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漢往事如是說

□李冬君

秦漢之際，新的革命發(fā)生了——儒者革命與農(nóng)民起義相結合，以替天行道的名義。這一結合，導致了此后中國歷史上的一個特殊規(guī)律：凡以武力并天下、以陰謀篡王權者，其國早夭，秦、隋二世而亡，晉亦短命侏儒；漢、唐以革命取天下者，皆有數(shù)百年國運。

王霸相爭

秦亡以后，楚漢相爭，霸道與王道，以兵戎相見。真理是惡，必然性的惡，要用無量之鮮血來檢驗。項羽，被稱之為紂一樣的英雄，從來就不可一世，見了皇帝，不以為然，只淡淡地一句“彼可取而代之”；而劉邦遠遠望見，說：“大丈夫當如此！”項羽是復仇者，其理想為復辟六國，而劉邦是個皇帝迷，就想當皇帝。這就是太史公的史筆，不經(jīng)意的一兩句，就區(qū)分了兩人的本質。

鴻門宴，劉邦用弱，自處于“材與不材之間”，一副“安時而處順”的樣子，任憑處置，卻是最好的防御，敞開了門戶，讓項羽下手。項羽用強，可謂用強之極，但面對弱者，他無從下手，尤其像劉邦用弱，如影隨形，如綢貼身，欲下手，則有所顧及，稍松懈，便溜之大吉。故項羽滅秦，分封諸侯以后，便放了一把火就走了。他把劉邦分封到漢中，在秦嶺以南的山坳里，看起來很封閉。《史記》說：“秦嶺天下大阻也”。可這條“大阻”，的確是中國之軸。

項羽剛愎，人多語其敗，是因為有一范增而不能用。范增何許人？就是一江湖術士，教項羽霸術。鴻門宴上，項羽不忍，猶有仁者心，而范增示意必欲殺。孟子說過：惟不嗜殺人者能一天下。此并非無當言，是革命真諦。項羽坑秦降卒20余萬，他竟然旁觀之。暴秦已滅，暴楚橫行，以暴易暴，終失人心。

項羽焚阿房宮，范增不勸；殺秦子嬰，弒楚懷王，也不勸；使項羽先失秦民之心，又失楚人之心，落得自己先不敢據(jù)關中，而終不敢回江東。二人之力與計，雖曾所向披靡，終于一敗涂地。

秦末大革命，有兩條政治路線，指引中國的去處。一條是以陳涉和孔甲為代表的農(nóng)民起義與儒者革命相結合的王道路線，在通常的歷史教科書里，一提起這場革命，就以“陳勝、吳廣”言之。其實，吳廣只是陳勝的合作者，不具有革命的代表性。就此次革命的性質及其歷史意義而言，稱“陳涉、孔甲”起義較為合適，因為這兩人各有其代表性，陳涉代表農(nóng)民，孔甲代表儒者。他們的合作，代表了歷史運動的新方向，開辟了革命的新道路。陳涉、孔甲之后，劉邦用革命儒成為了這條路線的代表。另一條是以項梁和范增為代表的貴族造反與六國復辟相結合的霸道路線。項梁初起事時，亦尊陳涉王，陳涉首義失敗，范增說：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勢不長。他勸項梁立楚王后裔為“楚懷王”，以楚人而成霸業(yè)。項梁之時，兩條路線結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共誅暴秦。項梁死后，劉、項分道，仍合力攻秦，亡秦之后，這兩條政治路線就開始了新的斗爭，諸子思想的王霸之辯，至此已成王霸相爭。

項羽不講政治，每戰(zhàn)必勝，卻越勝越弱；劉邦屢敗，則越戰(zhàn)越強。為什么？形勢使之然。霸講“勢”，其勢在地利。秦以地利成霸業(yè)，從秦繆公到始皇帝，二十余君皆霸主，并非世世賢能。項羽入秦，并非不知秦地利，卻不敢據(jù)之，何也？孟子說：地利不如人和。項羽嗜殺秦人，焚燒秦宮室，掠奪秦財富，秦人恨之，故其據(jù)秦地，如坐針氈，其欲東歸之意也在此，卻以衣錦還鄉(xiāng)言之，是自欺。弒義帝，又失楚人，英布、彭越之徒效法他，楚地損。

帝王之殤

劉邦接收了天下這個攤子，他還要收拾。天下紛亂，只有收拾了，才會安定。民不聊生，只有收拾了，他才能得民心。

他自己的家也一直亂糟糟的，本想換太子，可大家都反對，也就罷了。還有匈奴擾邊，他原以為，一發(fā)兵就能趕走，誰知那匈奴強悍無比，差點把他搞死。家里收拾不了，邊境不敢收拾，民不聊生，那就與民休息，讓老百姓自己收拾，這在黃老，叫做無為而治，在儒者，便是民本主義。

可天下紛紛，誰來收拾？靠他自己。收拾誰呢？當然是異姓王者。儒生天真，以為馬上得天下已完成，治天下要靠他們掌握的書本。其實，統(tǒng)治者是只能上馬，不能下馬的，馬上打天下，還要馬上治天下，打中有治，治中有打，但不管打還是治，治還是打，都要隨時備好馬，幸虧他還沒有下馬，又要出發(fā)啦，因為九江王英布造反了。

打英布時，一支箭射中了他胸膛，他拔出箭來，卻用手去捂腳趾，示意腳趾被箭射中了，這個細節(jié)不起眼，但它也許就決定了歷史。打完了英布，他的心情很悲涼，不光是因為受了傷，還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為他人做嫁衣裳。彭越、韓信是怎么死的？還不是呂雉做的手腳，逼反了英布，再逼他上戰(zhàn)場，結果呢？英布死了，他也受了傷。以后會怎樣？他將不久于人世，后果不堪想。他無奈，喝了兩口酒，就唱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有人說過，老鷹不唱歌，唱歌的是小雀。項羽破釜沉舟，決戰(zhàn)章邯時，沒有唱歌，十面埋伏中卻唱了歌。

而今他也在十面埋伏中，埋伏從何來，誰安排？禍不在蕭墻之外。總之，他忍不住要唱歌了，歌聲沖口而出，沒有遮攔，那氣象，當然還是帝王氣象——風起云涌，擁戴帝王。帝王，是一代人的光榮與夢想，他把這份光榮與夢想帶回故鄉(xiāng)，威名遠揚。

天下英雄，皆服其多智，卻不料他還是個一往情深之人。“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時來”矣，“運去”耶？最是帝王不自由。他要趕回去，安排好后事。想當年，他一文不名，卻以“賀禮萬錢”娶了呂雉；想當年，他斬蛇起義，讓呂雉搞了一些鬼使神差小把戲，赤帝子殺白帝子，還有他頭上的天子云氣等等……

此時，他才懂得了項羽為什么要求死，求死而得死，可謂死得其所矣。生死由命，可命不能交給別人。把命交給呂雉，被她玩于掌股之間，那才叫不得好死。把命交給太醫(yī)，聽命之，還做什么皇帝！他自稱，手持三尺劍，縱橫天下，哪里怕這一死？不過，臨死前，他要立誓，給呂雉留下咒語：“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