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敬
1985年,胡風①胡風(1902-1985),本名張光人,湖北省蘄春縣人。1925年進北京大學預科,一年后改入清華大學英文系。1929年到日本東京,進慶應大學英文科,從事普羅文學活動。1933年回到上海,任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宣傳部長、行政書記。抗日戰爭爆發后,主編《七月》雜志,編輯出版《七月詩叢》和《七月文叢》。1941年《七月》被迫停刊。1945年1月另編文學雜志《希望》。1949年后,任中國文聯委員,《人民文學》編委,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成員。1955年5月被拘捕,后被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4年。1980年9月,中央做出審查結論,所謂“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是一件錯案,為胡風平反。1988年6月18日,中央辦公廳發出《關于為胡風同志進一步平反的補充通知》,胡風獲得徹底平反。主要著作有詩集《野花與箭》、《為祖國而歌》、《時間開始了》,文藝評論集《文藝筆談》、《密云期風習小記》、《劍·文藝·人民》、《論民族形式問題》、《在混亂里面》、《逆流的日子》、《為了明天》、《論現實主義的路》,譯文集《人與文學》等。臨終之前,兒子曉谷曾經問過胡風“對自己成就的看法,最重要的是文藝理論,是翻譯,還是作為詩人?”據說,胡風毫不猶豫地回答:“首先的主要的是詩人。”②曉谷:《沒有忘卻的記憶——回憶我的父親胡風》,胡平、曉山編:《名人與冤案(一)——中國文壇檔案實錄》,北京:群眾出版社,1998年版,第321頁。從胡風留下的作品、從胡風在社會上產生的影響來說,在一般人的印象中,胡風首先應是一位文藝理論家。但胡風最強調的卻是自己的詩人身份。如果聯系胡風對于詩與人關系的論述,他對“第一義”的詩人的尊崇,那么胡風稱自己首先的主要的是詩人,就不單是指他的具體的詩歌創作而言,而是包括他對文藝理論的探討,包括他的編輯工作在內的文學實踐活動。實際上,胡風是一位詩人,同時又是一位文藝理論家,一位抱著為真理獻身的心愿而向前突進的精神戰士。他是中國少有的能把自己的詩歌創作與自己的文藝理論體系聯系起來并互相印證的詩人。
胡風的詩歌理論不僅滲透在他的詩歌創作,也貫穿在他的編輯活動中,對中國新詩理論的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胡風說:“我自己編刊物那是完全獨立自主,不受任何人影響。”①胡風:《胡風自傳》,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154頁。這鮮明地體現了胡風編輯刊物的主體意識和獨立精神。胡風是《七月》、《希望》的締造者,也是這兩個刊物的靈魂。詩人們團聚在這兩個刊物的周圍,不單是為了投稿,更是對胡風主編刊物的風格的首肯與對胡風人格的傾慕。綠原說過:“眾所周知,胡風先生作為文藝理論家,他對于詩的敏感和卓識,以及他作為刊物(《七月》、《希望》)編者所表現的熱忱和組織能力,對于這個流派的形成和壯大起過了不容抹煞的誘導作用。”②綠原:《白色花序》,《白色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頁。他還認為“七月詩派”的形成“只能證明胡風本人是一個精神上的多面體;以這個多面體為主焦點,這個流派的基本成員各自發出繽紛的光彩,在中國新文學史上形成一個罕見的,可一不可再的,真正體現集合概念的群體;雖然如此,離開了胡風及其主觀戰斗精神,這個群體將不復存在”③綠原:《胡風與我》,《我與胡風》,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574頁。。
1942年,詩人王晨牧給胡風的來信中,有一句話深深地引起了胡風的共鳴:“對于詩,這個莊嚴的命名,我從沒有輕佻地去走近她。”胡風在回信中說:“你的這聲音,對于近來罩著濕霧似的我的心情,有如一道陽光的訪問。我想,只有對于詩真正抱有莊嚴之感者才能說得這樣平易而又這樣真誠的。”④胡風:《關于人與詩,關于第二義的詩人》,《胡風全集》第3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3頁。正是王晨牧對詩歌的高度尊崇,觸發了胡風對詩與人的關系的思考。
胡風認為:“一個為人類的自由幸福的戰斗者,一個為億萬生靈的災難的苦行者,一個善良的心靈的所有者,即令他自己沒有寫過一行字,我們也能夠毫不躊躇地稱他為詩人。有人說,魯迅的一生就是一首詩,我們決不能用修辭學上的一種什么法來解釋這句話的意義。我以為,在真實含義上的圣者,在真實含義上的戰士,即使是在真實含義上的詩人也應該為之低頭的。”⑤胡風:《關于人與詩,關于第二義的詩人》,《胡風全集》第3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4頁。在這里,胡風談的是所謂第一義的詩人,這些人是圣者,是戰士,是有高尚道德并為人類的自由解放奉獻了一切的人,他們不一定是用筆來寫詩,而是用他們高尚的節操、光輝的事跡來譜寫自己的人生,他們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首詩。這一點,其實與我國傳統文論所強調的“士不立品必無文章”是一致的。唐朝詩人顧況曾對漢朝的霍去病與南朝的范曄(字蔚宗)做過如下比較:“昔霍去病辭第,曰:‘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于國如此,不得謂之無文;范蔚宗著《后漢書》,其妻不勝珠翠,其母惟薪樵一廚,于家如此,不得謂之有文。”⑥顧況:《文論》。用胡風的說法,霍去病便是第一義的詩人,而范蔚宗充其量也只能算是第二義的詩人了。實際上,在中外詩史上,歷來是詩人品格的高下,決定詩歌的高下。屈原所以被后代尊崇,首先是因為他為追求真理“雖九死其猶未悔”的高潔品格;杜甫所以被人們贊賞,也首先是由于他那“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的憂國憂民的情懷。出身于貴族的拜倫,為希臘的民族解放運動而獻出生命,聞一多稱贊他:拜倫戰死在疆場上,所以拜倫是最完美最偉大的一首詩。詩人郭小川,首先是位普通的戰士,他的鄰居說:“我喜歡小川的詩,但更喜歡他的為人。”這正像歌德所指出的:“在藝術和詩里,人格確實就是一切。”⑦《歌德談話錄》,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229頁。
當然,胡風所著重討論的還是用筆來寫詩的人。對這樣的詩人,胡風告誡說:“有志于做詩人者須得同時有志于做一個真正的人。無愧于是一個人的人,才有可能在人字上面加上‘詩’這一個形容性的字,一個真正的詩人決不能有‘輕佻地’走近詩的事情。”胡風的結論是“只有人生至上主義者才能夠成為藝術至上主義者”⑧胡風:《關于人與詩,關于第二義的詩人》,《胡風全集》第3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4-76頁。。與這一觀點相印證,彭燕郊還引用過胡風的另一句話:“胡風先生的名言:詩人和戰士是一個神的兩個化身。我想,這兩個對半該是平等的,平衡的。我們的時代,戰士,是為一種政治理想獻身的人,詩人,是用詩來為實現人生理想(廣義地說也是政治理想)獻身的人。為實現理想的斗爭對這兩個對半的要求是不同的。政治斗爭,群體的,有最嚴格的約束,要忘記自我融入群體,等等。寫詩,完全是個人的,完全不可以有任何約束,尤其不能沒有自我,不同于別人的個性,愛好,追求等等。詩人需要的只是做個詩人,做一個作為藝術創造者、一個精神勞動者的詩人,因為他畢竟是社會的人,他和戰士都是一個神的化身,他也是戰士,不同于一般的戰士。”①彭燕郊:《學詩心悟》,見《彭燕郊詩文集·評論卷》,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291頁。
彭燕郊所引述胡風的“詩人和戰士是一個神的兩個化身”,也與第一義詩人一樣,強調了詩人的人品與詩品的統一。正是基于這一要求,胡風對身處民族危亡時代的詩人發出了熱烈的呼喚:“詩人,我們這一代的真誠的詩人,應該在受難的人民里面受難,走進歷史的深處,應該在前進的人民里面前進,走在歷史的前面。”②胡風:《給為人民而歌的歌手們》,《胡風全集》第3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38頁。當時的年輕詩人熱烈地響應了這一呼喚,他們聚集在《七月》的周圍,不僅在民族危亡之際,唱出悲憤而壯烈的歌,而且直接投入保衛祖國的斗爭,在民眾中尋找到真正的理解者和同道的戰友。
就胡風本人而言,在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之后,他在萬分激動的情緒下,用十天時間寫了一部詩集《為祖國而歌》。而后,他用更多的精力,在前后十年的時間中,創辦和主編了兩個文學刊物《七月》和《希望》。他的意圖十分明顯,就是在拿起軍事的武器對抗敵人的同時,還要以文藝作為武器開辟另一個戰場。與此同時,他的周圍團結了一批熱愛文學、獻身理想的年輕人。胡風通過發表《四年讀詩小記》、《關于人與詩,關于第二義的詩人》、《關于風格》、《關于題材,關于“技巧”,關于接受遺產》、《關于“詩的形象化”》等一系列詩歌理論文章和評論文章,以及“編后記”等方式,闡釋了詩與現實、詩人與詩等相關理論問題,對年輕人的作品予以評介。一批年輕的詩人在他的周圍成長起來了,如牛漢在給胡風的信中所說:“歷史會認識你,愛你,保衛你的。在我們詩里和生活里有你的力量,在我們的生命里有你的生命,假如我們這一些年輕的人能算作詩人,那么,首先你是一個詩人。真正的祖國的詩人!”③牛漢:《致胡風信》,牛漢:《夢游人說詩》,北京:華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118頁。
“七月派”詩人努力把詩和人聯系起來。他們普遍接受胡風“有志于做詩人者須得同時有志于做一個真正的人”、“只有人生至上主義者才能夠成為藝術至上主義者”④胡風:《關于人與詩,關于第二義的詩人》,《胡風全集》第3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4-76頁。的教誨,這些年輕人在民族危機面前,不僅是用自己的詩,而且是投身到抗日救亡的行列中去,從而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徐放在回顧他的詩歌創作歷程時說:“如果說,在詩歌創作上,我在東北大學度過的,是我一生中‘充滿著少年風懷和青春情調的黃金時代’,還帶有一定的稚氣,那么,到了重慶之后,我在詩歌創作上,則進入了一個比較接近于更成熟的時期。胡風先生對我的影響是深重的,特別是關于人與詩,關于第一和第二義詩人的理論。我總記著他‘第一是人生上的戰士,其次才是藝術上的詩人。’這些話。所以,在重慶這一時期,是我真正直面人生的時期。時間雖不長,但,充滿著革命者的氣概和英雄般的豪邁之情。”⑤徐放:《我的詩路歷程》,蔣安全編:《徐放論》,長春:春風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442頁。徐放的話在“七月派”詩人中是有代表性的。正是在胡風的做一個詩人,首先要做一個真正的人的影響下,許多“七月派”詩人在民族危亡的關頭,首先拿起的是槍,直接參加了抗日隊伍,與兇殘的敵人搏擊,并從中發現了嶄新的詩情。彭燕郊最早的詩便是在新四軍行軍的路上和戰地上寫的。在這種情況下寫出的詩自然帶著怒火,帶著苦難,帶著高昂的斗志。彭燕郊在新四軍部戰地服務團期間,曾把一首詩《不眠的夜里》寄給《七月》,胡風親自回信,決定采用。后來胡風多次發表他的詩作,并幫他修改長詩《春天——大地的誘惑》。在抗戰期間,彭燕郊首先是以一個戰士的身份,用自己的獨特的視角去觀察,以雄渾、壯闊、厚重的基調,構成了民族危亡時代的多種音部的詩的交響。胡風是彭燕郊詩歌才華的發現者,也是他詩歌創作的引路人。“七月派”詩人以他們在40年代的創作實績,為詩歌史譜寫了新的一頁。胡風的這些努力不也足以表明,他本人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位“第一義的詩人”嗎?
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精神生活,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這是一條樸素的辯證唯物主義的原理。在詩歌來源于哪里這一問題上,胡風堅持辯證唯物主義立場,提出:“哪里有人民,哪里就有歷史。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斗爭,有生活有斗爭的地方,就應該也能夠有詩。”①胡風:《給為人們而歌的歌手們》,《胡風全集》第3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39頁。胡風的這一觀點,既堅持了現實主義的基本原則,也避免了機械唯物論,應該說是正確的。但是在“左”的文藝思潮的影響下,有些理論家卻一切從政治出發,把人民群眾的豐富的生活簡單化了,在他們看來,文學所要反映的生活主要是從事階級斗爭、生產斗爭的勞動人民的生活,從而對胡風這一觀點提出了批評:“革命作家所要聯系的人民,并不是人民中間的任何一分子,例如作家自己的妻子朋友,而是廣大的勞動人民,革命作家所需要深入的生活,并不是任何小房間里任何個人的生活,而必須首先是廣大的勞動人民的生活。”他們認為胡風“采取了非階級的觀點來看對待文藝問題,不是從階級的根源去考察各種文藝的現象,而是離開了階級關系去尋求文藝現象的原因”②林默涵:《胡風的反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思想》,《文藝報》1955年第2期。,對于這種庸俗地把日常生活與勞動人民的生活加以分割,區別對待的作法,胡風予以了堅決的駁斥:“只有工農兵的生活才算生活;日常生活不是生活,可以不要立場或少一點立場。這就把生活肢解了,使工農兵的生活成了真空管子,使作家到工農兵生活里去之前逐漸麻痹了感受機能;因而使作家不敢也不必把過去和現在的生活當生活,因而就不能理解不能汲收任何生活,尤其是工農兵生活。”③胡風:《關于解放以來的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胡風全集》第6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02頁。胡風的觀點很明朗,他反對對日常生活與工農兵生活加以區分,因為生活本身是豐富的、復雜的、多側面的,文學要反映現實生活,也應該是多層次、多側面地加以反映,根據政治需要,把復雜的生活加以過濾,限制作家哪些生活可以寫,哪些生活不可以寫,是違背藝術規律的。
胡風堅持文學來源于生活,但是他認為文學不是對生活的照相與實錄,他說:“不要把作家看成是留聲機,只要套上一張做好了的片子(抽象的概念),就可以背書似地歌唱;作家也不能把他的人物當作留聲機,可以任意地叫他替自己說話。”④胡風:《M·高爾基斷片》,《胡風全集》第2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56頁。把作家看成是留聲機,這本是30年代部分左翼作家受蘇聯“拉普”影響提出的觀點,實踐證明,這種觀念完全取消了作家的主觀能動性,導致了公式化、概念化和標語口號式的作品出現。實際上,在經濟基礎與社會意識形態之間,特別是與詩歌這樣的高度心靈化的意識形態之間,關系不是一對一地那樣簡便而單一,而是要經過多重折射,呈現一種復雜錯綜的局面。恩格斯說過:“我們所研究的領域愈是遠離經濟領域,愈是接近于純粹抽象的思想領域,我們在它的發展中看到的偶然性就愈多,它的曲線就愈是曲折。”⑤恩格斯:《致符·博爾吉烏斯(1894年1月25日)》,《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07頁。把特定的一種經濟形態與具體的詩人詩作進行簡單的類比,或隨便地給詩人貼階級標簽,把復雜微妙的詩人的心靈世界予以簡單化的處理,這對詩人的傷害是很大的。“七月派”詩人后來的遭遇就是明證。
胡風的“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詩”等觀點,深深地影響了“七月派”詩人。牛漢認為:“胡風有著敏銳的觀察力。他的主要觀點,據我膚淺的了解就是:詩應當從生活中來,不是從詩到詩,不是從藝術到藝術(他在《七月》上選詩的標準之一,就看作品是不是來自火熱的生活)。他主張作者直接面對生活,與生活沒有距離……他認為,一篇詩作(即使不成熟與粗糙的)既要真實地反映斗爭生活,又搏動著詩人的心靈和時代的脈息……然而,這些觀點如果沒有作品來印證,那也只是一種理論形態,這里就得看具體作品了,就得從具體作品來檢驗理論本身的正確程度了。”
“七月派”詩人堅持詩與現實有密切的關系,堅持藝術來源于生活。他們認同胡風所說的“哪里有人民,哪里就有歷史。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斗爭,有生活有斗爭的地方,就應該也能夠有詩。”①胡風:《給為人們而歌的歌手們》,《胡風全集》第3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39頁。“七月派”是由抗日戰爭的爆發所催生的一個詩歌流派,其與現實的膠著關系,決定了流派的創作面貌。“七月派”詩人遵循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相信詩歌是詩人在現實環境中長期的生活積累受某種因素的觸發而通過富有獨創性的意象而迸發出來的。牛漢在1942年寫《鄂爾多斯草原》時,并沒有去過那片草原。但是在他早年的生活中早就有了相關的信息積累:“我的童年少年是在雁門關里一塊貧瘠的土地上度過的。經常看見從蒙古草地來的拉駱駝的老漢,背抄著手,牽引著一串駱駝,叮咚叮咚從村邊經過,至現在我還記得駱駝隊身上發出的那種特殊的熱烘烘的氣味。那種氣味,凝聚在我的心靈里,一生一世不會消失。我的祖先是蒙古族,小時候家里有一口明晃晃的七星寶劍,說是祖傳下來的。我白天扮作武士玩它,夜里壓在枕頭底下。這口劍,用手彈撥,能發出嗡嗡的風暴聲。它是我的遠祖在遼闊的草原上和征戰中佩帶過的,劍口上有血印。我曾祖父曾在鄂爾多斯一帶生活了半輩子,祖父也在那里呆過。我家有不少烏黑發亮的黃羊角,還有厚厚的有圖案的氈子,像拇指大小的銅佛,處處遺留著民族的痕跡。我們村子里,有一半人家都有走口外的人,有經商的,大半當牧羊人,不少人死在草原上,不少人臨死之前才拼死拼活返回故鄉。我的姐夫在外蒙古草原上為廟主牧放了十年牛羊,中年回鄉娶了我姐姐;他信佛,極會講故事,為我講過他的許多神奇的經歷。我的鄰居每年冬天總有從口外回來的……有一個我叫他‘禿手伯’的,雙手從手彎處齊楂楂凍落,他把兩只變黑的手從草地上帶回家,埋在祖墳里。‘禿手伯’為全村挑水,他繪聲繪色地為我講述了許多草地上的情景。說黃昏的沙漠像血海,太陽比關內的大幾倍……”②牛漢:《我是怎樣寫〈鄂爾多斯草原〉的》,牛漢《夢游人說詩》,北京:華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22-23頁。牛漢的自述表明,盡管沒有到過鄂爾多斯草原,但是他的生活中已有了相當多的關于這版草原的信息貯存和情緒記憶,1942年初,在他想投奔陜北的理想的驅動下,他寫出了《鄂爾多斯草原》,詩中不敢明明白白寫陜北,寫了他自小神往的鄂爾多斯草原。歷史的和現實的情感在他的心胸里交融,潛藏在內心深處多年的詩的情愫被引爆,一篇杰作誕生了。類似牛漢的創作體驗,許多七月派詩人也曾有過。曾卓說:“詩人敢于面對現實,即使是嚴峻的或慘淡的現實;他也熱情地仰望未來。現實不僅內涵著過去,也孕育著未來。如果不孕育著未來,那現實就不成為現實了。如果在現實中看不到孕育著的未來,那么他們也并沒有真認清現實。”③曾卓:《詩人的兩翼》,北京: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2頁。也正是在這種想法的推動下,曾卓胸懷對未來的向往,勇敢地面對現實,寫出了他的名篇《門》,《母親》、《鐵欄與火》等。
主觀戰斗精神是胡風文藝理論中一個原創性的概念。盡管這一概念在他提出來以后,就受到當時某些文藝理論家的批評,在“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件出來后,更是被批得體無完膚。然而是金子不管被掩埋多久,還是會發光的。當歷史還了胡風清白,我們再從胡風的著作中搜尋出這個當時被批過無數遍的概念,我們還是不得不向這位杰出的文藝理論家表示崇高的敬意。
在人認識世界的時候,一般把認識者稱為主體,把被認識的對象稱為客體。作為認識對象的客體,是與主體相對而言的。辯證唯物主義肯定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是可以被認識的,因而從理論上承認整個世界都可以成為認識的客體。但是從現實的認識過程來看,只有進入人的認識領域,與主體發生功能聯系,成為主體認識的具體指向的對象,才成為現實的客體。人只有在同這種現實客體的互相作用中,才能實現其主體地位。有可能進入人的認識領域。在同一個認識過程中,主體與客體構成一對矛盾,誰也離不開誰。胡風提出的主觀戰斗精神,盡管在字面上沒有涉及客觀對象,但是從胡風對這一概念的具體闡述中可以發現,胡風總是從主客觀的互動出發來討論問題的,客觀對象始終是胡風論述的主觀戰斗精神的不可分割的內容。
胡風認為,創作是作家主觀與生活客觀相化合的過程,也就是創作主客體融合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原來是使世界變形了的主觀精神,漸漸地由自我燃燒狀態落向客觀對象,伸進客觀對象,開始要求和客觀對象結合了。原來是無我狀態的客觀精神,漸漸開始要求主觀的認識作用,生活事件更強地更深地現出了在全體聯結上的潛在的內容”①胡風:《文藝工作的發展及其努力方向》,《胡風全集》第3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77頁。。這是一個雙向互動的化合、生成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客觀現實不能以“原生態”的形式進入作家的主觀,必須在“主觀戰斗精神”的作用下,將生活素材加以分解、提煉、重新組合,才能形成新的飛躍。實際上,“主觀戰斗精神”起了一種強力的“催化”的作用,如胡風所說:“盡管題材怎樣好,怎樣真有其事……但如果它沒有和作者的情緒觸合,沒有在作者的情緒世界里面溶解,凝晶,那你就既不能夠把握它,也不能夠表現它。因為,在現實生活上,對于客觀事物的理解和發現需要主觀精神的突擊;在詩的創造過程上,客觀事物只有通過主觀精神的燃燒才能夠使雜質成灰,使精英更亮,而凝成渾然的藝術生命。”②胡風:《關于題材,關于“技巧”,關于接受遺產》,《胡風全集》第3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9頁。
主觀戰斗精神既體現了對客觀世界的尊重,又體現了創作主體的能動作用的張揚,適宜于各種類文學作品的創作。但由于詩歌把握世界方式的特殊性,主觀戰斗精神對詩歌創作和詩人的人格建構尤其有更為重要的意義。
科學與詩,作為兩種不同的把握世界的方式,在有一點上是相通的,即最大地發揮主體的能力,從而最大地擴展客體的范圍。它們的不同在于科學要求最大地擴展物質世界——從宏觀宇宙到微觀宇宙的范圍;詩則要求最大地擴展精神世界——人的內心世界的范圍。法國詩人圣瓊·佩斯1960年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金的儀式上曾講過:“在混沌初開的第一天夜里,就有兩個天生的瞎子在摸索著前進:一個借助于科學的方法,另一人只憑閃現的直覺——在那個夜里,誰能首先找到出路,誰的心里裝著更多的閃光?答案無關重要。秘密只有一個。詩人靈感的偉大創造無論哪方面都不會讓位于現代科學的戲劇性發現。宇宙在擴展的理論鼓舞著天文學家;但是另一個宇宙——人的無限的精神領域,也在不斷擴展。不論科學把它的疆界推得多遠,在這些弧形境界的整個范圍內,我們將一如既往地聽到詩人的一群獵狗的追逐聲。”③圣瓊·佩斯:《詩歌》,《法國作家論文學》,北京: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481-482頁。詩歌創作的主體與一般認識的主體有共同的屬性,但又有自己的特殊性:詩的創作主體不是一般人,而是具有系統的審美觀點的詩人,用胡風的話說,就是有強烈的主觀戰斗精神。這一點,對詩歌創作的指導意義就更強。
胡風在評論詩人創作的時候,就是看詩歌中是否體現了這樣一種主觀戰斗精神。田間是胡風最早發現并一直予以追蹤的詩人。他在《田間的詩》一文中說:“詩人底力量最后要歸結到他和他所要歌唱的對象的完全融合。在他底詩里面,只有感覺、意象,場景底色彩和情緒底跳動……用抽象的詞句來表現‘熱烈’的情緒或‘革命’的道理,或者是,沒有被作者底血液溫暖起來,只是分行分節地用韻語寫出‘豪壯’的或‘悲慘’的故事——在革命詩歌里最主要的這兩個同源異流的傾向,田間君卻幾乎完全沒有。詩不是分析、說理,也不是新聞記事,應該是具體的生活事象在詩人底感動里所攪起的波紋,所凝成的晶體。這是詩底大路,田間君卻本能地走近了,雖然在他現在的成績里面還不能說有大的真實的成功。”④胡風:《田間的詩》,《胡風論詩》,廣州:花城出版社,1988年版,第17頁。這里是從詩人和他所要歌唱的對象的完全融合,也就是是否激發了他的主觀戰斗精神出發,來評價田間的詩的。
胡風的主觀戰斗精神理論,其意義不限于為詩的批評提供了一種新的視角,而且對詩歌理論的建設亦有重要價值。在胡風之前,視文學與政治為一體的左翼詩論家,強調詩歌從屬于無產階級的政治,要與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保持同一步調,要用詩歌反映當時的革命斗爭和政治事變,反映民族壓迫與階級斗爭。他們關注的只是當時的革命斗爭的現實,以及如何用詩歌反映這種現實,激發人們投入變革現實的斗爭。至于詩人的主觀世界,是完全不在他們的考慮范圍之內的。而胡風的主觀戰斗精神理論,則認為作家的主觀與生活的客觀同樣重要:“因為,形成作品的材料、印象,不但須是最令作家‘感動’的,而且還得‘跟一種基本的思想、觀念起了某種化學上的化合’。不過,這種基本的思想、觀念,卻是和一切社會人一樣是活的、斗爭的、有愛情快樂的、以及痛苦的作家‘在自己的心中早就孕蓄起來的’。換句話說,作家用來和材料起化合作用的思想、觀念,原來是生活經驗的結果,也就是特定的現實關系的反映。”①胡風:《創作之路》,《胡風全集》第2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32頁。胡風在這里所說的作家身上已有的“基本的思想、觀念”,實際上就是現代心理學上所說的“認知結構”,對于從事美的創造與欣賞的人而言,就是“審美心理結構”。審美心理結構是人們在審美實踐中由多種心理因素組合而成,直接影響審美過程與審美效果的主體的功能結構,是人類主體的文化—心理結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人的遺傳、環境、生活經驗、文化素養、藝術觀念等方面因素的綜合體現,是人類精神文明的結晶,也是人類群體超越動物的明證。一切審美活動都要從現有的審美心理結構出發,都是審美心理結構功能的體現。就詩人與客觀世界的關系而言,來自客觀世界的信息,只有與主體的審美心理結構相適應,才能被接受,被加工,否則就往往被忽略。審美心理結構的形成,既是人類世世代代的審美實踐通過遺傳而積淀的結果,又是個人的連續不斷的審美實踐的總和。審美心理結構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可以在來自客觀世界的新鮮的強烈的刺激面前,通過同化與順應,使自身得到調整。同化與順應的概念,是瑞士心理學家皮亞杰提出來的。在皮亞杰看來,人的認識結構具有同化與順應兩種對立統一的功能。所謂同化就是指主體作用于客觀環境時,能夠運用已有的認識結構說明和解釋環境,把新的刺激納入已有的結構之中,予以過濾、改變與吸收。同化可以不斷地加強結構,引起的是結構的量的變化。所謂順應就是新的刺激不能被原有的結構所同化,那么就要建立新的結構或對原有的結構加以調整,從而適應環境。與同化相反,順應不是對原有結構的加強,而是對原有結構的破壞,引起的是結構的質的變化。沒有同化,人的認識結構就不會得到豐富與加強;沒有順應,人的認識結構就不會獲得新的內容,也就很難得到發展和更新。同化與順應如鳥之兩翼,從心理上保障人能在客觀環境中自由地翱翔。由于時代的限制,胡風沒有機會接觸到現代認知心理學,也沒有接觸到皮亞杰的同化順應理論,但是他卻用自己的語言,描述了詩人在客觀世界面前心理結構的變化:“如果說,真理是活的現實內容的反映,如果說,把握真理要通過能動的主觀作用,那么,只有從對于血肉的現實人生的搏斗開始,在文藝創造里面才有可能得到創造力的充沛和思想力的堅強。……一方面要求主觀力量的堅強,堅強到能夠和血肉的對象搏斗,能夠對血肉的對象進行批判,由這得到可能,創造出包含有比個別的對象更高的真實性的藝術世界;另一方面要求作家向感性的對象深入,深入到和對象的感情表現結合為一體,不致自得其樂地離開對象飛去或不關痛癢地站在對象旁邊。”②胡風:《置身在民主的斗爭里面》,《胡風全集》第3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86頁。這里提到的和對象搏斗、向對象深入,以及胡風反復提及的主觀與客觀的“化合”、“融合”,不是非常清晰地用自己的語言描述了詩人的審美心理結構在客觀世界的外部刺激面前同化與順應的過程嗎?從這個意義上說,主觀戰斗精神這一概念在當時的提出,確實是“超前”的,隨著時間的推移,越能顯示出這一理論的奪目的光輝。
胡風的詩歌理論極為豐富,詩歌本質論、功能論、創作論、欣賞論、傳播論等都涉及到了。我們上述的“第一義的詩人”、“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詩”以及“主觀戰斗精神”,最能體現胡風詩論的原創性和他的基本觀念。胡風的詩學理論曾影響與造就了一代詩人。牛漢晚年對胡風有充滿深情的回憶:“胡風,在中國是一個大的形象,也可以說是一個大的現象,不僅限于文藝界。至少在我的心目中,半個多世紀以來,他的存在,有如天地人間的大山、大河、大雷雨、大夢、大詩、大悲劇。他給我最初的感應近似一個遠景,一個壯麗的引人歌唱的夢境。那時我在荒寒的隴山深處讀中學。即使到了后來,我結識他并經常有來往,雖然后來又有二十多年天各一方的闊別,這最初在心靈中形成的莊嚴的遠景或夢境的感覺,仍沒有消失和淡化。我一直感受著他穿透我并輻射向遠方的魅力和召引,他就像羅丹的‘思想者’,是個發光體。”③牛漢:《我與胡風及“胡風集團”》,《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漢自述》,北京: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107-109頁。
牛漢說得對。胡風的獨特的詩學理論也正是詩歌星空中的一塊“發光體”,將在中國現代詩歌史上永遠放射著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