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隱喻為理解大學理念打開了一個窗口。在大學發展史上,“象牙塔”“服務站”“有機體”是其中三個經典隱喻。這些隱喻從不同側面反映了大學教育的哲學思想、精神價值與存在意義,也記錄著人們對大學認識的不斷深化與憂思。大學隱喻為理解大學的遺傳特征與內在邏輯提供了更好的注腳,并引起了人們的反思。
關鍵詞:大學理念;隱喻視角;大學發展史
中圖分類號:G64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8381(2015)02-0061-05
作為一種語言現象,隱喻是指“一事物借用另一事物的名稱”,其本質是人類理解周圍事物的一種感知和形式概念的工具。隱喻產生于事物間的相似性,是對事物“真正的直接認同”。與邏輯的方法相比,隱喻雖不能很好地揭示事物的“真”,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向人們描述了事物最形象化的外部特征和內在品格。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認知語言學家將隱喻“上升到人類思維和推理的高度來理解,將它視為人類認知活動的工具和結果”。在高等教育研究的語境中,人們借助豐富的想象對不同時期的大學給予了象征性的描述,進而從外部形象和內部品性兩個維度闡釋了大學存在的精神價值與現實意義。自大學誕生以來,有關大學的隱喻很多,如“人才的搖籃”“學者的團體”“社會道德的靈魂”“社會之光”“現代社會的軸心機構”“真理的尋求者”“國家的神殿”“海之燈塔”“思想的中心”“學術部落”等。在眾多的大學隱喻中,“象牙塔”“服務站”“有機體”較為經典,影響也較為深遠。
一、理性主義的象牙塔
“象牙塔”(Ivory Tower)是一個西方的話語,最早源自于《圣經》(Bible),用于描述女子頸項之美好。《舊約·雅歌》記載:“你的頸項猶如象牙塔,你的兩眼,好似赫市朋城巴特辣賓城門旁的池塘”。由此可見,“象牙塔”一詞最早是出現在宗教而非高等教育領域。到了19世紀,“象牙塔”開始滲入西方文學領域。19世紀中葉,法國文藝批評家圣伯夫(Sainte-Beuve)在《致維爾曼》的書函中對消極浪漫主義作家維尼(Vigny)“脫離社會現實”的態度提出了批評:“忽視現實社會丑惡悲慘之生活,而自隱于其理想中美滿之境地——象牙之塔。”這與魯迅筆下“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有異曲同工之妙。后來,人們用“象牙塔”來比喻“傳統大學”(traditional university)的外部形象與內在品質,呈現在人們面前的象牙塔是“塔”之高貴神圣、純潔典雅以及內斂性的文化內涵,享受著“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的自信與自由,分享著“桃花源”般的優哉游哉。正是象牙塔的這種外部特征與內在價值,為人們勾勒起了大學探求“高深學問”(Higher Learning)、“為學術而學術”“為學問而學問”的理性形象,從而建立起知識群落的“精神家園”與“學術堡壘”的存在價值與合法身份。以致布魯貝克(Brubacher)認為“毫不奇怪,許多人像19世紀的圣伯夫那樣把大學稱為‘象牙塔”“‘不過,在20世紀,象牙塔的存在不是沒有根據的,它擺脫了外界的束縛,放棄了暫時的利益,成為保護人們進行探索的自律的場所”。
從大學的發展歷史來看,“象牙塔”的大學隱喻遭遇了“貶義”與“褒義”之爭。以英國、德國為例,自18世紀工業革命以來,世界經濟形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英國的牛津大學、劍橋大學“在基調、價值取向和結構上都一如既往……它們落在時代的后面,變得越來越偏狹,越來越古板,越來越不合時宜”。那時的大學,在人才培養、課程內容、教學形式、考試制度等方面都表現為“保守的機構”,甚至要“采取進攻的姿態,去反對周圍的社會”。而在17世紀末的德國,學者們以“象牙塔”式的大學為恥辱。萊布尼茨(Leibniz)就認為置身于“象牙塔”式的大學有損自己的尊嚴,進而他要求取消大學,以科學院取而代之。因此,人們把這一時期的大學稱作為“象牙塔”,是帶有負面意義的,批判象牙塔之“封閉、脫離實際”。而蔡先金教授通過研究認為,早期西方大學在與教會勢力、王權勢力做斗爭的過程中對維護大學自治、學術自由起著重要作用,他認為若將這一時期的大學稱為“象牙塔”,應該是一個“褒義的比喻”,是“一個美好的稱譽”。
無論是褒義還是貶義,“象牙塔”都體現為大學追求寧靜自由的理性主義。然而,這種理性主義在當代大學中處于嚴重的缺失狀態,主要遭遇著“重建派”和“走出派”的兩種態度派別。“重建派”將象牙塔視為一種精神的存續,主張留戀與守望大學的理想與精神。他們堅定信仰英國紅衣教主紐曼(John Henry Newman)提出的大學理想——大學以“正確的推理來培養人的理性,使之接近真理”。“重建派”認為“紐曼當年熱情召喚的大學理想并未因世風變遷而遭人遺忘,反而在一次次的大學轉型中得到延續。”他們要重建的是大學遠離世俗、維護大學自治和學術自由的高尚精神。而在以德里克·博克(Derek Bok)為代表的“走出派”看來,大學要與社會主動形成一種良性的互動關系,直接服務社會。博克的《走出象牙塔——現代大學的社會責任》吹響了現代大學“走出象牙塔”的號角。隨著“走出象牙塔”聲音的高漲,大學也開始駛入了由“傳統大學”向“現代大學”嬗變的軌道,象牙塔所固有的自由、寂寞、寧靜也受到侵擾。事實上,象牙塔并非一種實體的存在,而是一種精神的存續。現代大學“走出象牙塔”,并非是對象牙塔精神的否定與拋棄,也不是徹底告別甚至放棄象牙塔。
對于中國而言,由于中國大學是“旁采泰西”的產物,并沒有經歷過西方大學近千年的積淀與熏陶,是沒“塔”可依的。因此,對于中國大學而言,不應亦步亦趨地跟在西方大學后面匆匆“走出象牙塔”,而是要修建、回歸、守護象牙塔,因為只有“走近”(最好是“走進”)象牙塔,才能更好地“走出”象牙塔。當務之急是要建立符合中國國情的“象牙塔”,堅守大學作為學術組織的“內在邏輯”與“遺傳特征”。
二、工具主義的服務站
“服務站”是完全不同于“象牙塔”的形象描述的另一種大學隱喻。“象牙塔”標志著大學與世俗社會構筑著一道牢固的“防火墻”,而“服務站”則意味著大學要拆除矗立在與世俗社會之間的“圍墻”。“服務站”大學試圖在“走出象牙塔”之后進入經濟社會主戰場,在“適應”“促進”經濟社會的發展過程中證明自身的存在價值與合法身份。
“服務站”作為一種大學隱喻,肇始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美國。在《莫雷爾法案》的鼓動與引領下,形成了風靡全球的“威斯康星思想”。威斯康星大學打破了大學的傳統封閉狀態,“把大學送到了人民當中”,提出了“學校的邊界就是州的邊界”,使大學成為“任何人可以學習任何東西的地方”,從而創造性地提出了大學的第三職能一一社會服務。在“威斯康星思想”的影響下,世界掀起了建設服務型大學的高潮。在此背景下,現代大學“不僅是美國教育的中心,而且是美國生活的中心”“僅次于政府成為社會的主要服務者和社會變革的主要工具……它是新思想的源泉、倡導者、推動者和交流中心”。“大學越來越經常地被喻為‘服務站’(service station)”,不僅如此,“在政府和企業的規劃中,大學也名列前茅”。大學在走出象牙塔之后,以一種積極的態度充當經濟社會發展的工具,“服服帖帖地幾乎是奴隸般地服務于社會……成為實現國家目標的一個主要工具”。
相對于“象牙塔”而言,“服務站”隱喻的命運有些不同:出現了以哈羅德·珀金(Harold Perkin)、克拉克·科爾(Clark Kerr)、德里克·博克為代表的擁護派和以奧爾特加·加塞特(Ortega Y.Gasset)、弗萊克斯納(Flexner)、永井道雄為代表的質疑派或反對派。在珀金眼里,“如果可以用一個比喻來說明大學千百年的榮辱興衰,說明它是怎樣從中世紀的宗教和世俗的知識團體,演變成今日在以知識為基礎、以科學為方向的技術型后工業社會中起關鍵作用的機構的話,那就是:大學是社會的動力站”。科爾更是懷著愉悅的心情寫道:大學是“直接為社會服務的動力站”。博克在《走出象牙塔——現代大學的社會責任》一書中更是將“動力站”的隱喻發揮到了極致。然而,在“現代大學先驅”弗萊克斯納看來,現代大學成了“大眾的‘服務站”’是“最糟糕的事”。他反對把大學變成一個公共服務機構,如果“大學是一個‘公共服務機構’的話,那么大學就變成一個不同的東西,這個不同的東西可能會有自己的用處,但肯定不是大學”。西班牙學者加塞特通過與中世紀大學的比較后認為,“現代大學已把專業教育這顆大學唯一的種子演變成了一項巨大的活動,并增添了研究的功能,但現代大學已幾乎完全遺棄了文化的教學或傳播活動”。日本學者永井道雄也曾向人們發出“現代大學的危機”的警告——“大學在社會工業化進程中,正在逐漸地喪失其獨立的形象,有的甚至不知不覺地作為社會的附錄或作為一種手段而生存”。
在作者看來,一方面要肯定大學作為“服務站”在經濟社會中的促進作用;另一方面也要屏蔽“服務站”“動力站”萬能論的傳播。因為,“有時動力是自我毀滅性的……有時,動力有所減弱,因此不得不在大學以外重新點燃”……有時,對動力的要求又超出了大學能力所及,如在工業革命后期和現在的后工業社會時期,這時不得不建立各種不同類型和規模的新動力站去滿足時代對更多的專門知識和群眾性高等教育需要”。隨著大學逐漸步入甚至占據經濟社會的“中心”,一些負面的甚至腐敗的現象也開始出現了。正如赫欽斯(Robet Maynard Hutchins)所擔心的,“金錢,即大學愿意承擔外部社會機構付錢的任何任務是學界弊端的根源”。“越來越多的‘服務站’大學正在設計能夠滿足付錢者——學生、私人捐助者和州的立法機構——的政策。典型的學術之府既沒有自由,也沒有了獨立。因為他們不得不追求資金以支持其各種任務”。“金錢之戀已經造就了‘服務站’大學的實際效果。”大學經常自我陶醉于“社會適應論”而有意或無意地拋棄了其追求真善美的天然職責。因此,大學要與社會保持適當的距離。在履行社會服務的職能中要主動遠離功利主義、庸俗主義,以維護大學求真、向善、崇美的精神與本質。
三、存在主義的有機體
隨著達爾文主義在高等教育領域的傳播與滲透,具有生態學意蘊的“有機體”開始成為大學的隱喻了。埃里克·阿什比(Eric Ashby)、弗萊克斯納、陸登庭(Neil L.Rudenstine)、哈特(Hart J.M.)等人都是“有機體”隱喻的忠實擁躉。
英國牛津大學副校長埃里克·阿什比在其經典著作《科技發達時代的大學教育》中寫道:“高等教育體系和生物體系有類似之處,它們都是遺傳與環境的結果,是自然和培養的產物。”他認為大學是“繼承西方文化的機構”,它是一個相對遠離社會的、“按其內在規律去吸收和發育成長”的“獨立的有機體”。大學“像一個有機體,是遺傳與環境的產物。就遺傳的角度看,它表現為大學教師對‘大學意義’共同的、一致的理解。例如,大學應代表人類的精華、客觀無私、發展理性、尊重知識的固有價值等。就環境的角度看,那就是資助和支持大學的社會體系和政治體系”。美國學者弗萊克斯納也以“有機體”來闡釋他心目中的“現代大學理念”,進而提出“真正的大學”是“一個有機體,目標崇高而明確,精神與目的的統一”。“大學是由相同的理念或理想,而非由于行政力量,所形成的富有生命力的有機體。”在弗萊克斯納的高等教育哲學中,大學“必須是一個有機體”,他反對無限地擴大以破壞它的有機性,他更是極力反對成為社會的“服務站”。他堅持認為大學“作為一個生機勃勃的有機體”“要以理性分析和價值判斷為基礎”。而美國學者哈特在1961年認為,大學是一個“按照自身規律發展的獨立的有機體”。即使到了21世紀,哈佛大學名譽校長陸登庭仍然堅持“有機體”的隱喻。他在中外大學校長論壇的演講中強調:“哈佛大學和與之類似的大學具有某種結構,學校的創立、組織和管理方式與社會中其他資質的情況有很多相似之處。他們都是由大量專門和特別的學術單元造成的‘有機體’。”
在我國,堅持大學是“有機體”的隱喻也不乏其人。大學文化研究專家王冀生先生認為:“大學是一個高度分權的有機體,是面向社會自主辦學的主體。”因此,正視“有機體”的隱喻,也是大學辦學特色所必須面對的。因為大學“在創建辦學特色的道路上,在回應社會需要的同時,必須是‘按其內在規律去吸收營養和發育成長’的‘獨立的有機體’”。
相比“象牙塔”的浪漫主義和“服務站”的人文關懷,“有機體”則更多的是體現為現實主義的憂思。“有機體”這個隱喻更關注大學自身的命運與健康,強調大學的精神、理想與個性。“有機體”反映了大學自我意識的覺醒,隱含著大學理性、發展動力以及生存意識,是大學對“我是誰”的思考,是存在主義在高等教育領域的真實寫照。從當前大學發展的物質環境來看,“有機體”的隱喻或多或少感染上現實主義的“憂郁心情”。因為“有機體”作為一個弱勢的語言符號,引導人們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關注大學當下的肌體健康與發展命運,如為廣大學者所詬病的“近親繁殖”、學術腐敗的“蛀蝕”,大學“免疫力”的下降,以至于“大學病了,染上了官場上的病毒”已成為國人心知肚明的事實。也正因為如此,近年來學術界出版了《大學有問題》、《大學之亂象》、《讓大學像大學》、《找回大學精神》、《廢墟中的大學》、《誰的大學》等關注大學健康的專著,為大學的“有機體”受到侵蝕而鼓與呼,以引起人們關注大學的肌體健康。另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思想告訴大家,中國大學的健康發展需要良好的生態環境,需要敢于競爭的意識與氣質,這也是刮去“有機體”上病毒的有效“藥方”。
四、結語
從共時上分析,用“象牙塔”、“服務站”和“有機體”隱喻大學,表明大學是一個多面體。如上文所述,不同的隱喻賦予大學不同的外部特征和社會形象,也闡釋了大學的內在邏輯與遺傳特征,使人們從不同的側面揭示了大學的真善美。隱喻為人們理解大學理念打開了一個窗口:“象牙塔”展示的是大學追求學術自由、大學自治的“保守”的學術組織;“服務站”則強調了“現代大學”的社會責任;“有機體”則提醒人們在“走出象牙塔”、熱衷“服務站”之后要更多地關注大學的健康與命運的問題。
從關系上考察,隱喻詞的變化并非簡單的直線式的流變,而是一種關系共同體的發展與演進。對于大學隱喻而言,“象牙塔”、“服務站”和“有機體”并不存在“非此即彼”的關系,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共同體”或“命運共同體”。因此,大學在堅守“象牙塔”內斂性、純潔性的同時,也要服務于城市化、工業化發展的需要,充當社會“服務站”角色。而“象牙塔”“服務站”都需要統一于“有機體”隱喻中,因為健康的“象牙塔”和“服務站”才是社會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