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大學校園反性騷擾的政策與個案研究

摘要：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美國大學校園的性騷擾問題開始受到學術界的關注，學者們對大學校園性騷擾的狀況、特點和類型進行了調研。進入21世紀后，美國大學校園性騷擾與性侵害現象有增無減。在聯邦政府及教育部的敦促與法院判例的影響下，美國的大學和學院建立起較完善的反性騷擾政策及程序，數十所美國大學和學院率先出臺了禁止或限制師生戀的政策措施，以防止因師生戀可能造成的性騷擾。

關鍵詞：性騷擾；政策；美國大學和學院

中圖分類號：G64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8381（2015）02-0066-06

美國的大學和學院素以言論自由和思想開放為標榜，但性騷擾和性侵害一直是困擾校園安全的嚴峻問題。鑒于性騷擾在美國大學校園里的普發性與嚴重性，在政府立法的規范以及法院判例的影響下，美國從公立大學到私立大學都逐步制定出反性騷擾的政策，建立起性侵害的防范機制。

一、美國大學校園的性騷擾

美國教育界對性騷擾問題的關注較遲。直到20世紀70年代中期，美國學界還未就性騷擾的概念形成清晰一致的定義。1974年，美國教育委員會（ACE）發布了《高等教育中的女性》研究報告，其中只有一篇論文觸及女生的性騷擾問題。80年代后期，有關大學校園性騷擾的文章逐漸出現在專業期刊和大眾傳媒上，案例分析的對象從耶魯大學的本科生到西點軍校的女學員，范圍廣泛。兩位專事研究性騷擾問題的女學者比利（Billie W.Dzeich）和琳達（Linda Weiner）歷時兩年，克服許多困難，調查了約四百名大學成員后，合著出版《好色的教授：校園性騷擾》，書中指出，美國大學已非昔日高墻拱衛的伊甸園，性騷擾已成校園里不可小覷的現象。

美國學者們經過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持續不懈的研討和努力，對性騷擾的含義和形式基本達成共識，性騷擾是指不受歡迎的性行為和性要求。高等教育中的性騷擾是指在大學和學院的學術和招聘中將性作為交換條件，或者造成敵視、脅迫或侵犯性的學術和工作環境的不當行為。在教育項目或活動中加害人使用語言、非語言和身體方面的性行為對受害人施加持續廣泛的不良影響。性騷擾迫使教師和學生失去工作、研究和教育的機會，有證據表明，性騷擾能夠對女性造成嚴重的身心傷害。性騷擾受害者既包括女性，也包括男性，但主要是女性學生或教職工。

針對高等教育階段性騷擾的實證調查始于20世紀80年代。雖然這些早期調查數量有限，但足以說明在美國大學校園性騷擾問題的嚴峻性和多發性。一項對密歇根州立大學女生的抽樣調查結果顯示：在笑話、身體接觸、性交易、性侵害四種性騷擾方式中，478位受訪者中有25%的人回答至少經歷過一種形式的性騷擾。哈佛大學的一項研究顯示：在哈佛，有32%獲得終身聘任的女教師，49%未獲得終身聘任的女教師，41%女研究生，34%女本科生經歷過肢體或語言的性騷擾。一項針對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269名隨機抽樣的女本科生的調查中，有30%的受訪者至少受過男教師的一次騷擾。

近年來，關于大學校園性騷擾的調查越來越多，其中規模和影響較大的是2007年由美國司法部下屬的國家司法研究所（National Institute of Justice）實施的一項專門調查。該調查的主要目的是對大學生遭受性侵害的主要形式、特點進行分類和報告，為建立防范機制提供有價值的信息。調查通過網絡隨機抽樣的方式進行，共調查了6800名本科生。結果顯示：女大學生是受侵犯風險較高的群體。13.7%的女生在入學以后，遭受過至少一種形式的性侵害，其中，4.7%受到身體上的暴力侵犯。在人口統計學特征上，種族和民族的差異不明顯，而年級與性侵害風險高度相關：一年級和二年級學生與三年級和四年級學生相比，受性侵害的風險大得多。但只有極少數受害人報告說她們對加害人采取行動，如發起民權訴訟、刑事訴訟，要求校方嚴懲加害人。

大學校園的性騷擾問題引起美國人權組織以及高等教育組織的密切關注。如美國大學教授聯合會（AAUP）在1995年和2012年，分別就大學的性騷擾和性侵害問題發布了正式聲明：“大學的教學自由和學習自由密不可分，大學有責任維系一個安全、友好的學習環境。性騷擾有違大學的行為準則，大學管理者有責任確立恰當的道德標準并建立校內防范和處理機制。而教師在發現學生舉止異常后，有責任鼓勵他們說出實情，并提供力所能及的指導和幫助。”

美國政府對大學校園性騷擾和性侵害泛濫現象也做出正面回應。2014年初，奧巴馬總統就美國大學校園安全問題發表講話：“在美國大學校園里，5名女性中，大約有1名遭受過性侵害。我們必須采取行動，為受害人提供幫助，讓美國人民感到安全，保證美國夢的實現。”其中引用的數據即出自2007年國家司法研究所的專項調查。奧巴馬在講話后即簽署備忘錄，并成立了由司法部長、教育部長等政府官員參與的反性暴力專門工作組。美國司法部與大學合作進行校園調查，學生可以輕易獲取這些調查結果的信息。政府的網站向學生們解釋他們的權利，并告知他們如何申訴。這將有助于受害學生克服煩瑣的法律概念和條文，直接向負責的專業人士求助。

二、大學和學院的行動

大學校園性騷擾與性侵害研究和防范的難點之一是隱瞞不報者太多。調查表明，大多數女性都反感性騷擾，但只有極少數人通過正式的途徑解決這個問題。大部分女性不會起訴，只是向家人或好友傾訴。受害者隱瞞不報的原因很多：有的受害者是因為熟人作案；有的受害者只顧著后悔自責；有的受害者擔心受到報復；有的受害者則是不知道如何走學校的調查和處理程序。

美國卡內基教學促進委員會在一項針對美國大學校園存在的不文明行為的調查中，超過60%的研究型和博士學位授予型大學的校長認為性騷擾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卡內基教學促進委員會呼吁每所大學和學院必須采取政策措施，消除性騷擾現象。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美國許多大學采取了一些具體的措施，如為女生提供免費的自衛課程，成立學生護送巡邏隊。少數先知先覺的大學嘗試建立防范性騷擾的機制。如1980年，密歇根大學成立了一個專門工作組，研究如何防范及處理校園的性騷擾問題。專門工作組還建立了一個工作坊播放錄像帶，模擬性騷擾的復雜性、多元性和不確定性。在專業人員的幫助下，參加工作坊的教師、學生和雇員了解到什么是性騷擾，學校的性騷擾政策是什么，遇到性騷擾時應該如何處置。

2000年后，在聯邦政府的敦促以及社會團體的壓力下，美國的大學和學院紛紛建立、完善防范性騷擾和性侵害的制度體系。霍布森（Charles J.Hobson）等學者的調查顯示：97%的大學都有正式的反性騷擾政策；90%的大學能就學生反映的性騷擾問題進行內部調查；美國的大學和學院嘗試通過多種有效途徑和策略以應對和解決校園性騷擾的問題。以美國西北大學為例，西北大學頒布了專門的《性騷擾政策》以及附加的說明和指南：“西北大學遵循自由探究、自由表達的原則，但歧視和騷擾行為既不在本政策保護范圍內，也不屬于學術自由的范疇。大學的所有員工都有責任創造一個沒有歧視和騷擾的工作、學習和生活環境。所有與該政策描述相符的性騷擾行為都應該立即、徹底地得到調查。對違反性騷擾政策的投訴要慎重處理。如果性別歧視或性騷擾的投訴屬實，那么就要立即采取糾正行為，根據學校的程序，將肇事人進行隔離。學校禁止對投訴人、相關證人、調查人的任何報復行為。”

三、加州大學的個案

大學校園性騷擾可能發生在學生之間、教職工之間，而最常見的是發生在男教師和女學生之間。師生關系如處理不當，容易造成性騷擾，給當事人以及學校聲譽帶來巨大負面影響。因此，如何防范師生間的性騷擾成為每個大學和學院的工作重點。

加州大學是美國公立大學中的翹楚，也是美國較早關注性騷擾問題并進行防范的大學之一，但該校教師對學生的性騷擾事件屢禁不絕。2002年11月，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法學院院長德威爾（John Dwyer）宣布辭去行政職務及教職，原因是性騷擾了法學院的一名學生。2000年12月德威爾和學生參加完一個社會活動之后，讓一名女生搭車回其宿舍，在該女生宿醉的情況下，對其進行了性侵害。該生當時由于準備律師考試，沒有追究，后來她意識到，如果她對此事秘而不宣，那么院長就有可能傷害更多的學生。2002年5月，該生在畢業后，即向學校申訴。校方著手調查，發現德威爾一直與女生進行約會。學校的調查一直持續至德威爾主動請辭。

德威爾事件也促使加州大學加快了建立完善的反性侵害和性騷擾政策體系的步伐。2003年7月加州大學修訂的《教師行為準則》規定：“健康的師生關系是實現大學教育目標的基礎。師生關系主要取決于教師，教師是負有權威和責任的指導者、教育者與評價者。教師和學生之間不平等的權力關系強化了在師生關系中學生順從的特點。教師與學生之間的教育關系應免受與大學目標和理念不相符的力量或活動的影響。教師在任何時候對學生都負有學術責任，師生間的浪漫關系或性關系，無論是否雙方情愿，都是不當的，這種不當關系破壞了正常的教育過程。”

加州大學從師生權力的不平等性出發，否定了師生間親密關系的正當性，明文禁止師生戀。2010年加州大學最新修訂的《教師行為準則》第二部分的第6條和第7條有關“教師的不當行為”中規定：教師對學生負有學術責任，不得與學生發生浪漫或性的關系。該準則的第三部分是關于對教師違規行為的處理程序，突出了程序正義。加州大學《教師行為準則及處罰管理條例》詳細規定了對教師不當行為的處罰方式：視情節輕重，分為書面檢查、降低薪水、降級、停職、不授予榮退教授或縮短其期限、解聘。解聘是對一個失德教師最為嚴厲的處罰措施。

加州大學《教師行為準則》對教師形成較為有效的約束，但對涉及學生之間的性騷擾事件處理還是處于盲區。2014年1月，31位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在校生和畢業生向聯邦法院提起兩起訴訟，聲稱大學管理者未對性侵害事件進行調查。其中，伯克利的女生蘇菲（Sofie Karasek）勇敢地站出來述說她的遭遇。2012年2月還是大一新生的蘇菲在一次校外活動中與許多人同宿一室，某學生組織的干部用手撫摸她的身體，這導致她思想混亂，性格大變。后來，蘇菲和其他三名受害女生向學校舉報，但校方不予理會，直到那名男生順利畢業。于是受害女生們在全美學生聯盟的幫助下，依據《克萊瑞法案》，向聯邦教育部提出了控訴。訴訟人認為加州大學管理者許多年來對受害者不聞不問，沒有告知他們的權利。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每年大約有500起性騷擾與性侵害事件，但以2013年度為例，對當事人進行處罰的卻只有兩起。性騷擾問題被長期忽略，讓很多人誤以為這個問題不存在。針對懲罰性騷擾行為政策的缺失，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學生發表了改進的建議聲明。

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學生提起訴訟之后的一個月，即2014年2月，加州大學正式頒布《反性騷擾和性暴力政策》。這項新政也是對奧巴馬總統在2013年簽署的《反女性暴力授權法案》（Violence Against Women Reauthorization Act）的回應，該法案授權大學和學院為遭受性暴力的女性提供各種幫扶措施。加州大學這項新政對學校成員間的不當關系做了警示：“盡管學校社區成員間的浪漫關系始于兩相情愿，但有可能發展為引起性騷擾或性暴力指控的情形。”加州大學的新政策要點包括：（1）受害者有權得知侵害者會得到什么相應的懲罰；（2）大學必須報告校園內及學校周邊地區的性騷擾事件，包括對性別及性取向的歧視；（3）大學有責任對師生員工進行有關避免性騷擾的培訓。

四、師生戀：零容忍還是寬容以待

大學在制定防范性騷擾政策的過程中繞不開的一個難點是：性騷擾和自愿的親密關系之間有時較難區分。在自愿發生的親密關系中，最常見的是師生戀，而由師生戀演變成的性騷擾事件屢見不鮮。20世紀80年代中期，美國教育委員會（ACE）發表了一個報告，呼吁大學和學院必須制定反性騷擾的政策，履行道德和法律義務。當時，依阿華大學做出積極回應：教師不得與其教授或指導的學生發生任何親密關系。這項政策由該校平權法案辦公室負責執行，該辦公室努力通過非正式的途徑解決申訴的問題，一旦調解無效，學校將會啟動正式調查程序。對違規教師的處罰，輕則道歉，重則開除。

20世紀90年代中期之后，美國越來越多的大學和學院對師生戀采取“零容忍”政策。每個學校的政策具體有異：有強制性的，也有建議性的；有指向所有學生的，也有僅針對教師指導的學生的。其中最為知名的就是加州大學總校于2003年7月出臺的規定，禁止大學教師與在讀的學生，尤其是選修其課程學習的學生發生任何性關系，教師對學生只負有學術責任。師生戀被禁止，即使雙方自愿也不行。這一禁令在加州大學九所分校都有效。加州以及更多州的大學開始禁止師生之間發生親密關系。在過去十幾年間，美國有幾十所大學，主要是公立研究型大學，如依阿華州立大學、密歇根大學，還有私立的耶魯大學、雪城大學等也相繼通過了類似的明文規定，一旦學生選擇教師的課程進行學習，師生之間就不能發生親密的關系，以此來保護學生不受傷害，維護學校的聲譽，保證學校和教師免受潛在的指控。

這些大學都發生過一些因師生戀導致的糾紛，被媒體曝光，讓學校處境難堪，因而大學管理層采取了先發制人的措施。如威廉瑪麗學院出臺規定禁止師生戀，起因就是一個講師和他已婚學生的戀情被雜志曝光。于是該校規定禁止師生發生親密關系，禁止教師與所有本科生以及自己指導的研究生有親密接觸。另一些大學雖沒有發生類似糾紛，但出于防微杜漸的考慮制定禁令，以維護學校的清譽。如杜克大學在諸多案例的影響下采取規定，阻止教師和他們指導的學生約會。那些不遵守規定的教師會被取消指導學生的資格。

但美國高等教育界就“師生戀是否應禁”存在不同的立場與看法。贊成禁止師生戀的陣營，如女權主義者認為師生戀是一種不平等的關系，存在支配與被支配的權力關系，易將性作為一種等價交換條件。依阿華大學心理學教授斯坦姆勒（Virginia Lee Stamler）與斯通（Gerald L.Stone）在合作的著作《師生的性問題》中認為，教師與學生之間的親密關系不可能做到真正的“雙方自愿”，師生戀破壞了教育環境，對學生也有害無益。

反對禁止師生戀政策的陣營，則從人權的角度出發，擔心權力濫用將侵犯到個人的權利和隱私。美國性政策與性別問題研究專家、西北大學教授勞拉·吉普妮斯（Laura Kipnis）著文稱，試圖通過組織所制定的呆板規定來校正這種不平等的師生關系，也是一種對權力的濫用。在禁止師生戀之后，學生的弱勢地位不是降低了，而是更強化了。學生成為異常敏感的群體，大學教師們不再有出格的言行，甚至連玩笑都不敢開，教室變成了溫室。吉普妮斯認為師生戀也有積極意義：學生們通過與教師的交往，增長了社會經驗，有利于他們適應畢業后的社會生活。另外，不排除師生戀也有修成正果的。

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心理學教授艾布拉姆森（Paul R.Abramson）支持反性騷擾政策，但反對禁止師生戀。他在《象牙塔里的浪漫》一書中對哪些是屬于神圣不可侵犯的私人生活領域進行了思考。他認為愛情就像言論自由、宗教信仰自由一樣，當事人有自由選擇的權利。大學生已經成人，不需要再受管束，只要師生雙方關系是自愿的，大學無權干預教師和學生的正當權利。艾布拉姆森對20多所美國研究型大學的相關政策進行了比較研究，他發現大學出臺政策禁止師生戀，主要原因是不想吃官司，是為了防止教師濫用權利，這也是大學管理者不可告人的動機。

基于上述反對者的觀點，大學禁止師生戀的政策可能過于理想化和簡單化了。單純禁止師生戀不僅有干預成人個體生活之嫌，《教育法修正案》等相關法律也沒有賦予大學這項特殊權力。所以，目前美國更多的大學和學院對待師生戀的態度是既不鼓勵，也不禁止。教師可以和學生談戀愛，但絕不能騷擾他們。這些大學也制定了具體的行為規則，禁止教師開一些不適合的玩笑。美國的大學管理者們不得不在保護成人權利和干預成人個體生活之間尋找一種關系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