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早年求學行實考

付祥喜

(廣州大學 a．人文學院;b．文學思想研究中心，廣東廣州 510006)

前些年有人說:“再沒有比研究徐志摩更容易的了，他把什么都寫下來了，有的在明處，有的在暗處。”［1］1這話似乎有道理，我們現在能夠從徐志摩的日記、書信和文學作品中看到他幾乎完整的一生，我們還可以從《徐志摩年譜》和那些回憶徐志摩的文章了解他的具體事跡。照這樣說，我們對徐志摩的生平應該是很清楚的了。但事實是，徐志摩英年早逝，這使得他留下來的自傳性質的文字不多，以至后世學者不容易弄清楚他生平的一些細節。人們對于他的生平尤其是“出國(留學美英——引者按)前的生活軌跡和成長過程，長期未能給予應有的重視和探討”［2］。雖有2008年秦賢次在《新文學史料》雜志發表《徐志摩生平史實考訂》一文考訂了若干史實，但在筆者看來，仍有缺漏或者有的觀點尚須商榷。

一、求學杭州府中行實考辨

(一)何時入讀杭州府中

1931年12月11日(即志摩遇難一月后)郁達夫撰文《志摩在回憶里》說:“大約是在宣統二年(一九一○)的春季，我離開故鄉的小市，去轉入當時的杭府中學讀書——上一期似乎是在嘉興府中讀的……”［3］這應該是徐志摩親友中最早談到他入讀杭州府中的時間。由于郁達夫曾是徐志摩在杭州府中時的同班同學，此后幾乎所有徐志摩年譜和傳記，都相信他在宣統二年(1910)春入讀杭州府中。如，1949年出版的陳從周編《徐志摩年譜》載:“一九一〇(宣統二年)庚戌十五歲 春與表兄沈叔薇(拱垣)同入杭州府中求學。”①陳從周:《徐志摩年譜》，1949年間自費印刷本，第6頁。此書另有上海書店1981年11月印行的影印本。趙遐秋《徐志摩傳》［4］6、宋炳輝《新月下的夜鶯徐志摩傳》［5］16也認為是1910年春入讀杭州府中。

近年，有學者提出異議。2001年出版的韓石山《徐志摩傳》說:“1911年春天，約當農歷庚戌年的年底，徐志摩從開智學堂畢業。開春后，考入杭州府中學堂，俗稱杭州府中。”［1］342003年，隨著徐志摩在杭州府中所寫的《府中日記》首次面世，關于他1911年春入讀杭州府中的說法，被普遍接受。《府中日記》開始于宣統三年正月二十日(1911年2月18日):“正月二十日(陽歷二月十八日)今日惟日已未，學堂開校期也。”秦賢次先生據此宣稱:“大家已肯定志摩于宣統三年正月廿日(1911年2月18日)考入浙江杭州府中學堂。”［6］據韓石山《徐志摩傳記》，志摩于1911年春入讀府中。這倒是與秦賢次的說法基本相同。但是《府中日記》從1911年2月18日開始，意味著兩種可能的情況:(1)徐志摩從這天開始在杭州府中就讀;(2)這天是徐志摩在杭州府中求學的第二年的開學第一天。

韓、秦的說法顯然屬于前一種。問題在于，《府中日記》開始幾天的記錄，顯示的只是徐志摩為新學期作了一些準備，如擬租顧姓市屋、購買《學堂日記》、雜記薄、信封等，這些不僅不能說明志摩初入杭州府中，反而透露出他對此地此校并不陌生。比如，據2月19日《府中日記》，他和沈叔薇、張仕章等一起從硤石赴杭讀書。倘若這是志摩第一次去杭州府中讀書，以他在徐家是獨子及其家境富裕，怎么可能沒有親人相送?再有，到達杭州后，徐志摩曾“謁張夫子獻之”。張獻之(1877—1945)，名張相，清末在杭州府中講授古文與歷史。倘若這是志摩第一次去杭州府中讀書，又豈會認識杭州府中教師張獻之?還有就是，倘若徐志摩1911年春開始在杭州府中讀書，為何他本人及其親友不曾提及?

相反，郁達夫、蔣復璁等徐志摩的親友曾直接或間接提到過后一種情況。

由上文引述的郁達夫悼念徐志摩文章可知，郁達夫入讀杭州府中與徐志摩同班的時間，大約在1910年春學期。郁達夫用了“大約”二字，說明這個時間不確定。他在《自傳》中有兩處比較明確提到這個時間。《遠一程，再遠一程——自傳之五》:“秋期始業的時候，我就仍舊轉入了杭府中學的一年級。”《孤獨者——自傳之六》:“幾只殘蟬，剛在告人以秋至的七月里的一個下午，我又帶了行李，到了杭州。因為是中途插班進去的學生，所以在宿舍里，在課堂上，都和同班的老學生們，仿佛是兩個國家的國民。從嘉興府中，轉到了杭州府中……”［7］綜合這兩則材料，郁達夫插入徐志摩所在班級的時間，在1910年秋。清末的杭州府中每年分兩個學期即春學期和秋學期。既然郁達夫在1910年秋學期插入徐志摩所在的一年級，也就容易推斷，徐志摩開始入讀杭州府中的時間是1910年春學期。退一步說，郁達夫在杭州府中的學習僅半年時間，之后轉入美國長老會辦的教會學校。倘若徐志摩開始入讀杭州府中的時間在1911年春，那么此時郁達夫已轉入教會學校，兩人何來同班同學之說?

何況，不僅與徐家關系密切的陳從周，而且徐志摩的表弟蔣復璁也說，志摩開始入讀杭州府中的時間是1910年春:“前清宣統二年，他在杭州府中讀書，我在錢塘高等小學讀書，杭州故知府林迪臣對于杭州興學有功，所以他的誕辰，杭州全城學校統統放假，都到孤山他的墓上憑吊，我在那里認識了志摩。”［8］宣統二年正月(1910年2月)蔣復璁通過錢塘高等小學入學考試后入讀該校［9］20-21。又，據《府中日記》四月廿四日載:“惟日壬辰，林太守之生辰也。”［10］190于是可知，蔣復璁初識徐志摩的日期是宣統二年四月廿四日(1910年5月12日)，此時徐志摩“在杭州府中讀書”。

當然，1910年春入讀杭州府中的說法要得到成立，還必須解決一個問題。徐志摩1915年5月畢業于浙江一中(辛亥革命后杭州府中名稱)①關于徐志摩從杭州府中畢業時間的詳細考訂，參見秦賢次:《徐志摩生平史實考訂》，《新文學史料》，2008年第2期，第97～98頁。，那么，豈非徐志摩花了近6年時間才從中學畢業?這不符合學制。真實情況應該是這樣的:杭州府中的學制是五年，春季始業，宣統三年五月(1911年6月)改名“浙江第一中學”②徐志摩《府中日記》載:“五月十六日(陽歷六月十三日)今日為浙江第一中學開校之紀念日，照章放假一天。”(韓石山編:《徐志摩全集·第五卷小說戲劇日記》，第196頁)，學制四年，秋季始業。“新學制之中學，由五年改為四年，但清末招入者一仍其舊。”［6］辛亥革命時，雖然時局動蕩，杭州卻并未有戰事發生，學校僅暫時停課幾個月而已③陳從周:《徐志摩年譜》，第7頁，引邵伯炯《浙江第一中學校沿革略》云:“革命事起，浙江各校悉中斷，至民國二年春，甫議復課。”“二年”，應為民國元年之誤，查考茅盾的《我的中學時代》便可知。。1912年春，學校復課，但畢竟杭州府中曾停辦半年，因此徐志摩所在年級于1915年夏畢業，如此既可補足學制(五年)，畢業后也與當年秋季始業的大學預科對接。

(二)有何特別表現

徐志摩自謂:“在二十四歲以前，詩，不論新舊，于我是完全沒有相干。”［11］這就給一般研究者造成一個錯覺，以為青少年時期的徐志摩與文學“是完全沒有相干”。因此，坊間諸多《徐志摩傳記》對于少年徐志摩在文學方面的特別表現，語焉不詳。其中固然有相關資料缺乏這個客觀原因，但僅就資料而言，并非無跡可循。

首先，我們從徐氏留下的《府中日記》，可知志摩在府中閱讀課外讀物的一些情況。其閱讀興趣明顯聚集在古今小說。如:正月廿二日，不僅購《新三國》《新西游記》各一，還在“閱《新西游記》三冊”之后，撰寫了讀后感。再如:正月廿四日記，“晚膳后，閱小說數頁……”;正月廿五日記，“晚膳后，……閱小說。……(借潘君小說書三冊)”;三月初五日記，“閱小說《三名刺》一冊”;四月初一日記，“閱《魯濱孫飄流記》數頁”;四月初七日記，“向三年生江世澄君借得《小說月報》二冊閱。載有各種小說，若《香囊記》則言情也;《汽車盜》則偵探也;《薄倖郎》則哀情也;其中情事曲折動目，至膳時始釋卷”。郁達夫的回憶，也證實了徐志摩喜愛讀小說:“(志摩)那樣的愛著小說——他平時拿在手里的總是一卷有光紙上印著石印細字的小本子。”［3］

其次，徐志摩在詩歌創作方面的興趣開始顯現，如1911年4月23日至28日的日記，幾乎都是他學作或抄錄的詩詞。4月22日，寫下語句鏗鏘的詩篇《感時》:

進進進，家破國亡不堪問，生斯世兮男兒幸，手執大刀兮誓將敵殺盡，盡盡盡，也難消揚州十日、嘉定屠城恨，進進進。

追追追，血濺戰衣金刀揮，頭可斷兮決不歸，誓將江山一鼓奪回，追追追。

死死死，不死疆場男兒恥，拋卻美妻及愛子，披衣上馬去如矢，不得自由毋寧死，死死死。［10］189-190

這首《感時》，不是尋常的古典詩詞格式，文白夾雜，且連續用疊詞和排比，氣勢不俗，總體上隱約可見“分行抒寫”的新詩的輪廓。

再次，在浙江一中校刊發表兩篇頗見古文功底的文章。1913年7月，在浙江一中校刊《友聲》第一期發表《論小說與社會之關系》，這是迄今為止發現的徐志摩最早發表的文章。此文從文風到主要思想，顯見仿效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1902)，但能夠把梁啟超“文字間那種優雅的文白夾雜風格”模仿得惟妙惟肖，亦可見作者深厚的古文功底。1914年5月，在《友聲》第二期發表《鐳錠與地球之歷史》和《挽李幹人聯》。

二、求學滬江大學行實釋疑

1949年陳從周自費印刷的《徐志摩年譜》，最早提到徐志摩入讀滬江大學，該書1915年條目稱:“秋肄于上海滬江大學，十二月廿九日去天津北洋大學。”［12］9時間上，將“1916年”誤為“1915年”，屬明顯錯誤，而以“秋”字指時間亦模糊不確。顯然，關于徐志摩入讀滬江大學之事，陳從周也不是很清楚，可能來自傳聞。由于他未能提供有力證據，1981年11月，上海書店出版該書影印本時，在1915年“夏畢業于杭州第一中學”條下，添加“即考入北京大學預科”，相應地刪去了“秋肄于上海滬江大學，12月29日去天津北洋大學”等內容。此后的趙遐秋版《徐志摩傳》［4］、宋炳輝版《徐志摩傳》［5］、韓石山版《徐志摩傳》［1］，均未提及入讀滬江大學之事①2010版韓石山《徐志摩傳》采納了秦賢次的觀點，稱:“(徐志摩1915年9月——引者按)就近去了上海的滬江大學讀書”。。

香港作家梁錫華憑借“一雙神行太保似的腿和一張李翠蓮似的嘴”［13］，從美國馬薩諸塞州克拉克大學檔案中發現了當年徐志摩提交給克拉克大學的滬江大學成績單。這張成績單使得已經沉寂的徐志摩是否曾入讀滬江大學之爭，在學界再起波瀾。

大約在2001年，韓石山發表《徐志摩學歷的疑點》一文，懷疑徐志摩提交給克拉克大學的滬江成績單可能系徐父申如憑聲名與財力偽造而成。韓的另一個理由是，志摩北大同學毛子水在距徐志摩遇難不足二十天即發表的紀念文章《北大求學時代的志摩》，卻只字未提徐志摩在滬江的經歷。韓石山懷疑:“以徐的交游之廣，名望之大，去世后，竟沒有一個當年滬江的同學寫過悼念文章，或是敘及在該校讀書時的軼事，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怪事，更增加了這一學歷的可疑性。”［14］因此，2001年版韓石山著《徐志摩傳》援引陳從周1981年版《徐志摩年譜》的說法，稱:“1914年夏秋之間，徐志摩中學畢業，考入北大預科。”［1］36韓的“偽造說”受到一些學者批評，2008 年秦賢次指責說，“偽造說”“污蔑侮辱了徐志摩及滬江大學，真的有失學者厚道”［6］。

2013年初，上海理工大學檔案館的工作人員發現并披露了兩種直接證明徐志摩曾入讀滬江大學的新史料:一種是徐志摩以譜名徐章垿發表在滬江大學校刊《天籟》上的11篇文章，且“天籟社職員表”上標明徐章垿為“漢文主筆”［15］148-149;另一種是，《滬江大學1917年年刊》載有徐章垿照片和個人介紹［16］76-77。此外，論者還以徐志摩在滬江大學時的同學吳經熊、張仕章為佐證。至此，徐志摩曾入讀滬江大學已可確定。但仍然存在三個有待合理解釋的疑點:一是徐志摩何時入讀滬江大學，何時離開?二是他讀的是預科還是正科?三是克拉克大學檔案館所藏徐志摩在滬江大學的成績單，是否真實?這三個問題，雖然不能否認徐志摩曾入讀滬江大學，卻能消弱其可信度，尤其它們涉及的是重要的徐志摩生平史實，頗有考釋的必要。

(一)何時入讀滬江大學，何時離校

陳從周《徐志摩年譜》記載的時間是1915年秋入學，當年12月29日(入讀北洋大學)前離開。曾慶瑞編修《新編徐志摩年譜》1916年條目:“春 轉入上海浸信會學院(上海滬江大學前身)。……秋又轉入天津北洋大學法科預科。”［17］442秦賢次的說法是，“徐志摩系婚后不久，約于1915年12月中即插班進入滬江大舉預科一年級”，“1917年初春，徐志摩鼓勵吳經熊一同在上海應考北洋大學第二次招考的法科特別班，并通過考試。1917年2月，徐吳兩人同時由滬江大學轉入天津北洋大學法科特別班”［6］。而披露徐志摩在滬江大學檔案的章華明、吳禹星“綜合相關記載、回憶和研究，尤其是梁錫華、秦賢次和本人的考證”，肯定“徐志摩求學于滬江的時間應是1915年底至1916年底，前后約一年時間①章華明最早撰文披露滬江大學校刊《天籟》刊載徐章垿11篇文章之事(參見《徐志摩在華江大學》，《新民晚報》，2011年7月28日)。吳禹星最早撰文披露《滬江大學1917年年刊》中關于徐章垿的介紹(參見《滬江大學檔案中徐志摩的印跡》，《中國檔案》，2013年第4期)。［15］。”各人說法不一，可見一斑。

據秦賢次《徐志摩生平史實考訂》:“筆者由臺北“教育部檔案室”的北大檔，查出1915年11月報部的《預科學生一覽表》中，有徐章垿與潘應升、趙乃摶等三人同系1915年9月由上海錄取的“備取生”，分發在預科第一部英文丙班。”［6］筆者曾查閱北京大學檔案館和臺北“教育部檔案室”所藏相關檔案，所見確實如秦先生所言。因此可以相信，1915年9月～11月，徐志摩在北大預科學習。關于這個時段，與毛子水的回憶大體吻合，他說:“民國四年夏天，志摩(徐章垿)考入北京大學預科。”又說，“他雖然在北大預科二年級的時候轉到北洋去”［18］。這句話的意思是，徐志摩在北大預科二年級(即1916年)才離開北大。

此外，還有徐志摩致徐蓉初的兩封信可為證。這兩封信，原無寫信年份，僅有月和日。寫于8月23日的信向伯父徐蓉初報告了從上海赴北京的行程，寫于10月7日的信報告了“侄兒到京以來起居粗適”及在北京購書諸事。［19］308-309坊間的《徐志摩書信》和《徐志摩全集》，大多把這兩封信寫作年份斷為1914年。從兩封信的內容和寫信時間相隔一個多月看，志摩此番赴京系長住。倘若兩信寫于1914年，是時他正在浙江一中讀書，實無理由棄學長住北京。故，兩信應寫于1915年他從浙江一中畢業后的秋天，而8月23日的信報告的是徐父申如送志摩入北京大學預科讀書時父子倆的沿途行程，10月7日的信報告的是志摩入讀北大預科后的生活狀況諸事。也就是說，徐志摩在1915年8月23日抵達北京，隨后入讀北京大學預科，至少直到10月7日仍在該校。那么，是否如陳從周、秦賢次等所言，徐在1915年12月從北大預科轉入滬江大學?不可能。

其一，據1915年印刷的《滬江大學校、道學書院合章》所載校歷，該校2月6號寒假、3月1號大學校招考插班生、3月2號開學、6月2號大學校招考新生、6月19號大學校暑假、9月8號大學校補考新生、9月9號大學校開課。［20］不論徐志摩以正式新生還是插班生身份考入滬江大學，他都不應該在12月入讀滬江大學。

其二，據《滬江大學1917年年刊》，徐志摩所在的年級被稱為“The Class of 1920”，也就是按照學制，在1920年畢業的年級。查《滬江大學校、道學書院合章》(1915)，滬江大學預科學制一年，正科四年，預科和正科加起來五年。顯然，只有志摩在1916年入讀該校，他和他的年級才會在1920年畢業。徐的同級同學張仕章、方同源、范光榮等，就是在1920年畢業②這幾人均見載于《滬江大學1917年年刊》中的“The Class of 1920”，亦見載于《私立滬江大學一覽》(1936-1937)中的《歷屆畢業生同學錄》。。

其三，1915年12月5日徐志摩從北京回到硤石與張幼儀結婚。倘若他這年12月入讀滬江大學，就意味著他在新婚當月離開張幼儀孤身赴上海讀書，這不符合常理。何況，當時(12月5日)距滬江大學放寒假(2月6日)已不足一個月。

綜上，徐志摩入讀滬江大學的時間是1916年春。由于筆者尚未找到1916年滬江大學校歷，只能對1916年春該校開學時間試作推斷。據《滬江大學章程》(1915)和《私立滬江大學一覽》(1935—1936)所載校歷，滬江大學一般在春節前夕(陰歷十二月二十日左右)放寒假，次年元宵節后非周末的某日開學(春學期)。經查萬年歷，1916年元宵節在2月17日(星期四)，于是推知，滬江大學1916年春學期開學日期是2月21日(星期一)。即徐志摩大約在1916年2月21日插班入讀滬江大學。這亦可解釋，為何1915年12月出版的滬江大學學生刊物《天籟》第3卷第3、4合號沒有出現徐志摩的信息，而是從1916年才開始有。

接下來談徐志摩何時離開滬江大學入讀北洋大學。上文已述，學界對這個離開的時間也是眾說紛紜。筆者認為，他從滬江大學轉入北洋大學就讀的時間是1917年2月。考證如下。

第一，1916年底出版的《滬江大學1917年年刊》有“The Class of 1920”學生徐章垿的介紹，而1916年12月出版的滬江大學學生刊物《天籟》第4卷第3號刊載了署名徐章垿的兩篇文章(《貪夫殉財烈士殉名論》《征人語》)，且徐章垿仍擔任《天籟》漢文書記并兼漢文主筆。這說明，直到1916年12月，徐志摩還在滬江大學。

第二，從1917年開始，《天籟》上不再出現徐志摩的信息，這是因為他已經離開滬江大學，轉入北洋大學。徐志摩在滬江大學、北洋大學的同學吳經熊的回憶，可證實徐入讀北洋大學在1917年春。據吳經熊回憶，徐、吳二人參加并通過北洋大學在上海舉行的入學考試，是在1916年冬天。［21］51-52此時他們還在滬江大學，要等到來年春學期開始，才入讀北洋大學。

第三，筆者查閱天津大學檔案館藏徐志摩在北洋大學(天津大學前身)的學籍檔案，發現學籍檔案本上徐章垿名下寫著:“民國六年七月補習半年期滿，經入校試念，及格。”可見，1917年(民國六年)上半年他在北洋大學“補習”。換言之，他在1917年初入讀北洋大學預科，“補習半年期滿”后通過該校考試，入讀正科。

綜上，徐志摩在1917年春入讀北洋大學(預科)已無疑。查萬年歷可知，1917年春節是1月23日。又，據《國立北洋大學一覽》(1924)所載“學年歷”，有“每年酌放寒假十五日”之規定［22］16。于是可推知，北洋大學1917年1月放寒假，2月開學。質言之，徐志摩從1917年2月開始就讀北洋大學。

(二)讀的是預科還是正科

就筆者所見，僅秦賢次明確說是預科:“(徐志摩)插班進入滬江大學預科一年級”(《徐志摩生平史實考訂》)。其他人幾乎都像陳從周《徐志摩年譜》那樣，籠統地說“入讀滬江大學”。

據《滬江大學1917年年刊》，徐志摩所在的年級被稱為“The Class of 1920”，也就是按照學制，屬于1920年畢業的年級。又，查《滬江大學校、道學書院合章》(1915)，滬江大學預科學制一年，正科四年，每年9月為新生始業的開學日期。既然按照學校安排，志摩和他的年級須在1920年大學正科畢業，那么就不難推斷，他在1916年2月插班入讀的是該校預科，如此，他在1916年6月預科畢業，9月入讀正科一年級。有兩件檔案材料可作證明:一是筆者在天津大學檔案館查閱徐志摩在北洋大學(天津大學前身)的學籍檔案，學籍檔案本上徐章垿名下寫著“滬江大學正科修業”，說明他考入北洋大學前確實在滬江大學正科就讀;二是1918年12月4日滬江大學美籍校長魏馥蘭為徐章垿(Hsu Chang-hsu)出具的成績單中，有些課程屬于預科的，有些屬于大學正科一年級(詳后)。

(三)克拉克大學檔案館所藏徐志摩在滬江大學的成績單是否真實

徐志摩提交給克拉克大學的滬江大學英文成績單，其實是一份證明，開具的時間是1918年12月4日。開頭部分說Hsu Chang-hsu(徐章垿)從1915年～1916年求學于滬江大學，文末有校長魏馥蘭(F．J．White)的英文簽名。這份成績單涉及1915年、1916年兩個年度各9門科目，共計18門。具體見表1

表1 徐志摩在滬江大學成績表

上文說到，韓石山懷疑這份成績單系徐父申如托人偽造，此說遭到秦賢次嚴厲批評。然而，即使“將韓石山的懷疑擱在一邊，詳加分析，這份成績單的疑點也是分明存在的。一是從時間上看，這份成績單是在徐志摩留學之前由校方開具的，明顯系‘補辦’。二是徐志摩1915年12月前后才進滬江，他是如何完成1915年9門科目的?難道是滬江認可了此前徐志摩在北大約3個月的修業，而徐志摩在1916年又補修了部分科目?”因此，研究者斷言:“按照今天的理解，不排除其中有‘友情操作’‘技術處理’的成分，韓石山是‘疑之有理’。”［15］147

這份成績單無疑是補辦的。問題在于:其一，徐在1916年2月才入讀滬江大學預科，既然如此，如何解釋他在1915年修得的9門課成績?其二，這份成績單是否有“友情操作”“技術處理”的成分?

經查閱相關資料，1915年9月始業的滬江大學預科開設的課程，共計24門，包括中學國文讀本、國語、數學、英語文法、英語讀本、英語作論、地理學、中國史、生理學、植物學、初等代數、高等代數、平面三角、立體幾何、物理、化學、圣經等。［23］將之與《徐志摩在滬江大學成績表》比較，可發現表中有幾門課系1915年9月始業的滬江大學預科開設的課程所無，如表中1915年的通史、球面三角、公民，1916年的英國歷史。又，查1915年該校正科一年級開設的課程，［24］有通史、球面三角、公民等，且每周學時也與《徐志摩在滬江大學成績表》中的一致。因此，結合上文所證可推知，《徐志摩在滬江大學成績表》其實混合了徐志摩在滬江大學預科半年(1916年春學期)和正科半年(1916年秋學期，正科一年級)所修課程及成績。至于魏馥蘭開具的那份成績單為何要將9門課劃入1915年，可能是為了符合克拉克大學對徐志摩在滬江大學學習時間(兩年)的要求，也可能系紕誤。

據《徐志摩在滬江大學成績表》，共18門課，最高分97，最低分83，平均分91。又據1915年的《滬江大學章程》，“每年終，國文分數最多者，校長獎洋五元;英語演說最出色者，汪教員獎洋五元;各科均分最多者，本校獎洋五元。”［25］徐志摩的“中國文學”課，一次96分，一次97分，這很有可能是“每年終，國文分數最多者”，而他的各科平均分高達91，也可能是“各科均分最多者”。換言之，他在滬江大學期間，很可能因為成績優異，獲得過學校獎勵。

但是徐志摩在滬江大學的優異成績，不可能含有“友情操作”“技術處理”的成分，即應當是真實的。有兩點為證。

一是徐志摩在中學時以第一名畢業。據《咨浙江巡按使送第一中學校第十次畢業生一覽表應準備案文》(第 1396號，1915年 5月 26日)［26］，徐章垿排在最前面，由其領銜即系第一名畢業。另外，據《杭州府中學堂寄宿舍規則》第10條:“班長以期考每班第一名充之，副班長以第二名充之。”徐志摩在中學期間一直擔任班長，故可推知其為期考該班第一名。此外，徐志摩在克拉克大學的學習成績，“總體上仍然算是非常優秀的，因此，在畢業時，徐志摩被授予一等榮譽學士(First Honors)”［27］。既然徐志摩在杭州府中和克拉克大學的學習成績都很優秀，他在滬江大學期間取得優異成績，也就絲毫不奇怪了。

二是據《滬江大學1917年年刊》，徐志摩擔任“The Class of 1920”的“president”(相當于班長)，而且“他除了居于年級合影的中心位置，另外還有一個標準的頭像出現在年級介紹的頁首”［16］77。他能擔任“president”并在年刊中受重視，應該與他在滬江大學時學習成績優異有關。

以上徐志摩早年求學行實的考定說明，他在1918年夏出國留學之前，一直學習成績優異，不但在府中時期就喜愛閱讀小說，開始詩歌創作、發表文章，而且滬江大學時期他對文學的興趣未減，擔任《天籟》的漢文主筆并發表十多篇詩文，他的“英國文學”和“中國文學”兩科也一直保持優異成績。這些早年求學時的興趣、經歷和取得的成績，為徐志摩后來從事文學活動奠定了基礎，同時這也是他在劍橋時期開始迸發出文學創作熱情的背景(容另文論述)。

［1］ 韓石山．徐志摩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

［2］ 陳子善．徐志摩與滬江大學［N］．時代周報，2013-05-23．

［3］ 郁達夫．志摩在記憶里［J］．新月，1931，4(1)．

［4］ 趙遐秋．徐志摩傳［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

［5］ 宋炳輝．新月下的夜鶯徐志摩傳［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

［6］ 秦賢次．徐志摩生平史實考訂［J］．新文學史料，2008(2):97-99．

［7］ 郁達夫．風雨茅廬 :郁達夫回憶錄［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

［8］ 蔣復璁．徐志摩先生軼事［J］．傳記文學(臺灣)，1945(6)．

［9］ 蔣復璁．蔣復璁口述回憶錄［M］．臺北:文芳印刷事務有限公司，1990．

［10］ 韓石山．徐志摩全集:第五卷 小說戲劇日記［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11］ 徐志摩．序［M］∥猛虎集．上海:新月書店，1931．

［12］ 陳從周．徐志摩年譜［G］．1949．

［13］ 韓石山．梁錫華的“放棄”之憾［J］．文學自由談，2005(6)．

［14］ 韓石山．尋訪林徽因［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15］ 章華明，吳禹星．徐志摩于滬江大學［J］．新文學史料，2013(1)．

［16］ 吳禹星．滬江大學檔案中徐志摩的印跡［J］．中國檔案，2013(4)．

［17］ 曾慶瑞．新編徐志摩年譜［M］∥徐志摩全集:卷五．桂林:廣西民族出版社，1991．

［18］ 毛子水．北大求學時代的志摩［N］．晨報·學園，1931-12-08．

［19］ 韓石山．徐志摩全集:第六卷 書信［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20］ 校歷［M］∥滬江大學校、道學書院合章．上海:美華印書館，1915．

［21］ 吳經熊．超越東西方［M］．周偉弛，譯，雷立柏，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

［22］ 國立北洋大學一覽［G］．天津:天津北洋大學，1924．

［23］ 大學校課程表預科［M］∥滬江大學校、道學書院合章．上海:美華印書館，1915:8-12．

［24］ 正科科目［M］∥滬江大學校、道學書院合章．上海:美華印書館，1915:12-13．

［25］ 大學校章程［M］∥滬江大學校、道學書院合章．上海:美華印書館，1915:24．

［26］ 咨浙江巡按使送第一中學校第十次畢業生一覽表應準備案文［J］．教育公報，1915，2(2):40—41．

［27］ 張宏生．徐志摩就讀美國克拉克大學行實鉤沉［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8(1):1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