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老師,一班的小季領證了!”辦公室的老師告訴我。
“什么證?”
“低保證啊。成年以后每年都可以享受國家補助。”
哦,那是好事,我想著。我們五年級每個班都有一個智障兒童,在我們看來,這幾個孩子成年后是不能自食其力的,需要社會的關愛。每天上課,老師無法顧及這些孩子,其他孩子也不愿跟他們玩,在學校,只要保證他們不出意外就行。
“你也可以讓你們班小陳去領。二班的小王也要去領了。”同辦公室的老師友情提醒。
“對啊。這是好事,對于這些孩子以后的生活是一個幫助。需要哪些程序?到時候我告訴家長。”我問。
“先要去醫院測一下智力傷殘等級,再到民政局去。”
第二天,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小陳的家長。本以為他們會滿懷感激,沒想到,出乎我的意料。小陳媽媽焦急地說:“老師,我知道我家小陳學得比別人家孩子慢一些,我也吩咐他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要認真學。”
“可是,你知道他現在的情況,以后你們年紀大了,他生活很難自理的!”
“老師,不瞞您說,我們也想過。但既然我要了這個孩子,我們就要負責到底,不管吃多少苦。以前村干部也跟我們說過辦低保這個事,我想,如果孩子現在落個壞名聲,以后成家可能會有影響!”

聽了小陳媽媽的話,我一時語塞,同時心里為之一震:作為專業的教育工作人員,怎么沒有一位普通農民看得遠?有了醫院的智力傷殘等級鑒定,就意味著我,還有以后的老師都可以名正言順地放棄這個孩子,而不必受良心的譴責。那一紙鑒定,對于教師來說,必然成為逃避責任的“合理”借口,而對于孩子,這一張紙就意味著終審判決!他將因此被烙上終生抹不去的印記,一輩子的生活都會受此影響。不管怎樣,孩子還小,怎么能輕言放棄?看著陳亮亮媽媽那堅毅的眼神,我知道,無論別人怎么勸說她都不會改變主意,不禁心生敬意。于是,這事暫時就這么過去了。
小陳的情況,他媽媽也跟我說過。當時懷著小陳的時候,親戚們都勸她不要這個孩子,因為已經有了一個孩子,而家庭不是很富裕,但她硬是頂著家人的反對生下了小陳。沒想到,小陳的語言發展極為滯后。一年級時,他只能說幾個簡單的音節,而且只有他的父母能聽懂,10以內的數怎么也數不清。小陳學習跟不上,學校老師也毫無辦法,他媽媽只得自己辭掉工作,在家務農,這樣才有精力撲在孩子身上。這幾年來,雖然也有一些效果,小陳自己的名字“畫”得有點像了,能說的話也多了些,但說得很費力,與同齡孩子相比,仍有相當大的差距。雖然他與其他孩子一起“升”到五年級,但我們都知道,論智力水平,他未必及得上一年級的孩子。
轉眼到了期末測驗,因為一班的小季與二班的小王都有了證,他們是智力殘疾,學校在算班級平均分時就不算人頭,而我們班的小陳沒證,就要算人頭了。這樣一來,原本到手的第一名,眼睜睜地就這樣被其他班以均分零點幾分的微弱優勢超越了!我心里真不是滋味,都怪小陳,這次教學成果獎拿不到了。想著自己平時的付出,真的不甘心!不僅是數學學科,語文與英語也遭受到同樣的命運!作為班主任,我深感內疚,因為自己的工作不得力,影響了任課老師最后的績效工資。在試圖改變領導政策無果的情況下,我們班的三位老師商量好對策:要適應游戲規則,下學期不得不把小陳這個包袱甩掉!
假期在家,我不斷地思考著這件事。下學期怎樣才能說服小陳媽媽帶著孩子去領智殘證和低保證?說甩掉包袱是不是一時的沖動?我著實糾結了一段時間。智力傷殘等級鑒定也有局限性,根據人為建立的指標和孩子當下的情況,就判定他是智力傷殘,無疑缺乏發展性、生成性的眼光。即便這孩子將來真的難有實質性的進步,等成年以后再辦這些證也不遲,國家的政策只會越來越體現對社會弱勢群體的關懷。如今我們貌似關心孩子,迫不及待要他去領低保證,可這背后隱藏的真實意圖真的見不得陽光:是為孩子以后的生活著想還是為了提高班級考試均分和自己的績效工資?我越想越感到不安。小陳母親那句話再次在我耳邊響起:“孩子現在落個壞名聲,以后成家可能會有影響!”是啊,為了自己眼前的一點兒小利,在一個成長中的孩子身上烙下智障的印記,這對他身心造成的傷害,恐怕永遠都無法挽回,無法彌補!
每個孩子都是成長中的生命,都是一種可能,都有享受陽光雨露的權利,這是體現教育公平的應有之義。只要外界給予適合的生長環境,每個生命都能成為他自己。隨著現代醫學的發展,某些特殊兒童通過一些醫學的干預,再加一些特殊的功能鍛煉和康復訓練,改善他們的記憶力、判斷力、理解力并非沒有可能。上網一查,這樣的例子居然很多。最有說服力的是智障指揮周舟、中國雨人周瑋等人的案例。然而,長期以來,我們對普通正常兒童的成長研究比較多,對于少數特殊兒童的教育成長規律卻是匱乏的,甚至是無知的。面對這樣的特殊弱勢群體,我們常常是束手無策,然后就是放棄,甚至都不去嘗試如何挽救!這種做法就如同庸醫消極治療,或干脆勸患者放棄治療。正如蘇霍姆林斯基所言:“醫生首先是人道主義者。可是如果他竟對病人說:你的病是治不好的,你的事毫無希望……那他能夠算一個真正的人道主義者嗎?教育學的人道主義精神就在于,要使一個對絕大多數兒童來說能夠勝任而偏偏在他卻不能勝任的兒童,不要感到自己是一個不夠格的人。”放棄對一個兒童的教育,意味著教師的失職,社會責任的缺失。我們要做的,是積極幫助家長尋找發現孩子成長的可能,而不是放棄,甩包袱。教育均衡不僅是指縮小城鄉學校的辦學條件,也意味著每個生命同等重要,每個生命都應獲得一樣的尊嚴!
其實,最受傷害、最難過的是孩子的家長。對于自己的孩子,家長一直沒有放棄,我經常接到小陳媽媽詢問作業的電話。看著別人家孩子作業中鮮紅的“√”,而自己的孩子連名字都寫不完整,不僅需要自己默默承受,還要接受別人異樣的眼光,讓社會接納自己孩子,這背后的苦楚,我們是無法體驗的。現在她最需要的是我們這些所謂的專業人員的指導,我們卻讓她給孩子領低保證,這無異于傷口撒鹽!這難道是一位有良知的教師的所作所為嗎?
進一步追問,作為專業的教育工作者,我們所謂的專業思想與知識里面缺少了哪種核心的要素?小陳媽媽的話似乎給了我們答案。對任何一位母親而言,她所關心的最核心的東西只是孩子的成長與幸福,除此之外,沒有其它。馬克斯·范梅南曾指出:“教育學就是迷戀他人成長的學問。”然而,這恰恰是當下教育最為缺失的,也是一些學校教育、家庭教育失敗的根本原因。顯然,范梅南所說的“他人”,是指向每一個生命的。可是,我們迷戀的卻是學生的分數和自己那一點績效工資。當分數與教師績效掛勾,而成為可愛之物時,學生成長的重要性自然就沒有那么重要了。所以,我們在內心,不自覺地將原本一樣的生命分成了不同的等級,我們戴上了有色眼鏡來看一樣純真的、重要的生命。教育,也就失去了原本的純潔。
我很慶幸小陳媽媽沒有聽我的勸告,想到這些,我感到釋懷。開學了,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兩位同事,大家一致同意,雖然小陳的成長未必很樂觀,但只要他在學校一天,我們絕不會要求他去做智力傷殘鑒定。我們會盡力幫助小陳的家長,為孩子的成長創造更多條件。
小陳媽媽帶孩子來報到時,我告訴她,小陳會寫很多同學的名字了,他還會幫老師做很多事,每次只要我做個手勢,他就會幫老師擦黑板……小陳和其他孩子一樣,最后一定能找到了適合自己成長的方式。
生命沒有等級,教育的國度沒有灰色地帶,每個生命都可以五彩繽紛,每個生命都需要健康成長,都應享受陽光雨露!
(作者單位:江蘇南通市通州區西亭小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