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成 有(北京大學歷史系,北京100871)
有關日本戰敗投降的幾個問題
宋 成 有
(北京大學歷史系,北京100871)
摘要:1945年8月10日,日本向中、美、英、蘇四大盟國發出緊急乞降照會,以“不變更天皇統治國家大權”為交換籌碼,接受《波茨坦公告》,宣布投降。同一天,盟國圍繞日本乞降照會交換了意見,盟國軍民舉行了首次勝利狂歡,延安總部下達了日本已無條件投降形勢下的進軍令,侵華日軍惶惶不可終日。以上事態表明8月10日應為日本的投降日。基于在太平洋戰爭期間形成的關于處理天皇制問題的既定方針以及有利于減少美國傷亡和戰后占領日本的考慮,8月11日,美國經過與各盟國緊急磋商,在所擬的復電中頗有保留地接受了日本的乞降要求,日本的投降并非無條件。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發布《終戰詔書》,日本軍隊停止作戰、繳械投降。《終戰詔書》為戰后日本官方的歷史認識“終戰史觀”提供了依據。在日本戰敗投降、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的今天,重新判讀《終戰詔書》,不乏啟發意義。
關鍵詞:《波茨坦公告》;日本投降;《終戰詔書》;終戰史觀
2015年時值日本戰敗投降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隨著時間的過去,愈加顯現了日本戰敗投降對東亞近現代史、二戰成果和戰后國際秩序等方面的意義和廣泛影響。然而,圍繞日本戰敗投降的這一重大事態,還存在歷史事件的時間表述是否準確、交戰國之間互動關系尚待進一步辨析等問題。本文擬就日本投降的時間、投降的有無條件、《終戰詔書》等問題提出一些看法。恰當與否,敬請批評指正。
關于“1945年8月15日天皇裕仁發布詔書,宣告日本戰敗投降(或無條件投降)”的說法,可謂耳熟能詳,已成為日本史或世界史的一個常識性問題。然而,這種表述卻不甚準確。筆者以為,日本宣告投降的時間應該是1945年8月10日。發生在這一天的以下諸多事實,表明了它是日本宣布投降的準確時間。
1.日本御前會議決定有條件地接受《波茨坦公告》并通知了盟國
1945年7月26日,盟國以美、英、中三國的名義,發表了要求日本武裝部隊無條件投降的《波茨坦公告》,對日壓力驟然升高。圍繞如何對待公告問題,日本統治集團內部爭論不休。8月6日和9日,美國先后向日本廣島和長崎投放原子彈;8月8日,蘇聯向日本宣戰,并于9日凌晨出兵中國東北、朝鮮半島,橫掃關東軍;與此同時,中國軍民展開大反攻。
面對驟變的戰爭形勢,8月9日上午10時30 分,日本最高戰爭指導會議成員在皇宮的防空洞里舉行會議,圍繞陸軍提出的接受《波茨坦公告》4項要求,即“不包括皇室”、“駐外日軍自主撤回和復原”、“日本政府處理戰犯”、“盟國保證不占領”日本等投降條款,展開了激烈爭論[1]627。其中,外相東鄉
茂德強調“皇室乃絕對問題——事關將來的民族發展基礎,所有要求要集中于此”,將保留“國體”視為接受公告的“唯一要求”;海相米內光政等附議,表示“完全贊成”;陸相阿南唯幾、參謀總長梅津美治郎自信“本土作戰”尚有勝算可沽,堅持上述“4項要求”,“完全反對”東鄉的“唯一要求論”[1]628。兩派爭吵了近12個小時,依然各執己見,主持會議的首相鈴木貫太郎請求天皇裕仁出面作出最后決定。當日深夜11時30分,身穿軍服的陸海軍“大元帥”裕仁出場,召集御前會議。在會上,外相東鄉再次強調“唯一要求”的主張。
8月10日凌晨2時30分,沉默了3個小時的裕仁,終于表態。他首先指出阿南等人“總在說有獲勝的自信,但迄今計劃和實施不一致。按照陸軍大臣所說,九十九里浜構筑的工事在8月中旬完工,但并未完成;要組建新師團,卻無法配齊武器,以此對抗武力強大的美英軍隊,毫無勝算的可能”;接著,他肯定了外相東鄉的主張,在悲嘆“不忍心”讓軍人繳械、引渡戰犯之后,表示要仿效“明治天皇決斷三國干涉還遼之例”,在保全皇室、不變更天皇統治大權的條件下,接受《波茨坦公告》,停戰投降[1]630-631。裕仁為了維護天皇制“國體”,不惜拋棄軍隊和臣僚,丟車馬保將帥。
裕仁作出“圣斷”后,日本政府迅速啟動投降程序,聯系中、美、英、蘇四大盟國的2種外交通道快速運轉起來。其中,借助中立國的第一條外交通道,最為重要。8月10日上午7時15分,外相東鄉分別向駐瑞士公使加瀨、駐瑞典公使岡本發出“聯合第648號”緊急電報,要求以“最快的方式”分別通過瑞士或瑞典政府,將日本接受《波茨坦公告》的意愿和要求電告美、中、英、蘇四國,并要求以“最至急回電”報告聯系的結果[1]631。緊急電報中最關鍵的內容,是日本政府表示“在取得《波茨坦公告》所列舉的條件中不包括要求變更天皇統治國家大權的諒解后,將接受公告”[1]632。同日,日本政府還啟用了第二條外交通道,即東京—莫斯科外交渠道。8月10日上午11時15分,外相東鄉直接會見蘇聯駐日大使馬利克,告知日本政府“在了解《波茨坦公告》所列舉的條件中不包括變更天皇作為統治者的大權要求后,將接受公告”,蘇聯駐日大使馬利克對此反應積極,保證將盡快報告蘇聯政府[1]633-634。
為確保盟國能夠準確獲悉日本乞降的最新動態,8月10日當天,日本官方通訊社“同盟社”奉命廣播了日本政府的乞降照會,內稱:“日本政府準備接受7月26日從波次頓(波茨坦)發出的美、英、中三國領袖,而后由蘇聯簽署的聯合宣言所列的各條款,其諒解之點為該宣言并不包含損害天皇作為主權統治者的任何要求。日本政府真誠地希望這個諒解被認為正當,并希望很快將得到明確的表示。”[2]危在旦夕的日本統治集團,心急火燎地動用所有聯系方式,力圖盡快地將決定接受《波茨坦公告》的信息傳達給盟國。
一般來說,盟國決定接受日本乞降照會,就意味著盟國接受日本投降。
2.盟國決定接受日本乞降
8月10日,在收到日本的乞降照會后,反法西斯同盟各國政府都分別舉行緊急會議,研討如何接受日本投降的問題。據合眾社報道稱,美國杜魯門總統已召集內閣會議,討論日本的投降建議;格林威治時間8月10日,英國內閣在唐寧街10號舉行特別會議,展開對日本乞降照會的討論[3]。美、英兩國政府隨即發布聲明,杜魯門聲明“關于日本投降建議,美國政府正與英蘇中三國交換意見中”,英國首相官邸正式聲明“英政府關于東京廣播投降建議,正與美蘇中交換意見中”,這表明英、美兩國已收到日本乞降照會并展開緊急磋商;蘇聯塔斯社亦發表了東鄉會晤馬利克的消息,稱:日本已向美、英、中三國發出保留“天皇大權”的前提下接受《波茨坦公告》緊急照會[2]。同日,中國政府也收到由瑞士轉交的日本乞降照會,而且舉行了商討應對之策的會議,并與盟國聯系,協調立場。
接受日本投降的關鍵問題是如何處理“天皇大權”問題,而這也是中、美、英、蘇四大盟國交換意見的核心問題。在收到日本的乞降照會的當日,杜魯門召集國務卿貝爾納斯、陸軍部長史汀生、海軍部長福雷斯特爾等人,研究如何回復日本。經過一番爭論,最后由貝爾納斯起草了針對日方提出的“天皇大權”問題的回復電文。復電稱:“在投降之際,天皇及日本政府統治國家的權力將置于盟軍最高司令官的限制之下,由其采取實施投降條款的必要措施”,“天皇將須授權并保證日本政府和日本大本營簽署執行《波茨坦宣言》規定項目所必要的投降條款”,天皇須發布日本軍隊停止戰斗、上繳武器的命令,發布“盟國最高統帥可能需要以實行投降條款等的其他命
令”;投降時,日本政府立即將盟軍戰俘和被扣押平民轉移到安全地區,迅速登乘盟國運輸船回國;對天皇制的歸宿,復電稱:“日本最后的政體應依照《波茨坦宣言》,由日本人民自由表述的意志決定之”;在復電中,美國表示盟軍將進駐日本,“直到《波茨坦宣言》的目的達到為止”[3]。華盛頓的答復,給東京吃了一顆定心丸:天皇行使統治權得到了保障,盡管被“置于盟軍最高司令官的限制之下”,但卻免遭被廢除的厄運;對于天皇制的未來,也給予日本政府足值期待的希望。
在盟國交換意見的過程中,英國的態度與美國最接近,認為讓天皇簽署投降書并不策略,建議改為日本天皇授權,由日本政府與盟軍最高統帥簽署投降條款,日本國民決定天皇的去留;蘇聯和中國采取了支持美國政府復電的立場;作為英聯邦國家之一的澳大利亞,卻致電英國和美國,表示反對寬恕犯下戰爭罪行的天皇,并強調:“天皇制不廢除,日本人就不會改變,還將發動對太平洋的侵略,只不過把時間推遲,由后繼者來干罷了”[4]1449-1450,美國則以促降時機緊迫為由說服了澳大利亞。經過一番緊急磋商,8月11日,中、美、英、蘇四國以美國的回復電文為基調,對日作出一致答復。當日,美國國務卿貝爾納斯即將復電交由瑞士駐美代理公使克拉斯里轉致日本政府。
由上可知,有限制條件地保留“天皇大權”,是盟國在日本宣布投降后所采取的關鍵性步驟,從而加快了日本接受公告、宣告日軍停戰投降的進程。
3.延安總部的決策
8月10日24時,延安總部發布朱德總司令簽署的《第一號命令》。其命令的第一句話,即強調“日本已宣布無條件投降”,在此前提下,朱德“特向各解放區所有武裝部隊發布下列命令”,要求各解放區武裝部隊向周邊日偽軍發出通牒,限其于一定時間內繳械投降;限令偽軍在敵寇投降簽字之前,率隊反正、繳械并聽候編遣;命令堅決消滅拒絕投降繳械的敵偽武裝部隊[5]。基于日本已投降的形勢判斷,自8月11日上午8時至18時,朱德又接連發布了第二至第七號命令,指示各解放區的八路軍、新四軍立即準備接受敵偽的投降,命令在華北的朝鮮義勇軍部隊與八路軍同行,開進東北,組織東北的朝鮮人民,完成解放朝鮮的任務[6]48-49。各解放區的八路軍、新四軍奉令出動,限令敵偽繳械投降。其中,8月11日,太行軍區發布《一號命令》,宣布“日本已于昨日既要求投降”,要求所屬武裝部隊和民兵武裝“全力行動”,執行朱德總司令的命令[7]。延安總部的決策和奮戰在最前線的根據地軍民的堅決響應,均以“日本已宣布無條件投降”為前提,這是8月10日為日本投降日的又一佐證。
4.中國軍民及國際友人舉行首次抗日勝利狂歡
日本政府接受《波茨坦公告》、宣布投降的消息,通過無線電波傳遍了世界各地,歡呼勝利之聲響徹盟國,特別在抗戰時間最長、犧牲最大、抵抗最慘烈的中國更是迅即掀起了首次勝利狂歡。8月10日,大后方和抗日根據地的軍民徹夜未眠,歡慶勝利。在重慶,10日下午7時,美軍總部的官兵開著吉普車“沿街直闖”,宣告日本投降,重慶居民聞訊“擁塞著,歡呼著”,不久“日本無條件投降”的《號外》貼滿公共汽車、商店門口,鑼鼓聲、鞭炮聲響徹山城,到處是“狂熱的呼叫,人全瘋了,快樂啊”,日本投降讓“大家都裂開嘴笑”[8]。在西安,“到處是人山人海,高呼萬歲的聲音直沖霄漢”[9]257。即使在敵占區的上海,中國居民也在紛紛傳遞著日本向盟國乞降的消息,市民中“有的慶賀勝利,有的為和平而喜悅,并發生了侮辱日本人的行為等,在全市的騷動中迎來了8 月15日”[10]27。
在華的韓國、朝鮮、日本、蘇聯等國友人,均開始歡呼抗日戰爭取得的勝利。8月10日夜晚,韓國臨時政府主席金九在陜西省主席祝紹周家中共進晚餐,席間,祝紹周接了一個電話后,“回來喊著‘倭寇投降了!’這真是個令人興奮快樂的消息”[9]257。8 月10日下午,在西安遠郊區的杜曲,當美國教官沙增特少校告知接受培訓的韓國光復軍第二支隊官兵“日寇終于投降了”的消息時,“兵營里霎那間溢滿了歡聲笑語。美軍軍官紛紛走出房間打開香檳酒酒瓶,相互擁抱、相互痛飲祝捷,興奮得近于瘋狂”,光復軍的官兵“互相握手”,“擁抱在一起失聲痛哭”[11]404-405。8月11日,在延安,與中國軍民并肩作戰的朝鮮獨立同盟總盟發表聲明,強調“日本已宣布無條件投降”,“日本帝國主義已經被打倒”,歡呼“朝鮮民族翻身日子到了”,要求各地分盟“盡一切力量”,號召日軍中的朝鮮士兵及朝鮮居留民投降投誠,參加義勇軍,“打回朝鮮去”[12]。8月12日,在太行山區,朝鮮義勇軍軍政學校的學員們在得知日本要求投降的消息后,激動不已,聚會歡慶,“連病號也
爬起來”,要求打回老家去[13]。除此之外,8月11 日,日本人民解放聯盟發出通電,宣布“日本政府接受7月26日同盟國在波次頓(波茨坦)發出的公告,向蘇、美、英、中無條件投降”,歡呼“可惡的戰爭結束了”,呼吁日本士兵“立即帶著武器到八路軍、新四軍和解放聯盟來”[14]。8月12日,在中國東北,堅持了14年游擊戰爭的抗聯教導旅(蘇聯遠東紅旗軍第88獨立步兵旅),乘著日本宣布投降的大好時機,派出340名指戰員組成的先遣支隊,加入三路蘇軍的戰斗序列,作為蘇軍先頭部隊的向導,反攻回國[15]816。
8月10日的抗戰勝利狂歡,同樣在盟國普遍舉行。8月10日,向來以沉穩甚至冷漠著稱的英國人,也因“焦急等待日本投降消息的突然迅速來臨”而激動興奮起來,倫敦人士著手制定慶祝“世界勝利日”的安排。據悉,英國政府將世界和平來臨之日宣布公共假期,舉行大規模的勝利游行,英王和艾德禮首相將發表廣播演說,圣保羅教堂將舉行感恩彌撒等;在華盛頓,得知日本乞降的消息,“全城鼓舞”[16]。8月10日的勝利狂歡,在盟國普遍展開,見證了一個基本事實:日本宣布投降。
5.侵華日軍的反應
進入1945年,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已經“對戰局的前途感到頗為暗淡”。8月10日,中國派遣軍總司令部情報課從歐洲、重慶等地的無線電廣播中收聽到有關日本投降的消息,主要包括:“1.杜魯門就日本要求投降,正與英、蘇、中三國聯系中。2.日本皇室是獨裁政治的根源,可能以天皇退位結束戰局。3.日本通過瑞士、瑞典政府,向美、英、蘇、中各國政府提出,如允許維持天皇制,則接受波茨坦宣言。”[10]23
8月10日夜,岡村寧次接到大本營的《大陸令第1378號要點電報》,要求:“關東軍總司令官應將主要作戰針對蘇聯,就地擊破來攻之敵,保衛朝鮮。”[10]23-24自8月10日日本乞降,中國東北、朝鮮半島和千島群島地區成為盟國對日軍作戰的主戰場,關東軍憑借沿烏蘇里江、黑龍江南岸和大興安嶺修筑的自琿春、東寧、綏芬河、虎頭、富錦、璦琿、黑河至海拉爾、阿爾山等17個要塞拼命抵抗,戰斗相當慘烈。8月11日,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收到陸相阿南和總參謀長梅津發來的《陸機密電報第61號》,獲悉“帝國對最近蘇聯參加的波茨坦公告的條款,準備以不變更天皇統治大權為條件,予以接受”后,被這個“晴天霹靂”所震驚而不知所措[10]24。
發生在8月10日的上述諸多大事,均表明一個重大事態的出現:日本宣布戰敗投降。作為近代日本侵華史、中國抗戰史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史的重大歷史拐點,1945年8月10日,必永載入史冊。此后,8月15日中午,東京廣播電臺播放了“玉音放送”,天皇裕仁在《終戰詔書》中申明接受《波茨坦公告》,要求臣民勿“妄滋事端”、“擾亂時局”、“失信義于世界”[17]149。9月2日,盟國在“密蘇里號”戰艦上舉行了日本政府和軍隊代表簽署《投降書》儀式,至此,自8月10日啟動的日本戰敗投降程序全部完成。
關于日本宣布投降是有條件還是無條件,學術界向來存在不同看法。如前所述,條件集中為一點,即“天皇統治國家大權”能否持續和如何持續,關鍵是美國對天皇處理方針的確定。為厘清美國的相關政策,這里有必要簡略回顧太平洋戰爭期間若干重要節點演進的經緯。
當美軍贏得瓜島之戰、掌握了太平洋戰場的主動權之后,1943年3月10日,美國戰后外交政策咨詢委員會的政治問題小委員會在制訂處理戰后日本的政策中,首次涉及到天皇制的處理問題。當時提出的問題是:“一旦美國介入日本國內的政治發展,應該介入到什么程度?保存皇室是否值得贊許?”[18]51經過兩個多月的研究和討論,5月25日,形成了題為《天皇的地位》的正式文件。這個文件以12頁的篇幅,談及天皇的歷史、法律、政治、心理及其在憲法上的作用和權限等問題,并列舉了廢除或保留天皇制的兩種針鋒相對的意見。廢除論者認為:為了在將來防止日本國粹主義和侵略主義抬頭,必須剝奪支持這些主義并利用天皇神秘性和權威的人再次把持政權的依據,據此應廢除天皇制。保留論者堅持認為:天皇制是“具有極高利用價值的潛在資產”,因為它“不僅是促進日本國內穩定的手段,而且是盟國推行對日政策、實施各種改革的手段”,因為“非軍國主義的領導人如果在天皇的名義下,運用天皇的權威來論證諸改革,能夠比他們更有效果地實現各種改革”[18]51。雙方爭論不休,遂由國務院所屬的國家及地區委員會(CAC)和戰后計劃委員會(PWC)提供處理天皇的多種政策咨詢,以供政府選擇與決策。
進入1944年后,伴隨著美軍在太平洋戰場的節節勝利,天皇和天皇制問題成為美國制定對日政策的熱門話題。3月21日,美國國務院所屬的戰后計劃委員會(PWC)在綜合各種意見之后,提出完全中止、部分中止或不中止天皇職權的三種政策建議,一致主張對天皇和皇族實行保護性監護,天皇的統治權完全由占領軍司令官掌握,使之成為可資利用的工具,即“為了使民政官更容易地利用日本政府的高官,在得到占領當局的承認下,賦予其一定的行政權力,通過天皇或者在天皇的名義下加以行使”[18]54。在有意無意之間,日本的天皇制坐享了美國國家利益的紅利。5月9日,美國國務院和陸軍部、海軍部聯合制訂了關于戰后對日政策的第一個正式文件,通稱《赫爾5·9備忘錄》。其中強調:“日本人幾乎狂熱地崇拜天皇,從外界試圖消滅天皇制很可能歸于無效”,“僅僅廢黜天皇是不會消滅天皇制的”,因而傾向于賦予天皇部分職權;強調占領軍當局在處理天皇或者與天皇接觸時,“應避免給日本天皇不同于其他現世統治者的優遇,避免默認或者支持日本人以為天皇神圣不可侵犯、是不可缺少的存在等觀念”;“除了具有妨礙治安之虞的煽動性言行之外,占領軍當局應當允許對其他各種問題,對政治問題,開展充分自由的討論”[19]245。7月,美國國務院所屬的國家及地區委員會(CAC)在其研究報告中,提出對天皇制和在位天皇裕仁應加以區別對待的政策構想:“即使軍政當局容忍天皇制的存在,是否應強制天皇裕仁退位?”報告書對此問題的結論是:未必讓天皇裕仁退位[18]55。這樣,基于盡快結束戰爭和占領日本,以維護美國一國利益的考慮,在美國國務院和國防部形成了保留天皇和天皇制的結論。
在制訂對日政策的過程中,美國學者的研究成果和政策建議,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著名文化人類學家本尼迪克特利用在美國可能搜集到的各種資料,從研究“戰爭中的日本人”入手,分析了日本人對道德、義理、善惡、報恩、效忠、人情和責任的理解及其在行動中體現的價值觀念,將日本文化類型歸結為“恥辱感文化”,并集中研究了日軍戰斗意志、國民精神與效忠天皇的內在聯系。本尼迪克特認為,“近代日本作了各種努力,使‘忠’歸屬于一人,把它專門奉獻給天皇”,“軍國主義者以一切可能的方式利用對天皇效忠的號召力”,“正如許多戰俘所說的,日本人‘假如有天皇的命令的話,即使只有一枝竹槍也會毫不躊躇地進行戰斗;若那是天皇的命令,也會同樣迅速停止戰斗’”;認為不僅天皇對軍人有絕對權威,而且“只有天皇的話,才能使日本國民承認失敗,并安于為重建而生存下去”[20]109,107,29。顯而易見,上述觀點對美國決策班子制訂對日政策產生了直接影響。
在上述過程中,有利于戰后占領日本和減少美軍傷亡,是構成美國決策班子思考的兩個基本問題。在太平洋戰爭進行期間,美軍慘重的傷亡,是首先必須解決的現實問題。1944年5月,美軍發動收復阿留申群島的戰役,在阿圖島戰斗中陣亡400人、受傷1135人,日軍“玉碎”2300人、被俘者29人;6至7月的塞班島之戰,日軍戰死2.3811萬人,美軍戰死3426人、受傷1.3099萬人;在10月的菲律賓戰役中,連遭敗績的日軍,采用“特攻隊”這一瘋狂的機載人體炸彈作戰方式,令美軍感到“非常恐怖,非常危險”[21]110,146-147,212;12月,在西南太平洋的萊特島戰役中,日軍戰死餓斃7萬余人、被俘者800余人,美軍傷亡1.55萬人[4]1394。進入1945年,太平洋戰場的交戰愈加激烈。2月19日開始的硫磺島之役,苦戰一個月才結束,日本守軍2.3萬人,被俘者200人、其余全部“玉碎”,美軍進攻者6萬人,受傷2萬余人、陣亡500余人;沖繩戰役歷時兩個月,至6月23日結束時,日軍傷亡11萬人,美軍登陸部隊傷亡3.09萬人、海軍人員傷亡9700余人[21]259,163,294。凡此種種,給美國決策集團造成強烈沖擊。新任總統杜魯門承認,在沖繩戰役中,“我軍生命的損失極為沉重”;對即將于1945年11月1日展開的對日本本土戰斗“奧林匹克行動”,參謀長馬歇爾也作出了“要犧牲五十萬美國人的生命”的悲觀估計;美、英兩國參謀長制訂的“日本本土作戰計劃”,預計戰爭將進行1年以上,直至1946年11月15日[22]239,355,314。由于美國決策班子過高估計了日本繼續作戰能力,盡快結束戰爭以減少美軍傷亡的當務之急,成為保留天皇和天皇制方針的最大理由。
1945年1月,美國國務院所屬的戰后計劃委員會(PWC)再次修訂美國對日政策報告,并提交給國務院和陸海軍部協調委員會(SWNCC)審議。陸軍部長助理菲伊斯譏笑該報告道:“從整體上看,這個報告給人以星期天補習學校的不正規之感,因為它沒有考慮敵人的本性、過去的行動,也沒有預測將來的行動”;副參謀長哈爾少將認為:“不將天皇作為戰
俘拘押,一切都無從談起。”[18]57經過再次討論,3 月,形成了國務院和陸海軍部協調委員會題名為《遠東的政治軍事問題——日本天皇的處置》的第55號報告。此后,這個報告又被多次修改。在這個過程中,5月8日,也就在德軍于柏林簽署無條件《投降書》的當天,杜魯門發表了敦促日本無條件投降的《聲明》,明確指出無條件投降的主體是日本軍隊而非日本國家和民族,且不包括天皇,并強調“無條件投降并不意味著要消滅或是奴役日本民族”[22]118。對無條件投降主體的確定,結束了美國政府的內部爭論,在加快敦促日本投降的同時,也為保留天皇和天皇制找到了政策依據。
到1945年7月26日盟國發布《波茨坦公告》時,納粹德國已敗亡兩個半月,軸心國集團只剩下日本還在垂死掙扎;美軍攻占了琉球群島,結束了外圍作戰,并通過對日本海軍基地吳港以及物流中心城市大阪、名古屋、神戶等城市的轟炸,加緊對日本本土登陸作戰的準備;中國軍隊則取得緬北滇西戰役、湘西會戰的勝利,重振了軍威,并被邀署名《波茨坦公告》。在同盟國的打擊下,日本已是山窮水盡,戰敗投降指日可待。美國意欲通過外交戰、心理戰、輿論戰,在加緊準備的對日本土登陸作戰中不戰而勝。因此,按照美國處理天皇制問題的既定方針,美國人在起草《波茨坦公告》時,有意回避了天皇問題。例如,《波茨坦公告》第六條宣布“欺騙及錯誤領導日本人民使其妄欲征服世界者之威權及勢力,必須永久剔除”,其中采用了“必須永久剔除”的“威權及勢力”的提法,其字義相對含混,并未明指天皇;第十三條強調“所有日本武裝部隊無條件投降”,也未涉及身為“大元帥”的天皇[23]53。美國政府靈活處理天皇問題,為日本天皇制“國體”的沿襲提供了一個尚可回旋的空間。因此,當8月10日收到日本提出的確保“天皇大權”的唯一要求后,美國政府隨即在天皇和日本政府服從盟國最高司令官麥克阿瑟指令的框架內,接受了日本的要求。8月11日,在同中、英、蘇等盟國協商后,美國國務卿貝爾納斯借用瑞士外交通道回復了日本。
8月14日,日本外相東鄉發出“略345號”緊急電報,要求駐瑞士公使加瀨立即轉告中、美、蘇、英四國政府,表示日本政府在收到盟國8月11日的答復后,天皇將發表接受《波茨坦公告》的詔書,將授權政府和大本營簽署公告規定的條款,將下令日本的陸海空軍停止戰斗、交出武器、服從盟軍最高司令官的命令等[1]637。14日10時50分,最后一次御前會議在皇宮的防空洞里舉行。在會上,裕仁拒絕了陸相阿南和總長梅津“本土決戰”、“一億玉碎”的主張,強調“繼續戰爭下去已不可能”;裕仁對盟國的答復心領神會,表示“通過這次的復文,我理解對方抱有相當的善意”,放下心來的裕仁,對“國體”問題“不愿意那么懷疑”;裕仁表示理解軍隊對“解除武裝、保障占領等事”的“難以忍受”的心情,但“戰爭繼續下去,最后將使我國完全變成一片焦土”,只能“忍所難忍,耐所難耐,同心協力,以期將來的復興”;表示愿意“隨時站在擴音器前面”,“向國民發出呼吁”[24]242,243。天皇一錘定音,會議在一片悲泣聲中匆匆結束。14 日11時25分,裕仁來到宮內省,錄制了內閣起草的《終戰詔書》。15日凌晨,妄想繼續戰爭的法西斯少壯派軍官,奪取錄音磁盤的陰謀破產,事態按照天皇“欽定”的停戰方向進展。
上述事實表明,關于日本投降是有條件還是無條件,可以作兩種解釋:一種是以日本接受了《波茨坦公告》為據,強調公告第十三條規定“吾人通告日本政府立即宣布所有日本武裝部隊無條件投降”,而認為日本是無條件投降;另一種可以從日本在8月10日提出的以確保“天皇統治國家大權”為唯一要求接受公告并宣布投降,美國為盡快結束戰爭、減少作戰傷亡并保證單獨占領日本順利實施等國家利益出發,滿足了日本保留“天皇統治國家大權”的要求,因此日本為有條件投降。兩相比較,后者的看法似更符合歷史的真相。事實上,日本和美國均采用模糊手法,模棱兩可地處理了“天皇統治國家大權”問題,繼續結束戰爭的相關程序。今天再審視戰后日本的70年發展歷程的多樣性表現,不難從中找到解釋某些現象的線索。
8月15日中午,東京電臺按照預訂程序,廣播了一天前由裕仁簽署、各國務大臣副署的《終戰詔書》。為便于分析,現將篇幅不長的詔書全文引用如下:
朕深鑒于世界大勢及帝國之現狀,欲采取非常之措施,以收拾時局,茲告爾等臣民。
朕已飭令帝國政府通告美、英、中、蘇四國,愿接受其聯合公告。
蓋謀求帝國臣民之康寧,同享萬邦公榮之
樂,斯乃皇祖皇宗之遺范,亦為朕所眷眷服膺者。前者,帝國所以向美、英兩國宣戰,實亦為希求帝國之自存與東亞之安定而出此,至于排斥他國之主權,侵犯其領土,固非朕之本志。然交戰以來,已閱四載,雖陸海將兵勇敢善戰,百官有司勵精圖治,一億眾庶克己奉公,各盡所能,而戰局并未好轉,世界大勢亦不利于我。加之,敵方最近使用殘酷之炸彈,頻殺無辜,慘害所及,真未可逆料。如仍繼續交戰,則不僅導致我民族之滅亡,并將破壞人類之文明。如此,則朕將何以保全億兆赤子,陳謝于皇祖皇宗之神靈。此朕所以飭帝國政府接受聯合公告者也。
朕對于始終與帝國同為東亞解放而努力之諸盟邦,不得不深表遺憾:念及帝國臣民之死于戰陣,殉于職守,斃于非命者及其遺屬,則五臟為之俱裂;至于負戰傷、蒙戰禍、損失家業者之生計,亦朕所深為軫念者也。今后帝國所受之苦難固非尋常,朕亦深知爾等臣民之衷情,然時運之所趨,朕欲忍其所難忍,堪其所難堪,以為萬世開太平。
朕于茲得以維護國體,信倚爾等忠良臣民之赤誠,并常與爾等臣民同在。如情之所激,妄滋事端,或者同胞互相排擠,擾亂時局,因而迷誤大道,失信義于世界,此朕所深戒。宜舉國一致,子孫相傳,確信神州之不滅。念任重而道遠,傾全力于將來之建設,篤守道義,堅定志操,誓必發揚國體之精華,勿落后于世界之進步。望爾等臣民善體朕意。[17]148-149
《終戰詔書》的“終戰”兩字,意為終止作戰行動、停止戰爭,其內容由四部分組成:(1)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2)解釋戰爭的起因和接受公告的原因; (3)向“盟邦”和“臣民”表達對戰敗的痛惜和遺憾; (4)戰后日本復興的展望。
在通篇詔書中,既找不到“戰敗”的字樣,也沒有“投降”二字,只是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要求臣民不得“妄滋事端”、“擾亂時局”或“迷誤大道,失信義于世界”,勿對“一君萬民”的天皇制“國體”失掉信心,即“確信神州之不滅”。
在《大日本帝國憲法》規定天皇“統率陸海軍”的框架內,由1941年12月8日向英美兩國發布《宣戰詔書》的裕仁,發布《終戰詔書》,命令日軍停止抵抗、繳槍投降,可謂順理成章。
那么,在日本戰敗投降70周年的今天,應如何判讀《終戰詔書》呢?
1.為“終戰史觀”提供了依據
《終戰詔書》稱日本“向美英兩國宣戰”,“交戰已閱四載”,是指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本與英美兩國已交戰4年。結果,“戰局并未好轉,世界大勢亦不利于我。加之,敵方最近使用殘酷之炸彈”,哀嘆“如仍繼續交戰,則不僅導致我民族之滅亡,并將破壞人類之文明”。顯然,裕仁是在世界大勢不利的條件下,特別是美軍向廣島和長崎投放兩顆原子彈后,動搖了“繼續作戰”的決心,才被迫接受《波茨坦公告》、停止作戰的。至于1931—1945年間中國軍民艱苦卓絕的14年抗戰,1945年8月9日凌晨150萬蘇軍突擊東北、橫掃關東軍的戰績,裕仁發布的《終戰詔書》均略而不提,或僅被納入“世界大勢亦不利于我”一句含混不清的表述中。
開戰對象為英美兩國,交戰時間自1941年開始,美國的原子彈迫使日本無法“繼續作戰”,此種對“大東亞戰爭”的表述,構成“終戰史觀”對戰爭進程的基本認識,并付諸于戰后反思歷史的媒體運作。在戰后日本,每逢8月15日,均舉行國家級別的“終戰”紀念活動;NHK等大型媒體也會配合紀念活動,在電視臺播放專題節目,而出現在電視屏幕上鏡頭的,總是從聯合艦隊偷襲珍珠港開始,接著是太平洋戰爭日軍先勝后敗的歷程,最后以美國的原子彈轟擊廣島和長崎的慘狀,天皇發表《終戰詔書》收場,形象化地圖解了日本官方一貫堅持的“終戰史觀”。
悔恨對美開戰、回避反省侵華戰爭、否認戰爭的侵略性質和殖民統治罪行、強調自存自衛等觀點,構成“終戰史觀”的基本內容。之所以形成這些觀點,根源在于《終戰詔書》。首先,詔書劃定的戰爭進程始自1941年,“九一八”事變以來10年間的日本侵華戰爭被一筆抹殺,日軍侵占東北、蠶食華北、南京大屠殺、無差別轟炸武漢和重慶、731部隊的活體實驗、“三光”政策、非法使用生化武器和毒氣彈等戰爭暴行遂因此忽略不提。其次,日本侵華戰爭激化了日美矛盾,最終導致日本挑起太平洋戰爭的內在邏輯關聯,也因1941年的刻意劃界而被割裂,消失不見。其效果,一方面,表現為淡化了日本作為侵略戰爭加害者的真面目,放大了作為原子彈轟炸受害者的“無辜”形象,長期宣傳的結果是在日本國民中形成殘缺不全、歪曲事實的歷史觀;另一方面,《終戰詔
書》所宣揚的“帝國之自存”、“東亞之安定”、“東亞解放”以及“排斥他國之主權,侵犯其領土,固非朕之本志”等論調,在戰后日本被右翼勢力直接照搬,拼湊出所謂“大東亞戰爭肯定論”,右翼編纂的“新歷史教科書”也借機奢談“解放亞洲”、“自存自衛”等篡改歷史、美化侵略的謬論,毒害日本的青少年。換言之,戰后日本政府在歷史認識問題上態度游移、右翼日益囂張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源起于《終戰詔書》的“終戰史觀”之謬種流傳。
2.保留“國體”,以圖東山再起
裕仁《終戰詔書》在戰后展望部分,宣稱“今后帝國所受之苦難固非尋常,朕亦深知爾等臣民之衷情,然時運之所趨,朕欲忍其所難忍,堪其所難堪,以為萬世開太平”,“朕于茲得以維護國體”,要求“忠良臣民”“宜舉國一家,子孫相傳,確信神州之不滅,念任重道遠,傾全力于將來之建設,篤守道義,固定志操,誓必發揚國體之精華,勿落后于世界之進步。望爾等臣民善體朕意”。在《終戰詔書》中,裕仁要求臣民在“忍所難忍,耐所難耐”,全力“維護國體”;在“將來之建設”中,更要“誓必發揚國體之精華”。在300余字的戰后展望部分,“國體”的字樣出現兩次,得到最大程度的強調。其基調是:停戰出于無奈,《波茨坦公告》被迫接受,告誡臣民切勿“失信義于世界”;只要“國體”得以維護,就有實現復興的希望。戰后初期,在美國的主導和占領當局的運作下,天皇制被保留,裕仁的戰爭責任未被追究,這是戰敗70年來日本右翼在歷史認識問題上興風作浪、制造歪理、挑釁良知的一個重要原因。
3.《波茨坦公告》體現了盟國的意志
《終戰詔書》提及的美、英、中、蘇四國“聯合公告”,即《波茨坦公告》。1945年7月17日至8月2 日,杜魯門、斯大林和邱吉爾(后改新首相艾德禮)在柏林郊區波茨坦舉行首腦會議,討論戰后德國處置、歐洲的安排和蘇軍盡快參加對日作戰等問題。7月26日,在征得中國同意后,發表了《美英中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簡稱《波茨坦公告》)。
公告全文共13條。其中,前4條告知日本存在結束戰爭的一次機會;強調盟國將以強大軍力和堅強意志對日作戰,日本繼續抵抗則必將毀滅;警告日本切勿一意孤行,選擇理智之路。后9條為勒令日軍投降的條件,包括第六條規定“欺騙及錯誤領導日本人民使其妄欲征服世界者之威權及勢力,必須永久剔除”;第七條規定在完成非軍國主義化改造之前,盟軍“必須占領”日本;第八條規定“開羅宣言之條件必將實施,而日本之主權必將限于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國及吾人所決定其他小島之內”;第九條規定“完全解除”日軍武裝,人員遣散回鄉;第十條規定對戰犯“將處以法律之裁判”,保障言論、宗教及思想自由和基本人權;第十一條規定日本可保留“維持其經濟所必須及可以償付貨物賠款之工業”,“參加國際貿易”;第十二條規定在實現“上述目的”并建立“傾向和平及負責之政府”后,結束占領;第十三條規定“吾人通告日本政府立即宣布所有日本武裝部隊無條件投降,并對此種行動誠意實行予以適當之各項保證”[23]52-53。
《波茨坦公告》表明了盟國將對日戰爭進行到底的堅強意志,也給了日本選擇出路的最后機會。經過為期兩周的糾結與掙扎,8月10日,日本御前會議決定在盟國保障“天皇統治國家大權”不受侵害的條件下,接受《波茨坦公告》,宣布投降。在此后四天與盟國的交涉中,日本的要求得到回應。8月14 日,日本承諾接受《波茨坦公告》。在整個日本戰敗投降的進程中,《波茨坦公告》具有重要的歷史地位。在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年的今天,它同樣凸顯著其不可取代的價值和意義。
4.提示了中日釣魚島領土爭端的國際法理依據
近年來,中日圍繞著釣魚島(日稱“尖閣列島”)歸屬問題的對峙,牽動著國際社會的神經。日本以舊金山《對日和約》的國際法和實際控制為據,堅持對釣魚島“國有化”的立場,拒絕與中國展開對話。中國強調《開羅宣言》和《波茨坦公告》相關規定的國際法意義,認為美國片面召集的舊金山對日媾和會議非法,《對日和約》無效。這樣,雙方在國際法架構中的對話無法展開。
審視天皇裕仁的《終戰詔書》則不難發現,裕仁在當時“已飭令帝國政府通告美、英、中、蘇四國,愿接受其聯合公告”,這個“聯合公告”即《波茨坦公告》。該公告第八條宣布:“開羅宣言之條件必將實施,而日本之主權必將限于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國及吾人所決定其他小島之內。”這是繼《開羅宣言》之后,盟國再次劃定日本領土主權范圍。早在1943年11月,中、美、英三國首腦在開羅舉行會議并發表了《開羅宣言》,該宣言強調:“三國之宗旨,在剝奪日本自從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后在太平洋上
所奪得或占領之一切島嶼;在使日本所竊取于中國之領土,例如東北四省、臺灣、澎湖群島等,歸還中華民國;其他日本以武力或貪欲所攫取之土地,亦務將日本驅逐出境;我三大盟國稔知朝鮮人民所受之奴隸待遇,決定在相當時期,使朝鮮自由與獨立。”[25]
《開羅宣言》宣布將臺灣、澎湖群島歸還中國,并由《波茨坦公告》加以重申。釣魚島為臺灣的附屬島嶼,應該隨同臺灣歸還中國。《波茨坦公告》表達了中、美、蘇、英四大盟國的共同意志,也是1945年8 月10日日本御前會議、8月15日天皇裕仁《終戰詔書》予以接受的國際法文件,具有當事國均予認可的一致性。因此,在有關國際法上的釣魚島歸屬爭端中,重提《終戰詔書》承認的《波茨坦公告》,重新審視公告第八條關于《開羅宣言》的條件必須實施的規定,可以提供反駁日方狡辯的一個國際法理的依據。
1.綜上所述,日本戰敗投降的軌跡如下:8月10 日,日本有條件地宣布投降;8月11日,盟國發出認可“天皇統治國家大權”的“抱有相當的善意”的回復;8月14日,雙方心照不宣地確認了完成日本戰敗投降程序的安排,天皇發表《終戰詔書》,命令日軍停止作戰、上繳武器,美英軍隊隨即占領日本。
2.準確把握歷史真相,需要依據事實重新檢點某些既成觀點。二戰結束后,8月15日已被定格為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日子。那么,是否有必要強調8月10日方為日本宣布有條件投降之日?筆者認為,其必要性主要有以下三點。一是不必將和平締造者的桂冠戴在本應追究其戰爭責任的天皇裕仁的頭上。事實證明,日本宣布投降是在本土登陸作戰在即,日本統治集團為了免于覆滅所作出的無奈選擇;天皇裕仁是在保留“統治國家大權”的條件下,
參考文獻:接受《波茨坦公告》并發布《終戰詔書》,目的在于維護天皇制“國體”,在主觀上與締造和平無關。二是弄清楚各盟國在日本投降進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和發揮的作用。1945年7月至8月之間,瘋狂運轉的日本戰爭機器突然停轉。除了美國按照既定方針,有步驟地主導著日本投降的過程之外,其他中、英、蘇等盟國均處于順勢而為的配角地位。美國主導日本投降和戰后單獨占領日本,乃至形成美日軍事同盟的發展過程,影響極為深遠。三是在日本近現代史的研究過程中,如何準確把握某個歷史關節點,首先要求在時間點的表述上力求準確。要做到這一點,還需要不斷作出必要的辨析,避免出現似是而非的既定觀念。
3.日本戰敗投降凸現了各當事國的行為方式特點。在日本向盟國乞降過程中,隔空對話的兩個主角實際上是日本和美國。1945年8月10日凌晨的日本御前會議決定以維護“天皇統治國家大權”為抓手,接受《波茨坦公告》,找回一點宣布投降的“體面”。13日,日本在收到盟國的相應回復后,隨即在14日承諾采取一系列實施投降的舉措。日本統治集團在自覺不自覺地按照“恥辱感文化類型”的行為方式,乞靈維護“國體”的“體面”,完成了乞降程序。美國從早日結束戰爭以減少美軍傷亡、有利于實施對日占領與改造等實際需要出發,按照既定的政策選項處理天皇問題,表現了美國人務實且靈活的行為方式。與此同時,與盟國打爛了納粹德國的巢穴、徹底粉碎黨衛軍對抗不同,計劃中的日本本土登陸作戰并未實行,美軍以和平方式單獨占領日本,而《波茨坦公告》所強調的“永久剔除”軍國主義勢力的目標,也在美國主導下的非軍國主義化改造過程中被大打折扣,留下了諸多難以消除的后遺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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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凌興珍]
[25]開羅宣言[EB/OL].光明網-光明日報,2013-12-01(02:46).
Three Issues Related to Japan’s Surrender
SONG Cheng-you
(Department of History,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781,China)
Abstract:August 10,1945,Japanese government sent an urgent note to the four allied powers about accepting Potsdam Proclamation surrender on the condition of the understanding of no damage to the Emperor’s supreme authority.The Allies leader decided to accept it and discussed countermeasures.The same day,the Allies soldiers and civilians celebrated victory for the first time.Yan’an headquarters ordered to go forward in view of unconditional surrender of the Japanese situation.Japanese invaders scared.All above evidenced that August 10 should be Japan’s surrender day.Potsdam Proclamation demanded Japanese army’s unconditional surrender.The ruling group of Japan requested that the surrender clause should not include the imperial household conditions.Based on national interest,the United States tacitly acquiesced Japanese request. On August 15,Emperor Hirohito issued“The En d of the War Edict”,and Japanese army entered the surrender procedure.This imperial edict,as a Japan’s historic landmark document,not only provides evidence for“To commemorate the end of the war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but also sets Japanese government the tone of its history understanding,as well as the direction of Japan’s postwar reconstruction.Today,at the day of 70th anniversary of Japan surrendered and victory over fascism,it’s enlightening to re-interpret“the Im perial Rescript of Surren der”.
Key words:Potsdam Declaration;Japan surrendered;The En d of the War Edict To Commemorate(or The Im perial Rescript of Surren der);the end of the war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
作者簡介:宋成有(1945—),男,山東廣饒人,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世界近現代史、東北亞史、日本史、韓國史等。
收稿日期:2015-07-28
中圖分類號:K26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5315(2015)05-002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