尋味的問號。作者將人性在誘惑與欲望面前的掙扎與偏離以及個人命運被時代裹挾的無力感表現得淋漓盡致。
在這三種生存狀態中,羅憶苦的自我回顧具有著自我審判的功能。這種審判是通過對展現自我的欲望與掙扎來實現的。亡靈狀態下的羅憶苦會不時跳入到故事的敘述當中表達個人的悔恨和遺憾。而杜天寶則在這里扮演了一個感化者的形象,他的單純與善良影響和感化了沉淪于欲望中不能自拔的羅憶苦。羅憶苦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人性的美好和溫暖,激發了她想要去救贖自己的罪過。雖然羅憶苦最終被須南國殺害,但是作為亡靈的羅憶苦把這種救贖延續了下去。杜天寶無疑就成為了亡靈羅憶苦的一種期冀與愿景。作家在設置這樣的人物時總會用精神或身體有缺陷的人物來作為代表,也許作家相信只有不完美才能帶來完美。作家在杜天寶等人的身上寄寓了人在各自生存狀態中所應作出的選擇,同時寄寓了作家對于人性的美好期冀。
3結語
亡靈視野下的創作顯然是在反映現實的問題。當現實空間充斥著令人窒息的荒誕,亡靈世界的美好與溫暖便具有了極大的諷刺意味。從《第七天》到《南方》我們可以看到亡靈敘事由外向內轉:批判對象從外在的現實轉向人性的深處,這是亡靈視角的批判性不斷深化的過程。生命存在狀態的轉變造成了人性的自省與感化,亡靈視角由此褪去了其鬼魅化色彩而具有了一種溫暖的力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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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增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