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郭海平的夭成藝術中心,你看到的只有安靜的畫者。
這是國內首家由政府和民間共同資助,幫助精神障礙者回歸社會的公益機構。在此作畫的都是精神分裂,自閉和智障患者——來此之前,這是現代醫學賦予他們的定義。
郭海平說,防范與監視,是我們現在對精神病人的一種普遍態度?!熬退闶悄阄?,被頂在墻角,不給任何表現自我的空間,你也是要反抗的。更何況他們這種敏感的人呢?”
郭海平覺得,藝術中心里這種安靜祥和的狀態,正是源于對精神障礙者表達欲望的尊重。
我們只有對錯他們只有真實
“如果讓你現在馬上畫畫,你能畫得出來嗎?”采訪中,郭海平問南京樓市記者。記者回答,如果現在馬上畫,肯定會想,怎樣畫才是對的。
“我們正常人的思維都是有對錯之分的,他們從來沒有對錯之分,他們只有真實,真實的表達?!?/p>
郭海平舉了個例子,精神病人從來不用橡皮,畫畫的時候非常自由:“我們為什么用橡皮?腦子里面顧慮有很多:別人會嘲笑我嗎?他們不是,他們想我快活就行,我爽就行?!?/p>
在郭海平眼里,這是精神病人與普通人作畫的本質不同。認識到這種不同,源于郭海平8年前的一場試驗。
2006年,郭海平住進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醫院,成立“藝術治療室”,進行為期三個月的藝術實踐活動。郭海平描述這段經歷充滿了曲折,前后洽談了10個月。
郭海平回憶,當年在祖堂山精神病院一間100多平米的畫室里來了好多男男女女。因為醫院平常都是那女分開的,那天的情景很亂。郭海平馬上建議男女分開,營造出一個較為安靜的繪畫環境。
郭海平注意優先接納那些沒學過畫的病人,他想更接近病人內心本源的表達。在這次實踐中遇到了許多有藝術天賦的精神障礙者,這為原生藝術的研究打開了視野。
有一個叫王軍的病人,郭海平起初不理解,忍不住問他畫的是什么,王軍說畫的是門口的三座山。郭海平這才明白,王軍畫過的“水閘”、“航車”、“水缸”,都是用俯視的視角,就像從飛機上看到的一樣,而王軍本人從未坐過飛機—這就是王軍眼中真實的世界。
而李麗的畫則是一幅幅令人費解的線條,成排地排列在紙上,如同天書一般的文字。郭海平后來從她的護士那里得知,不識字的李麗經常一個人在病房里閱讀,一讀就是幾個小時,而書本常常顛倒過來。
“一個全新的世界展現在了我的面前”。郭海平觀察到,那些平時處于躁動不安和消沉的病人在畫畫的過程中都顯得特別的平靜和專注?!斑@是因為他們回到了真正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 “是因為精神分裂讓他們從現實的束縛中掙脫了出來”。
精神病人在這樣一種形式中獲得了良好的表達體驗,這種形式下呈現出的作品,可能因其社會公用,讓其忽略了藝術本身。郭海平認為傳統的美術體系無法解釋這樣—種形式,只有在視野更廣的現代藝術范疇,才能找到原生藝術的棲息地。
“你們想哪種藝術家更可貴,一種獨立自由的精神,還有一種顧慮重重,為了迎合別人,得到社會承認?”防范與監視
繪畫展示的,是精神病人真實的精神世界。這種真實,有時候真實得有些恐|布。
多次自殺未果的張玉寶畫了一幅《掙扎》,血紅的底面上有一張蒼白的臉。張玉寶說,畫這張畫是因為吃藥吃得難過,人就像活埋在地底下的人,活埋得難受,手就往外抓,臉沒有血色。
正是張玉寶,曾在一幅畫中畫了一個人的頭上長滿了豎線,郭海平問他是什么,他說這是一個人頭上長滿了釘子。在后來的多次采訪中,郭海平都描述過自己在得知答案后毛骨悚然。
但是,如果僅將這作為精神病人精神世界怪誕癲狂的例證,則有失公允。從一開始,郭海平試圖去探尋精神病人的內心世界,尋找他們世界的規則。
郭海平的大哥是精神病人,與精神病人的接觸即源于此。郭海平至今記得大哥會自言自語,郭海平問他在說什么,他會說,你不要問,我不能告訴你。“一句話就給你擋回去了,我們之間內心的交流實際上沒有?!?/p>
20出頭時接觸到一幫搞繪畫的年輕人,郭海平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精神世界的開放與現實爆發了激烈沖突,郭海平產生了強烈的毀滅感,甚至有自殘行為。為求自救,郭海平轉而向心理學求助,閱讀了大量書籍。
正是這一經歷為郭海平日后的人生軌跡埋下了伏筆,試圖用藝術解決人的精神問題。在后來的實踐中,郭海平認識到,是現實世界的監視與防范,阻礙了精神病人正常的表達。
2006年給郭海平留下深刻印象的張玉寶,在藥物作用下狀態日差。在2012年的一次對話中,張玉寶描述他每天要吃七八顆藥片,但身體狀態卻一塌糊涂:血壓高、血脂高,心臟又不好,牙齒松了,“我進來的時候一百多斤,現在一百七十多斤。”
“我們總是用我們現代醫學去替代他們自己的修復手段,給他們吃藥啊電療啊管制啊,是他們自我修復的潛能的到抑制,那么他會常常出來一種郁悶的一種狀態,病情往往會惡化?!?/p>
曾有一位病人在畫畫時一邊畫一邊唱歌,看上去很開心,“要放在其他地方,這肯定是不被允許的?!边€曾有—位家長向郭海平的方式提出了質疑,他認為畫出的圖像根本看不懂,這肯定是犯病了。
實際上這反映出精神病人這個群體的一言一行被監視是有意的無意的, “恰恰是這種被監視的狀態,會讓他們很憂郁,很壓抑。”
在尊重其表達欲的同時,精神病人畢竟是異于常人的群體,與他們的接觸需要更多的專業素養。郭海平也遇到過驚險,曾有—位病人說話時突然失去理智,拿起—把裁紙刀就指向郭海平的脖子。
“我畢竟是有多年經驗了,遇到這種情況很冷靜?!边@引申出一種對待精神病人行為的原則,就是不影響他人,也不對自己構成危險的情況下任何人無權剝奪他的權利?!斑@是西方的一道紅線。我們不是,我們看他不順眼了就撲上去了?!睆拇壬频交ブ?/p>
從2006年走進精神病院開始,到今天在政府的支持下成立專門為精神病人服務的藝術中心,郭海平走過了幾個階段。總體而言,這是—個艱辛但不斷獲得認同的過程。
祖堂山“藝術病區”因種種復雜原因僅存3個月,郭海平在南京發展的計劃受挫,而隨后去北京發展也不順利。
在此期間,曾有過國外組織有意找郭海平舉辦藝術節,在獲得南京市批準后,上級主管部門卻遲遲沒有回音,這—拖就是兩年時間?!昂髞淼浇衲瓴鸥嬖V我原因,沒有部門敢接?!?/p>
郭海平后在南京江心洲島成立的“南京原形藝術中心”也飽經波折。據郭海平《中國原生藝術手記》的記敘,“民政局先是推薦我們去找殘疾人聯合會,但殘疾人聯合會看到我們機構名稱中有‘藝術’二字便拒絕接受,民政局又將我們推薦到文化局,文化局一聽說我們是為精神障礙者服務的便一口拒絕,他們的理由是精神障礙患者是特殊人群,不歸他們管。街道見上級都接受不了,他們就更沒有把握接受我們。”
直至2010年8月20日,郭海平終于拿到了南京市建鄴區民政局頒發的南京原形藝術中心<民辦非企業單位登記證書》。
“政府剛開始是懷疑的,然后是擔心。8年下來發現我這個事也沒有那么多顧慮,方方面面都很歡迎,然后今年就開始給支持?!?/p>
如今,郭海平的天成藝術中心就位于南京市建鄴區福園小區掩映的居民樓之間,看上去與周圍環境并無不協調之處,小區居民也與此相安無事。
“我剛開始來的時候,社區書記也是擔心的。而且我們事先是做好準備的,如果社區居民有反應,我們就撤。但現在來講沒有任何負面的東西。而且大家越來越覺得這個是真的很有意義。”這被理解為一種接納的信號。
做到今天,郭海平說他有個目標,就是這個工作室能在全國復制,各個社區都有這樣的工作室,“因為這樣的群體全中國到處都是”。精神障礙者回歸社會一直以來都是一個難題,工作室的建立還需要腳踏實地,“不是說在醫院里面建—個機構就行了,建立機構肯定不行,這些人好不容易在醫院里面出來把帽子揭掉了,到社會上又要進你這個機構還要背上這個帽子。他還是不愿意進去,你在社會上這個機構你要能夠真正的吸引他們能體現他們的價值的,他們才樂意進來?!?/p>
而這畢竟還是最理想的目標,只有有效的工作室模式做深做細,將來才有可能在全國得到推廣。在這個模式中,郭海平一直都拒絕使用“慈善”這個字眼,“慈善還是一種不平等,是—種自上而下的,感覺你是一種強者,而他是—種弱者,就有一種憐憫的。這個就是—種不平等的視角,我一再強調的是互助?!?/p>
強調互助,就要自己造血,所以將精神病人的作品推入市場是郭海平今年要實現的目標之一。“對于這個群體,如果你帶有一點盈利的色彩的話,你就會被別人立刻放大。你們來賺他們的錢?所以就是面對大眾媒體的時候怎么把這個概念解釋清楚,不被別人誤解,這個對我們來講是挑戰很大的。要防止公眾誤解,就是所有的銷售所得,要百分之百的用在他們身上,這是我們的底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