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文龍
(山西大學文學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論俞樾治《詩》的特點
藺文龍
(山西大學文學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俞樾治《詩經》,尤重漢儒訓詁考據之法,他認為要通訓詁須通曉音韻、文字之學和語法規律,從校勘入手,總結古書注釋通例,最后才能達到真正了解古訓目的。俞樾推本訓故,吸收前人研究的各種成果,對《詩經》進行全方面考證,使許多疑難問題渙然冰釋,總結了《詩經》研究的基本方法,將其納入科學的研究軌道,對后世產生重要影響。
俞樾 因聲求義 乾嘉漢學 文例
俞樾(1821-1907),字蔭圃,號曲園,浙江湖州府德清人。道光三十年(1850)進士,歷任庶吉士、翰林院編修、河南學政。曾主講蘇州紫陽、上海求志、德清清溪、歸安龍湖及杭州詁經精舍。俞樾主講詁經精舍前后31年之久,精舍成為考據學生存與發展的重鎮。從學問道者數以百計,“學者向云,始屯固不陵節,凡所造就,蔚為通材”[1](P1655),繆荃孫稱其“蔚然為東南大師。”[2](P352)俞樾曾師承陳奐,仰慕戴震、段玉裁以及高郵二王之學。他治經、子、小學皆以王氏父子為宗,仿王引之《經義述聞》作《群經平議》,又仿王念孫《讀書雜志》為《諸子平議》。一生著作據不完全統計共有169種,近五百卷,都收入《春在堂全書》中。
俞樾關于《詩經》研究的著作有《毛詩平議》四卷、《達齋詩說》、《荀子詩說》、《詩名物證古》、《讀韓詩外傳》各一卷,《茶香室經說》中包括《毛詩》三卷,加外還有散見于《春在堂全集》中有關《詩經》條目共81條,這些皆為研究俞樾《詩經》特點的重要資料。
俞樾強調治經之道,大要有三“正句讀,審字義,通古文假借,得此三者以治經,則思過半矣。三者之中,通假借為尤要。”[3](P13298)因為治經“莫重于得義,得義莫切于得音”[4],從音韻入手才能辨識古書語義。王引之《經義述聞》共列舉了“經文假借”例257條,俞氏治學宗二王,在他看來,通假借是發明古義的首要環節,“識字之難,不但辯別其形、聲,尤在通知古文假借之列,與古今文義異同分合之詳。”[5](PP528)俞樾認為注釋古書時,學者若只泥乎其形,則一經之中必有不可通者,須通知古人假借之法,辨別古今文異同,才能知曉古字本義,進而了解詩義。俞樾繼承了因聲求義這一方法,并從同音、雙聲疊韻、古音韻部推斷《詩》的詞義、字義。俞樾因聲求義,獨重雙聲。他認為:“知雙聲,則不言字母可也;言字母而不知雙聲,不可也。”所以,他認為因聲求義,當以“雙聲為主,疊韻輔之。”[6]如《遵大路》“東門之栗”。毛《傳》曰:“栗,行上栗也。”鄭玄《箋》曰:“栗,人所啖食而甘耆,故女以自喻也。”《左傳》“襄九年”有“斬行栗”之文。杜預注曰:“行栗,表道樹。”俞樾認為“栗”為棗栗之栗,不合常理。他說:“鄭國表道止種栗樹而無他樹乎?抑晉師于鄭國表道之樹止斬其栗而不及其它乎?足知其非矣!”[7](P134)俞樾據《國語·周語》“列,樹以表道”之說判定“栗”為“列”假字。接著又推闡其意,認為古代列樹表道,表道之樹即謂之列。“在彼淇厲”條,《毛傳》曰:“厲深可厲之旁。”俞樾認為其說甚為迂曲,“厲”當為“瀨”之假字,他引《說文·水部》、《論語·子張》、《漢書·地理志》為證。“瀨”從“賴”聲,故得以“厲”為之。俞樾以“厲”“賴”“瀨”三字同聲,因聲求義,則“厲”為“瀨”之假字,“厲淇”即“淇瀨”。接著又闡明其義,“夫詩人之言,自有次第,首言‘淇梁’,明易涉也;次言‘淇厲’,則涉之稍難矣;卒言‘淇側’,則徘徊于水崖,不得涉矣,所以憂之彌甚也。”[7](PP130)詩言“淇厲”,表達涉之稍難之意,于是全篇之義始明。《商頌·殷武》“裒荊之旅”《傳》“裒,聚也。”《箋》:“克其軍率而俘虜其士眾。”《正義》曰:“聚荊國之人眾,俘虜而以歸也”。俞樾批評《正義》未能申明傳義,而近于牽強附會,“《傳》文‘聚’字當讀為‘取’”[7](PP190),古“取”“聚”相通,所以鄭《箋》志在申《傳》。
俞樾因聲求義表現形式,除通假外,還有聲轉,或一聲之轉、聲之轉、音轉、聲近義同等。“不以服箱”條,俞氏以服、負,一聲之轉,卷八“維鳩方之”條,以方、附,一聲之轉;“良士休休”條,以休、嘻,一聲之轉;“猗嗟名兮”條,以名、明,一聲之轉。《衛風·芄蘭》:“雖則佩觿,能不我知?”能,毛《傳》無解,鄭《箋》以能為才能。王引之《經義述聞》云:“能乃語之轉,非才能之能也。能當讀為而,言童子雖則佩觿,而實不與我相知。”[8](PP130)王氏謂能為虛字,實是一大發現,但釋為“乃”為“而”,又不大妥。俞樾《群經平議》訓能為曾,云:“《正月篇》寧或滅,《漢書·谷永傳》引作能或滅之,是能與寧通。《日月篇》‘寧不我顧’,《箋》云‘寧,猶曾也’,‘能不我知’與‘寧不我顧’同。言此幼稚之君雖則佩觿,而曾不我知也。”[7](PP129)俞氏雖也指出能、寧、曾三字相通,是為合理,但其釋曾為肯定語氣,亦非詩人之意。齊佩瑢先生指出王氏、俞氏之論的優劣,又以聲韻通轉原理考察出寧、能、曾三字乃一聲之轉,得詩之本意。他說:
《詩》中的詢問副詞計有:何、曷、害、遐、胡、盍、豈、榦、安、寧、能、曾、憯……等十余字,其中安、寧、能、曾、豈、憯六詞并為一語之轉。……能既然和寧相通,而且音也相近,那么“能不我知”的句法,和“寧不我顧?”“寧莫我聽?”“曾莫惠我師?”“曾不知其玷?”“憯不畏明?”等可以說是完全相同的,是“能不我知”即“怎不知我”也。此處依上下文義看來,蓋為頌美之意,言童子雖則佩觿而貴,安有妄我之理,贊其不忘故人也。[9](P33-34)
語言的詞義,隨時演變。后人因不解古人之意而誤解甚多,俞樾注意到古今詞義變化,并通過與通假結合來解《詩》。《古書疑義舉例》云:“‘究度’,古語也。《詩·皇矣篇》:‘爰究爰度’是也。亦或作‘鳩度’。襄二十五年《左傳》:‘度山林,鳩藪澤’是也。說本王氏《經義述聞》,亦或作‘軌度’。二十年一傳:‘軌度其信’是也。‘究’、‘鳩’、‘軌’,并從九聲,故得通假。劉炫曰:‘軌,法也。行依法度而言有信也。’未達古語。”[10](PP135-136)俞樾認“究”、“鳩”、“軌”三字因同聲而假借,義亦相近。而劉炫釋“軌”為法,是引申義,所以“未達古語。”
俞樾治經注重證據,不務穿鑿,無據不言,無證蓋闕。因為只有“證據分明”、“詳明有據”,才能獲得精義,其治《詩經》基本上遵循這一原則。俞樾治《詩》不專主一家,而博采眾說,擇善而從。“終窶且貧”條,《傳》曰:“窶,無禮也。貧者,困于財。”《箋》曰:“君于己祿薄,終不足以為禮。又近困于財。”俞樾先引《一切經音義》、《說文》、《史記·滑稽列傳》《毛詩正義》、《方言》、《爾雅》、《釋名》之言駁斥鄭《箋》將窶與貧混為一談,非經意,也非《傳》意。如卷九“樂土樂土”條,《韓詩外傳》兩次引此文,都作“逝將去女,適彼樂土;適彼樂土,爰得我所。”又引次章“逝將去女,適彼樂國;適彼樂國,爰得我直。”俞氏認為古因疊句從省不書,止作“適= 彼=樂=土=”,致誤寫“樂土樂土”[7](PP137),當以《韓詩》為正。接著引《詩經》中的《中谷有蓷篇》、《丘中有麻篇》、《東方之日篇》、《汾沮洳篇》作為內證進一步說明詩中疊句成文者很多,最后引《宋書·禮樂志》中所載樂府如《秋胡行》作為外證加以證實,這是古人行文的一種習慣,從而糾正《毛傳》之誤。《群經平議》卷八“一葦杭之”條,《傳》曰:“杭,渡也。”俞樾經過多方面考證,指出《傳》義之非。其證據有三:《說文·手部》:“抗,捍也。重文‘杭’,曰:‘抗,或從木。’”所以,杭即抗之或體,杭訓捍,可訓蔽,此其一;《昭元年左傳》曰:“吉不能亢身,焉能亢宗。”杜預注曰:“亢,蔽也。”所以,“亢”乃“抗”之假字,此其二;《列子·黃帝》篇曰:“而以道與世抗。”《釋文》:“抗或作亢”,此為三。綜合上述三條,俞樾認為“杭”“抗”“捍”“亢”四字同源,“一葦杭之”即“一葦抗之”,“言一葦之闊即足以蔽之,正是極喻其狹耳。”[7](PP129)俞氏所議必有據,又必有的放矢,言簡義概。
俞樾選擇證據之時,往往采用綜合比較,擇善而從之法。他在《沈肖巖〈田間詩說補注〉序》中稱“資料豐富全面而又真實可靠,才形成正確觀念、判斷和推理。充分占有材料的實質是尊重語言事實,尊重語言事實則有利于防止臆測。充分占有材料是江、戴、段、王治學的最大特征。”俞樾學宗二王,亦以占有材料為首務。他出入經史百家之說,治《詩》以漢儒為主,無門戶之見,往往能博采眾說,擇善而從。“(俞樾)治經不專主一家之學,意在博采眾說,擇善而從,……獨至《詩》之一經,則發抒本乎性情,音節純乎天籟,此何必拘拘于齊魯韓之異同,毛鄭孔之得失,漢學宋學之門戶哉!”這是俞樾治《詩》的指導思想。他治《詩》,以《毛詩》為主,又雜采齊魯韓三家之說。他說:“《詩》教至廣,學者各得其所得,與他經不同,實有不必拘一先生之說者。”[11](P72-73)俞氏在治《詩》時,不僅廣采齊、魯、韓三家之說,且往往與諸子之書相發明,以闡明詩篇之旨及總結各種注疏的校勘之誤。章學誠認為“九流之所分部,七錄之所敘論,皆于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為六典之遺也。”[12](P60)俞樾對自明代以來,經史互證思想深入總結與應用。《諸子平議·序》云周秦兩漢諸子之書“往往可以考證經義,不必稱引其文而古言古義居然可見。故讀《莊子·人間篇》曰‘大枝折,小枝泄,泄即抴’之假字,謂牽引也,而《詩·七月篇》‘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之義見矣;讀《商子·禁使篇》曰‘騶虞以鄉監——而知魯、韓詩說以騶虞為掌鳥獸官,以古義也;讀《賈子君道篇》曰‘文王有志為臺,令匠規之’,而《靈臺篇》‘經始靈臺,經之營之’之義見矣。”俞氏認為圣人之道具在六經,兩漢諸子之書能保存先秦經師之論,都是“各本其心之所獨得者”[13],非后人一倡百和,人云亦云者。而周秦六經舊說,皆在秦火之前,其雖孤文只字,然繹無窮,往往可寶。同時,俞樾《詩經》訓詁反對附會穿鑿,反增字解經,因為刻意追求新奇,必將歪曲詩旨,這是其重注實據,不作空言思想的又一表現。
俞樾釋《詩》重體例和條理,注意歸納文例,一以貫之。梁啟超認為以戴震為首的皖派治經最大特點就是“每發明一義例,則通諸群書而皆得讀。”[14](P40)俞樾承戴、段、二王之學,自然繼承并發展了這一治經之法。語言產生之初,一般音義分離,隨著詞匯的不斷豐富,某類相近的事物就會約定俗成地用某種聲音相代稱,繼而聲義相依,交錯參互。借聲音以求詞義,在清代被考據學者合理利用,就成為訓詁學中最常見的方式。俞樾認為“聲近者義亦相通”[7](PP132),他訓詁經籍時,總結歸納出許多因聲求義的條例以闡明詩旨,糾正前人之失。《遵大路》:“無我惡兮,不寁故也。”《爾雅》郭注曰“捷謂相接續也。”《釋名》曰:“睫,接也。”《漢書·外戚傳》注曰“倢言接幸于上也。”《爾雅》《釋名》《漢書》注之“捷”“睫”“捷”皆有“接”義,俞樾由此斷定“寁從疌聲,接從妾聲,兩聲相近”,所以《詩經》中“凡從‘疌’得聲者并有接義”[7](P133),“凡雙聲疊韻之字皆無二義”[7](P132)。通過這種排比歸納的方法,許多懸而未決的問題得以迎刃而解。
俞樾善于據文考義,即從書中的文字、訓詁、文法、篇章結構、義例等方面考察,來索解語義。他在《何義門〈文選評本〉序》中稱:“長州葉氏刻《文選》李善注,附刻義門先生評語,詳論文法,略有考證……若夫考訂之學,代有其人,轉不如此本專論文法之有裨于后學。”[15](P321)《古書疑義舉例》和《群經平議》二書這一特點表現的十分突出。俞氏通過歸納《詩》中經常出現的語序、修辭、篇章結構、校勘、詞匯等義例來索解語義。“分章錯誤例”以《詩經·關雎》分章為例,考辨毛、鄭分章的異同得失。“倒文協韻例”以《詩·既醉》“釐爾女士,從以孫子”為例,來考證《詩經》文義異同。“句中用虛詞例”以“螽斯羽”“兔斯首”“眾維魚矣”為例,來考辨毛、鄭皆以語詞為實義的錯誤。這些錯誤前輩注家業已有所揭示,然經俞氏歸納總結后,方被學人重視。“重文作二畫而致誤例”以《詩·碩鼠》為例,考辨古人重文傳寫致誤之因。“言綸之繩”條,《箋》云:“綸,鎦繳也。君子往狩與?我當從之為之韔弓;其往釣與?我當從之為之繩繳。”俞樾認為《箋》以“韔弓”、“繩繳”對舉,則知下句“繩”字與上句“韔”字對;下句“綸”字與上句“弓”字對,此古人錯綜對舉的結果。如“林有樸樕”條,《傳》曰:“樸樕,小木也。”《箋》云:“樸樕之中及野有死鹿,皆可以白茅包裹,束以為禮。”俞樾認為“‘林有樸樕,野有死麕’,兩文相對。如鄭《箋》之意,則‘林有樸樕’為一處,野為一處,‘有死麕’三字總承上兩處而言。不辭甚矣!古人無此文法也。”[7](P122)接著以《毛傳》“邑外曰郊,郊外曰野,野外曰林,林外曰坰”,此章又林、野對文,所以“林有樸樕,野有死麕,白茅純束”當釋為用白茅束樸樕和死麕。鄭玄以為死麕可包,樸樕不可包,不知“白茅純束”應兼言“林有樸樕,野有死麕”二者,導致不得詩旨。俞氏正是通過古漢語語法普遍的原則來指導其《詩經》研究,并且通過綜合分析、比較之后,才能獲得正確的解釋。
晚清天下大亂,盛極一時考據之學走向沒落,俞樾仍能推本訓故,吸收前人研究的各種成果,對《詩經》進行全方面考證,使許多疑難問題渙然冰釋,總結了《詩經》研究的基本方法,將其納入科學的研究軌道,對后世產生重要影響。然他治《詩》宗二王之理路,他的缺陷也是顯而易見的。許嘉璐先生在《經義述聞·弁言》中指出其其缺陷有三:“輕言假借,遽改古書”;“以今律古,失于破碎”;“執偏概全,略欠融通”[8]。這三點在俞氏治《詩》時都不同程度地存在。
[1]蔡冠洛編.清代七百名人傳[M].臺北:明文書局,1984.
[2]繆荃孫編.俞樾先生行狀[A].續碑傳集[M].臺北:明文書局,1984.
[3]趙爾巽.俞樾傳[A]]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7.
[4]王念孫.廣雅疏證·序[M].北京,中華書局,2004.
[5]俞樾.春在堂尺牘[M].春在堂全書本.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
[6]俞樾.湖樓筆談[M].春在堂全書本.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
[7]俞樾.群經平議[M].續修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8]王引之.經義述聞[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
[9]齊佩瑢.訓詁學概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6.
[10]俞樾.古書疑義舉例[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1]俞樾.沈肖巖《田間詩說補注》序.春在堂集文續編二[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
[13]章學誠著.葉瑛校.詩教上[A].文史通義[M].北京:中華書局,2005.
[14]俞樾.諸子平議·序[M].續修四庫全書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5]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M].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
[16]俞樾.何義門《文選評本》序[A].春在堂雜文四編[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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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7-9106(2015)11-0097-04
* 本文為國家社科青年項目“清代文學地理與文人流布研究”(項目編號:12CZW041);山西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一般項目“乾嘉詩經考據學研究”(編號:2015220)。
藺文龍(1976—),男,山西大學文學院博士生,講師,主要從事清代經學與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