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蠱蝕心

是父親身體力行地教她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兒的。

葉惘的父親是齊國數一數二的武將，門庭顯貴。只是母親卻未誕下男嬰，而是生了一對女兒。她與妹妹是一胞所出，模樣并無差異，葉將軍索性便將大女兒認作男孩，對外傳言喜得龍鳳，而葉惘則是他的接班人。

葉惘從小就知道她與妹妹葉欣是不同的。她從小學的就是舞刀弄槍，在烈日炎炎下一扎馬步便是幾個時辰，有時身子實在熬不住便暈厥了去。她迫切地想從父親的目光中得到一絲憐愛，可每每都以失望告終。父親對她的期許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以至于她都忘記了自己是個女兒身。

葉欣的美，葉惘一直都知道。她時常欽羨妹妹能夠學詩作畫，撫琴而歌。葉欣的發間時常別著零星小碎簪，兩束散辮依風伴在耳邊，發下一身青翠色邊茸夾襖，透盡了蔥蘢秀麗，染盡了千綺萬稚。

而這些都是葉惘得不到的。

幾年過去，葉惘已經從一個假小子變成一個英俊男兒。不過才十二歲，她的眸子便璀璨如星，英姿挺拔。若非知曉她本是一名女子，外人實難看出她是一名女將。鮮紅的梨花槍緊握在手，一身戰盔如瓊枝一樹，流露萬般豪情。

敵國侵犯在即，父親很早就接到圣旨要去塞外駐守，這一次同行的還有葉惘。

望著妹妹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葉惘有些動容。她自小便寵著葉欣，這是她唯一的妹妹，殊不知此行離去，何年才能再次相見。

離別的時光總是難熬的。她沒忍心回頭，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卻在白馬穿過城門的那一刻，淚如雨下。

在邊塞的日子并非她原先想的那般苦，她反而很享受在疆場上馳騁的時光。呼嘯的北風從耳畔刮過，吹起的風沙在她的臉頰上細細廝磨，時常有雄壯的飛鷹在她的頭頂上空盤旋。那一刻，她才明白，父親的抉擇是對的。

許是受到父親的影響，葉惘在戰場上表現出驚人的作戰天賦。每每上了戰場，她便如雄獅那般所向披靡，敵人聽到她的名字便是懼同鼠蟻。

朝廷上也頒發了圣旨：少年英豪葉惘膽識過人，有勇有謀，特封為關東王，愿今后旗開得勝，為國爭光。

很快，關東王的威名傳遍了整個塞北。在塞北的日子就這樣過了五年，她在風沙的磨礪下漸漸成熟，她相信她要在此生活一輩子。

可事情總是難料。

一日，父親沉著臉色過來找她，手中拿著一卷圣旨。她接過來看，神色也不由一暗。原來，當今皇上要納葉欣為妃。對于這點，她并不奇怪。葉欣本就長得傾城，同時腰肢柔韌，極具舞蹈天分，皇上看上她并非難事。

可父親接下來說的話卻讓她眉目緊蹙。父親說：“這個丫頭不知天高地厚，皇上看上她是天恩，她竟留書一封離家出走。真是氣死我了！”

葉惘只是看著圣旨發愣。許久，她慢慢開口：“父親是想讓我代替妹妹入宮嗎？”

父親愧疚地望著她：“惘兒，你自小就聽話。當初是父親自私地將你變成男兒，可如今婚期將近，欣兒也找不到。惘兒，你也不希望我們整個葉家陪葬吧？”

父親見她不語，沉沉一嘆，走出了帳篷。

葉惘在三天后披上嫁衣，盛裝進了皇城。

而聞名全國的關東王卻在三日前與敵國的廝殺中不幸跌落懸崖，是生是死皆成命數，無人得知。

葉惘從未想過自己有一日會換回女裝。她看著母親輕輕幫她梳著青絲，描眉梳妝，原來自己的模樣也可以絕色傾城。她伸手撫向自己的臉頰，雖然她還年輕，可多年在風沙的摩挲下終是有些細紋。

母親突然暗自落淚，連連抽泣：“惘兒，是娘對不起你，這些年讓你受了這么多委屈。今日是你的良辰，娘一定要把你打扮得最美。”

葉惘溫柔一笑，抓住了母親的手：“娘，我不后悔?！?/p>

喜轎最后停在了朝鳳宮，她在宮女的攙扶下走進了殿內。宮殿很是華麗，藍田玉堆砌的宮墻光彩奪目，夜明珠做的明燈懸在合歡帳的圓頂，一切都是那樣富麗堂皇。

她安靜地坐在帳下等待，男子在月滿銀輝時朝她走來，唇上的笑意暖人心脾。她有些微愣，從未做過女子的她不知該用怎樣的表情和言語來面對，她正在考慮是否輕喚他陛下時，卻被他一手擁住。男子好聞的龍涎香瞬時充入她的耳鼻，她忍不住羞紅了臉頰。

“皇上，我……”

“噓，喚我阿銘。阿欣，你終于來了?！标戙憣⑺哪槹膺^來，逼著她與他的目光對視。

那是葉惘此生見過最好看的男子，俊逸瀟灑，滿身書香，目光如水，眉目疏朗。她雖身在軍營，見過眾多男子，可她從未見過如眼前人這般讓人暖心的目光。

她試探著呢喃：“阿銘?！碑斅牭阶约郝曇魰r她才羞得如芍藥那般，將頭深深埋在了陸銘的懷中。

深夜，望著陸銘沉睡的樣子，葉惘輕輕撫摸著他的眉目。最后，她的余光望向他的額頭，輕輕附上一吻。

阿銘，我終于又見到你了。

其實葉惘早就見過他。

那是在葉惘剛開始學武時，她第一次見到陸銘。

彼時的葉惘還拿不動梨花槍，在父親的嚴格要求下，她被帶到丞相府與丞相的三個公子一同學武。

她的身材過于瘦小，根本拿不動槍。教他們習武的師父很是嚴厲，因此她每每都會被罰上一天舉著槍扎馬步。

遇到陸銘的那天，她又在受罰。由于實在無聊得很，她便一邊舉著槍一邊哼著小曲。她正唱得歡，身后突然跳出一個人，嚇得她將手中的梨花槍摔落在地。那是一個比她高出整整一頭的小公子，錦衣華服，眉眼俊秀，清澈的眸子里帶著微微的鄙夷：“你一個男孩竟唱小女子喜歡的小曲，不配做我齊國的男子！”

葉惘的臉不禁更紅了，生氣地別過臉。

男孩向前走了一步，盯著她瞧，最后漆黑的眸子里竟流露出一抹狡黠的笑：“你竟比我父皇宮中的那些女子都要好看，可惜你是個男孩。若是女孩，我一定娶你?！?/p>

說著，他竟伸出手要去摸她紅嫩的臉。葉惘嚇壞了，她也沒有多想，在他的手伸來的那一刻，張嘴咬在了他白嫩的手上。

男孩似乎沒想到葉惘會咬他，愣愣地忘了抽回手。許久，他吐出了幾個字：“你有妹妹嗎？”

葉惘本想不理他直接就走，可瞧見他手上的血印她又心軟了，淡淡道：“有?！?/p>

“那你的妹妹長得有你好看嗎？”男孩突然來了興致，盯著她問。

“我妹妹才不會喜歡你。”她瞥了他一眼。

“為什——”男孩后面一字還未說出口，就拉著她的手往假山后跑去。噓，男孩輕輕做著手勢。葉惘這才看見院子里突然出來一位美麗的婦人，身旁是十幾個身穿錦衣衛服飾的男子。葉惘不禁開口：“他們在找你，你為什么不出去？”

“我才不要被抓住。好不容易出宮，待我玩夠了再回去?！?/p>

葉惘瞪著大眼傻傻地問：“那你要玩什么？”

男孩再次抓住她的手：“跟我來就知道了。”

那一次是葉惘玩得最開心的一天。

她從不知道一個男孩可以將包子吃得那么欣喜，她從不知道有人竟然不知道臭豆腐，她從沒發覺其實她也可以變得這么快樂。

直到天色漸晚，他們才戀戀不舍地從集市上出來。分別前，男孩鄭重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葉——”她躊躇著正要回答，卻見男子慌張地對她大喊：“我叫陸銘，明天我們老地方見。對了，把你的妹妹帶來?！?/p>

葉惘愣住，卻見不遠處錦衣衛已經走來，男孩急急忙忙地對她說了一段話。

葉惘點點頭，男孩笑著跑遠了。

第二日，葉惘向妹妹借了一套女裝，早早地就在集市口等待陸銘，她要給陸銘一個驚喜?？商栕猿跎铰湎?，直到漸漸亮起彩燈萬盞，也獨獨不見那個要來的人。

再到后來，葉惘再也沒有見過他。以至于多年以后她已經不再記得陸銘的樣子，可陸銘兩個字卻如烙鐵那般深深地印在她的心里。

不論是每次上戰場還是夜深人靜，她都會想起多年前那個笑話她的男孩。

陸銘待葉惘極好，可謂是萬千寵愛于一身。他封她為貴妃，給了她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

可身在宮闈總是少不了后宮爭斗，很不幸地，她成為了別人眼中的肉刺。她早年身在軍營雖然懂得打仗謀略，可宮心斗計她卻實難搞懂。她每天扯著僵硬的笑容與其他妃子互相寒暄，有時生怕自己一句話就惹怒別人。

她并非害怕她人，她只是覺得沒必要。

進宮后的每一天，陸銘都留宿在朝鳳宮。他抱著她的腰，說：“阿欣，這么多年我終于把你盼到了?！?/p>

原來，他與妹妹的結識緣于多年前的一個燈會。齊國早來便有七夕斗舞的習俗，按著葉欣的性子定是不服輸。葉欣的舞姿本就是極美的，身姿曼妙，如夢似幻。在場的人全都驚呆了，包括他，陸銘。后來，他便常常約葉欣出門，一起賞花，一起作詩。

他在敘述這些的時候，眼神里充斥著化不開的柔情。末了，他緊緊握著葉惘的手說：“阿欣，你能再為我舞一曲嗎？”

葉惘當場一愣，趕忙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她顫抖著聲音：“阿銘，我……我……”

陸銘笑著將她再次摟入懷中：“怎么？看見我就害羞了？我不急，你今日也未好好準備，正好過幾日是母后的生辰，你舞一曲也讓母后開心，母后素來夸贊你的舞姿?！?/p>

聽了這話，葉惘的心才漸漸放下。她從未練過舞，若是讓他發現自己不是葉欣，后果不堪設想。自己倒是無妨，可葉家全府上下幾十條人命，她自是擔待不了的。

自那日后，葉惘便對外稱閉宮練舞，連陸銘她都拒之不見。實則，她早已悄悄買通了一名舞師，暗地里學習跳舞。

雖然她腰肢纖細，可自小便舞刀弄槍，身體早已不再柔韌協調。加之常年男裝示人，穿上琉璃裙的她本就很難行走。所以，于她來說，練舞著實困難得很。

可她不甘心，她從不服輸，何況一支舞而已。

她常常赤腳練上一天，腳上都磨出了血泡，可她還是繼續。有時候雙腿疼得實在難以站起，她便跳入水池邊跳邊泡腳。每每幾乎窒息的疼痛，她都咬著牙挺過來。而且她深知，這不是她痛苦的終點，而是她生命的起點。

她擁有陸銘的起點。

到后來，舞師終于有了笑顏。她從舞師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腰肢柔軟，水袖蹁躚，眉目驚艷。

齊國太后的生辰就這樣來臨。

那一晚，葉惘的美發揮到極致。蓮步輕移，甩袖，錦帶飄然，回眸，輕笑，傾城，點足而起，身輕似燕，空中回旋，張開雙臂，拋出錦帶，發絲隨之揚起，仙子落塵一般，緩緩落地。

陸銘被眼前的舞姿所驚嘆，以至于不小心將手中的酒杯打翻。葉惘被突如其來的碎裂聲驚擾，扭到腳，吃痛地倒下去。而就在這時，陸銘一個健步，穩穩地將她摟在懷中。剎那間，她的臉紅得剔透。

太后望著陸銘將葉惘抱回寢宮，狹長的鳳目中閃過一抹若有若無的幽光。

陸銘將葉惘抱到合歡帳下，輕輕地脫掉她腳上的錦鞋，面色心疼地幫她揉腳。他連連責備道：“阿欣，都怪我，三年前你為我已經落下足疾，我本以為你還能再跳，都怪我不好，我不該讓你——”

陸銘突然怔怔地望著她的腳踝，神色異常震驚。他盯著她的眸子問道：“阿欣，你腳踝上的疤呢？三年前你為我不幸滾落斜坡，腳踝骨有些斷裂，雖然治好了可那里永遠地留下了一條疤。怎么會不見了呢？”

葉惘望著自己完好無傷的腳踝，一時不知所措。她與葉欣自多年前分別就再沒見過，又怎會得知她的腳上有條傷疤呢？

她緊張道：“阿銘，那條疤……幾個月前……就已經消了?！?/p>

“不可能，齊國最好的神醫都說消不掉。不對，你究竟是誰？”陸銘突然一把推開她，冷冷地逼問道。

“我……我是阿欣啊。”她異常緊張地盯著他。

“不對，有很多不對。你手上怎么會有繭呢？阿欣是個弱女子，可你的手上卻有成年累積的老繭。當初我對自己說阿欣不會騙我，可如今細想，你根本不是我的阿欣。你到底是誰？你把我的阿欣弄到哪里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是承認自己偷天換日，還是閉口搖頭呢？她從沒見過這樣的陸銘，明亮的眼睛里涌滿血紅，如困獸那般。她有些害怕這樣的他，直直向后退縮。

可越是如此越是證明了陸銘的猜測，他一把將她從榻上拖起，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她倒在一側。

葉惘抹掉了嘴角的鮮血，沒有表情。她感受不到痛，可在心窩的那一端她聽到了碎裂的聲音。她任憑長長的指甲嵌進肉里，隨后她挪了挪身子，以最謙卑的姿勢跪在他的面前，將頭深深伏在地上。她說：“一切都是罪女的過錯，請圣上看在葉家多年為國征戰的分上饒過葉家，罪女自當承擔一切?！?/p>

“承擔一切？”陸銘瞇著眼捏緊她的下顎，“你是什么東西？你有什么資格承擔？朕告訴你，你連為阿欣提鞋都不配！”

“來人——從今日起，再也不許這個女人踏出宮門一步?！标戙懤淅涞赝?，忽而唇角微啟，“你不是愿意承擔嗎？那好，朕現在就頒旨。葉家瞞天過海，欺君罔上，罪不可恕，滿門抄斬！”

葉惘猛然抬起頭，直直地盯著他：“你！”

可留給她的只有那道明黃色的身影，以及從此以后無邊無盡的黑暗。

她呆呆地癱倒在地上，崩潰了一般哭出聲。

齊國八年，這是一個多事之秋。

先是葉貴妃被打入冷宮，隨后葉府上下因偷梁換柱被滿門抄斬，大街小巷全都口口相傳，過了好一陣，大家才漸漸忘了葉府的繁盛和榮光。

葉惘輕輕撫摸著自己的小腹，坐在窗邊。

那日陸銘走后，她便一直嘔吐不止。宮女實在害怕她會發生意外，便去請了御醫過來。御醫看了她一眼，只輕輕嘆了幾字：“造孽啊，娘娘，你有孩子了?！?/p>

她只覺得上蒼對她很是諷刺。葉府幾十條人命因陸銘而死，可她也因陸銘有了至親骨肉。這突如其來的孩子，她雖無力撫養，可卻是她一生的命。她只愿自己將他好好撫養成人，寥寥一生便罷。

可她萬萬沒有料到，她們竟連她的孩子也不放過。

那一日，一抹緋衣緩步飄至她的眼前。她抬眼，竟是前些日子對她百般討好的柳婕妤。

“你來干什么？”她沒有瞧柳婕妤。

“你以為我愿意來嗎？若非奉命給你送湯藥，我才不稀罕來此。”柳婕妤皺著眉頭冷冷地回她。

湯藥？她的心里猛然一驚。她這才看見跟隨在柳婕妤身后的宮女手上正端著一碗藥。柳婕妤淡淡一笑，接著道：“太后擔心葉家又多出一個余孽，所以為防后患，你肚子里的……必須得死?！?/p>

“你們欺人太甚！”葉惘眼看著宮女逼近自己，隨手一掌便將她打暈在地。

柳婕妤見此，不由驚呼：“你竟有武功？”隨即，她便花枝亂顫地失聲大叫。

葉惘見狀，一手將她勾在臂間，扯下她的發簪抵在脖頸，低聲道：“你快讓他們出去！”

“你連哀家也要殺嗎？”一聲威嚴厲話突然響起，太后不知何時出現在宮門口，她斜眼說道，“你肚子里的本就是余孽，舍棄他，哀家自會留你一條性命。葉將軍，擅離軍營也是死罪一條！”

葉惘放開柳婕妤，冷哼一聲：“太后果然聰明?？墒墙裉?，誰也別想動我的孩子！”

“是嗎？”太后眼睛瞇起一條縫。

葉惘有些不解，可隨即她便明白了過來。她的視線突然有些模糊，腦子有些暈厥，隨后她聽到了自己倒地的聲音。在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前，她聽到了柳婕妤諂媚的聲音：“還是太后您高明，一早便在嬪妾的簪子上抹了迷藥，縱使她武功再高，也斗不過您！”

當葉惘再次醒來時，她看見了自己扁平的小腹。那一刻，她沒有哭，反而更加平靜。她走向銅鏡，看著鏡子里憔悴倦容的自己，她的手突然握緊。

三個月后，葉貴妃突然再次獲寵，幾日后更當上一國之母。一時間，風光無限，堪比當日。

沒有人知道在這三個月里究竟發生了什么。

葉惘自孩子死后，便暗自發誓，她要奪回屬于她的一切，那些傷害她的人，她要一個一個讓她們生不如死。

那一晚，她便寫了一封信讓信鴿帶了出去。她雖早已不是關東王，可軍營里的所有兄弟都是她用命換回來的，所以她對他們自然相信。

果然，曾經的副將軍說一切聽憑她的調遣，同時還找了十名武藝高強的男子回來協助她。她命那十名男子分別去四品以上的官員家中，查出他們的秘密，然后威脅他們必須上奏讓她重獲恩寵。

而她自己則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穿上夜行衣去了太后的寢宮。太后見到她顯然很吃驚，連忙便要高喊，卻被她手中拿出的物件呆愣在場。

那是半塊虎符。

雖然只有半塊，卻依舊能夠調動十萬精兵。這是當年她被封為關東王時，陸銘賜予她的半塊虎符，還有半塊在君王手中。她曾經并不看重虎符，可如今卻能救她一命。

太后沉著臉低聲道：“你想要做什么？”

“我要坐上皇后之位。”

太后氣得直喘氣：“這不可能。你一個罪臣之女，怎么能做一國之母？”

葉惘笑了：“你不同意也可以。要知道這幾年我關東王的名聲本就很高，百姓也都十分擁護我，若我想要造反自立為王，也并非難事。不過到那時，現在的皇上可就危險了！”

“你……你一個女子怎能做皇帝？”

葉惘冷哼：“我一個女子能做關東王做到今天，一個皇帝又算得了什么？”

“哀家怎能確保你當上皇后就不要這天下？”

“放心，若是想要天下，我就不會來找你了，太后?！?/p>

“好，哀家答應你。”

葉惘滿意地咧唇一笑，轉身走出門。門關上的那一剎，她聽到太后悠悠地發笑：“就算你當上皇后，銘兒也不會看你一眼，他只會更加恨你。”

她微微一僵，隨即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消失在了夜色中。

太后說得不錯，陸銘對她只會更加憎恨?？伤Ｍ牟痪褪侨绱藛幔考热凰麑λ粣?，那就深入骨髓地恨吧。

她想讓他一輩子恨她。至少這樣，他的心里也是有她的。

她開始變了，心里的那條毒蛇早就吐著血紅的信子等待著無辜人的鮮血。她甚至變得暴躁，氣焰囂張，她將宮中所有的女人都踩在腳下。

陸銘每天都會來，他每次來，她都會遣散所有宮女，她只想和他兩個人，沒有外人打擾。在宮女看來，皇上夜夜流連，把酒言歡?？墒聦嵲鯓?，只有葉惘清楚。

陸銘每次看見她，都會對她發怒：“葉惘，你看看你如今的樣子，之前關東王的盛氣去了哪里？”

她有些欣喜：“你知曉我的名字？那你是否記起來當初在丞相府有個——”

陸銘聞言，更加生氣，隨手給了她一個耳光，頭上的釵飾碎落一地，灼目耀眼。

“朕最后悔的便是在丞相府認識你，沒想到你心機如此狠毒，當初便故意接近朕，如今為了皇后之位，不惜搶了阿欣的一切。葉惘，你真讓我惡心?！?/p>

她撿起地上的金釵插入發中，整理好自己的儀容，慢慢說道：“你的心里從來都是阿欣，若是沒有她，你會不會喜歡我？”

“即便沒有她，也會有其他女人。朕從來缺的都不是女人?！?/p>

夜里，寢宮突然起火。

這事怪葉惘疏忽。她當上皇后第一個便拿柳婕妤開刀，隨便安了一個罪名便將她打入冷宮。可今日她突然從冷宮偷跑出來，拿了一把匕首就要刺殺葉惘。葉惘是何等人，還未等她將寒光亮出，匕首已經到了葉惘手中。隨后，禁衛軍便將柳婕妤帶走了。本以為此事告一段落，卻未料到柳婕妤竟偷偷在宮殿墻角撒了白磷。

葉惘自當上皇后便害怕在黑暗中熟睡，所以便會讓宮女掌上很多燈。蠟燭溫度逐漸升高，殿內的溫度也就自然而然很高。白磷在高溫下會自燃，隨后整個寢宮起了大火。

她從濃煙中沖出寢宮，才發現門外有很多宮人在打水滅火。而陸銘正站在面前看著自己，他冷笑一聲：“還沒死？”

她回了他一個笑容：“比這更恐怖的戰場我都經歷過，這又算得了什么？”她突然頓了頓，對上他的目光，“不過可惜了，讓皇上失望了?！闭f完，她便走向了偏殿，再也沒看他。

那一刻，陸銘的心有些微顫。他突然想起，他從未見過她流淚，就算再痛苦，她都沒在他面前落過一滴淚。

他突然很想見到她落淚的樣子，會不會是那般梨花帶雨，還是和此刻一般帶著倔強的神情？

他煩躁地盯著葉惘遠去的背影，可那一瞬，他卻固執地希望她能回頭看上他一眼。究竟是為什么？他說不清。

十個月后，皇宮出了一件喜事，今年剛因選秀被皇上看中的趙貴人順利誕下龍子。陸銘異常高興，調了幾十個宮人去照顧趙貴人。大家都說這將是未來的太子，非富即貴。

可不過幾日，便有宮人慌慌張張稟告小皇子死了。陸銘大怒要求嚴格徹查此事，隨后便從蘇美人的寢宮中搜出了一個扎滿針的寫了小皇子生辰八字的小人，最后蘇美人因施巫蠱術被亂棍打死。

從那次開始，宮中無論誰有孕，都會死于非命。漸漸謠言四起，人人自危。聽聞就算有被陸銘臨幸后懷上身孕的宮人都會被自行處理掉，干凈利落。

當陸銘來到寢宮時，葉惘正對著銅鏡描眉。看見陸銘，她巧笑嫣然：“皇上你看臣妾這樣描得好看嗎？”

陸銘一掌打掉了她手中的眉筆，扼住她的喉嚨，冷冰冰地說道：“你好狠的心，朕那么多孩子你就這樣將他們殺死！他們還未成形??！”

她也瞪著他，一字一句：“那我的孩子就該死嗎？我的孩子活不了，我更不會放過你的孩子?！?/p>

陸銘聽聞，一把將她推倒：“葉惘，你別以為朕不敢殺你！”

葉惘這次大笑起來：“殺了我，你這輩子都別想見到葉欣?！?/p>

“阿欣？你把她藏哪里了？”

“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要給我一個孩子?！?/p>

“葉惘，你別太過分！”

葉惘笑得很無力：“否則，你就再也見不到她?！?/p>

葉惘到底是心疼葉欣的。

她自當上皇后，便派人四處找尋她的下落。后來，終于在一個村子里找到了她。葉惘見到她的那刻，幾乎沒認出來。

葉府滅門后，葉欣便開始了東躲西藏的日子。她本就身子柔弱，做不了什么活，可后來被饑餓所迫，她開始幫別人洗衣服。有時手一天都泡在水里，她原本嬌嫩的手變得滿目瘡痍。

葉惘看著她，由衷地心疼。她緊緊抱著葉欣，輕聲說：“阿欣，別怕，以后有阿姐保護你?！?/p>

陸銘同意了葉惘的要求，他答應給她一個孩子。可葉惘只是咬著唇笑笑，她自那日喝了太后的墮胎藥后，御醫便告訴她此生很難再孕。

陸銘見到葉欣的那天，仿佛全世界都一下子明亮了。他一把摟過葉欣，如珍寶那般呵護備至。而葉欣則伏在他的雙肩，淚眼婆娑，我見猶憐。

葉惘別過頭去，忍住了眼眶里的淚水。

陸銘急切地問：“阿欣，你當初為何逃婚？”

葉欣抽泣道：“都怪阿欣任性，竟釀成如今慘禍。阿欣當初只害怕一入深宮皇上便會喜歡其他女子，所以選擇了逃婚。阿欣想要的是一生一世的男子，卻沒想到阿欣錯怪了皇上。還有父親，母親，他們也不會慘遭……”

“阿欣，是我不好。要殺要剮隨你處置，只求你再也不要離開我了?！?/p>

“皇上，阿欣不求別的，只希望你一生愛阿欣足夠?！?/p>

葉惘不記得自己何時出的寢殿，她只記得眼前的兩人如膠似漆，深深灼傷了她的心。或許，是時候將一切都還給阿欣了。

齊國九年，敵國突然南下。原來自葉惘離開軍營后，邊塞防護便是每況愈下。而敵國卻是兵強馬壯，很快便是勢如破竹，舉兵向下。

葉惘雖身在后宮，可消息卻十分靈通。她明白，她離開的時候到了。

臨走的那天下起了大雪，她本想去看葉欣，卻在城樓上看見了兩個人。

容顏傾世的佳人笑容溫柔，旋轉騰躍，水袖翩躚，玲瓏曼妙的舞姿世間罕有。沒有伴舞，沒有樂師，只有呼嘯的北風，夾帶著沁骨的暖意襲滿周身，也溫暖了陸銘溫熱跳動的心。

葉惘自顧自想著，她將她唯一的妹妹交付給陸銘，她很放心。她沒和任何人打招呼，便悄無聲息地回了軍營。

回到塞北的那一刻，她穿上了久違的戰袍，鋒利的梨花槍在冰雪中閃著熠熠光輝。這一戰將是殊死一戰，她有三年沒有摸過兵器，她的銳氣早已被情愛消磨殆盡，她不確定自己能否打贏這一仗。

可無論如何，她絕不能輸。她讓他失去了孩子，絕不能讓他再失去天下。如果硬要用她的命來償還，她絕不遲疑。

戰鼓聲響起，她騎著白馬便沖向敵國的首領。她雖有些生疏，可槍法依舊快而迅捷，對方明顯有些招架不住。眼看著葉惘將要拿下他的頭顱，可對方突然一個回轉，甩手一個飛鏢直逼向她的胸口。她趕緊一擋，卻突然下腹一痛，旁邊突然躥出一個士兵，一槍直接扎向她。

腹部的疼痛越來越劇烈，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她竟無法猜到，自己竟是如此死去。

她仿佛看到了陸銘的臉，依舊目光如水，眉目疏朗。她突然訕訕地想，你這么討厭我，如今我這樣死去了，你會不會很高興？

她想要的其實不多啊。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要一朝為后，鳳臨天下。她寧愿不要這藍田玉堆砌的黃金宮闈，不要那光耀璀璨的夜明珠輝。

她想要的，不過是馳騁在戰場上，拿著她的梨花槍，在腦中一筆一畫刻著他的模樣。

只可惜，當愛情碰上這些，只能是泡沫成灰。

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隨后滿足地笑了，她自顧自道：陸銘，下一世換我陪你可好？

塚

葉惘的尸體是在三日后送到皇宮的。

陸銘沒敢去看她的尸體，他只覺一陣暈眩。他從沒想過，那個女人就這樣離開了他。

他明明是恨她的，恨到骨髓里?？珊髞砭烤故鞘裁磿r候開始在意了，他也不記得。他只知道他想見到她目光里的畏懼，他想聽到她的聲音，他甚至想和她重新開始。

可到底做不到了。他們之間仿佛隔著萬丈溝壑，越走越遠，最后早已看不清對方的模樣。他恨她所做的一切，卻也愛著她的一切。他很矛盾，他也很痛苦。

他坐在太和殿，靜靜地坐著。不知過了多久，底下傳來蒼老的聲音：“皇上，皇后娘娘她……已經懷有三個月的身孕?！?/p>

“什么？”陸銘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掌，整顆心就那樣被一刀刀割得體無完膚，鮮血淋漓。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門，最后來到了放置尸體的寢宮。卻發現葉欣正跪在尸體前，淚如雨下。

葉欣哭得很傷心，泣不成聲道：“阿姐，你知道嗎？我這一生最嫉妒的便是你。從小父親的眼中只有你，再到后來，皇上的眼中依舊是你。呵呵，你覺得很奇怪是嗎？你知道皇上為何喜歡我嗎？那是他將我當成了你。八年前，其實皇上去找你了，只可惜他還沒來得及和你打招呼就被侍衛抓走了。我想便是那一次他就喜歡上你了吧，以至于三年前他見到我的第一眼就把我當做了你。只是可笑的是，這么多年他都不知道當年穿女裝的其實是你。還有，我逃婚并非因為膽怯，而是我想成全你。我不想被當成一個影子，可沒想到終究還是一場悲。阿姐，你原諒我吧?！?/p>

陸銘聽后，怔怔地癱倒在地。她突然想起她常說，皇上，你的心里只有阿欣，可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我叫葉惘。一葉情障，不過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