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哲人叛逆之于歷史,正如歷史之于必然。
正如美國憲法的“權力制衡”作用一樣,叛逆、狂狷、不羈的學人之于中庸文化傳統的脈絡傳承,是一劑使之不至于由中庸向平庸以至于腐朽沒落的“制衡之藥”,此藥之猛,既看似微不足道,卻又必不可少。這種狂狷叛逆的傳統,并不僅僅起著傳統文化的“反對派”作用。在“已消亡歷史”和“宿命歷史”之間,任何一種歷史宿命的走向都可能因為一種傳統或反傳統的偶然或必然“存在”而“各取所需”,其決定性正如“蝴蝶效應”所開啟的混沌歷史一樣。法國學者格魯塞在他的《草原帝國》里表述了一種觀點:正是新石器時代開始中亞“匈奴、突厥、回鶻、蒙古”等強悍游牧民族橫沖直撞的歷史,將當時的“四教”文明(即基督,伊斯蘭,佛陀和儒、佛、道相結合的中華帝國)串連到了一起,這只鐵蹄悍馬流轉在歐亞大陸的灶臺與幕帳之間,將所有的民族史連成世界史。
一種歷史傳統即一種民族氣質,我們自己看歷史,自有更為清醒的取合眼光,歷史的奔突,每個漢人凋零后的心都有自己的脈絡。
這種哲人之特立獨行的氣質向來是與人物的命運結局相互交映而產生歷史和民眾的共應的。如若不是人物命運悲愴凄涼的遭遇,那又是另一種境地,就像和平年代的文人一樣,多為時代的惰性所消磨。而嵇康阮籍一流,多數而正是其叛逆,孤傲,剛烈的血性,決定了其時代大環境中的必然宿命。而另一種傳統的開啟如歷史長河中的一個激浪一般。
中國歷史這種狂狷,剛烈叛逆的傳統脈絡,如果追溯,可沿湘江南下,直達淤泥下的汨羅江,此地投江的屈原開啟了中國文人不同流合污的相對溫和的反抗傳統。屈原反抗行為所波及的后世蝴蝶效應,主要來自于其自身的濃烈的人文色彩和“知識分子”代表性。在“百家爭鳴”后的戰國年代,各路經國、縱橫之術取士的社會規則得到了普及,所以屈原所代表的符合貴族精英階層的意識形象也普遍為民間所接受,屈原“懷沙”自沉后(雖然史學界有他殺之說),屈原在自身所開啟的典型“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傳統,以及詩歌寫作中所表現出的叛逆思想以及“愛國忠君”形象,與他最終的凄涼結局,合而形成了一個叛逆、反抗,不同流合污的形象。
屈原的貴族知識分子形象,與中國封建時期的“官本位”意識形態相合,以及其個人懷才不遇和因忠君、反抗的而自殺的結局相互輝映,形成了眾多此后眾多學人效應的溫和的反抗傳統,此為“另一種傳統”之一支,這支細流在此后的幾千年中在帝國的意識形態中博納百川。
再于歷史之上來次跳躍,到達黑暗中的西晉,此時的嵇康攜竹林七賢隱居山林,以打鐵為志,赤身裸體化為酒狂,某日后,他將在臨刑前索琴獨奏,而慨“《廣陵散》于今絕矣!”。
嵇康之精神于傳統,當是于屈原大不同另一種的氣質,嵇康的血氣與命運結局的結合,正如悲劇比喜劇更為經典的效果一樣,它開啟了一種悲愴的凄涼的文人反抗的前途,既清高、不同流合污,又自負特立獨行。嵇康的“青眼”與“鐵錘”向來是后世引以標榜嵇康的兩處特征。
沿歷史脈絡繼續向前,復取道湘江,到達叛逆中的瀏陽河,此地有一人,1898年被砍頭于專制晚期的帝都法場,從而樹立起帝國毀滅的血旗。
湖湘人文傳統可追溯到屈原投江的汨羅江,三湘四水,河絡水網,叛逆之河流脈相通,及至明末,湘江河畔,又有王船山一旗,助長了反抗和學術建設之風。此后湘人叛逆反抗的傳統一直延續到當代。
譚嗣同的叛逆形象,建設在他本身的思想者和革命者的形象之上,譚嗣同出身貧寒,深得王船山思想精髓;在當代中國,有著頗能引起尊敬的“民間”身份。所以當代亂世之下的譚嗣同的激進思想家形象頗能為知識分子所推崇和敬仰。譚嗣同少年習武,有任俠之風,曾結交“大刀王五”,兩人肝膽相照。一手鐘子期伯牙嵇康以來所樹立的凌風傲骨、超凡脫俗形象的古琴也是演繹出狂狷之風,最應為人所尊敬的當是他《仁學》篇,以此為基礎的對于革命的奔走呼號,和最終“由心殺賊,無力回天”的結局,端的顯現出了譚嗣同又別于屈原和嵇康的強烈的反抗的革命者形象。
歷史的脈絡,在這另一種脈絡之中逐步演進和強化,和專制下的士人風骨一般,越發硬朗起來,這種傳統也建立了知識分子的一種鞭策機制,有這種傳統在,悲慘現實下的犬儒們和茍且偷安者的良心就如同永世的被蠶噬一般不安。
在正道傳統和另一種傳統之間,一種明顯的區別在于“擇生于擇死”的命運學,所謂正道傳統與另一種傳統的區別也正是在于是明哲保身還是孤忠,明哲保身在中國古文化歷史里一向被視為一種傳統,整個古代史的價值觀并不以此為恥,這也是一種特定歷史意識形態下的局限,譬如,專制體制下往往比民主社會中更難以做到對邪惡的怒發沖冠,所以今人視之往昔,也并不能以現代價值觀去評判。
在中國歷史中,屈原、嵇康譚嗣同代表了三種典型社會背景的叛逆反抗性選擇。
屈原代表的是國破家亡典型環境中的孤忠選擇,在面對山河破碎的歷史無奈時,也表現出了決絕的“擇死”選擇。嵇康代表著極權統治下,民間意識與角色的無力反抗之反抗,便也是“擇死”。
在他們一輩輩中所開啟的傳統脈絡中,譚嗣同既選擇了繼承,他的境界又與屈原、嵇康所大不同,其根本區別在與譚嗣同在歷史中所扮演的自覺意識的革命者角色。更為突出的表現了民間身份自下而上的革命意識。他認為“不有死者,無以召后起。”譚嗣同的自覺“擇死”選擇是在自覺革命行動失敗的“有心殺賊,無力回天”之后。
從屈原一支到嵇康一支,再到譚嗣同,說是此種叛逆、反抗的意識在進化的過程中被不斷繼承和演變而更加強化和成熟或許不錯,稍有叛逆意識的知識分子對非主流傳統的理想主義感情從來都是不排斥的,即便這支大軍在不斷為既成世俗經驗的消磨下不斷弱化,真有思想之定力而能成一家思想者必定是大家,這便是反“傳統”的一大生力軍,而形成歷代追隨的歷史景觀。即便以后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