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穎一、湯敏：中國教育需要一場革命

時間：2015年3月18日 地點：北京華遠企業號 “讀書會”第55期

主持人：大家晚上好！我是王波明，是今天晚上的主持人，我們以熱烈的掌聲請上今天晚上兩位嘉賓，錢穎一和湯敏先生。

我先介紹一下兩位嘉賓，錢穎一先生與我上世紀80年代都在美國上學，美國的名校常春藤你們聽說過，從普林斯頓、哈佛、哥倫比亞、耶魯等等，后來最后伯克利，他都“轉”遍了，要不是在那兒上學，要不就在那兒教授，他把美國的教育系統吃透了。

他怎么回到中國呢？90年代有一位總理叫朱镕基先生，他原來還在總理位的時候也兼著清華經管學院院長。21世紀初期，他要退下來，發現退下來以后不能再當院長了，所以絞盡腦汁去找一個人來幫助他把這攤事業給接下來。最后他瞄準了一個人，就是我們的錢穎一教授。

湯敏也是同一個時代的人，80年代在美國留學；后來回國，到了亞洲開發銀行，是北京的首席經濟學家；后來做公益，幫助農村，他最早進入農村搞小額貸款，最近他又進入到互聯網教育領域，今天我們有幸請到這兩位給咱們分享一下這方面的知識。

主持人：今天談教育和互聯網。我先針對錢教授，錢教授前一段時間有一個理論，在互聯網上傳播得非常廣，也就是中國的教育的方差問題和均值問題，他用一個模式來把中國教育現狀講得非常清楚，請他給大家分享一下。

中國教育的均值和方差

錢穎一：今天非常高興參加讀書活動，我不是教育學家，是經濟學者。經濟學有一些經濟學分析問題的路數、工具，比如我們喜歡用統計、用數學。根據我這9年在清華做經管學院院長的觀察，我把中國的教育問題概括成了兩個維度、四個特點，分別用兩個統計量，一個叫均值，一個叫方差，給它概括了。

我是從教育的產出來看，兩個維度，一個是關于才，知識能力的才，通常我們喜歡叫人才；還有一個維度叫人，人的素質、素養、價值，你要看這個教育是一個很復雜的過程，最后它產出這個產品，我們叫人才，當然它有才和人。我用兩個統計學，大家學統計學第一堂學有一個東西叫均值，另外一個變量叫做方差，就是離開平均值中間的距離。我的觀察，第一個特點，在才的這個維度上，中國人的均值比較高，我說這個是有根據的。中國跟發達國家比，我們整體出來的學生，我們叫做基礎知識扎實，整體水平比較高。但第二個就出來問題了，就是方差比較小，說明我們的杰出人才比較少。這兩條大家覺得有點道理，但是在人的這個維度上，人的素質、素養，我有第三、四個觀察，就是均值比較低，我們說我們平均的素養、素質還不是太高，這個方差又比較小，跟剛才那個正好相反。

我是非常簡單地用兩個統計的概念，兩個維度上就出現了四個特點，我們在才的方面均值較高，方差低；在人的維度上，均值低，方差大。聽上去是非常簡單的，但是又很對稱，所以想出來以后，我也覺得很有意思。

主持人：我想問幾個問題，你說方差論和均值論，中國教育是填鴨式的，不能睡覺，不能出去玩，每天得做作業。現在拿到國際水平上去，你剛才說也都排前，這塊有沒有一些統計數據？比如跟美國比，到底均值水平是多少？

錢穎一：我給你一些證據，國際上說的最多的一種教育測試叫“比薩”，是對15歲中學生出的教育測試題，中國找的是上海，全世界每隔三年有一次，有閱讀、數學、科學的題目，題目是外國人出的，都給同樣歲數的人來做。中國的上海排名第一，美國數學排到第二十幾，最有意思的是，這不是第一次了，已經第三次了，都是我們排的平均水平比較高。關鍵是我們上海藝術學校15歲人的數學也比美國一些中產階級的或者知識分子家里子女的數學分數還高，這是一個證據。一些農民工小孩的也比他們高，所以這里面是有很多控制的變量在里面。

再有就是你去問美國的大學校長：中國學生到了美國做研究生，他們有什么優點和缺點？幾乎一致地會說，優點：基礎知識扎實，博士、碩士考試，基本上成績靠前的大部分都是中國人。共同的缺點：創造力、批判性思維能力、創新力比較差。這個優點缺點，我也從這里面受到啟發了，創新力差，我給它描述就是方差太小。

教育應鼓勵差異、容忍異類

主持人：我自身就有一個例子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中國文化大革命時期考試全部取消了，到1977年鄧小平先生重新恢復高考，我參加了1978年第二次全國高考，那時候百里挑一，因為積攢了十年沒法參加高考，沒法上大學，一下子全回來來。如果能上大學，它就會改變了你的命運。我是什么情況呢？我是小學四年級就文化大革命了，所以也趕上那個高考，那就惡補，從早上六點到晚上十二點，惡補了各方面的知識，當時我去考數學，1978年的數學題，第一道題叫因式分解。第二道題是幾何題，我根本沒看懂說什么，我當時數學就這個水平。去了美國以后上數學課，我隨便看了幾本書，成績都是A。我從這個角度也倒是印證了錢教授講的均值論。我現在想問錢教授一個問題，方差問題怎么解決呢？

錢穎一：這個問題就是全國人民關心的問題。均值高，對中國過去三十多年的經濟發展很有貢獻。為什么這么說？基礎知識扎實，咱們靠兩個，一個就是文科的題目叫文科靠死記硬背，理科靠大量做題。大量做題以后，你就很熟，熟了以后，類似的題你就會模仿。想想我們經濟三十多年，最大的本領，什么東西讓咱們中國人看見，我們就能做出來，而且做的比人家便宜。山寨很重要，大家不要小看山寨，我覺得這不是一個貶義詞。未來主要靠創新，這就出現問題了，創新就必須得有很大的方差，個人必須得非常不一樣。這就要提到我推薦的書，我也知道湯敏教授你要推薦《從0到1》，我正好也看過。那本書里面就有一張圖，他說創業者不是正態分布，是倒著的，平均特征的人很少，都是兩個極端的。這就是方差最大，印證了方差小非常不利于創新和創造性，而創造性和創新能力一定是人非常不一樣，跟常人想的不一樣。

主持人：我是一個另類，是一個方差特別大的人，我做過心理測試。我這樣的人遇到了非常大的問題，不只是社會不接受，連家人都不接受，我經常活在痛苦當中，別人建議我像這種場合要低調，在組織低調。我的問題就是錢教授你覺得我低調還是不低調？謝謝。

錢穎一：這個問題很好，他的說法正好是一個證明，就證明我們方差小。但不是天生的小，它是后天造成的小。這個“后天”中包括文化環境，小孩子都很天真，很有想象力，很好奇，讀書讀到小學，方差就小了點，讀完中學更小了，讀完大學就更小了，這就牽扯到教育工作者的問題了。像喬布斯、比爾蓋茨他們后來都不上學了。但是至少他不念以后，他的社會環境還是比較友好的。比爾蓋茨家里一直都非常支持他。扎克伯格的家庭也很支持他，喬布斯當然他的家庭不一樣，但是他說硅谷很支持他。要對應這個問題怎么辦？方差小的就應該鼓勵差異，這是必須的。你要不鼓勵差異的話，不容忍異類的話，不可能有創新的想法。

慕課革命

主持人：對錢教授關于分享方差和均值論先到此為止。回到今天大家說的另一個主題：教育和互聯網的關系。現在市面上出現了“慕課”，使得在一個小村莊里只要有電腦，陜西的農民能學到哈佛、北大的課程，能得到同樣的教育機會。湯敏先生這幾年一直致力于做這個事情，你給大家分享一下。

湯敏：我想先跟錢教授PK一下。錢教授的方差論、均值論，我覺得說得很對，在他那個領域說得很對。但問題他都在高大上的學校，在清華，在哈佛，他問的美國那些校長也是常春藤的校長，中國學生怎么樣怎么樣，他所說的中國學生都是精英學生，那些能出國的學生，特別是早多少年前，你最近出去看中國留學生可能有差別了。中國的教育均值真的那么高嗎？中國的教育方差真的就那么小嗎？其實不見得。

從均值來說，因為我們是搞扶貧的，我們就知道，中國農村學校的教育水平非常差，算均值的話一定是非常低。學校之間的方差非常大，不是智力的方差，而是它的教育結果效果的方差非常大。我們到很多貧困學校去，到初中我們做項目，一般農村的學校四分之一的學生左右，連九九表都背不好，你說這個方差大不大。這樣的情況下，對高大上的清華，對好的學校，是均值高，方差小，但是從總體上來說，特別中國城鄉之間的差距很大。

但是更重要的，剛才兩位聽眾提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我們怎么辦。這位父親他提了一個非常好的問題，我怎么培養我的孩子？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我怎么辦？我現在想跟大家分享一本書，就是現在我們有希望了，因為一個新的教育革命正在悄悄地興起。可能剛才錢教授說的那些變化很快就要出現，這本書我跟大家推薦的，就是我自己剛剛寫的一本書，在那個地方，就叫《慕課革命—互聯網如何變革教育》，慕課革命不僅是我們談的是能夠解決貧困地區的問題，它是能解決我們很多的問題，所以我今天先用五到十分鐘時間跟大家談一談什么叫慕課革命。

什么叫慕課？大規模公開在線課程，一看就懂，它的簡稱叫慕課。它的理念是什么？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時候都能學到任何知識，這個就是慕課未來能達到的理念。

慕課是一個革命，第一個它革了什么東西的命？第二教育為什么在這個時候需要革命？第三個，咱們的孩子，包括你自己怎么來參加這場革命？革了什么東西的命？革了三個東西的命，第一個革了教育勞動生產率低的命，這是從經濟學角度考慮的。第二個是革了教育不公平的命，第三革了終身教育的命。第一從教育的角度來說，我們為什么說是革命？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說，比如我們說第一次工業革命是蒸汽機的革命，蒸汽機它是一個工具，它實際上革的就是勞動生產率的變化。有了蒸汽機，勞動生產率大大提高，于是引起了一系列的變化。有人說在一個領域里頭如果它的勞動生產率能增加10倍的時候，那么這個領域就會產生一場革命。

我們來看看教育，從孔夫子開始到現在，教育的勞動生產率幾乎沒有提高。孔夫子那個時候他可以教72賢人，三千弟子，他一個人教那么多學生。現在錢教授教不了那么多學生，他可以教三千人的學生，但是有很多老師教，一平均起來，清華大學可能一個老師也就二三十個學生。幾千年來，教育的勞動生產率并沒有提高，但是在其他領域都提高非常快了，所以教育這個領域它的成本越來越高，從經濟學來講，它的學費越來越高，國家往里投，老百姓往里投，學生往里投，就因為它的勞動生產率低。而有了慕課，勞動生產率大大提高了，一個好的老師他可以有幾十萬個學生，他的勞動生產率提高了。勞動生產率提高了以后，好的老師能教很多很多學生的時候，未來整個教育發生巨大變化。現在我們要高考，我們要進好學校，我們要擇校，都是因為好的教育機會太少了。像錢教授他只能教幾百個學生，太可惜了。未來他能教幾十萬幾百萬學生的時候，那時候他完全不一樣了，這是從經濟學角度看的。

第二個，我們看從教育的角度來說，它革的是不公平的命。教育是不公平的，大家知道我們現在談教育公平，教育能公平嗎？我們可以把教室蓋得公平一點，我們可以把三本的學校蓋得跟清華那么好，可能是有的。但是教育不公平是老師教育質量不公平，在傳統的情況下，教育不公平是無解的。全中國只有一個錢教授，你不能把他變得很多，傳統情況下，他只能教清華經管學院的那幾百個學生，所以進清華得打破頭。有了慕課以后，錢教授教幾千幾萬個學生，這時候我們可以把優質的教育資源更廣泛的分享，于是它就使得教育不公平大膽減輕，慕課革的是這個命。

第三個是終身教育的問題，我們談終身教育談了二十年，但是我們真的有終身教育嗎？弄了二十年所謂終身教育，對大部分想學習的東西，我們現在根本沒有這個條件，沒有學習的條件。為什么？因為現在的學校只能提供這么多教學的資源，而有了慕課，這個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中國教育三大問題

我認為中國教育有三大主要問題，第一是教育不公平的問題；第二是創新不足，我們學生的創新不足問題；第三個我們剛才說的，終身教育現在我們還沒有破題，這是中國未來教育和現在教育三大最難解決的問題。在這種情況下，慕課能解決這樣的問題嗎？

我們來看看我們的事業。這是我所在的友誠基金會正在做的這個事業，內蒙古清水河縣一個鄉村中學，貧困省的貧困縣的貧困鄉的學校，這是中國教育的最底層的學生。在屏幕上是中國的人大附中的課，大家知道在北京你要想上人大附中，不亞于進北大、清華這么難，這是中國最好的老師、最好的課堂、最好的學生，這是中國教育最底層的，現在這些學生直接上人大附中的課。一個學期下來，天天這樣上，直接由人大附中老師給他們講課，一個學期下來，這個班的同學平均提高了20分，最好的廣西百色鄉村學校的一個班平均提高了40分。現在這個實驗我們正在全國的18個省140多個學校里實驗，看看能不能進一步推廣。

為什么教育需要這個革命呢？當然我們現在是因為教育不公平等等，但實際上更深刻的是因為第三次工業革命來了。我們現在的教育是第二次工業革命的產物，是大生產的產物，大生產需要什么樣的人才？大部分需要流水線上的工程師、工人，所以我們一個模子刻出來，能適應過去生產的需要。第三次工業革命是什么？第三次工業革命的特點是叫個性化的消費、個性化的需求，未來的社會是一種私人定制的社會。我們每個人穿的衣服，我們每個人坐的凳子可能都不一樣，隨著3D打印機，隨著互聯網迅速的發展。在那樣的社會里頭，我們現在這種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種教育模式就不適合了，我們需要像錢教授說的，需要有大的方差，我們需要不同的知識，我們需要每個人有創造力。

這個革命不僅在教育上，實際上各個行業都在革命。零售業網店在革命，互聯網金融在革命，各個領域實際上互聯網都在沖進去，都在革命。憑什么教育就不應該革命？憑什么教育不應該大的改變？因此在這種情況下，教育不革命不行，這就涉及到我們怎么辦？革命來了我們怎么辦？我們只有加入這場革命，而且我這本書原來起的一個題目就叫慕課革命是一場誰都輸不起的在這場新的革命下，新的變化下，新的學習方式下，如果你不趕上，你不加入，你就會被未來的社會所淘汰。

王巍：我是受任志強之托，說幾句總結。中國的教育應當有一個新的氣象，今天面對90后、 00后，我們有一種責任，我們一起來推動社會文明的進步，這種方式，這種深度、廣度已經完全不同了，我們特別期待這個社會能夠看到上一代人的努力，能夠在這一代人努力之后，增加新的技術革命，包括這個慕課，包括所謂互聯網金融，包括原住民新的思維方式，把整個中國的文明進程再往前走上一步。我們希望跟大家一起分享，也歡迎大家來繼續關注支持我們，支持中國金融博物館書院，支持湯敏教授的慕課革命，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