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編曰
編這個文時,對衛西樓有小小的怨恨,但也知道,風云亂世,衛西樓身上,擔負的不只是男女情愛,還有家國。陸渺歌說:他對我百般不好,全都是為了我好。這一句話,讓我感覺到有滲入骨髓的痛,生在亂世,連兩情相悅,都成了格外艱難的事。
白子鈺來找我的時候,我正被我爹罰抄《女誡》。
他頭上的玉冠有些歪,頭發散了兩綹,還沾了片樹葉,一看就是爬墻進來的。
白子鈺來我家里,是極少走正門的。我幼年時娘親去世,爹爹陸嘯官至平南大將軍,駐守國南邊境。我便被我爹寄養在了皇宮里,給七皇子白子鈺當伴讀。七八年下來,學得吃喝玩賭一把好手。那回跟著白子鈺從花樓回來,更把我爹驚得掉了下巴。自那之后,我爹防白子鈺防得如狼似虎,就差在將軍府門口掛塊牌子,寫上“白子鈺與狗不得入內”了。
白子鈺是來請我去喝花酒的,他近來瞧上紅袖館的一個花娘,無事時常去照顧她的生意。至于我,據白子鈺所說,是見我抄書抄得實在清苦,特意帶我出去找點樂子。
我自然十分樂意,跟著白子鈺在后墻下面摩拳擦掌的時候,聽到了男人清朗的聲音:“小姐打算去哪里?”
我只覺得心里“咯噔”一聲,沉到了底。
說話的人是樓熙,是我爹從戰場上撿回來的孤兒。
我初次見他時是在我爹班師回朝那天,王上親自到城門口迎接,順帶著我和白子鈺。我頭一回看到那樣大的陣仗,萬余人步伐一致,浩浩蕩蕩。我爹騎在為首的高頭大馬上,形容嚴肅。而旁邊白馬上拿著紅瓔長槍英姿颯爽的少將,便是樓熙。
回家之后我爹才拉著我說:“這是樓熙,爹的義子,你的哥哥。”
我規規矩矩地福了福身子:“樓熙哥哥安好。”
如今,樓熙入府整整一載,我們幾乎都沒說過什么話。他成日去校場練兵練功忙得很,我成日隨著白子鈺花天酒地亦是忙得很。
因而這一回他突然出現,著實叫我驚嚇了一番。我一邊思索著對策,一邊覺得我能聽出來他的聲音也是蠻拼的。
其實我挺喜歡樓熙的。
許是爹爹的緣故,我自幼就對軍中將士格外偏愛。據白子鈺說,我曾經狗膽滔天地試圖抱穿著鎧甲的王上。更何況,樓熙還長了那樣好看的一張臉。
白子鈺輕輕咳嗽了聲:“如今春光正好,本殿下想帶渺歌出去逛逛。”
我在旁邊聽得嘴角抽搐,十分想上去給他一巴掌。看個春光翻后墻,你以為你是紅杏啊?
不過樓熙竟然沒有反駁,照例冷著一張臉:“那便去吧。”
話音未落,人已轉身離開。
我看得目瞪口呆,一時之間竟反應不過來該懷疑誰的腦子不正常。
白子鈺顯然不管那么多,很快就熟練地翻了過去。
我們到紅袖館時天色尚早,紅袖館還沒有開門的打算。不過老鴇一看是我們,兩眼登時放了光。也不管我們形容狼狽,拉著我們便去了上等房。
白子鈺看上的姑娘叫染衣,待我們過去時,她已抱著琵琶在里面等著。
染衣的琵琶彈得很不錯,音符自指尖流瀉出來,無端便讓我生出了些惆悵感。就著琵琶小酌兩杯,我便想起了樓熙。
我這輩子的情竇初開,算是因樓熙而起。
他初來我家時,我喜歡他喜歡得緊。偷偷給他繡荷包,還曾逼著白子鈺帶我去他練兵的校場偷看,干盡了小女兒家做的事情。只是到現在我都沒有告訴過他這些,我顧慮良多。
我正準備再小酌兩杯追溯一下往事,忽然聽到門外龜公扯著公鴨嗓子大喊:“七殿下被人挾持了!”
我渾身一個激靈,撒丫子跑到外邊一看,白子鈺已經被帶走。而房里的琵琶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白子鈺失蹤了。
我火燒屁股似的跑回去找我爹,前廳后院里搜羅一圈一無所獲時急得險些要哭出來。然后,我就看到了樓熙。
他皺著眉頭看我,我深呼吸了幾次才終于開口:“白……白子鈺他……失蹤了。”
樓熙握著腰上長劍大步出去,我才終于松了口氣。
白子鈺失蹤的第三天,姜國西臨的衛國開了戰。時勢倏然緊張起來,邊關守將節節敗退。僅僅四天,已經失了三座城池。王上下令,大將軍陸嘯帶兵前往邊關抗擊衛軍。
我爹走的那天下了雨,我送他到城門口。我爹摸了摸我的頭發說:“渺歌,若是爹回不來,你要好好照看自己。”
我努力扯著大大的微笑:“爹,你胡說什么呢,我在家里等你。”
我爹沒再說話,看了看我翻身上馬。我在雨里看著他愈走愈遠,心里竟無端惶恐起來。
我爹打了一輩子的仗,卻是第一次說這樣的話。衛國虎狼之師來勢兇猛,我爹又常年鎮守南方,這一仗,兇多吉少。
我忽然就慌亂地哭出聲來,淚眼迷蒙里落入一個人的懷抱。樓熙抱著我說:“渺歌,別哭,還有我在。”
樓熙沒跟著我爹去邊關,是因為他要留下來尋找白子鈺。另一方面,我爹讓他留在帝京照看我。
那天,我趴在他懷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哭累了才被樓熙抱回了將軍府。
我消沉了幾日,直到邊關傳來我爹打了勝仗的消息才又振奮起來。
我跑去書房找樓熙。白子鈺沒回來的這些天,常常是樓熙陪著我。他那個人平時看上去嚴肅無趣,可也想著法子逗我開心,無事時就去街市上買些討巧的玩意兒送我。我雖然開心卻又覺得遺憾,他送我風車小人兒木頭娃娃,卻從未有過胭脂首飾,他只是把我當妹妹罷了。
樓熙正在書房忙著,這些天里他也未曾停歇,白子鈺久久不知所終,來自王上的壓力也越來越大,他眼皮底下都有些發青。我心疼地跑去幫他揉了揉太陽穴,他輕輕一笑:“渺歌,殿下若是找不到了,你說如何是好?”
我一愣:“怎么會找不到呢?”
白子鈺跟我一同長大,帶著我逛窯子喝花酒,玩骰子踢蹴鞠。他不在的這幾天我尚且有些不習慣,若是他再也回不來,我……
我想得失神,沒有聽到樓熙長嘆了一口氣。
白子鈺失蹤的第十五天,終于有人在城隍廟里找到了他。
我跟著樓熙過去時他正躺在干草上睡得香甜。我沒好氣地上去踢了一下他的小腿,他終于迷迷糊糊地醒過來,摸了摸腦袋抽了口氣,然后皺著眉頭問我:“渺歌,我這是怎么了?”
“殿下喝花酒的時候和紅袖館的染衣一起失蹤了,到現在已經半個月。殿下不記得了嗎?”未等我開口,樓熙先回答了。
白子鈺揉了揉腦袋,表情有些猙獰,可見想得十分努力,然后才說:“不記得了。”
白子鈺被我帶回了將軍府,我吩咐廚房做了好大一桌子菜算是洗塵接風。白子鈺咬著脆山筍仍舊皺著眉,我問他:“你皺什么眉頭,難不成綁匪那里的吃食比我家里還好?”
說來也怪,白子鈺被綁了半個月,身上沒有傷疤也就算了,連個繩印都沒有。若非他堅稱他只在青樓女子里留情,我都懷疑他是被哪個良家姑娘的相好綁過去算賬了。
飯至中途,樓熙去了書房理事。白子鈺坐在我旁邊,神色凝重,附在我耳邊說了句話。
我倏然恍了神。
白子鈺說:“我在那里,看到過樓熙。”
邊關的形勢愈加吃緊,近來傳回的消息,不是敗多勝少便是僵持不下。樓熙終于向王上遞了折子,請求帶兵出征。
樓熙綁架白子鈺的原因我同當事人琢磨了很久也沒有結果。那天陽光正好,我躺在院子里昏昏欲睡,白子鈺一句話驚得我外焦里嫩。他說:“該不會是樓熙看上了你,因為嫉妒所以綁架我吧?”
我淡淡地看著他,然后咆哮道:“你滾!”
樓熙走得也很匆忙,王上折子批下來,當天晚上他便收拾行裝,于次日清晨帶領兩萬士兵前往邊關。
這一次,白子鈺陪著我送他。樓熙看了我很久也沒有說話,準備上馬時我扯住他的衣袖:“是你綁架的白子鈺嗎?”
樓熙一愣,點了點頭。
我又問:“為什么?”
樓熙垂著眉眼輕笑,又突然屈膝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因為,我嫉妒他。”
我同白子鈺都以為有了樓熙的加入,衛軍定會被我姜國士兵打回去。我們都沒想到,樓熙的加入,只是加快了姜國的滅亡。
連他那句“我嫉妒他”都不過是他編出來哄騙我的幌子罷了。
十日后,衛軍大破落霞關。大將軍陸嘯戰死,而樓熙,不知所終。
聽到消息的時候,我難得地沒哭沒鬧,只一個人靜靜去了書房。我努力地回憶我爹對我不好的地方,他讓我抄書,不讓我出去玩,逼著我學習女紅以致我被針扎破了手指……
我想著想著,就忽然落下淚來。他對我萬般不好,卻都是為了我好。
白子鈺第二日來尋我,面色少有的沉重:“渺歌,衛軍恐怕要打進南陽城了,我帶你走。”
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會成了亡國的人。這些東西我只在話本子里、戲臺子上看到過。可是現在,白子鈺說,姜國的皇城要被攻破了。
爹爹死了,樓熙失蹤了,姜國要滅了,我好像倏然之間國破家亡。白子鈺要帶我走,可是我又能去哪兒呢?
我搖了搖頭:“白子鈺,我不走。這是我爹和樓熙拼死守護的地方,我怎么能走呢?”
白子鈺看我良久,終究只是坐在我旁邊,探手摸了摸我的腦袋。
我們一直無話,靜坐到夜里,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了廝殺聲。那聲音越來越近,我知道,已經有衛軍攻進了將軍府。
我想過樓熙不會死,他一定活在這世上的某個地方,可能受了重傷,一時之間不能回來找我。我甚至還幻想了許多種我們重逢的樣子,可我從沒想過,會是如此這般。
衛軍闖進我和白子鈺待的書房,為首的便是樓熙。
他穿著銀色鎧甲,頭發有些亂,眉眼里都是疲態。我笑著喊他:“樓熙,你回來啦。”
“渺歌!”白子鈺突然大喊我的名字,起身把我攬在懷里,“他是衛國人啊,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嗎?”
我張了張嘴,終究沒能出聲。
如今他帶著衛軍破門而入,所有的事情昭然若揭,我怎么會不明白。可是我不愿意相信,我喜歡的人,我想嫁的人,不過幾日,突然成了我的敵人。
樓熙只是定定地看著我,并不開口。我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靠著白子鈺良久,終于低低地哭出了聲。
我一向覺得在敵人面前哭是一件頂丟人的事情,可是,他竟連一句解釋都不肯給我。
天將破曉,樓熙抬了抬手指著白子鈺吩咐道:“帶他下去。”
我抱著白子鈺不肯松手,扯著嗓子叫喚:“樓熙你別動他,你放過他好不好?我求你了,我只有他了,我求求你了……”
白子鈺撫著我的頭發:“渺歌,我姜國子民,不必向衛國人低頭。”
他一根一根掰開我的手指,在我的哭聲里走向樓熙。
那是我這輩子最黑暗的夜晚,天空都是濃稠得散不開的墨色。目光所及都是鮮血,我分不清是白子鈺的還是樓熙的。
樓熙帶我回了衛國國都昊城。
他受了重傷,最受不得奔波,因而這一路上停停走走,花了不少時間。
我被他安置在他的馬車里,軍醫每每給他換藥時我都能看到他胸口的傷,然后我便想起那個夜晚。
白子鈺到了樓熙面前,不知同樓熙低聲說了什么。樓熙微一恍神,白子鈺的匕首已經刺進了他的胸膛,緊接著便扭轉了刀尖對著自己。樓熙橫出左臂將匕首打落在地,交待了不許殺白子鈺后才捂著胸口倒了下去。
第二日正午他才醒來,差人把我喊了過去,蒼白著臉同我說:“渺歌,我放過白子鈺,你同我回衛國。”
我閉上眼睛,緩緩說:“好。但是,你要保證白子鈺安全離開,并且發誓,永遠放過他。”
他啞著聲音:“我答應你。”
樓熙到底是我喜歡的人,跟著他走,想來我也不算吃虧。何況我還救了白子鈺,他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了。我怎么算都覺得這個交易劃算得很。
可我心里難過得厲害。
從前,我在南陽城同白子鈺喝茶的時候,聽說書人提過昊城。據傳昊城風光很不一般,我和白子鈺還曾打算過來看看。如今我到了這里,卻沒了半分興致。
也是到了昊城,我才知道樓熙的名字原來是衛西樓,衛國的睿王爺。
他讓我住在睿王府后院的一處小園里,遣了個小丫頭來伺候我,每隔幾日過來瞧瞧,不咸不淡地說幾句話,便又離開。
直至那日夜里他過來同我說:“渺歌,我要成親了。”
我僵硬地端起茶杯啜了口茶:“哦,這是好事。恭喜王爺了。”
衛西樓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終于沒再說話,起身離開。
那個夜里我睡得很不好,一個夢接著一個夢。我夢到衛西樓還是樓熙的時候,他隨著我爹大敗衛國,騎著那匹白馬穿上大紅喜服過來迎娶我;又夢到那日他出征時,看著我說他嫉妒白子鈺;緊接著就是一片血紅色,不曉得是在何處的戰場上,雙方士兵揮動武器,帶出紅色血霧……
我終于被驚醒,愣愣地盯著帳頂。于溶溶墨色里想起來從前聽戲時的一句唱詞:眾口爍黃金,使君生別離。
我如今境況雖不比甄皇后為夫所棄,可我想,都是一樣的悲苦。
衛西樓的王妃是與衛國南端接壤的云國公主。
云國同衛國素來交好,這回攻打姜國,也出了不小的力。
兩個人的親事辦得很大,饒是我窩在自個兒的小園里也聽到不小的動靜。我躺在院子里想象衛西樓的樣子,他那么好看的人,穿上喜服迎娶他的新娘。這個場景我想過很多次。
只是在我這里,他是我的樓熙。可是如今,他是別人的衛西樓。
我突然有些想喝酒。
來昊城這些天,我沒有碰過一滴酒。從前跟著白子鈺縱橫南陽城酒肆千杯不倒的壯志豪情好像突然之間喂了狗。我惆悵了一小會兒,吩咐婢女拿來了一壇酒。
我醉得很快,幾杯下肚便覺得神智恍惚,天上的月亮變成好幾個,于是我曉得,我是醉了。
白子鈺從前跟我說,人若是想醉的時候,總是醉得很快的。
衛西樓來時動靜不小,推了門便摔在了地上。我做夢正做到緊要關頭,卻被他嚇得從床上坐了起來。
我于是忍不住想,我同衛西樓確實八字相背,他竟都不肯讓我做個安生的夢。
于是我翻身準備繼續睡,沒承想他十分堅強地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上了我的床。他身上滿是酒氣,卻睜著烏黑的眸子瞧著我,然后在我額頭上十分虔誠地印上一吻,抱著我低低說了聲:“渺歌,你還在,真好。”
第二日,睿王爺冷落新妃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王府。我在院子里磕瓜子的時候王妃來尋我,待看清了她的樣子,我手里的小碟便摔在了地上。
倒是她先開了口:“故人相見,陸小姐似乎不太歡迎我,當日紅袖館里我彈的琵琶曲,陸小姐不是很喜歡嗎?”
我突然覺得好笑,我同白子鈺日日往紅袖館里頭砸錢,敢情養的也是個臥底。
我轉了身子準備回屋,聽見染衣在身后冷笑了一聲:“一個侍妾,看到王妃都沒個禮節,該怎么罰?”
那聲侍妾聽得我有些恍惚,仔細想想,又覺得沒什么不對。衛西樓確實沒給我什么名分,也確實在我房里過了夜。
染衣問了身邊的婢女,便罰我在小園跪上三個時辰,還把她的婢女留了下來。
小園只有一條石子路,跪上去頂不舒服,再加上日頭正盛,沒多久我便覺得腿上疼得厲害。額頭上的汗水大滴大滴地落下來,膝蓋疼得近乎麻木。
我垂著眼簾,忽然看到面前出現一雙黑色皂靴。我慢慢抬起頭,便看到衛西樓。
他看了我許久,才開了口:“陸渺歌,你現在在昊城,你還以為是在南陽嗎?”
我愣了半晌,衛西樓又道:“染衣是我的正妃,你對她無禮便是不對。三個時辰你怕是長不了記性的,跪到明日正午吧。”
我想起來昨夜里抱著我囈語的男人,恍惚像是一場夢。我仍舊仰著腦袋無比順從地答了句:“好。”
六月的天氣說變就變,黃昏里便突然來了一場雨,我在雨里跪著,后背挺得筆直。那場雨來勢兇猛,打在臉上都疼,我在雨里想起來很多東西。爹爹,白子鈺,姜國皇宮,王上王后,甚至紅袖樓的老鴇子,還有南陽城的一景一物。雨水順著臉頰滑落,我甚至分不清楚,是雨是淚。
第二日下午,云染衣才過來,掩著口打了個哈欠:“哎呀,起得有些晚了,委屈陸小姐跪久了。”
我沒有說話,想要起身卻發現腿上沒有知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深吸一口氣,強撐著朝房間慢慢爬過去。這一路爬得尤其艱辛,等我到了門口時,出了一身的冷汗,全身都疼得像是要死過去一樣。
若是真的死過去,倒真的好了。
大夫說我的腿落了病根,恐怕以后要落得個跛子的下場。若是調理好了應當不大明顯,若是調理不當,以后走起路來應該不大美觀。
每每夜里我疼得睡不著的時候總忍不住想:我要成個跛子了。
事實上我也真成了個跛子。云染衣并沒有放過我,不比她當年在紅袖館里抱著琵琶眉目含羞的時候,如今她最大的樂趣就是支使我。
而衛西樓對這些,從來不聞不問。白子鈺說,有些女人,睡過了就沒什么價值了。
看來我就是其中一個。
三個月后,我的腿傷痊愈,走路可以離了拐杖,卻是一瘸一拐。
云染衣收了我做婢女,總帶我去人多的地方,身邊人看我走路憋著笑的時候,我總是低著頭。
我想,我恨死衛西樓了。
三月三那天,我求著云染衣請了半天假,代價是我脖子上那塊掛了十幾年的玉佩被她摔成了幾瓣。
我走到昊城外的城隍廟,跪在神像前時,才終于落了淚。
衛西樓不知道,三月三是我娘的忌日,他也不會知道,云染衣摔的玉佩,是我娘留給我的唯一一件東西。
我從前涉世未深,只曉得喜歡一個人就是喜歡了,可我沒有想過,會這樣子艱難。
旁邊拜佛的人突然開了口:“紅袖館里傾城色。”
我愣了一下接了句:“南陽城里雞腿香。”這是我和白子鈺從前的暗語,當時我們還為雞腿和鴨腿究竟哪個香吵過一架。
然后那人便一個手刀劈在我后頸上。
我醒來的時候便看到了白子鈺,他正擔憂地看著我。我揉了揉眼睛,白子鈺還在,我才一腦袋扎進他懷里哭得喘不過氣。
白子鈺說:“別哭了,往后都沒事了啊。”他沒問我腿的事情,只是揉揉我的腦袋。
白子鈺說,那天我離開南陽城時,他便在其后跟著。結果在衛姜交界處遇到了山匪,就被擄上了岳山,再之后,做了壓寨相公。他同夫人策劃了許久,才在三月三里把我劫了過來。
白子鈺難得紅了臉,我心里總算有了些寬慰。我們兩個人里,總算有一個生活安樂。
我問過白子鈺想不想再回到姜國,他看著窗外萬丈云光,半晌才悠悠開口:“不想了。父王母妃都過世了,姜國于我,和這里沒有差別,甚至還不如這里,起碼這里平靜。”他忽然轉過來對我笑笑,“渺歌,我如今什么都不想了,這樣子挺好的。”
岳山上樹木蔥郁,百草豐茂。白子鈺無事時便帶著我在山上走走,在草地上喝酒吃肉,像年少輕狂時一樣。有事時便派了一個叫君越的青年人來陪我,我不大說話,他便總講些各國的事情給我聽。
也曾提到過衛西樓。
說是睿王爺不顧王上反對,廢了云國公主甚至送到大牢里剜了膝蓋,不惜與云國開戰。
我聽了沒有半點開心,悠悠嘆了口氣看向遠處,心里毫無波瀾。
其實你越是喜歡一個人,便越容易被傷害。因為太過在意,連傷害也格外深刻。
衛國同云國的仗打了整整半年,云國不敵,終究俯首稱臣。
君越從城里買了個金簪子送給我,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問:“渺歌,你可以嫁給我嗎?”
漫山楓葉紅遍,層林染透。我看著君越笑盈盈的眉眼說:“幫我把簪子戴上吧。”
我們定在了十月初三成親,寨子里熱鬧非常。我早早地換上了大紅喜服在房間里等候,銅鏡里映出我的樣子,同我嫁給樓熙的夢里一模一樣。
只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我同他之間,也再沒了一丁點兒的可能。
君越拉著我的手緩緩走過中庭,我一瘸一拐委實很難看。我低低地同君越說:“我這樣子,委屈你了。”
君越輕笑:“瞎想些什么啊你。”
我同君越拜堂拜到一半,有人進來匯報說,外面有官兵把寨子圍住了。白子鈺和寨主都跑出門去,君越背著我也跟去看,然后,我看到了衛西樓。
他坐在白馬上,一身銀鎧英姿颯爽,一如我初見他時的模樣。他看著我說:“渺歌,今日你若不跟我走,我便燒了這寨子。我說到做到。”
白子鈺沖他吼:“你究竟怎樣才能放過她?你把她折磨得還不夠嗎?”
君越握著我的手,輕輕搖了搖頭。
“我跟你走。”我掙開君越,緩緩地走向衛西樓。
若說所有的事情都該有個了斷,那應該是斷在我這里。
回程時衛西樓陪著我坐在馬車上,他拉著我的手說:“渺歌,往后我會對你好的。”
這話來得實在太遲,我如今已經沒有一丁點兒的心力。在昊城那短短須臾里,我早已心力交瘁。
“我已經把云染衣廢了,往后再也沒有人能欺負你了。”
可我在岳山的這些日子,亦沒有人欺負我。
這話我沒能說出口。
衛姜邊境地勢起伏,山地頗多,馬車亦是顛簸。我掀開簾子看到萬丈流霞,花樹繁茂,便對衛西樓說:“今日便休憩在此處吧,我很喜歡這里。”
這是我一路上同他說的第一句話,衛西樓很快便同意了。
我靠在衛西樓的肩膀上,看著夕陽西下,銀月初升,腦袋里想著我同衛西樓的事情,一遍一遍。
之后,我緩緩走到了懸崖邊。
“衛西樓,”我輕輕地喊他的名字,“我不想同你回昊城了,我很累。你答應我,放過岳山上的人好不好?若是沒有他們,我活不到如今。就當,這是我的遺愿可好?好歹我陸家養你數年,你同你妻子還廢了我的腿。你就當還給我了好嗎?衛西樓,這么久以來,我活得太難了,也夠了。事到如今,我卻還是喜歡你的。可是,我們下輩子,也別再見了吧。”說完,我轉身便跳了下去,也聽到了衛西樓撕心裂肺的吼聲。
有風穿過耳畔,我閉上眼睛便能看到當年的白馬少年郎,我覺得他是頂好看的人,然后我悄悄喜歡他,直到臨死才終于說出了口。
下一輩子,有緣也別見了吧。
衛西樓跪在懸崖上已有三日。
陸渺歌跳下去的樣子猶在眼前,她說,她喜歡他。
他一直以為,陸渺歌喜歡的人是白子鈺。他們自幼一同長大,陸渺歌為了白子鈺,怕是連命都舍得的。
她那樣子傲氣的一個姑娘,跪在自己面前聲音都顫抖了。
“我求你了,我只有他了。”這句話,他沒能忘記過。
他固執地把她帶回衛國,因私放白子鈺被王兄責罵。然后,王兄提及渺歌。
他恍然明白自己將渺歌帶入了怎樣一個危險的處境,然后聽到王兄要他娶云國公主,他所有的反抗在聽到渺歌名字時潰不成軍。
他故意冷落渺歌甚至虐待她,只想著王兄和其他人會以為渺歌失了寵愛,能夠放過她。只是他沒想過,云染衣會欺負渺歌欺負得那樣狠,欺負得讓渺歌離開了昊城。
他的暗衛一直跟著渺歌,他想著渺歌待在岳山也許安全,只是他沒想到,他的渺歌,要嫁給別人了。
他瘋了一般帶軍隊圍堵,逼得渺歌同他回來,甚至逼得渺歌跳崖。
渺歌說,下輩子,再不要見了吧。
是他,是他逼死渺歌的。
他以為如今一切都還來得及,只是渺歌已經不再給他機會。
衛歷七十七年,睿王衛氏西樓跳崖自盡,其因不詳,時年二十三歲。睿王一生戰功赫赫,平姜破云,被追封敬武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