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風俗的意蘊,實在是成年后才慢慢領略的。
兒時的巴望過年,其實是出于一種懵懂中的被煽惑;真到了過年,規矩太多,大受拘束,也說不上有多么愉快。一年到頭才做上一件新衣服,母親時時叮囑,生怕弄臟弄破了;不能隨便開口,惟恐謅出什么不吉利的話來,敗了一年的好兆頭。客人來了,須裝模作樣地講大人話;外出拜年就更不用說,一舉一動都是家中調教好了的。吃飯也有許多講究,看著一桌魚肉蛋菜不能亂動筷子,要跟著大人說“年飽”,實則眼飽肚中饑,只好見縫插針地去摸點零食。所以到了鬧文革,寫大字報刷大標語,動輒勒令年長的“牛鬼蛇神”們“只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潛意識中,恐怕是隱含著一種報復的快意。
下鄉插隊,離家雖不過一百多公里,然而咫尺天涯,能巴望的只有一年一度的團聚。可為了表現“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意志堅定,響應號召留在農村過“革命化的春節”,曾幾年沒有回家。一個人孤零零地枯守異鄉,獨對貧困,回想起環繞在父母膝前的日子,那是何等的幸福!普希金說,過去了的苦難會變成幸福的回憶,其實過去了的歡悅,往往也是在回憶中才體會的。八年之后返城,父母垂垂老矣。此后自己也做了父親。兄弟姊妹各自成家,難得相聚.這時才漸漸明白,為什么過年需要那么莊嚴的儀式感。
現今過年的儀式,似乎是從放鞭炮開始的。“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王安石的這首《元日》,抓住了春節最重要的風俗特征,區區二十八個字,就讓濃郁的春節氣氛躍然紙上,有景,有情,有意境,有哲理。然而,鞭炮偏又成了最令人糾結的年俗;為著鞭炮的準放與禁放,政策已經變動幾番,爭論更是持續數年。而今霧霾壓華夏,鞭炮也經專家們論證,成了罪魁禍首之一。我已多年不放鞭炮,但仍堅持認為,官家的鞭炮應禁,商家的鞭炮可禁,平民百姓則該有過年放鞭炮的權利。
退回三十年前,鞭炮不過是來去匆匆的過客。持久而漫長、一聲聲喚醒了年的意識的,其實是舂米聲。
過年期間不可或缺的美食,年糕和元宵,皆是糯米粉所制,所以家家戶戶都要把糯米淘凈,泡酥,拿到舂房去舂成米粉。舂米時響動很大,有如勞作者胸腔中擠壓而出的“吭吭”聲,一條街都能聽得到;臨近春節的幾天,簡直通宵達旦,人們也沒有怨言,把它當成了迎年的伴奏。除夕的傍晚,這延續十多天的聲音突然消失,街面上一時靜得讓人心里發空。一年的艱辛勞作真的結束了嗎?圍坐在團年飯桌邊的人們,心里糾結的,多還是舊年的印跡。直到午夜,鞭炮來接班,細碎熱烈跳躍,如同無憂無慮孩童的嬉鬧,引逗出漫天的輕松歡快。人們似乎也才相信,新年,真的來了。
人生聚散無常,所以過年的團聚就格外為人所重。古代飲屠蘇酒的年俗,轉化成除夕夜的團圓飯,又稱團年飯、合家歡。《紅樓夢》五十三回寫賈府除夕聚飲,“擺上合歡宴來,男東女西歸坐,獻屠蘇酒、合歡湯、吉祥果、如意糕”。以賈府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這合歡宴算不得豐盛,有趣的是各樣酒食都有個吉利名號。年夜飯的菜肴,多用果點冷盤,以便于飲酒,或八樣、或十二樣、或十六樣,必取雙數;桌中置火鍋,既有圍桌取暖之利,又可以隨意燙食菜肴,俗稱暖{咼。而無論菜肴擺幾樣,有兩樣是萬萬不可少的。一樣是一條整鰱魚,以為“年年有余”之吉兆,從上桌到終席,誰都不許動筷子;另一樣則可以盡量吃,便是十錦菜。
什錦菜,實即炒蔬菜,講究的是將最平常不過的蔬菜,炒出一盆花團錦簇的美食來。
三十年前,冬令的蔬菜供不應求,精明的主婦今天藏下半截香藕,明天攢下兩根蘿卜,到除夕怎么也得湊個十幾樣才行。紅紅火火的胡蘿卜,橙黃的醬姜瓜,老黃的金針菜,淡黃的土豆,青黃的腌菜心,紫包菜,翠芹菜,碧芫荽,黑木耳,白藕片,玉色的茨菇和春筍;米色的粉絲和面筋……黃豆芽是不可少的,以其形似如意,美其名為如意菜,干馬齒莧稱安樂菜,菠菜也是不可少的,它除了綠葉,還有一個紅頭。南京人不善吃辣,更艷的紅辣椒只能做點綴。豆類是個大家族,干張,豆腐果,五香干,全都要細細地切成絲或丁,是蔬菜中最有咬嚼的內容。黃豆也可以入菜,如果能加幾粒花生米,就是奢侈了。
名色菜蔬搭配得當,還須刀工細巧,有色有型,才能清新悅目。分鍋炒好后,再拌到一起,淋上點麻油,那個香!每頓飯搛出一盤來,都能讓家人吃得有滋有味。
回想那年月,孩子的新衣也少有色彩的變化。年的五彩繽紛,就落在主婦們精心炒制的十錦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