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發
(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250014 )
透過《新青年》觸摸五四文學革命真相*
朱德發
(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250014 )
《新青年》是五四文學革命的主媒體與主陣地,只要設身處地回到《新青年》這塊歷史現場,對胡適、陳獨秀等文學革命先驅們的原創文本及其心態予以體察與感悟,便可透視出五四文學革命既未“徹底反傳統”又未“全盤西化”,而是以科學的方法對傳統文學進行“整理”。究竟是誰對五四文學革命作出“徹底反傳統”的誤判,從回望五四文學革命的研究史或接受史可尋找到答案。新中國成立至今60多年,大致是從由政治革命與文學革命關系、思想革命與文學革命關系乃至文學革命自足系統所構成的三大認知框架,來研究或接受五四文學革命的;而這三大認知框架從縱向上形成了對五四文學研究或接受的三個歷史的或邏輯的層次,而正是從第二個邏輯層次的認知模式中,可以尋找出“徹底反傳統”誤判的源頭。惟有回到文學革命自身系統,才能恢復其歷史真相,以抵制新儒學派對五四新文學的無端指責與妄評。
《新青年》;五四文學;新儒學派;陳獨秀;胡適;魯迅
國際數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5.03.001
《新青年》創刊百周年,它作為新文學與新文化生成的母體和傳播媒體,被人們閱讀或研究了近百年,難道五四文學革命的真相至今尚未摸清嗎?其實這并不奇怪,它作為一個文化信息、文學信息皆豐盈充實的歷史文本,由于閱讀者或研究者深受歷史條件和自身條件的限制,自然會導致每代人有每代人閱讀的感受與體悟,甚至每個人有每個人研究的認知,見仁見智勢所必然。因而,筆者此次研讀《新青年》亦僅僅是重新觸摸五四文學革命真相,難以做到完全還原其真相。
五四時期是個特定的歷史范疇,它既不能定為“五月四日”這一天,又不能任性地將其界域擴大。筆者認同20世紀30年代茅盾對五四時期的界定,即從1917年至中共成立的1921年這五年。①茅盾說:“‘五四’這個時期并不能以北京學生火燒趙家樓那一天的‘五四’算起,也不能把它延長到‘五卅’運動發生時為止。這應該從火燒趙家樓的前二年或三年起算,到后二年或三年止??偣彩俏辶甑臅r間。火燒趙家樓只能作為運動發展到實際政治問題,取了直接行動的斗爭態度,然而也從此由頂點而趨于下降了。這樣去理解‘五四’,方能夠把握得‘五四’的真正的歷史意義?!?見1931年8月《前哨·文學導報》第1卷第1期,署名丙申)這就是五四文學革命生成的特定歷史范圍。《新青年》創刊到停刊是1915年9月至1922年7月,筆者透過對它的解讀來觸摸文學革命真相,就限定在1917年至1921年這個歷史空間。至于1921年7月共產黨成立所標志的“后五四時期”,則非本文研究的范圍。
《新青年》承載的文學革命信息與形態,能夠較為辯證地對待中國古代文學,既沒有對它絕對的肯定又沒有絕對的否定;至少在文學變革的層面上沒有形成如域外學者所說的“五四式全盤性反對傳統權威的運動”②[美]林毓生:《論自由與權威的關系》,《五四:文化的闡釋與評價》,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39頁。,即“全盤性的反傳統主義”,也沒有像國內學者描述的那樣:“如此激烈否定傳統、追求全盤西化,在近現代世界史上也是極為少見的現象?!?李澤厚:《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北京:東方出版社,1987年,第8頁。從當年文學革命的實際情況來看,盡管對古代文學有所否定卻沒有完全否定,盡管對文學傳統有所反對卻沒有徹底地全盤地反對,這就是《新青年》所顯示的文學革命真相之一。
就以《新青年》傳播的文學革命主張來說,學界大多認為胡適是徹底反對古代文學傳統、追求全盤西化的代表,近半個世紀的五四文學研究幾乎都是這樣誤解甚至詆毀他,甚至到了思想解放的20世紀80年代,一部所謂權威的“現代思想史論”竟能繞過胡適來談論五四新文化運動與文學革命,這本身就是對歷史真相的遮蔽。怎樣才能對五四文學革命是否徹底反傳統給出有理有據的歷史判斷?胡適是五四文學革命的總策劃者、總設計師、首舉義旗者,也是積極嘗試新文學的帶頭者,這一歷史地位是由歷史發展確定好了的,是誰也不能取而代之的;然而,曾有一個歷史階段千百計地抹黑他、打倒他,以致使他在五四文學史上的真實面目長時期并不清晰。所以,要弄清五四文學革命的真相,無論如何不能疏離或繞開胡適在《新青年》這個舞臺上的表演。
胡適于1917年10月發表在《新青年》上的《文學改良芻議》和1918年4月發表在《新青年》上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既是他本人“鬧”文學革命的系統主張,又是五四文化先驅們所認同的文學革命的重要宗旨。前者是從“破壞”入手論述文學改良,后者是從“建設”方面來設計文學革命藍圖,這是眾所周知的常識。然而,有的學者在考察五四文學革命對古代文學或傳統文學的態度和策略時,卻或者忽視這兩篇至關重要的原創理論文本,或者曲解它們。如果說在不正常的政治氣候下這樣做是可以理解的話,那么在思想解放的改革開放時期仍堅持這樣的做法實在是不應該了。必須坦率地承認,胡適在這兩篇文論中即使從“破壞”方面來探討文學革命問題,盡管有的見解帶有偏頗,然而總體上卻也是堅持著科學與民主的求真務實的較為辯證的態度,把問題的討論與解決始終納入學術軌道。他所提出的有名的文學改良“八事”,既沒有全盤否定“近世文學”,又沒有全盤否定古代文學,對任何形態的文學都能堅持有破有立或者破中有立的思維方法,所破的是近世或古代文學的“大病”,而不是整個文學結構系統。因此,欲改良的不是所有的傳統文學而是有“大病”的文學,根治了“大病”可以使文學的肌體更健全更完美,從而使那些沒有弊病的文學作品或文學傳統得到弘揚與承傳,使那些有價值的文學越來越“益貴”且彪炳于千古文學史。這不是“徹底反傳統”,而是醫治文學的“大病”,以利于更好地光大傳統。只要尊重史實的學人,都能清楚地看到胡適在指斥“近世文學之大病,在于言之無物”的同時,并沒有只揭露南社所謂“第一流詩人”陳伯嚴的“濤園鈔杜句,半歲禿千毫”的摹仿古人的“奴性心理”;而且亦褒揚了“今日之文學,其足與世界‘第一流’文學比較而無愧者,獨有白話小說(我佛山人,南亭亭長,洪都百煉生三人而已)一項”,特別是稱贊了文學史上“莊周之文,淵明老杜之詩,稼軒之詞,施耐庵之小說,所以復絕千古也”。在胡適批判“今人猶有鄙夷白話小說為文學小道者”的同時,充分肯定了“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皆文學正宗,而駢文律詩乃真小道耳”;當胡適指斥“吾國言文之背馳”而用死文言創造不出“活文學”的時候,他堅定認為“遼、金、元”三百年中國北部“發生一種通俗行遠之文學”即白話文學,“文則有《水滸》《西游》《三國》之類,戲曲則尤不可勝計(關漢卿諸人,人各著劇數十種之多。吾國文人著作之富,未有過于此時者也)”,并斷言“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胡適:《文學改良芻議》,《新青年》1917年1月1日第2卷第5號。。這就是胡適首舉文學革命義旗時對中國近世或古代文學“大病”診斷并“治之”所采取的方略,表現出其求真務實的科學分析態度;況且,“然此八事皆文學上的根本問題,一一有研究之價值”,作者并不想把“草成此論”強加于人,“伏惟國人同志有以匡糾是正之”。這并非如有人所批評的是表現了胡適在文學革命中的軟弱性與妥協性,而是作為一個倡導者在中華民國國體里欲為“大中華造新文學”應具有的謹慎、嚴肅、謙虛的風范;否則,其文學革命主張不可能產生如此大的反響,并聚眾結為《新青年》派而成就大業。
可見,在《文學改良芻議》中找不到胡適在文學藝術層面“徹底反傳統”乃至“全盤西化”的充分根據;那么,在次年發表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所提出的“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的建設新文學與標準國語的雙向互動的宗旨中,就能察覺出胡適“徹底反傳統”的用心嗎?誠然,胡適確實認為“中國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學,只有些沒有價值的死文學”;這些死文學“都是用已經死了的語言文字做的”,故“死文字決不能產出活文學”。但是,這個論斷是有說服力的。不只因為它合乎“一個時代有一時代文學”的新陳代謝或革故更新的進化規律,也符合數千年中國文學演變的實際。試想,我國有文字記載以來有多少文學被淘汰?而淘汰了的文學在正常的政治生態與文化語境下則大多是或全部是死文字寫的死文學;因之,無論在何時代都不能把淘汰死文學視為“反傳統”,即使硬說成“反傳統”也是清除了傳統文學的“糟粕”,而保存下傳統文學的“精華”。況且,胡適對中國二千年文學所給出的判斷并不是全面否定的,即不是所有的文學都是“死文學”,只是說“有些死文學”;而其他的文學或中國的正宗文學則是:“自從《三百篇》到于今,中國的文學凡是有一些價值有一些兒生命的,都是白話的,或是近于白話的?!惫糯小赌咎m辭》《孔雀東南飛》,陶淵明的詩,李后主的詞,杜甫的《石壕吏》《兵車行》等;近世的《水滸傳》《西游記》《儒林外史》《紅樓夢》,皆可以稱為“活文學”。這是肯定并頌揚中國優秀傳統文學,哪里是“徹底反傳統”?不僅如此,胡適曾多次強調我國傳統的正宗白話文學是建設五四新文學所必須承傳并借鑒的“模范的白話文學”*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新青年》1918年4月15日第4卷第4號。,這表明,他是自覺地有意識地將我國優秀傳統文學與創造五四新文學對接起來,并沒有以否定或斷裂傳統文學為前提來建設新文學。1921年,胡適在給教育部第三屆國語講習所授課編寫的《國語文學史》中,提出二千余年的中國文學形成了廟堂文學或貴族文學與國語文學或民間文學兩大潮流:“從《楚詞》變化出來的‘賦’,此后二千余年間,廟堂上都依著這個例演化許多貴族文學;所謂‘國語文學’者,其源頭大都起自民間,大都是各時代從民間涌現出來的‘反廟堂’的文學潮流。”*《胡適全集》第1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9-10頁。且不論這種區分是否準確,至少可以看出作為五四文學革命首倡者與謀劃者的胡適對二千多年的中國文學進行過認真研究和系統梳理,他提出的文學改良“八事”或文學建設的“十字方針”都是有充分的學理根據和史實根據的,而所創造的新文學不是以“徹底反傳統”為前提乃是以賡續傳統文學為基石。至于“后五四時期”胡適對傳統文學研究所取得的突破性的創新成就及其獨著的《白話文學史》,更能顯示出他對傳統文化或傳統文學的較為辯證的科學態度。
著眼于文學理論形態考察,作為五四文學革命的領袖之一的胡適,并沒有把新文學運動引上“徹底反傳統”直至“全盤西化”的道路,這就是《新青年》所記載的歷史真相;那么,五四文學革命的另一位領袖陳獨秀是否將新文學運動導入此路呢?
史實勝于雄辯。陳獨秀于1915年9月創刊《新青年》(第1卷名“青年雜志”),并未提倡文學革命,既無主張又無嘗試,仍以文言宣傳新思想新文化,即使是年在該刊第3、4號上發表的《現代歐洲文藝史評》,指出“吾國文藝猶在古典主義理想主義時代,今后當趨向寫實主義”,也仍然處在思想猶豫不決的矛盾中,即吾國文藝究竟提倡“古典主義”為宜還是“趨向寫實主義”為宜?這種矛盾心態主要體現在陳獨秀對“貴報三號登某君長律一首”的“按語”中。明明這首長律用典不當、文法不通,是屬于“古典主義理想主義時代”的詩,而陳氏卻把它“推為‘希世之音’”,又說它是“子云相如而后,僅見斯篇;雖工部亦只有此工力,無此佳麗”;由此可見“吾國人偉大精神,猶未喪失”。陳氏在自己主編的《新青年》發表這首“長律”且又給出如此拔高的推崇,這既表明其對我國古典主義文學的弊端視而不見且深深“迷戀”,又說明他沒有認清惟有白話文學方是中國文學之正宗,也沒有確立文學變革必須趨向“寫實主義”的堅定信念。難怪胡適批評他:“適所以不能已于言者,正以足下論文學已知古典主義之當廢,而獨嘖嘖稱譽此古典主義之詩,竊謂足下難免自相矛盾之誚矣?!?胡適:《寄陳獨秀》,《新青年》1916年10月1日第2卷第2號。此時的陳獨秀不是“反傳統”文學而是維護了“傳統文學”不該維護的“弊端”;然而,陳氏畢竟是位有氣魄有膽識有才華的文化革命英雄和文學革命領袖,當1917年1月《新青年》發表了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之后,他旋即發表了《文學革命論》,不僅自覺地把“孔教問題,方喧呶于國中”的“倫理道德革命”即新文化運動與文學革命捆綁在一起,而且坦然無畏地聲明:“文學革命之氣運,醞釀已非一日,其首舉義旗之急先鋒,則為吾友胡適。余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學革命軍’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庇谑?,他提出了“吾革命軍三大主義: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有些學人就以“三大主義”的三個“推倒”為據,便斷定陳獨秀“反傳統文學”的立場和態度比之胡適堅定而徹底;雖然不能說這種認知有誤,但至少缺乏對《文學革命論》的細讀精析而給出了草率的評判。陳氏欲“推倒”的僅是傳統文學總體系統中的三種形態的文學,而不是對傳統文學整體系統的顛覆,即使“推倒”的三類文學也是或染有“雕琢的阿諛的”病癥的貴族文學而不是所有的貴族文學,或染上“陳腐的鋪張的”病癥的古典文學而不是所有的古典文學,或染上“迂晦的艱澀的”弊病的山林文學而不是所有的山林文學。盡管陳氏對傳統文學這三種形態弊病的揭露沒有胡適在文學改良“八事”中剖析得那么切實具體,然而這兩位文學革命首領都能擊中古代文學必須予以變革的要害,并相互聲援攜手共進,同心協力地撬動這場文學革命。既然要革古代文學的命,使用“推倒”這樣的用語難免激烈一些,而“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炮,為之前驅”*陳獨秀:《文學革命論》,《新青年》1917年2月第2卷第6號。的表述也顯得“火藥味”濃了些;不過陳氏主張文學革命的三個“推倒”只是欲“推倒”病態的古代或近世文學并非所有的傳統文學,故而不是“徹底反傳統”乃是清除傳統文學的弊病,使我國傳統文學煥發新的生機與活力。
有些學人往往以陳獨秀的《本志罪案之答辯書》為根據,指斥五四文學革命是“徹底反傳統”,并以此為口實來詆毀五四新文學。當時社會上“八面非難”《新青年》的“舊人物”甚至“青年學生”主要不是針對“文學革命”乃是思想文化運動,“把《新青年》看作一種邪說,怪物,離經叛道的異端,非圣無法的叛逆”,甚至非難《新青年》“破壞孔教,破壞禮法,破壞國粹,破壞貞節,破壞舊倫理(忠孝節),破壞舊藝術(中國戲),破壞舊宗教(鬼神),破壞舊文學,破壞舊政治(特權人治)”。對《新青年》雜志的這種非難或否定的口氣,完全出自于一種極端偏激的社會心理與邏輯思維,至少沒有系統認真地閱讀與領會《新青年》所發表的一切文章,只是抓住一點不及其余或捕風捉影或道聽途說地進行攻擊與誹謗,妄圖把《新青年》一棍子打死。且不說其他,就以文學革命為例,無論胡、陳的文學主張還是其他《新青年》同仁的文學見解,都不是完全破壞中國“舊文學”而主要是揭露其弊病,以進行改革而創造新文學?!澳切┡f人物”之所以痛心疾首地肆意詆毀《新青年》,追本溯源就是因為“本志同人”擁護“德先生”(民主)和“賽先生”(科學),而“要擁護德先生又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陳獨秀:《本志罪案之答辯書》,《新青年》1919年1月15日第6卷第1號。,因為“國粹和舊文學”沒有或缺乏現代民主精神和科學精神。陳獨秀盡管在1915年《新青年》創刊號的《敬告青年》曾鼓吹“科學與人權并重”的思想,然而真正地把“德先生”與“賽先生”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兩面大旗高高舉起則是在《答辯書》中。這不僅表明為全人類所擁護所認同并帶來莫大福祉的民主思潮與科學思潮已照進古老而幽暗的中國,而且也說明五四新文化新文學雙向互動的運動是在這兩大旗幟引導下興起的,而運動本身亦體現了“民主”與“科學”精神。具體到文學革命,有了這兩大精神,先驅們大都能自覺地以“民主”與“科學”的態度來分析或處理文學變革的問題,使新文學運動能沿著正常軌道運行,它怎能以徹底否定傳統文學為前提而在空空蕩蕩的一片廢墟上建設新文學呢?
既然文學革命兩個首領并沒有在《新青年》里鼓蕩“徹底反傳統”思潮,那么其他文學革命先驅或主將是否走上這條極端偏激的“徹底反傳統,全盤西化”的道路?這里只能略加分析。錢玄同是五四文學的積極擁護者也是中國著名的音韻學專家,他在《寄陳獨秀》信中既贊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陳義之精美,前已為公言之矣”,特別“胡君‘不用典’之論最精,實足祛千年腐臭文學之積弊”;又對文學改革“八事”或給以補充或提出異議,無不對古代文學作品作出具體分析,該贊的就贊,該斥的就斥,是給傳統文學診病治病而絕對不是否定傳統文學;同時,他也認為蘇曼殊的“思想高潔,所為小說,描寫人生真處,足為新文學之始基乎”,亦稱“梁任公實為創造新文學之一人”*錢玄同:《寄陳獨秀》,《新青年》1917年3月第1號。。至于“社會上最反對的,是錢玄同先生廢漢文的主張”,是否能以此為據給錢玄同戴上“徹底反傳統”的帽子?這也應該作具體分析。因為錢氏乃中國著名的文字學家和音韻學家,他是依據人類語言文字自然進化規律提出的個人之見,并不代表文學革命先驅們都持此見,即使偏激也只限于語言文字領域并未涉及文學藝術領域,故而不能以此為理由說整個五四文學革命是“徹底反傳統”的,對此陳獨秀在《答辯書》中有更深切的回答。被魯迅贊為《新青年》的“一個戰士”的劉半農,“活潑,勇敢,很打了幾次大仗”*魯迅:《憶劉半農》,《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71頁。,即使這樣一位戰績卓著的新文學英雄也沒有在《我之文學改良觀》中表現出“徹底反傳統”的激進傾向,而是完全采取一種民主討論與求真務實的態度來對待文學改良問題。首先他承認“文學改良之議,既由胡君適之提倡之于前,復由陳君獨秀錢君玄同贊成之于后”,除了對“胡君所舉八種改良,陳君所揭三大主義,及錢君所指舊文學種種弊端,絕端表示同意外”,并沒有隨聲附會地完全盲從,而是就“文學之界說”、“文學與文字”之關系、“韻文之當改良者三”以及“形式上的事項”發表了獨立之見。其中有些見解是對前三位文學革命主張的補充與細化,有些見解則是創新之見。例如,他認為“即吾輩主張之白話新文學,依進化之程序言之,亦決不能視為文學之止境,更不能斷定將來之人不破壞此種文學而建造一更新之文學”*劉半農:《我之文學改良觀》,《新青年》1917年5月1日第3卷第3號。,從而表現出他的遠見性。即使以中外文學比較方法來分析中國古代與近世的文學弊端,劉半農也沒有絕對的否定,更沒有徹底否定整個傳統文學,而是問題抓得準,理論析得透,令人誠服。被稱為五四文學革命“雙柱”的“周氏兄弟”,既是新文學理論的倡導者又是新文學實踐的高手。魯迅是聽《新青年》“將令”創造了世界一流的短篇白話小說,并對中國傳統文學尤其是小說作了系統研究,著成《中國小說史略》由北京大學新潮社于1923-1924年出版,其非反傳統文學而是更好地繼承了傳統文學。其弟周作人連續發表兩篇倡導文學革命的重要文論,一是《人的文學》*周作人:《人的文學》,《新青年》1918年12月15日第5卷第6號。,一是《平民文學》*周作人:《平民文學》,《每周評論》1919年1月19日第5號。,皆是從文學內容的改革上對國語文學主張給出的補充與深化。前者提倡以個人主義為世間本位主義的“人的文學”,反對中國“從儒教道教出來”的“非人的文學”,雖然在其羅列的十類“非人的文學”中,也有“《西游記》、《水滸》、《聊齋志異》”等,打擊或否定面過寬,不免有“徹底反傳統”之嫌,但他沒有反對自古以來具有人道主義或人文關懷傾向的文學。后者《平民文學》應似《人的文學》的姊妹篇,如果說后文對古代的非人的文學否定太多,那么前文則對平民文學作了具體界說,充分肯定了“《紅樓夢》要算最好”的小說,“因為他能寫出中國家庭中的喜劇悲劇,到了現在,情形依舊不改,所以耐人研究”??梢姡茏魅艘鄾]有“徹底反傳統文學”,若是聯系后來他把五四文學革命視為明末“公安派”、“競陵派”文學變革的重演,更可以說明周作人對傳統文學的態度了。
通過上述的簡略考察,足以表明《新青年》興起的這場文學革命,至少在文學藝術層面并沒有“徹底反傳統,全盤西化”;盡管有些個別觀點偏激一點或者說得絕對一些,然而從總體或全部史實來看,卻沒有呈示出把新文學與傳統文學絕對對立起來的問題。揭露舊文學的弊端決不是“徹底反傳統”,借鑒西方的新思潮新方法以創造新文學更不是“全盤西化”。可以老實地說,文學革命通過較為切實的科學態度對傳統文學弊病的揭露或對廟堂文學貴族文學的批判,真正復活了中國傳統文學的生命力與活力,真正展示出中國文學具有不朽價值與超越意義的特質。試看,今天出版的中國古代文學史里那些當年五四文學革命所肯定與稱頌的作家作品不亦是書寫的主體對象嗎?當今海內外風行流傳的中國古代文學的經典名著不亦是當年五四文學革命所承認的“正宗白話文學”嗎?當年文學革命先驅甚至視《水滸傳》《西游記》《儒林外史》《紅樓夢》等為白話文學“模范”,亦算遠見卓識吧?由此可以說,五四文學革命至少在文學本體層面沒有“徹底反傳統”,而是以科學的方法“整理”了文學傳統,即清除傳統文學系統里的弊端或“國渣”,并梳理了傳統文學系統里的“國粹”或“精華”,予以發揚光大。正如當時胡適所說:“整理就是從亂七八糟里面(指舊有的學術思想)尋出一個條理脈絡來;從無頭無腦里面尋出一個前因后果來;從胡說謬解里面尋出一個真意義來;從武斷迷信里面尋出一個真價值來。為什么要整理呢?因為古代的學術思想向來沒有條理,沒有頭緒,沒有系統,故第一步是條理系統的整理。因為前人研究古書,很少有歷史進化的眼光的,故從來不講究一種學術的淵源,一種思想的前因后果,所以第二步是要尋出每種學術思想怎樣發生,發生之后有什么影響效果?!薄暗谌绞且每茖W的方法,作精確的考證,把古人的意義弄得明白清楚。因為前人對于古代的學術思想,有種種武斷的成見,有種種可笑的迷信”,“故第四步是綜合前三步的研究,各家都還他一個本來真面目,各家都還他一個真價值”*胡適:《新思潮的意義》,《新青年》1919年12月1日第7卷第1號。。如果遵照這四個邏輯步驟來“整理”古代文學,那就將“傳統文學”的研究納入科學的學術軌道,真正可以辨清何為文學的“國粹”,何為文學的“國渣”。前者無疑是有價值的傳統文學,后者當然就是無價值的傳統文學。文學革命先驅們這樣來對待古代文學,怎么能說是“徹底反傳統”呢?這就是《新青年》昭示我們的歷史真相。
既然歷史真相昭示出五四文學革命在特定的歷史范疇與文學層面沒有“徹底反傳統”,那么這個影響深遠的歷史誤判究竟是如何形成的?為什么至今未得到“正本清源”?這是值得深長思之的。
并非所有的個體或群體的學人都能理直氣壯地承認胡適、陳獨秀是五四文學革命的領袖,或有些人只承認陳獨秀不承認胡適,這種誤解有深刻而沉重的政治原因。若政治對歷史有意地遮蔽或歪曲,那是相當可怕的;當今,雖已撥開政治烏云而露出歷史真相,但在烏云遮蔽時所形成的思維定勢卻難以打破。故而,作為新文學研究主體,只有徹底從既定的思維成見中解放出來,真正誠服《新青年》承載的鐵的史實,方可認清胡、陳二位及其文學革命主張在五四新文學運動中的領袖面目與主導地位,以及錢玄同、劉半農、周氏兄弟等文學革命先驅們所發揮的獨特作用。然而,這個《新青年》派在五四時期導演的文學革命這場歷史活劇,所運用的思維方法卻是進化論的新與舊認知模式,統統把傳統文學即古代與近世的文學名之為舊文學或舊派文學,沒有從政治上規定其性質,而將建設的國語文學或白話文學、人的文學或平民文學則統統名之為新文學,亦沒有從政治上來定性。所以,“反對舊文學”不一定是否定一切有價值的古代文學或傳統文學,“提倡新文學”或建設國語文學也不一定要完全肯定它們是有價值的文學。只要不從政治上判定新舊文學性質,它們在中華民國的國體或政體里,皆沒有法理為根據將它們徹底打倒;新文學有生成的良性政治生態,而舊文學則有存在的權利,即使文學革命關于“文白之爭”展開多次論戰,白話處于絕對優勢而文言也仍然照樣通行,文言書寫的傳統文學照樣出版發行。這不只因為五四文學生成政治背景的中華民國為眾聲喧嘩、百花爭妍提供了開放寬松的社會環境,也因為進化論引申出的“新與舊”認知模式,不論是“新”或者是“舊”都不是價值范疇。新文學雖“新”而價值不一定高,舊文學雖“舊”但價值不一定低。對此,文學先驅們皆有明確的界說。茅盾曾言:“最新的不就是最美的、最好的。凡是一個新,都是帶著時代的色彩,適應于某時代的,在某時代便是新?!?茅盾:《小說新潮欄宣言》,《小說月報》1920年1月25日第11卷第1期。故而“新”缺乏價值內涵,僅僅是個時代的標志。周作人亦說過:“新舊這個名稱,本來很不妥當。其實‘太陽底下何嘗有新的東西?’思想道理,只有是非,并無新舊。要說是新,也單是新發見的新,不是新發明的新?!?周作人:《人的文學》,《新青年》1918年12月15日第5卷第6號。既然“新”非價值范疇,那么從進化論引申出的新與舊認知模式所命名的新文學或舊文學都不是美與丑、好與壞的價值標志。因此,文學先驅們“反對舊文學”并不意味著否定一切有價值的古代文學,更不是徹底否定一切有價值的傳統文學。事實上,他們對“舊文學”的態度也是如此。
略考五四新文學的接受史或研究史可知,1935年趙家璧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既是對五四時期文學革命取得的文論成果和創作成績的總匯,又是對五四新文學從理論主張到各體作品的總評。從其為各個大系所撰寫的“導論”來看,可以說真實地展示了五四時期文學革命的本來面貌,既沒有給新舊文學進行階級定性更沒有把“反對舊文學”認定為“徹底反傳統”,只是從史實或史料出發以進化論的“新與舊”認知思維對五四文學給出了“信史”的書寫,它的歷史真實性經過漫長的時間檢驗至今不可撼動。當1939年李何林編著《近二十年中國文藝思潮論》時,他力圖運用階級論框架,對五四文學革命進行階級分析,給出階級的政治的定性,說“德先生”所標示的“民主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政治形態;科學是資本主義的思想體系”,而“文言文”則是“封建文化的表現工具”,“反封建的思想”充滿了“新文學運動的整個內容”。*李何林:《近二十年中國文藝思潮論》,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6頁。然而,李何林對五四新文學所作的階級分析并未達到應有的思想高度,尤其對中國新文學的性質及其領導思想作出了誤判,在1949年解放前夕受到批判。他在“自評”中曾檢討說:“我對于五四前后一二年反古文、文言文的斗爭和提倡白話文的運動,認為是資產階級的文學運動”,并沒有說“這是在無產階級及其思想領導下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和革命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反帝反封建反買辦資產階級(一九二七年以后的官僚資產階級)的新民主義的文學運動”。*李何林:《五四以來中國新文學的性質和領導思想問題——〈近二十年中國文藝思潮論〉自評》,《光明日報》1950年5月4日。1951年新中國教育部主導擬訂的《〈中國新文學史〉教學大綱》明確規定五四新文學“不是‘白話文學’、‘國語文學’、‘人的文學’、‘平民的文學’等等”,而是“無產階級思想領導”的“新民主主義的文學”*《〈中國新文學史〉教學大綱(初稿)》,《新建設》1951年7月第4卷第4期。;據此,王瑤著的《中國新文學史稿》(1951)、劉綬松所撰的《中國新文學初稿》(1956)都把五四文學革命定性為無產階級思想領導的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文學,而1979年問世的唐弢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則是這樣斷定的:“在文學領域內高舉徹底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大旗,這個任務不能不落到無產階級領導的‘五四’以后革命文學的肩上?!?唐弢:《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6頁。這里強調的是“五四”以后而不是“五四時期”的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文學是無產階級領導的。不管這種說法是一種策略還是有什么潛臺詞,亦不管把五四文學革命定性為無產階級思想領導的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文學是否正確,它們都沒有認定五四文學革命是“徹底反傳統的”。而從新民主主義文學的徹底反封建的特征中自然可引申出“反封建”就是“反對舊文學”,既然“舊文學”皆是封建主義性質的文學而且又是“徹底反之”,這不就是“徹底反傳統”嗎?然而上述三種具有代表性的納入階級論框架書寫的中國新文學史卻沒有作出這樣的判斷,究竟何時何人將五四新文學運動誤判為“徹底反傳統”的?
對于五四文學革命的解讀、研究、認知乃至書寫,到20世紀80年代發生了重大而深刻的變化。隨著改革開放新時期的來臨和“實事求是,解放思想”的認識路線的深入人心,包括五四文學研究在內的整個學術界出現了陽光明媚的春天。這里,筆者不禁要回望新中國成立至今,對于五四新文學的接受或研究史。若粗略考析這段接受史或研究史,從閱讀、接受的認知框架來看,大致經過了三個歷史或邏輯的層次。
第一個層次是建國之初中國新文學史學科成立至“文革”結束,把對五四文學的解讀與接受納入了政治革命與文學革命之間關系所形成的認知框架,以階級斗爭的觀點來分析和判斷。為了奪取政權和鞏固政權的需要,借助五四文學革命的解讀或書寫來印證無產階級領導的徹底地不妥協地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是從“五四”開始的。這樣一來,五四文學革命順理成章地成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有機組成部分。因此,它的政治性質和領導思想亦是“無產階級領導的徹底地不妥協地反帝反封”的。為了證明這一論斷的無可辯駁的正確性,不顧史實地抬高早期共產主義者李大釗在新文學運動中的“領導”地位,以此取代五四文學革命真正領袖胡適與陳獨秀的領導資格;同時,極力從魯迅的《吶喊》與《彷徨》小說集中挖掘社會主義思想因素,說《狂人日記》的主導思想是無產階級的階級論所致,甚至到“五四”這個特定歷史范疇以外去尋找證明史料。隨著所謂的階級斗爭、路線斗爭的激化,五四文學革命的真正倡導者或實驗者胡適、陳獨秀、周作人等以不同的“罪名”徹底被打倒,這就意味著以《新青年》為主陣地掀起的那場地地道道的“文學革命”被否定。盡管納入政治革命視野來解讀五四文學革命,將“舊文學”、復古派或舊派文人統統視為封建文學或封建勢力,把非對抗性的矛盾變成對抗性矛盾,甚至成了新民主主義革命要推翻的“三座大山”之一,這顯然使“舊文學”、復古勢力成為新民主義文學的不可調和的敵對一方,屬于“徹底地不妥協地反封建”的范圍;然而,在這個政治革命的框架里認知和接受的五四文學革命,卻罕見“徹底反傳統”的表述。
第二個層次是20世紀80年代對“文革”展開大批判的“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的新時期,將對五四文學革命的研究與接受納入到思想革命與文學革命之間關系所構成的認知模式,以人道、人性、個性、自由、民主、科學等現代理性思維來解讀和認知,并有“實事求是,解放思想”的思想路線為此認知模式的運行掃除路障和禁區。若從思想革命的視角考察五四文學革命,那就側重于新文學內容的開掘與發現,無疑會判定五四文學革命實質上是一場思想啟蒙運動與人的解放運動,它所運用的思想啟蒙或人性解放武器無疑是包括個性主義、人道人義甚至社會主義因素在內的以“民主”與“科學”為旗幟的多元復雜的現代意識,它要批判的是整個封建主義制度及其意識形態;那就視“舊文學”是“封建意識形態”的載體進行剖析,從而把中國人特別是平民百姓從封建專制主義及其綱常倫理桎梏中解放出來。由于五四文學革命所參與的徹底反封建的思想革命與80年代興起的新啟蒙運動有諸多驚人的相似之處,為徹底批判“文化大革命”的封建法西斯專制或極左思潮的毒害,將中國人從靈與肉中再次解放出來,主流意識形態便借助五四文學革命的啟蒙思想資源,來完成“撥亂反正”的歷史使命。伴隨著這場新的思想啟蒙運動,五四文學革命的研究亦掀起熱潮,胡適、陳獨秀、周作人等五四時期的風云人物受到正面評價,魯迅亦走下“神壇”。不過,在思想革命的框架中來解讀五四文學革命,既把周作人的《人的文學》所蘊含的個性主義和人道主義當成文學主潮,又將魯迅的《吶喊》《彷徨》作為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充分發掘出魯迅小說所達到的難以企及的思想深度和高度,故而嚴重遮蔽了五四文學革命激蕩起的國語文學大潮。所謂“思想革命”就是在意識形態領域里的“革命”,具體到五四時期的意識形態領域的革命就是“提倡新道德,反對舊道德”的革命,亦即以現代新思想來革舊思想的命;而舊文學則是舊思想的載體,所以“反對舊文學”從思想革命的角度來說就是解構封建意識形態。不過,它要解構的不是局部的封建意識,也不是封建思想因素,乃是封建意識形態的整體思想結構。這樣,五四文學革命與傳統舊文學在意識形態領域就形成了非此即彼的異質對抗的態勢。根據這種形而上的直線邏輯推理,很容易獲取“五四文學革命是徹底反傳統的”結論。在筆者的閱讀視野中,記得20世紀80年代見到美籍華人學者林毓生所著的《中國意識之危機》(1979)將五四新文化運動定性為“全盤性的反傳統主義”,這個論斷是如此的絕對而武斷。雖然它是從思想文化的角度研究五四新文化運動而作出的判斷,但由于文學革命是新文化運動的重要一翼,無疑也具有“全盤性的反傳統主義”的性質。林氏的觀點在我國學術界影響深遠,不少學人在五四文學研究的著述中引用它、發揮它,就連李澤厚所著的《中國現代思想史論》也認同林氏的“全盤性的反傳統主義”的見解,并從思想文化革命的層面縱橫捭闔地尋找史料或史實來論證五四新文化運動是徹底反傳統的。李澤厚認為,以《新青年》為主媒掀起的“新文化運動的啟蒙要求和主張的徹底性和全面性,為譚、嚴、梁階段所不可比擬。它以徹底與傳統決裂的新姿態和新方式,帶來了新的性質”。而這新的性質就是:“主張徹底扔棄固有傳統,全盤輸入西方文化,便成為新文化運動基本特征之一?!?李澤厚:《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北京:東方出版社,1987年,第11頁。認定五四時期的“啟蒙性的新文化運動開展不久,就碰上了救亡性的反帝政治運動,二者很快合流在一起了”*李澤厚:《中國現代思想史論》,北京:東方出版社,1987年,第13頁。;于是,李澤厚便作出了五四運動是“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的影響頗大的結論。盡管林氏和李氏都著眼于思想文化層面對五四運動給出了判斷,然而無不深深地影響了五四文學革命的研究或接受,使之大都堅信五四文學革命亦是“徹底反傳統”的,并表現了徹底反封建以“啟蒙”與徹底反帝以“救亡”兩大并舉的文學主題。其實,這都是在思想革命的框架里來解讀五四文學革命所導致的誤判。關于五四文學革命并沒有“徹底反傳統”,上述已論及;這里只說“啟蒙”與“救亡”兩大主題的相互變奏的論斷是缺乏充足的歷史根據的。在五四時期這個特定歷史范疇的《新青年》所發表的新文學作品,似乎沒有一篇是表現反帝救亡主題的,甚至轟轟烈烈的五四反帝愛國運動在《新青年》上也見不到強烈的反響。這怎能說新文學領域出現了“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的主題呢?況且,研究現代思想史撇開了胡適、周作人對于五四新文化運動與文學革命的獨特貢獻,明明知道一個是新文化與新文學的領袖一個是新文化運動與文學革命的健將卻繞過他們而不顧,在“撥亂反正”后出版的李澤厚的《中國現代思想史論》(1987)怎能恢復五四新文化啟蒙運動與文學革命的真相?顯然只能獲得偏頗的歷史結論或者導致對五四文學史的重大遮蔽。找來找去,也許上述林、李兩位學者就是對五四文學革命作出“徹底反傳統”誤判的始作俑者。
第三個層次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至今,隨著“回到文學本身來研究現代文學”口號的提出,對于五四文學研究或解讀或接受亦回到文學革命本身,就是把五四文學革命視為一個獨立自足的系統來研讀。它雖與政治革命有聯系,卻不是政治的附庸而是葆有文學革命自身的本體性和規律性;它雖與思想革命的啟蒙運動密切相關,但文學革命仍保持自身的獨立性和本體性,并沒有完全成為思想啟蒙的工具。既然回到五四文學革命的本身來研究它,那就要設身處地回到鼓動文學革命的主媒《新青年》這塊現場,從文學革命先驅們發表的原創文論或文學作品以及行為痕跡中,去觸摸體察文學革命全過程、文學理論主張的性質及其在實踐中所產生的影響與效果,從而弄清作為獨立系統的文學革命與外在系統政治革命或思想革命的或疏或密、或遠或近的關系,于新與舊的進化論的認知模式中發現,五四文學革命不僅沒有“徹底反傳統”而是運用科學的方法對古代的傳統文學開始予以“整理”。
筆者之所以略考五四文學革命的接受史或研究史,不只是要說明五四文學革命即使有反傳統之嫌卻也沒有“徹底反傳統”,至于在政治革命或思想革命所構成的認知框架中來解讀五四文學革命所作出的“徹底反傳統”的論斷并不科學,而是為了政治革命或思想革命的需要導致的誤讀;而且更重要的是為了不給新儒學派以“徹底反傳統”的誤判作為口實,甚至把方興未艾的當下對我國數千年傳統文化文學的再發現再評價的熱潮與百年前的五四新文化新文學運動異質對立起來,借以抹黑或詆毀五四時期生成的新文化與新文學以及文學革命先驅們,并尋找契合點或結合部將古代文化傳統與五四開始的現代文化傳統銜接起來,以作為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體系的源遠流長的文化資源。在我看來,若說百年前的五四新文化運動與文學革命是借用了實驗主義的科學方法來“整理”數千年的傳統文化與文學,強調分清何為“國粹”何為“國渣”,取其前者棄其后者;那么新時期以來對傳統文化與文學的再發現再評價則是堅持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史觀及其方法論,可以更好地理清傳統文化與文學的“精華”與“糟粕”,對前者應極力地發揚光大,切實做到“古為今用”;對后者務必除掉,否則便會“沉滓泛起”,損傷21世紀我國現代性文學的茁壯成長和健康發展。
Through the New Youth to Feel the Truth of the “May-Fourth” Literary Revolution
Zhu Defa
(School of Liberal Arts,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14)
TheNewYouthis the main media and the main position of the “May 4th” literature revolution. We can perceive the “May-Fourth” literary revolution have neither “radically anti-traditional” nor “totally Westernized”, and get scientific approach to arrange the traditional literature if we just put ourselves in returning to the historic scene of the “new youth” and understand the original text and mentality of Hu Shi, Chen Duxiu and other literary revolution pioneers. Wed can look back to the historical research and acceptant history of the “May Fourth” literary revolution and find who made the misjudgment for the revolution. This article argues that more than 60 years since the founding of New China, there are roughly three cognitive frameworks includ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political revolution and literature revoluti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ideological revolution and the literary revolution and the literary revolution self system to study or accept the “May-Fourth” literary revolution. And the three cognitive frameworks formed the three historical or logical hierarchies in the studies and reception of the revolution on the longitudinal. The present paper aims at the discovery of the sources of the “radical anti-traditional” misjudgment from the second logic level cognitive model. We can recover historical truth only by looking back to its own literary revolutionary system to resist the groundless accusations and absurd comments from the new Confucianism faction.
the “New Youth”;the “May-fourth” literature; the new Confucianism faction; hen Duxiu; Hu Shi; Lu Xun
2015-04-15
朱德發(1935—),男,山東蓬萊人,山東師范大學國家重點學科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
I209.6
A
1001-5973(2015)03-0001-11
責任編輯:李宗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