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之國——波德萊爾《遨游》的主題批評

摘要：波德菜爾的作品多以沉重陰郁為基調，但他的詩歌《遨游》卻描述了一個可愛的世界，流露出幸福的感覺，引得不少讀者想要對詩人創作時的心理狀態一探究竟。運用主題批評法解構作品表層系統，從視覺、觸覺和味覺三方面著眼，重組全詩意象，重構深層系統，可以發現詩人并非改變風格，也并未扭轉內心之頹敗，而只是在理想與現實中搖擺而已。

關鍵詞：波德萊爾；《遨游》；主題批評；矛盾

中圖分類號：1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604（2015）01--0069-05

作為象征主義的先驅，夏爾·皮埃爾·波德萊爾（ CHarle Pierrc Baudelaire）擅于通過描繪意象的方式抒發情感。他總能利用豐富而奇特的想象力，描繪出各種各樣的意象，從而創造出一種富于象征性的意境。他的詩歌如同一幅內容豐富的畫作，畫中的每一個元素都被寄予了情感，所有的元素組合在一起反映出詩人創作時的內心世界。波德萊爾的詩歌有著極強的“代入感”，因為他所描繪的意象與人的感官密切相關。他相信人們能夠利用“通感”產生聯想，將詩歌中所有與聽覺、味覺、視覺等有關的意象整合起來，達到對作品的完整、立體、生動的理解。正如日內瓦學派文學評論家馬塞爾·萊蒙（ Marcel Raymond）所說：“波德萊爾的主要貢獻之一，就是作為一個孤獨的漫游者潛入到或美或丑的大街小巷，華屋斗室中，向他們打開心扉，完成‘靈魂的神圣出賣’，達到‘包羅萬象的交流’的高度：主體與客體交融無礙。”

在波德萊爾的代表作《惡之花》中，不少作品以暗沉為基調，字里行間中充斥著“腐肉…污水”“蝙蝠”等黑暗的意象，給人壓抑絕望之感。但其中的《遨游》一詩卻一改其陰暗的風格，以明快的語者描繪了一幅理想世界的圖景。詩人在創作這首詩歌的時候是怎樣的心理狀態呢？本文將利用主題批評法.解構詩歌表層結構，利用其意象的重新整合，構建新的深層結構，從而了解詩人創作當下的內心世界。在接下來的部分，我們將首先簡單地介紹作為理論背景的“主題學批評”；在文章的主題分析部分，我們將利用主題學批評的理論框架分析波德萊爾的《遨游》一詩。

一、理論框架

主題批評法（或豐題學批評法）大約產生于20世紀40年代，它主張將隱藏在作品深處的“主題”挖掘出來，通過相互聯通的豐題了解作者創作當下的心理，進而更好地理解文本。與此前盛行的結構主義批評法不同，主題學批評法注重對文本內容而非文本形式的批評，其重要概念“主題”或“意象”也是基于文本內容的歸納和抽象。主題學批評的開創者是哲學家、文學批評家加斯東·巴什拉爾（Gaston Bachcelard），他率先將”意象”納入批評的范圍，提出“意象”不是零碎的片斷，而是“完整的主題，它匯聚來自不同意義的各種現象”。巴什拉爾認為“意象”可以回溯言語和想象的起源，同時又表達“聚集在事物內部的情感空間”，具有引導讀者重新認識作者內心世界的重要作用。他的《火的精神分析》《水與夢》《大氣與夢》《土地與意愿之幻想》等代表作將水、火、土、氣看作文學作品中的四大基本元素。這四大元素不是自然世界中的元素，而是文學作品中的“意象”。

巴什拉爾的學生讓·皮埃爾·里夏爾（Jean Pierre Richard）繼承了他的主題批評原則，致力于關注文本內容，通過隱藏于文本表面之后的“主題”研究作者的內心世界。里夏爾對主題批評法進行了深入和細化，他的批評步驟可以概括為：首先，從作品的表面內容人手，發現反復出現的子題cmotif）.然后按照相近的意義將作品中的子題進行分類，在此過程中，若干個意義相近的子題抽象出一個共同義素，即主題（theme）；在確定了文本中的主題之后.一方面分析各個主題與子題的關系.另一方面將若干主題聯系起來，形成作品的深層網絡系統，分析作者的情感世界。里夏爾認為，抽象的主題以具象的子題為載體，在文本中反復出現.體現了作者深層的心理活動。在《馬拉梅的想象世界》（L'Uuives imag，inczire de Mallarme的序言中，里夏爾說到，一部作品中的重大主題形成作品的無形的框架，大概它們能給我們提供打開內部組織的鑰匙；這些主題在作品中最常得到發揮，以一種可視見，不同尋常的頻率反復出現在作品中，在此處或彼處的重復出現表現一種縈繞在作者腦際的念頭。

子題經過匯編整合后形成不同的主題。在同一作者的作品中可能會發現同一個主題，也可能出現多個對立的主題。主題批評學認為相悖的主題也是辯證的主題，主題學的研究是在悖論中建立并達到一個平衡的。這一情形在《遨游》一詩中得到了體現：從視覺、觸覺和味覺三個方面著眼，讀者都會發現隱藏于詩句之中的三對矛盾的主題。因此，我們選擇主題學批評法分析《遨游》的原因有二：首先，主題批評法注重意象的發掘、分析與重組，而波德萊爾的《遨游》-詩又有著豐富的來自視覺、聽覺、觸覺等方面的意象。其次，《遨游》一詩中出現的意象在感官上體現出矛盾對立的特點，如果不利用主題批評法對其進行重組，找出統一的主題，對單個意象的分析便是分散的、凌亂的.對我們探索作者內心情感世界毫無益處。

在接下來的部分，我們將運用主題學批評法解析《遨游》一詩，討論詩中三對互相對立的主題是怎樣達到統一與平衡的。

二、波德萊爾《邀游》的主題分析

《遨游》原詩全文及翻譯如下

L'invitation au voyage

遨游

Mon enfant， ma soeur.

孩子，好妹妹，

Songe a la douceur

想想多甜美！

D'aller la-bas vivre ensemblei

到那邊共同生活。

Aimer a loisir，

相愛多逍遙，

Aimer et mourir

到白頭偕老，

Au pays qui te ressemble！

在與你相像之國！

Les soleils mouilles

潮濕的光線，

De ces ciels brouilles

幽暗的陰天，

Pour mon esprit ont les charmes

對我心靈魅力多

si mvsterieux

像你的邪眼，

De tes traitres veux，

神秘又陰險，

Brillanta travers leurs larmes.

透過淚水在閃爍。

La， tout n'est qu'ordre et beaute，

那里，只有美、秩序，

Luxe. calme et volupte.

奢華、寧靜和樂趣。

Des meubles luisants.

家具在閃光，

Polis par les ans.

被歲月磨光，

Decoreraient notre chambre；

將裝點我們房間；

Les plus rares fleurs

罕見的鮮花.

Melzint leurs odeurs

將馥郁混雜

AIIX vagues senteurs de l'ambre，

在龍涎香的清淡；

Ies riches plafonds.

華麗的屋頂，

les miroirs profonds，

深邃的明鏡，

Ia sdlendeur orientale，

東方風格的明艷，

TOul y parlerait

都避人耳目，

a l'ame en secret

對心靈說出

Sa doucc langue natale.

故鄉的可愛語言。

Ia. tout n'est qu'ordre et beaute，

那里，只有美、秩序、

luxe. calme et volupte.

奢華、寧靜和樂趣。

Vois sur ces canaux

看那些船

Dormir ces vaisseaux

沉睡運河畔，

Dont l'humeur est vagabonde；

它們性格愛流浪；

c'est pour assouvir

正是為成全

Ton moindre desir

你小小心愿.

Qu'ils viennent du bout du monde.

它們才來自遠方。

Les soleils couchants

夕陽給田地、

Revetent les champs，

運河和城市

LeS canauX.1a ville entiere，

披上紫紅和金黃

D'hvacinthe et d'or；

這五彩衣服；

Le monde s'endort

世界已睡熟，

Dans une chaude lumiere.

沐浴著火熱光芒。

La， tout n'est qu'ordre et beaute，

那里，只有美、秩序、

Luxe. calme et volupte.

奢華、寧靜和樂趣。整首詩的字里行間都包含著與人的感官---如視覺、觸覺和味覺----密切相關的意象。然而，在接下來的分析中我們將發現，從每種感覺著眼觀察，都有兩個相互對立的主題。我們將通過整合詩歌中的子題，即意象，具體分析分別存在于視覺、觸覺和味覺中的矛盾主題。

（一）視覺：模糊與明亮

1.模糊。詩人邀請他的愛人同他一起去一個只有“美、秩序、奢華、寧靜和樂趣”的理想世界，但這個世界并不像他想象般完美。天空不是明亮的，而是昏暗的（“潮濕的光線，幽暗的陰天”）。與霧氣混合后的光線變得潮濕、朦朧，給人以迷惑和消沉的感覺。在霧蒙蒙的天空下，世界是陰暗的、渾濁的、灰色的。一切都顯得模糊而神秘，甚至連愛人的眼睛，也是神秘莫測的。“像你的邪眼，神秘又陰險，透過淚水在閃爍”，透露了一份搖擺不定的愛，讓詩人感到憂愁和痛苦。然而，既然愛人的眼睛揭露了她的背叛（原文中的traitre yeuX直譯為“背叛的眼睛”），為何眼中會有淚水呢？是不是她感到了悔恨，抑或是有難以啟齒的秘密呢？詩人對此不得而知。因此，情人的心思的對他而言，也是模糊的、不明確的。

此外，在華美的房間里，龍涎香的味道時有時無（vagues senteurs， de I'ambre中vague（'意為“模糊的，不明確的”），那模糊的香味在房間里短暫停留后很快就消失了，好像幸福一般稍縱即逝。，房間里似乎還回蕩著熟悉的鄉音，但這鄉音也是輕微和模糊的（Sa douce langue natale中，douce（有“輕微，柔和”之意），也許它并不是通過耳朵感知到的，而是來自內心深處。

2.明亮。如果說光線的模糊、天空的昏暗、龍涎香似有似無的香味和情人飄忽不定的愛意讓：人感到失望，那么明亮的事物則給人以希望。詩中提到的許多房間里的陳設都具有明亮、輝煌的特點。首先，經過歲月的擦拭，家具明亮光滑，顯得既古樸又華美。而奇花異草的香味又加重了房間的奢華。“華麗的屋頂”“深邃的明鏡”則是“東方風格的明艷”的重要因素。置身于這樣的環境，誰不感到溫暖舒適呢？在室外，夕陽的余暉籠罩著田地，大地一片金光燦爛。不光是田地，運河和城市都”披上了紫紅和金黃的外衣”。“紫紅”和“金黃”都屬于暖色系，在視覺上給人們熱烈、輝煌的感覺。

通過分析和整合全詩意象，我們發現在視覺方面存在著一對對立的主題：模糊和明亮。接下來我們繼續分析觸覺和味覺上的矛盾的主題。

（二）觸覺：寒冷與溫暖

1.寒冷。首先，“潮濕的光線”容易使人感到寒冷潮濕。我們都有這樣的經驗，在黃昏之時（從“夕陽”可見已是黃昏），溫度越來越低，即使太陽還未完全消失，仍會感到陣陣涼意。“幽暗的陰天”也象征著天氣的陰冷。此時，運河上的船只正要遠航.而灰暗的天空似乎預示著風暴，船只未知的前程使人擔憂，甚至恐懼，更加深了寒冷的感覺。另外，愛人那“神秘又陰險”的“邪眼”使得寒意更加明顯。可以想象，看到這個要與自己共赴理想世界的女人背叛的眼睛，詩人不覺一股涼意涌上心頭。

2.溫暖。如果說“背叛的雙眼”是冷漠的，眼中的淚水卻是溫暖的。一方面，這淚水說明情人對詩人的愛余溫尚存。若不是還愛著詩人，眼中怎么會有淚水呢？另一方面，這淚水也讓詩人回憶起昔日的溫情。也許是為了尋找更多的慰藉，詩人在他的理想世界中創造了更多溫暖的意象：“古樸的家具”“華麗的屋頂”“深邃的明鏡”象征著東方風格的艷麗和奢華，使置身其中的人感到溫暖。此外，“甜美的鄉音”對一個漂泊遠方的游子來說，無疑是心頭的一股暖流。因此“鄉音”也是構成“溫暖”這一主題的因素之一。除了室內陳設，一些自然景觀也被詩人賦予了溫暖的特點：夕陽的光芒是金色的.給人溫暖的感覺。“夕陽給田地、運河和城市披上紫紅和金黃這五彩衣服”就如同母親將世界萬物擁入懷抱，令人感到溫暖、安祥。就如同詩歌結尾所說：“世界已熟睡，沐浴著火熱光芒。”

（三）味覺：苦澀與甜蜜

1.苦澀。在詩的第一句，詩人叫愛人想象甜蜜的生活（“好孩子，好妹妹，想想多甜美。”）但他接下來卻列舉了一系列苦澀的意象：“潮濕的光線…幽暗的陰天”“你的邪眼”“淚水”。“潮濕的光線”和“幽暗的陰天”象征著灰暗和失望，揭示了詩人內心的苦悶。愛人“背叛的雙眼”也與這一苦悶相呼應，也許這正是詩人感到苦澀的根本原因。此外，“淚水”的味道也是苦澀的。而愛人流下“淚水”的原因如我們在第一部分所分析的，是因為品嘗到了悔恨的苦澀。

2.甜蜜。在嘗到苦澀的滋味后，詩人創造了許多甜蜜的意象來平復失望和自我安慰。在這個甜蜜的世界里，“罕見的鮮花”的馥郁與“龍涎香的清淡”混雜，使人仿佛置身于一個美麗的花園，空氣中彌漫著花和蜜的香味。此外，故鄉的語言也是甜蜜的，她似乎喚起了童年的美好回憶和故鄉的幸福生活。

此外，自然景觀也與“甜蜜”這一主題相照應。比如：船只“沉睡”在運河畔，世界“熟睡”在火熱光芒之中。相繼出現的“沉睡”和“熟睡”兩個動詞表現了沉浸于睡眼和甜蜜夢鄉的寧靜安詳：運河里蕩著陣陣清波，如同嬰兒的搖籃輕輕晃動。人們很自然地聯想到這樣一幅甜蜜畫面：慈祥的母親輕輕推著搖籃，輕聲哼唱著搖籃曲，哄嬰兒入睡。此外，夕陽的光芒也與“甜蜜”相關，因為“金色”也是蜜糖的顏色。“沐浴”著金色光芒入睡怎能不擁有蜜糖般甜美的夢呢。

三、結 論

主題批評法旨在通過解構表層系統，重建深層系統。本文在對《遨游》一詩的意象進行重組后，從視覺、觸覺、味覺三個方面重建了深層結構，發現了存在于深層結構中的三對矛盾的主題：即模糊與明亮，寒冷與溫暖，苦澀與甜蜜。這三對矛盾的出現說明波德萊爾在創作詩歌時并非拋開一切、完全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中，現實的缺憾和絕望仍然在潛意識里影響著他，以至于在構建一個完美世界的時候，他所描繪的意象也透露出灰暗的一面，使人產生模糊、寒冷、苦澀的消極情感。而三對主題的對立也揭示出詩人內心的矛盾，那便是對現實世界的絕望與對夢想王國的遐想。《遨游》中的第一段詩句就很好地印證了這一點：“好孩子，好妹妹，……到那邊共同生活，……在與你相像之國。”一個國家如何與一個女人相像呢？在上文的分析中我們不難找到答案，二者的相同點便是“矛盾”：這個想象之國充滿了互相矛盾的意象，就像詩人的情人深陷愛與背叛的矛盾一樣。

總之，《遨游》表面上描繪了一個可愛的理想世界，但夢想與現實的矛盾深深植根于詩人的內心，使他描繪的意象體現出矛盾、對立的主題。這種外部世界與內部世界的融合亦被文學評論家稱作是詩人的使命：“人處在兩個世界之中，正在它們的連接點上，詩人的使命則是克服這種二元性，或至少是在他自己身上培育這種內部與外部之間的形而上認同，這種‘應和’，這種在‘混沌深邃的統一體中’的最終融合從而力圖克服這種二元性。”通過對《遨游》一詩的分析，我們見證了波德萊爾對連接內外兩個世界這一使命的完美履行，這也正是他的偉大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