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蕾
(山東大學法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法官在審閱案件事實或聽取雙方當事人陳述案件的過程中,根據知識、經驗等對案件整體事實形成的裁判心理具有相對穩定性。法官特有的心理活動,如注意、思維方式、情感、從眾、性格等因素并不是單獨起作用的,而是作為一個整體影響法官的裁判,所以使用心理學的理論對法官的裁判工作進行分析富有重要意義。由于個人的心理活動本身是非常復雜的過程,并且伴隨著社會、經濟、歷史、文化等方面的因素,法官的審判心理的個體性很強,所以在此僅對法官的心理活動進行局部的分析。
由于案件事實并不總是條理清楚,與法律規范的對應也不完全吻合,法官受其心理活動的影響傾向于關注對審判結果有較高證明力的案件事實與證據。案件事實有原初事實、證據事實或法官面前的事實、認知事實或法官內心的事實、案件事實或裁判事實之分。從原初事實到最后裁判事實的選擇權在法官手里。哪些事實最有證明力,可以用來證明法官的裁判直覺,那么法官就會傾向于選擇該事實作為最終的裁判事實。例如,在盜竊案中,從當事人預備、著手實行再到分贓、潛逃等一系列犯罪行為中,事實繁多、情節復雜,哪些犯罪事實與盜竊罪的犯罪構成高度吻合,哪些犯罪事實使犯罪分子構成結果加重犯,法官在對犯罪分子定罪量刑時會受其裁判直覺的影響,較多注意案件事實中對盜竊罪證明力較高的證據。注意的選擇性在法官的審判過程中,使法官容易搜集到對裁判結果有較高證明力的證據,忽略弱效力或無證明力的證據。這在情節簡單的案件中或許是一種經濟行為,但在情節復雜的案件中,往往會阻礙法官公正裁判。
法律思維具有特殊性,該思維將合法性以及公平、公正放在第一位,要求法官具備兩方面的素質:系統的法律知識以及運用知識的經驗、訣竅。法官的裁判思維,是無法單從課本理論知識或法條中獲得的,因為理論與法條是既定的,現實生活中的案件情節卻千變萬化,所以需要理論與實踐的結合才能產生。受過專門的職業培訓或教育、具有特殊的法律職業思維和技能的法律家被視為與法律規范本身同等重要的要素,二者如車之兩輪,不可偏廢。[1]在法官做出裁判的過程中,由于法律規范與案件事實之間固有的差異性,經常需要法官主動彌補二者之間的差距,雖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作為原則,但實際的裁判事實形成卻是建立在法官所建構的事實之上,裁判根據卻是以法官對法律的理解為標準,所以法律思維就顯得至關重要。
談及思維,人們往往想到思維敏捷、活躍等,在裁判中也不能忽視思維上的定勢給法官帶來的消極影響。直覺作為定勢的開端,“在司法實踐中,法官裁判案件首先產生的直覺,它提供將被遵守的假定,然后才是尋求法律根據以支持上述的智識性任務”[2]。但是在大多數的案件裁判活動中,尤其當案件情節發生較大變化時,已形成的思維定勢一定程度上會制約法官裁判思維的創新。例如,在入室殺人案、強奸案中,犯罪分子入室時并不認定為著手實行,仍認定為犯罪預備階段;反之,在入室盜竊的案件中,入室便是著手實行,這對于認定犯罪分子的此罪與彼罪、罪輕與罪重、未遂與既遂都是非常重要的裁判事實。同樣的犯罪地點,但是對案件的裁判影響卻完全不同,法官的裁判思維也須相應改變,倘若用裁判殺人案件、強奸案件的思維去裁判入室盜竊的案件可能會造成裁判錯誤。從以上的案例中可以看出法官裁判案件過程中其思維方式應當既是正向思維又是逆向思維,思維方式在法官理性與意識引導下是復雜多變的,與案件的復雜程度是相適應的。
由于法官在裁判中應保持中立的心態,嚴格遵守程序與法律條文的規定,不主動追求訴訟,不受世俗價值的左右,盡量避免充當道德判斷和輿論判斷的角色,所以法官理論上應是一個“呆板”的行業。不過事實往往相反,法官坐在裁判席上的心態都是有一定基礎的,并不是“全無”的狀態。因為對案件事實、裁判證據的認定以及對案件處理產生內心確信的過程必然受到法官個人情感因素的影響。例如,在美國冤案形成的研究中,研究人員指出,在阿拉巴馬州黑人沃爾特·麥克米倫一案的審理中,法官把陪審團的決定——無期徒刑改為坐電椅的理由是:“殺死一個剛成年、如花似玉的女青年太殘酷、太惡毒了”。此外,德克薩斯州的法官們只要認為罪犯罪大惡極,就基本上會做出“罪犯作案時頭腦清醒,無精神障礙與心理異常”的鑒定報告。[3]在裁判中摻雜個人情感是不可避免的,正如卡多佐大法官所言,“即使我們已竭盡全力,我們仍然不能使自己遠離那個無法言傳的情感王國,那個根深蒂固已經成為我們本性一部分的信仰世界。”[4]在法官裁判案件的過程中,對案件事實的認定、法益侵害程度的判斷以及相對法定刑的裁量等都會受到法官情感因素的影響,但摻雜個人情緒的裁判心理會隨著法官個人經驗積累、知識沉淀而得到有效控制。
法官的從眾心理是指法官在裁判案件的過程中自己的直覺判斷及認識表現出和周圍人相一致的行為方式。從心理學角度分析,個體的從眾心理原因大體有兩個:一是在大多數人持一致意見的情況下,個體傾向于相信自己的意見是錯誤的;二是個體的從眾行為只是表面迎合他人,實際上是堅信自己的意見,這種行為的原因要么是討別人的喜歡,要么是避免被人討厭。我國合議庭制度中實行少數服從多數的審判原則,尤其是案情復雜的案件的裁判結果經常是法官們“商量”出來的。在協商過程中,法官在發表自己的意見時很容易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這是因為“人們渴望社會對他們的決定和行動、意見和建議表示贊同。別人的一致贊同有助于他們的判斷、證明他們行為的合理性以及證實他們的信念”。[5]尤其是在公眾環境下,法官不愿把自己的裁判結論放在與公眾輿論相反的平臺上,與別人的意見相反會給法官造成壓力,而且承擔責任的可能性會加大。從眾心理對法官而言,既有積極作用,又有消極作用。一方面,從眾心理會促進一致意見的形成;另一方面,從眾心理會使法官喪失自己的意見,讓法官有種匿名感,不參與、不積極,不用擔心承擔責任,并且會打擊法官創新思想的積極性,使法官自身有種淹沒感。
性格指的是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對事與對人的穩定的態度或行為方式所體現出來的個性心理特征。性格既具有一定的穩定性又具有一定的可塑性。法官在審判活動中體現出的性格既包括對社會、他人,也包括對自身、對自己的工作的態度。蔡墩銘在其所著的《審判心理學》中將法官的人格分為:仁愛、自制、謙虛、精細、勤勉、忠誠、勇氣、犧牲、緘默、反省。這十種法官人格反應的是法官在審判活動中的應有態度與行為方式。法官對待社會與他人應本著仁愛與忠誠的心態,畢竟法律的最終目的在于教化與挽救,法官歸根結底是為人民服務的,法官應忠誠于這一目標。關于犧牲的態度,則主要是指由于審判工作的復雜性、嚴肅性,法官的工作時間多于休息時間,并且法官的娛樂活動與接觸對象因其工作性質受到限制。另外,隨著法治社會對法官個人素質的要求越來越高,中立性與獨立性也是法官不可或缺的性格因素。中立性要求法官在審判過程中既不能嫉惡如仇也不能過于熱心,應始終以一個“正義的守護者”的身份來實現司法公正,[6]而獨立性對于法官裁判工作的重要作用正如亨利·盧米斯指出:“在法官作出判決的瞬間,被別的觀念或者任何形式的外部權勢或壓力所控制或影響,法官就不復存在了。發布決定的法官,其作出的決定哪怕是受到其它意志的微小影響,他也不是法官。”[7]不管法官在日常生活中所體現出來的個性心理特征,還是在其職業化過程中所必須具備的獨立性與中立性,都提醒我們:法官良好的性格對司法公正具有重要意義。
“法官在工作中難免會做一個正常社會人所做的判斷,即使有時這種判斷是無意識的,這種判斷包含了法官的個人思維方式、情感因素、生活背景、政治傾向等。”[8]作為社會人,各種社會因素影響到法官的裁判心理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不同的生活軌跡也會在法官的身上打下不同的烙印,終將以經驗的方式在法官的裁判過程中產生不同的效果。著名刑法學家貝卡利亞曾說過,法官的一頓早餐將影響到他對案件的判決。這句話在某種意義上表明,法官的審判歸根結底是他整個生活經歷的產物。[9]文化環境、風俗習慣、輿論媒體、政治體制等這些社會因素對法官審判心理的影響是不可避免的,但是這些因素的消極影響會隨著法官職業化程度不斷提高得到有效控制。
現實生活中的文化風俗習慣以及長期積累形成的風俗特色,法官在對案件做出裁判時也是不得不考慮的。現代法律有一個逐漸向生活化方向發展的趨勢,在這一過程中,法官要正確的適用法律,就必須具備生活知識,對事態人心有著深刻的體察。以閩南農村發生的“接腳夫”一案為例:多年前劉老漢的二兒子突然意外去世,劉老漢夫婦根據當地風俗為了招夫養老,便幫二兒媳找了一個丈夫小邵,并且小邵從劉家分得財產。雙方立合約書約定:小邵落戶劉家,并對家中老少盡撫養義務。由于小邵從未對二老盡過贍養扶助義務,所以劉老漢把小邵告上法庭,要求小邵支付他們的贍養費和醫藥費。在該案的審理證據中有一份村民集體簽名的聲明,村民們認為,小邵應當承擔贍養老人的責任。本案主審法官認為焦點在于:“接腳夫”是否屬于善良風俗,能否成為裁判的依據。
作為人們從事法律活動的行為方式和思維模式,不同法文化的內容和特點往往體現在人們從事法律活動的實踐當中。法文化具有相對獨立性,首先它是一個民族長期積累起來的法律調整,反應一個地域的法律調整所達到的水平,具有民族性與多樣性,這些都是法官在裁判過程中不可忽略的因素。
雖然媒體在司法監督方面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推動了我國民主法制的進程,但是輿論媒體偏離理性的軌道卻會造成司法不公的惡果,產生“媒體審判”現象。以河南鄭州發生的“張金柱案”為例,當時隨著媒體對張金柱“惡行”的進一步報道,激起了全國人民的公憤,報社和法院不斷接到市民的電話,要求判處張金柱死刑。但《刑法》規定交通肇事致他人死亡后逃逸的,最高判處有期徒刑七年,張金柱卻以交通肇事罪及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張金柱案件不禁讓我們反思輿論媒體的導向作用對法官裁判的影響到底有多大。法官迫于輿論媒體的強勢壓力以及由之形成的狂熱的公眾輿論,放棄了自己的正確判決及獨立審判的立場,轉而依從媒體及公眾的意見裁判。這主要是因為“司法的根本目的并不在于搞清楚文字的含義是什么,而在于判定什么樣的決定是比較好的,是社會可以接受的。”[10]對于輿論媒體的導向作用,法官應有自己的思考,正確鑒別媒體的積極與消極影響。
我國的法制化建設還有待完善,例如司法機關行使職權的獨立性有待加強,“審理者裁判、裁判者負責”指導方針尚未完全落實,司法機關內部去行政化的工作仍需完善,各項考核指標對法官造成的裁判壓力難以克制等等。這些制度上的缺陷都會直接影響法官的裁判心理,進而影響司法公正。另外,當事人因素對法官裁判心理的影響,這一影響過程的實質在于當事人的客觀條件與主觀訴求是否與法官的主觀心理因素趨向一致,倘若一致,法官較容易受到當事人的影響,然而法官對當事人的印象、看法及其自身的動機興趣、情緒等也會間接影響法官的裁判心理。
主審法官責任制一改以往“審者不判、判者不審”的情況,嚴格規范主審法官選任制度以確保審判權的獨立行使,從而加強主審法官的責任心,達到“審理者裁判、裁判者負責”的目的,從外部制度上確保法官裁判心理的邏輯性與嚴謹性。主審法官責任制會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以往“無權一身輕”的現象。主審法官作出裁判時必須全神貫注、認真仔細聽取當事人或控辯雙方的發言,分析、鑒別、判斷其證據。庭下制作法律文書,也會字斟句酌、嚴密構思、精心寫作,由此裁判人員的思想作風、工作干勁和對法律專業知識探求的自覺性也會有一個很大的改變和提高。[11]主審制從外部環境給法官一種必須負責裁判的壓力,并且程序上有相應的處罰措施,從內部與外部共同規范法官的裁判心理,促進法官業務水平提高。
在經濟發達地區,法官平均每年審判的案件達300多件,有些地區甚至高達600多件。各地法院還在逐步加大諸如調解率、撤訴率、結案率等指標的案件績效考核管理力度。隨著工作壓力的不斷加大,法官們會采用一些“規避策略”來應對,而且法官自身特有的人性弱點(如偏見、功利性、喜好的偏頗性等)也會高頻率地影響法官的裁判心理,使法官難以保持中立;升職、加薪等都可以成為法官趨利避害的誘因。淡化法官的趨利避害效應從以下幾點著手:在司法實踐中,首先要從立案制度上加以管理,加強案件登記制度的完善,以防止法官為提高年底結案率而不立案或拖延立案時間;其次還需建立案例指導制度,典型性、代表性的案例可以指導裁判實踐,規范司法,提高法官的裁判水平;最后,要加強立法和法律解釋工作,只有立法的完善才能更好地為法官的裁判工作提供服務,加強司法的公正性。
裁判程序主要是由程序法明文規定的,程序往往構成實體正義實現的基礎,實體法正是通過緊密的程序環節而逐步地充實、完善。裁判程序與裁判心理二者互為表里,程序的遵守離不開良好裁判心理的支撐,同時對于程序的嚴格要求也會促進法官裁判心理的養成。程序公正性的實質是排除恣意因素,保證決定的客觀要求。[12]培根曾說過,一次不公正的裁判,其惡果甚至超過十次犯罪,因為犯罪是無視法律—好比污染了水流,而不公正的執法則毀壞了法律—好比污染了水源。在傳統的法官裁判中,實體法的遵守往往優于對程序的維護,雖不能說是本末倒置,但對于司法公正、司法獨立卻也毫無益處,尤其是在呼格案、張氏叔侄案、余英生案、四川宜賓11·28殺人冤案等案件的浮現之后,法官在對案件作出裁判的過程中對裁判程序的忽視,更應警示我們要改變以前“重實體、輕程序”的觀念。在對這些案件最初裁判的過程中,正是因為重實體、輕程序,缺乏深入的實際調查和嚴謹的工作作風,從而導致冤案的發生。為了加強程序法的嚴格實施,法官在審理案件的過程中,違反程序法從而造成裁判不公,應承擔相應責任。對于違反法官紀律的,要通報批評、取消評比資格等;對于造成嚴重后果的,應當承擔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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