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健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云南昆明650500)
王夫之情景論詩學的外部生成因素析論
胡健
(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云南昆明650500)
王夫之的詩學理論在中國詩學批評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其詩學有很多超越前人之處。王夫之自身的家學淵源對其詩學觀念的形成與確立影響很大,同時,時代環境的變遷與詩學觀念重心的轉移,亦在王夫之的詩歌批評活動中有著清晰的軌跡可尋。檢視王夫之的家學淵源之繼承與時代環境之感發等外部因素,有助于對其論詩立場的把握和分析。
王夫之;情境論;家學淵源;時代環境
王夫之詩學情景論的出現,大抵接續明代詩壇的討論而來,其個人主觀上并沒有開宗立說或者開創新的詩學體系的動機,但在王夫之針對明代詩學發生出實際批評的論說中,卻可以由王夫之身處的歷史背景與自身家學淵源等外部因素出發,檢視明代詩學觀念的弊端,提出個人詩學立場,從而闡發出精到的詩學理論。
王夫之父親王朝聘(1569-1647),字逸生、修侯,學者稱武夷先生。王朝聘為學主治《詩經》《春秋》。王夫之承受家學影響,其學力深厚之處主要也在經學、史學方面。至于文學之事,王朝聘對自己所著文字,多自焚棄,不以示人。他對于自家子弟參與交游唱和、吟詠題贈之事則并不十分認可,甚至有所阻撓。王夫之在《顯考武夷府君行狀》中記述其父:
“素志不肯著書以近名。夫之稍與人士交游,以彫蟲問世,每蒙訶責……先君子所著文字,多自焚棄,經亂以后,微言益絕。”[1]113-114
依所述來看,王朝聘對于明代詩人結社成風、應聲求氣的文人習氣十分不以為然,連帶地對于自家子弟與所交游者彼此唱和、吟詠題贈的活動也加以禁止,故而王夫之若“以彫蟲問世,每蒙訶責”。這種作風或多或少會影響王夫之詩歌創作的學習。不過,王夫之詩學觀念的建立,仍可從父親王朝聘、叔父王廷聘少年時期曾從學之鄉邑大儒伍學父的學術思想和詩學主張中,發現一脈承襲之關系;王夫之說:
“先征君受學伍學父(諱定相)先生。先生詩文為南楚領袖。先征君與仲父牧石翁杖履周旋,時相唱和;末年斂意深靜,不復屬意。”[1]875
伍學父所學宗尚北宋理學大家張載,而張載《易》學思想也是王夫之學術思想的本源。王夫之又贊美伍學父的詩文創作足以稱為“南楚領袖”。可見伍學父的學術思想及詩學主張都對王夫之產生了一定影響。
伍學父對于詩歌體制十分重視,他說“古今詩文未有合一者”[2]750,主張文章與詩歌的審美標準應該分立,明確認定詩歌獨有的抒情性質;這與王夫之論詩的基本主張一脈相承,王夫之在《姜齋詩話·詩譯》第一條中即指出王夫之清楚說明詩歌有別于其他文體,且詩學應與其他學術相區別。王夫之深入思考屬于詩歌自身的藝術規律,并以此做為他在實際批評詩歌時,檢驗詩歌藝術獨特性質之標準。除了承襲自伍學父對詩歌本質的基本認識之。王夫之在《述病枕憶得》文中談到自己早年學習創作詩歌的歷程,自認對他影響最深的長輩,就是叔父王廷聘(即牧石先生):
“余年十六,始從里中知四聲者問韻,遂學人口動……受教于叔父牧石先生,知比耦結構,因擬問津北地、信陽,未就,而中改從竟陵時響。”[1]681
王夫之一生對詩歌十分鍾情而且用功極深。十六歲開始“從里中知四聲者問韻,學人口動”;然后從學于叔父牧石先生“知比耦結構”。牧先生對王夫之詩學根柢之養成影響極深遠,王夫之在《牧石先生暨吳太恭人合祔墓表》中也寫道:
“先生少攻吟詠,晚而益工,于時公安、竟陵哀思之音,歆動海內。先生斟酌開天,參伍黃建,拒姝媚之曼聲,振噌吰之亢韻……先生時召置坐隅,酌酒勸戒,教以遠利蹈義,懲傲撝謙,撫慰叮嚀,至于泣下。迨今發敝齒凋,忠孝罔據,抑負宏慈,未嘗不刻骨酸心。”[1]125-126
牧石先生不滿明代公安、竟陵詩派的“哀思之音”,不愿隨時制風氣而起舞。因此他從詩體本原出發,斟酌漢魏、盛唐的詩歌源流,依循各體詩歌各自本然之規律,“拒姝媚之曼聲,振噌吰之亢韻”,而能吟詠自適。王夫之學詩的歷程中,也曾“擬問津北地、信陽”,又轉而追隨竟陵體,最后才體悟詩歌“即事生情,即語繪狀”的聲情特質,因此創作詩歌絕不可專事模擬,而是應該“去古今而傳己意”。王夫之在其廣博閱讀古今詩作、又持續不廢吟詠的深厚功柢中,歸結出詩歌“異制同心,搖蕩聲情而檠括于興觀群怨”的創作理想。王夫之說:“興、觀、群、怨,詩盡于是矣。”[3:41]將詩歌“搖蕩聲情”的情感特質與傳統儒家詩教強調社會功能的“興觀群怨”融合一起。從家學淵源來看,王夫之主張詩歌盡于“興、觀、群、怨”,是回歸到父執長輩立學主張之儒家“經世致用”的根本。孔子將詩歌的社會功用總結為“興、觀、群、怨”,并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將詩與禮、樂相結合,勾勒自己心中理想社會的藍圖。王夫之身處于文壇詩風不振.一片空疏浮躁的習氣之中,想藉由肯定詩歌的教化作用以矯正文壇偽劣鄙俗的學風,亦勢屬自然。王夫之認為:
“《詩》之教,導人于清貞而蠲其頑鄙,施及小人而廉隅未刓,其亦效矣。”[1]326
“導人于清貞而蠲其頑鄙”說明詩歌“陶冶性情”的功用;王夫之注重詩歌協調社會群體的作用;在他感嘆神州蒙塵、國破家亡的深刻反思中,詩歌正與興亂存亡、治國安民之道息息相關。劉人熙在《船山古詩評選序》中將王夫之論詩、評選詩歌,盛譽為如孔子刪詩般之經國大業,也可以看見王夫之確立詩歌審美標準時背后那種志在匡復社稷意欲重整干坤之目的性動機。王夫之詩學理論的背后,確實有其儒家性命哲學及天人思想的根柢為其支撐。他以“興、觀、群、怨”為詩歌審美的判準,重視到社會教化的目的;但是他也堅持“興、觀、群、怨”檠括詩歌“搖蕩聲情”的特質。王夫之從“主情”的立場切入,認為詩歌可以“道性之情”,是其他文體不能取代的:
“詩以道性情,道性之情也。性中盡有天德、事功、節義、禮樂、文章,卻分派與《易》《書》《禮》《春秋》去,彼不能代《詩》而言性之情,《詩》亦不能代彼也。”[1]1440
既然認定“搖蕩聲情而檠括于興觀群怨”,王夫之對“興、觀、群、怨”則有了新的詮釋。這層內涵意義上的轉變,就是王夫之“主情”的立場,融入傳統儒家“興、觀、群、怨”意義范疇之中,進而提出兼具情感抒發與文化意蘊價值的新詮釋,在社會教化的功用性之外,還擴充了道性情的文體特性,王夫之將此“興、觀、群、怨”稱之為“四情”,更加凸顯詩歌抒情的重要性: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盡矣。……“可以”云者,隨所“以”而皆“可”也。……出于四情之外,以生起四情;游于四情之中,情無所窒。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無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貴于有詩。”[2]4
王夫之肯定詩歌“引性情以入微,超事功之煩黷”的作用。“四情”的說法,是在發揚《風》《雅》比興的儒家傳統上,進一步強調詩人及讀者個性情感發展,因而提出的變革性觀念。對王夫之而言,“可興、可觀、可群、可怨”都必須在“真情”的前題之下,才能隨所“以”而皆“可”;就如他評阮籍《詠懷》詩時所說:
“唯此窅窅搖搖之中,有一切真情在內……以追光躡景之筆,寫通天盡人之懷,是詩家正法眼藏。”[1]668
所謂“一切真情”,是“通天盡人之懷”,是個人“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情真自得,能通天下憂樂之情,是心與物“動幾相交”的產物。王夫之肯定“一來一往,吾之動幾與天地之動幾相合,情乃成”[4]305的情感本質,因此,詩歌“搖蕩聲情而檠括于興觀群怨”之“四情”說除了儒家涵養道德性命的教化主張之外,更擴大注意到詩歌聲情藝術的純文學特質。王夫之將此兩種特性巧妙地融通為一,以“情”為媒介,既肯定詩歌引導性情、超事功之煩黷,又強調唯有真情實感,使詩人讀者可興、可觀、可群、可怨而“有取于詩”,才是“詩家正法眼藏”。
明、清兩代的鼎革遞邅,不僅是政治環境產生“天崩地解”的變化,同時也促使學術文化掀起一股推陳出新的巨大浪潮。胡發貴在《王夫之與中國文化》書中指出明清之際是一個思想勃興的時期,其原因與政治現實有直接的關系:
“明清之際的思想勃興,直接源于亡國之痛的救亡反思……刺激了時賢做最大的主觀努力,檢視傳統文化的得失,尋繹“恢復”大計的精神路徑與現實方略。”[5]297
王夫之正是當時力圖“檢視傳統文化的得失,尋繹恢復大計”的中堅之士,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也曾贊揚王夫之為反思救亡的大師之一:
“吾于清初大師,最尊顧、黃、王、顏,皆明學反動所產生。”[6]13
王夫之身歷明朝敗亡的劇變,也曾實際參與南明朝廷的反清行動。之后隱居荒山、離群索居,以“六經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自期,開始其潛心治學之歷程。從明末清初的人文環境來看,明末士風、學風、文風的浮囂虛喧,無疑也是導致明廷敗亡的重要禍因。其中,王夫之對陽明末學悖于儒家正統,尤其不滿。王夫之認為陽明心學傳至王畿,再發展到李贄,轉變成為“怠于明倫察物而求逸獲”[1]371的空疏學風,這種“君父可以不恤,膚發可以不顧”[1]371、離經叛道的異端思潮,甚至導致華夏道統的淪喪。王夫之對于王學末流及李贄的這種評價,是由于當時的學術氛圍,普遍主張學術應有明道救世、經世致用的作用,這種重教化的主張立場,對文學批評或詩歌批評的內容也產生了影響。王夫之對李贄、鍾惺曾以激烈言詞抨擊,他說道:
“若近世李贄、鍾惺之流,導天下于邪淫,以釀中夏衣冠之禍,豈非逾于洪水、烈于猛獸者乎?”[1]1178
除王夫之外,同時代顧炎武、黃宗羲,也都曾對李贄、鍾惺提出猛烈的批判。例如顧炎武指李贄為“敢于叛圣人者”[7]1425,視李贄“童心說”之文藝主張視為肆無忌憚的論說。其次,顧炎武也曾批評鍾惺所編之《詩歸》一書,認為其說對明代文壇造成的負面影響,指責其“敗壞天下”,言下之意,顯然有怪罪其蠱惑人心、淫亂風俗之意,如同王夫之一樣,將他視為洪水猛獸了。再如,黃宗羲強調“學力”的重要,反對門庭、家數:
“故論詩者,但辨其真偽,不當拘以家數。若無王孟李杜之學,徒借枕籍咀嚼之力以求真似,蓋未有不偽者也。”[8]209
從這些抨擊的言論來看,明末清初時期的文學批評具有極明顯的針對性。這種針砭時弊的批評動機,也成為影響王夫之重新思考其詩學立場與主張的直接因素。王夫之鍾情于詩歌的閱讀和創作,《夕堂永日緒論序》中曾說道:
“閱古今人所作詩不下十萬,經義亦數萬首。既乘山中孤寂之暇,有所點定,因論其大約如此。”[3]36
王夫之先以選詩與評述結合的詩歌批評形式,對歷代詩人及詩歌作品做一通覽評選,晚年又以詩話形式寫出具有總結性質《姜齋詩話》,說明個人詩學觀念之要旨。在推蕩的人生遭遇中,仍然逐步累積并提出他的詩學主張。
王夫之以儒家傳統講求詩歌“興、觀、群、怨”之教化事功為基礎,確認詩歌體裁的獨特性質,以“情”為著眼點,提出“興、觀、群、怨”可以“搖蕩聲情”的新觀點,不僅注意到詩的社會性、實用性,還注意到詩的本質性、抒情性;如此在討論詩歌情景關系時,終于使他能將“情景交融”的詮釋導引向形上本體的思維方向。
同時,王夫之的詩歌批評深刻而尖銳,直指時弊、愛憎分明,甚至常有強烈個人情緒色彩,有時難以令人心服。但也因為他的詩歌批評有明顯的針對性,乃是對明代詩學之“弊”而怒發之“獅子吼”。所以,在批評缺失的同時,他也完成了對詩學傳統觀念的重新厘清與重新詮釋的工作。
總而言之,王夫之受鼎革劇變之時代環境刺激,思考當時學術文化應有之覺醒;然后以經世致用之家學根柢,自期“六經責我開生面”,將儒學正統導入其詩學理論;以“詩道性情”的主情立場,來思索詩歌的抒情傳統。以此學養背景,王夫之對明代詩壇之潮流習氣提出批評及主張,其詩話批評及詩歌評選看似散漫隨意,但卻處處透顯強烈的針對。
[1]王夫之.船山全書[M].長沙:岳麓書社,2011.
[2]鄧顯鶴.沅湘耆舊集[G].//續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戴鴻森.姜齋詩話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4]王孝魚.船山學譜[M].北京:中華書局,2014.
[5]胡發貴.王夫之與中國文化[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0.
[6]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7]黃汝成.日知錄集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8]黃宗羲.黃宗羲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責任編輯:周哲良
I207.2
A
1672-2094(2015)03-0038-03
2015-03-15
胡健(1989-),男,湖北咸寧人,云南師范大學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詩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