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業協會評選“紅黑榜”的全過程應該嚴格執行相關法律法規的要求,否則“即使出發點是好的,也極有可能飽受詬病”。
2015年4月8日,在皖西南小城安慶市樅陽縣,一場“離奇”的官司正在當地法院上演。
庭審中“唇槍舌劍”的被告和原告分別是中國蜂產品協會(以下簡稱“中國蜂協”)和作為中國蜂協個人會員的樅陽縣高生源蜂業有限公司負責人王高生。會員狀告行業協會,實為罕見,本應是“一家人’的協會和會員之間究竟發生了怎樣的糾紛,以至于要對簿公堂?
據王高生介紹,去年底,中國蜂協在其官網上公布了一批“摻雜使假”蜂蜜的名單,自家生產的枇杷蜜因被檢測出“甜菜糖漿”赫然在列。吊詭的是,隨后合肥國家農副加工食品質量監督檢驗中心對產品的復檢結果則顯示,產品完全符合《食品國家標準一蜂蜜》(以下簡稱“國標”)中的指標。
“中國蜂協檢測依據不是國標,而是針對出口企業制定的《出口蜂蜜和蜂王漿加工技術規范》,其‘抽檢’的過程更是違規操作。”4月23日,雖然距事發已過去近半年之久,但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王高生依然情緒激動。
作為回應,4月26日,中國蜂協副秘書長孫國峰接受記者電話采訪時表示,高生源蜂業網售的枇杷蜜根本不是“蜂蜜”,而是一種“蜂蜜制品”,依據國標對“蜂蜜”的定義,其添加“甜菜糖漿”的行為就是一種“摻雜使假”。
“曝光”背后
2015年江淮大地的“花期”較往年要長許多,這對以“采蜜”為生的蜂蜜企業來說本應是收獲的季節。但安徽省樅陽縣高生源蜂業有限公司負責人王高生卻一籌莫展。
“今年的銷售業績較去年同期萎縮了8成以上!”談及慘淡業績,老王情緒激動,也很無奈,在他看來,營業額驟降并非企業經營不善,而是緣于去年底中國蜂協的一則通報。
2014年12月9日,中國蜂協在其官方網站上刊登了“關于2014年網售蜂蜜抽檢結果的通報”。通報中稱,在送往秦皇島出入境檢驗檢疫局檢驗檢疫技術中心(下稱“秦皇島檢驗檢疫中心”)的28批次網售蜂蜜中,發現共有13批次存在“摻假”行為,其中高生源蜂業2014年7月20日生產的枇杷蜜“榜上有名”,通報中指明其“摻假項目”為“甜菜糖漿”。
在得知自家的枇杷蜜被“評”上黑榜后,王高生懵了,他的第一反應是“這是個誤會”。他透露,企業對產品質量把控極為嚴格,在當地工商、質監等部門的歷次抽樣調查中,從未發現過問題。更讓王高生感到詫異的是,蜂蜜中是否含有糖漿并不是國標中的檢測項目,“憑什么說含有糖漿就是‘摻雜使假’呢?”
記者實地調查中了解到,高生源蜂蜜在當地的口碑甚好,王高生本人從事養蜂工作超過30個年頭,帶領高生源蜂業從一個小作坊逐步發展成為年產值1200萬元的專業公司,除了企業家的身份外,王高生亦是樅陽縣蜜蜂科學研究所所長和樅陽縣蜜蜂研究協會會長。
“一時間,滿城風雨,消息的傳播速度和范圍遠遠超過我們想象!”王高生的二女兒,在公司專門負責網購業務的王夏告訴記者,高生源蜂蜜“摻假”的消息在樅陽迅速蔓延,一些當地消費者氣沖沖上門“討要說法”,而網購過其產品的網民也言辭激烈地留言客服,質疑公司的“摻假”行為。
12月10日,樅陽縣市場監督管理局抽樣高生源蜂業11月28號生產的枇杷蜜送往位于合肥的國家農副加工食品質量監督檢驗中心檢測。12月31日,檢驗報告出爐,報告顯示,送檢的枇杷蜜中“果糖和葡萄糖含量”、“蔗糖含量”以及“鋅含量”等檢測項目符合《食品安全國家標準》中的指標。
“這樣的檢測結果,在我的意料之中!”然而,出乎老王意料的是,盡管在實體店和天貓商城發布了相關聲明,中國蜂協的“黑榜”也已撤下,但“曝光”的余威依然在發酵,高生源蜂業的營業額一路狂跌。
“1月份網上銷售額為7萬元,2月份更是只有可憐的5萬元,而往年同期能夠達到27萬元左右。”王高生表示,與線上銷售相比,實體店的批零售業務更是慘淡,幾近停滯。“感覺苦心經營多年積攢的聲譽和業績毀于一旦”。如今的王高生,除了每天開車帶著蜂箱采蜜之外,幾乎把全部的時間都花在拜訪客戶上,力爭挽回一些客流。
今年初,手握權威部門檢驗報告的王高生與中國蜂協取得聯系,反映產品并不存在“摻假”問題,要求公開道歉,并賠償經濟損失。
但協會相關負責人以“中國蜂協的檢測符合相關技術標準”、“協會有權力披露行業中的不法行為”、“企業業績下滑與此次‘曝光’沒有直接聯系”為由拒絕了王高生的訴求,無奈之下2015年2月,王高生以“網絡侵權”為由,一紙訴狀將中國蜂協告上了法庭,要求對方消除負面影響,恢復名譽,并索賠經濟損失20萬元。
“摻假”爭議
4月8日,樅陽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了此案,王高生告訴記者,庭審上,雙方圍繞高生源生產的蜂蜜是否“摻假”,中國蜂協的抽檢行為是否合法等爭議展開了激烈辯論。
“秦皇島檢驗檢疫中心的檢測依據是《出口蜂蜜和蜂王漿加工技術規范》,是針對個別出口企業特定需求自定的檢測項目,并不是《食品安全國家標準》。”王高生表示,在食品生產領域,國標是唯一強制性標準,而自家產品符合國標相關指標,即可認定為合格品。
王高生告訴記者,蜂蜜中含有糖漿成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冬季蜜蜂無蜜可采的時候,蜂農就會給蜜蜂喂食糖漿以維持其生存,這就可能導致來年蜜蜂產出的蜂蜜中含有糖漿的成分。
“高生源蜂業生產的枇杷蜜壓根就不是‘蜂蜜’,而是一種‘蜂蜜制品’,如果按照國標中對‘蜂蜜’定義,其添加人工制品的行為就是‘摻雜使假’。”4月26日,中國蜂協副秘書長孫國峰在接受本刊記者電話采訪時解釋到,國標中對蜂蜜的定義為“蜜蜂采集植物的花蜜,分泌物或蜜露,與自身分泌物混合后,經充分釀造而成的天然甜物質”,而在高生源蜂業生產的枇杷蜜中,檢測出人工制品一甜菜糖漿含量超過5%,與國標對“蜂蜜”的定義相悖。
“國標中并無糖漿檢測這一項次,所以認定蜂蜜中是否摻雜了其他成分必須采用其他檢測方法。”孫國峰透露,樅陽縣市場監督管理局送檢的樣品中只檢測了蜂蜜的理化指標,而國標中對蜂蜜微生物限量、農藥殘留限量等項目都沒有檢測,“這樣的結果不能說明其產品就是合格的蜂蜜”。
孫國峰同時表示,高生源生產的枇杷蜜在天貓上售價為9.9元一瓶(500克,包郵),而根據中國蜂協的統計數據,2014年枇杷蜜原材料的收購價格為每噸2萬元,即每500克10元。蜂蜜生產過程中還有損耗、人員成本、銷售成本、運費等費用,“難道企業天天在虧本銷售?”
除了對枇杷蜜中含有糖漿是否屬于“摻假行為”存有異議外,在庭審上,王高生對中國蜂協是否有抽檢產品的資格也提出了質疑,“根據《產品質量監督抽查管理辦法》,抽查主體應是承擔監督抽查的部門或是檢驗機構,中國蜂協沒有這樣的權力!”
王高生氣憤地告訴記者,此次抽樣調查中,中國蜂協非現場抽檢、只購買一瓶枇杷蜜產品進行檢測、未留存檢驗樣品、拆封后重新包裝送檢、沒有給企業復檢權等行為都違背相關法律法規的要求。
對此,孫國峰表示,拆封后重新包裝送檢是業內普遍實行的“盲樣檢測”,能夠有效避免檢測人員受到品牌或者其他因素干擾而導致檢測結果有悖客觀事實。而對只購買一瓶樣品,并且沒有留存的行為,他直言“因為抽檢品牌過多,協會經費有限”。
“我們并非沒有給企業復檢權,協會內刊《中國蜂產品報》2014年16期上對高生源的產品進行了點名批評。”孫國峰告訴記者,作為協會個人會員,王高生應該在12月初就能看到這份報告,“但他一直未與協會聯系要求復檢”。
就蜂蜜檢測出糖漿是否屬于“摻假”這一專業問題,記者咨詢了安徽農業大學蜂業研究所所長余林生教授,他表示,以目前的檢測技術,無法判定蜂蜜中的糖漿是來自于蜜蜂還是人工添加,但可以肯定的是,根據現行《食品安全法》規定,產品只要符合蜂蜜《食品安全國家標準》中的指標,即可認定為合格,就不屬于摻假。
但安徽當地一名長期從事蜂蜜銷售的業內人士卻對記者提出了不同看法,“超過5%的糖漿含量確實有些高,不像是喂食糖漿所致,不排除生產過程中人為摻人糖漿的可能”。
“作為行業協會,承擔著規范行業的職責,有權對行業內企業的產品進行抽樣檢查。”4月23日,樅陽縣市場監督管理局食品綜合股股長唐明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表示,行業協會實行抽檢的相關程序可以自行制定,不需要遵循《產品質量監督抽查管理辦法》,但此次中國蜂協抽檢過程中的一些行為“確實有些不合適”。
對于庭審上雙方爭議的焦點,記者4月23日來到樅陽縣人民法院了解情況,相關負責人以“案件正在審理過程中,暫時無法提供有效信息”為由,婉拒了記者的采訪。
協會不宜“擅自”曝光?
公開資料顯示,中國蜂協是由從事養蜂生產、蜂產品加工、經營、外貿、科研、教學等企事業單位和個人自愿組成的跨地區、跨部門、跨所有制的全國蜂產品行業組織。業務主管部門為中華全國供銷合作總社,目前共有團體會員51家,個人會員632個。
在去年底公布“檢出糖漿的網售蜂蜜產品及品牌名單”的同時,中國蜂協于今年2月2日在官網上發布了一批“在2014年協會蜂蜜抽檢中表現突出的品牌及產品”名單,共有36批次的產品人選“紅榜”。
而對于外界普遍關注的此次中國蜂協評選“紅黑榜”過程中是否存在“貓膩”的質疑,記者隨機聯系了幾家上榜企業,他們均表示“事先不知道此次抽檢”,此番言論亦得到了王高生的認同。記者同時發現,有一些協會會員的產品亦出現在“黑榜”上,而“紅榜”上也不乏并非協會會員的產品。
近年來,由于行業協會評“紅黑榜”而引發的爭議不絕于耳。
“目前,政府層面對這種評選活動持不提倡也不禁止的態度,作為行業自律組織,協會不是說不能評選,但必須本著公平、公正、公開的原則來進行。”安徽省人民政府參事程必定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表示,“紅黑榜”有其積極的一面,能夠助于提高企業的自律意識,也能對行業起到規范作用,但在評選過程中必須制定一套科學的、統一的標準,在執行過程中也要“一視同仁”,這樣才能讓上榜企業‘心服口服”。
而在安徽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呂斌看來,行業協會評選“紅黑榜”的全過程應該嚴格執行相關法律法規的要求,否則“即使出發點是好的,也極有可能飽受詬病”。
“類似評選活動有一條‘紅線’是絕不能觸碰的,那就是不能收取費用,因為一旦收費,就會影響榜單的公正性,同時還可能存在一些利益的灰色地帶”。呂斌表示,評選過程中的所需的費用可以由會費、撥款、贊助等形式解決,但相關贊助企業應該“適當回避”。
呂斌同時透露,行業協會評選“紅黑榜”的范圍應該限于協會會員內部,對非協會會員企業是沒有約定效力的,“同時,評比應該以表彰性為主,如果確實發現企業存在問題,應向主管部門報告,由他們出面處理,而不是擅自‘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