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彩霞
當代著名古典文學家、詩人周篤文,畢生從事古典文學研究與詩詞創作,是著作等身的名家。著名詞學家劉慶云教授評其人云:“他從湘中大地走來,自幼感染著屈子的騷魂、賈傅的才調。沐浴著汨羅江的碧水、影珠山的嵐光。靈心善感,才華橫溢。他曾躍馬沙場,經歷秦關漢月;他曾久客京華,潛心緯編古典,結識文壇耆宿;他曾尋幽探險,遍歷祖國名山大川。正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交萬人英者也。才情、閱歷、學力,成就了他在吟壇斫輪老手?!?/p>
《洞庭風韻碑廊》所收之《岳陽樓遠眺》,是周篤文先生獻給故鄉山水的一篇力作。全詩如下:
重上高樓豁遠眸,人天勝境小勾留。
君山一點煙波里,占斷名湖無限秋。
這是詩人一首登臨即興之作。雖是小作勾留,卻將湖山勝景的浩大氣象、精彩景色以及詩人的空靈騷雅的情懷,定格于詩藝的永恒中了。洞庭湖為天下巨浸,岳陽樓為千古名樓。歷來吟詠之佳作,手不勝屈。孟浩然的《洞庭湖上張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虛渾太清。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倍殴げ康摹兜窃狸枠恰罚骸拔袈劧赐ニ?,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眰惽f嚴極矣,教后人如何著墨。劉禹錫“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里一青螺”,取其靈巧。黃山谷“可惜不當湖水面,銀山堆里看青山”,取其驚險,角度一變,寫盡了詩人瀟灑的風致與高曠的情懷。
先看周先生詩的起句,可謂探手擒題,直入靶心。一上來就將登高望遠之意,和盤托出,用筆質重厚實。岳陽樓始于唐宰相張說,宋滕子京擴建時請范仲淹作《岳陽樓記》名聲大噪,歷千年而不衰?,F存岳陽樓是長江三大名樓中唯一木質結構的古建。三層通高19.72米,重檐盔頂,如大帥設虎帳。面對千里平湖,舉目遠眺,波光接天,浩渺無際,真令人有神觀飛越之感。此句著重“煉”了個“豁”字,強調了它的張力和萬象撲眼的突兀感。比用“縱”“舒”“放”要更到位。其意境略似黃山谷的《登大云倉達觀臺》之“瘦藤拄到風煙上,乞與游人眼界開。不知眼界闊多少,白鳥飛盡青天回。”第二句緊承上意,用“人天勝境”加以補足遠眸所見之湖山巨美。旋用“小勾留”三字,以大小相形之筆致鋪墊之,便有舉重若輕之妙。三句筆鋒一轉,推出了此詩的主角“君山”來,頓覺別有天地。君山之美如蔥蘢片玉立于湖中。而能彈壓萬頃波濤,爭光星辰日月,可謂山川融結之靈寶,高城望去最能蕩搖心目。黃山谷從九死一生貶謫中獲赦回鄉,途經巴陵登岳陽樓。時值大雨,欣然命筆成二絕句。有“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樓上對君山”,心境已無復遷客悲戚了。陳與義于建炎初避兵來岳陽寫了《巴丘書事》:“晚木聲酣洞庭野,晴天影抱岳陽樓。……未必上游須魯肅,腐儒空白九分頭?!睉n國傷時,令人悽斷。同一岳陽樓,因時地、人事之不同而情境迥別。本詩作者處太平興隆之世,作煙霞山水之游,感受自然不同。滿懷陶然勝地的欣喜,投射到眼前景物,情之所移,便是一派歡愉之色。君山與岳陽樓直線距離近二十公里,含靈毓秀,如浮夜珠。又有湘妃舜帝,龍女書生之愛情故事加以點綴。屈子文華與始皇武功前后映照,真成山河圣域,天下奇觀了。欣賞如此絕妙湖山,秋光詩意兩相融蕩,自非一般登臨可比,故第四句以“占斷名湖無限秋”作結。自然余味覃覃,令人玩味不盡了。
通觀全詩,用筆極具姿態。起句凝重,二句則一變而為輕靈。三句用一點之小山與浩渺之煙波相對,更添變化之美。再用“占斷”二字收束全章,更是小中見大之筆法,既空靈而又勁健。將詩人光風霽月的灑落情懷,表現得淋漓盡致了。
《岳陽樓遠眺》詩,之所以感人,還和作者的情感因素有關。因為詩里不僅有壯美風景,還有濃郁的鄉情。周篤文就是岳陽汨羅人,是生于斯、養于斯的父母之邦。本人又是文史專家,屈子騷賦更是他主攻的方向,交相疊加,故筆端飽含著濃情厚愛與一股超邁的逸氣。此詩作于2007年秋季。同時還有兩首五絕《丁亥中秋登岳陽樓》:
一
日月重輝際,湖山浩蕩秋。
新風融古韻,萬歲岳陽樓。
二
文運中華壯,靈源一脈長。
三才兼萬象,舉目望湖湘。
第一首筆納重輝,情通秋韻,為我們展現了遼闊而悠遠的時空境界。前二句寫登上岳陽樓之氣勢,可以涵納日月。“浩蕩”句一片空靈,此真“詞源倒流三峽水,筆揮橫掃千人軍”之手段。與老杜“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陽樓》)正堪匹敵。《詩緯》云:“詩者天地之心?!痹娨陨酱殪`境,山川亦賴詩心之發揚。因此就有了“新風融古韻,萬歲岳陽樓”之慨嘆。其“萬歲岳陽樓”最為撼人心魄,是先生這次行腳真實情懷之實錄,故能高步千古,獨標清節。其二首勝處在于氣象恢弘,妙涵理趣。前兩句以文運發壯懷,彌見氣骨之高。宋人張孝祥《念奴橋·過洞庭》一詞中寫道:“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巯溪殗[,不知今夕何夕!”“萬象為賓客”本是詩家創作的一種高深境界,也就是說自然界的各種物象,能夠觸發詩家觀察、思考的對象。它們能觸發創作靈感,可以說是詩家須臾不分的朋友。華夏之奇山異水,甲于寰中。試想高山一亭,吐納云氣,有何限生命之意識、宇宙之氣象,于此中呈現和流行??此菩攀帜閬?,實為靈光爆發之體現。人與自然的關系是表現得那樣和諧、優美、從容和快樂。這不正是天人合一的境界之完美體現嗎?以開放式景語作結,真得個中三昧,可謂余音裊裊,清氣遠出之佳作。
合并觀之,更見先生筆法老健,思致高古,不愧名家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