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說,在地圖上能找到歷史的坐標,那么對于100年前的北洋政府時期來說,在動蕩中創新、在科學與民主的萌芽中探索的舞臺就定格在海可邊天津城里。天子古渡,這座因為燕王朱棣發動“靖難之役”而得名的城市,在歷經無數個年月的洗滌后,第一次站在了一個時代的頂峰,當渤海灣的洋流攜來新鮮的空氣,當洋務的理念植入城市的軀體,古老的天津睜開了迷蒙的睡眼,世界的工業化浪潮就這樣沿著海河流進了中國。
海河是天津的血脈,也是天津街道方向的坐標。天津的街道大多受到海河影響,極少正南正北,往往是斜著歪著交錯在一起,天津人在辨識方向時同樣習慣以海河為標識,告訴別人朝“河東”或者“河西”走。地域形態也悄然影響著歷史,古城巨變就從海河開始蔓延,逐漸遍及整個津門。
當我走出海河北岸的天津火車站時,我能感覺到這座工業化老城濃重的陽剛之氣,那是一種歷經滄桑后依舊巍峨的剛毅。一座巨大的座鐘赫然出現在車站前方的廣場上,金屬質地展示著工業文明的發展進程,大大小小的齒輪彼此咬合,環環相扣,嚴絲合縫,組成一個精密的計時器。這尊世紀大鐘在新干年前夕落成在火車站前,齒輪在轉動,列車在飛馳,一切似乎要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來解讀天津這座城市一個世紀的歷程。然而對于天津來說,它的故事有一處更適合去聆聽和感悟的地方,那里寧靜、安詳,沒有車水馬龍的喧囂,沒有時空流逝的急促,卻將城市的百年記憶悉數記錄在了一幢幢小洋樓上。
這些縱橫交錯的小道像一個迷宮,保留在昔日西方列強的租界區內。今天的天津人管這片區域叫“五大道”。
五大道位于天津城中心南部,由東西向平行排列的常德道、重慶道、大理道、睦南道、馬場道五條主要道路組成,其間還交織有岳陽道、鄭州道、澳門路、新華路、河北路、桂林路、昆明路等街道,2000多座英、法、意、德、西班牙及中西合璧風格的洋樓分布在街頭和院落內,流連在這樣的街巷中,似乎能看得見光陰的流轉。
從天津火車站乘坐地鐵到小白樓,出站就是馬場道,附近的摩天大樓與遮蔽在樹蔭里的小洋樓在體量上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玻璃幕墻將陽光反射在路面,照亮了濃蔭淡碧下隱秘的時光隧道。
小白樓曾是一間酒吧,坐落在僅有131畝的美租界內,因為當時這個地區還沒有正式地名,當地居民就把這片區域稱為“小白樓”。這是一個浪漫的、頗具文藝氣息的名字,隨著越來越多的外國公司、洋行在這里修建大樓,小白樓卻神秘消失了,只留下一個名字。上世紀30年代前后,許多俄國僑民在小白樓一帶聚居,街頭巷尾隨處可見身材肥碩的俄國大媽織毛活。據說,這里曾經風靡過一種名為“托考斯基”的俄式小吃和俄國人卡普斯釀制的“風船”牌燒酒,許多中國人以及其他租界區的外國人也常來購買。今天的“小白樓”依舊是天津的地標之一,也是天津“五大道”永遠不可撼動的起點。
沿著馬場道一路向西走,右邊是天津市第二十中學,建立在原英國文法學校的舊址上,學校主樓被碩大的法國梧桐環繞,紅色墻體若隱若現在陽光下,流露出寧靜祥和的景象。這樣的景象像一陣風,吹遍了整個五大道,每一條小道上都能看見各式小洋樓的穹頂,有的瘦而尖,有的渾圓飽滿,有的莊重對稱,小洋樓當年的主人早已不見蹤跡,但故人的生活情趣留在了這些建筑上,引發人們的無限遐思。
小洋樓終究以私人宅郾為主,茂密的樹蔭、高高的圍墻構成了一圈圈幽深寂靜的私人空間。雕花鐵門成了我們窺視另一個空間的窗口,院內的月季花剛開始凋零,愛奧尼亞風格的立柱已經斑駁得黯淡了顏色,彩色玻璃窗反射著陽光,在地上涂抹出繽紛的色彩,窗簾的一角飄在窗外,不知道屋里又會是什么樣子。一個小伙子伸手推了一下鐵門,門竟然開了,小伙子有些詫異和驚喜,他小心翼翼地走進院子,卻不敢再往里多走一仿佛這是一座有魔法的小樓,童話里的魔法師就住在里面。
五大道上分布有50多座名人住宅,可找起來真的很費事,除了道路交錯復雜,宅院也常常相互遮擋,所以,能碰到哪座宅子就看緣分了。在馬場道上,偶遇一座三層小樓,門柱上一對彩色玻璃的門燈吸引了我的注意,看了一眼懸掛在墻上的大理石牌,牌上寫著“雍劍秋舊居”。按捺不住內心的欣喜,沒想到在五大道上還能與數十年前的同鄉“相遇”。老家高郵是個蘇北的小城,出生于1875年的雍劍秋少年時就離開故土,先后在香港英國教會學堂和新加坡大學讀書,辛亥革命后任天津造幣廠副廠長,后任德商禮和及捷成洋行軍火買辦,是當時國內最大的軍火中介商。雍劍秋是一位慈善家,他提供基金成立基督教協助會并擔任會長,把西湖飯店以極優惠的價格出租,設立天和醫院。有生之年,他在天津的宗教和慈善界中一直是捐款最多的人。
斯人已去,保留于世的或許只剩下了這座優雅而樸實的小樓,白色的陽臺被爬山虎覆蓋,端莊的歐洲三段式建筑風格顯示出樓主人穩重踏實的性格。雍劍秋曾被袁世凱授予勛章,曾和德商簽署克虜伯的軍火買賣,他與人交談時應該還帶著些許里下河方言,在那些風譎云詭的日子里,這些話是那么擲地有聲。
雍劍秋舊居斜對面不遠處是今天的天津外國語大學和天津財經大學,學校建于1921年的教會大學舊址上,校園內分布有北疆博物館、劉冠雄舊宅等歷史遺跡。
從馬場道向北拐到河北道,就看到了著名的“疙瘩樓”。凹凸不平的外墻確實“疙疙瘩瘩”,像個滑稽的老頑童,嘟噥著嘴,與慕名而來的游客逗樂。這是一座建于1937年的連排式里弄住宅,由意大利建筑師鮑乃第設計,京劇表演藝術家馬連良在天津時就曾居住在這里。今天的疙瘩樓正在經歷一次“換裝”,各式瓷片和瓷器工藝品被鑲嵌到墻壁上,我猜測是“瓷房子”的主人張連志想把這里打造成第二座瓷器博物館。不過說實話,我并不很欣賞這樣的裝飾,總覺得有些不倫不類,心里不免有些遺憾。
離開疙瘩樓走到大理路上,小洋樓越發密集了,有招攬游客的馬車逡巡在街頭,馬蹄聲充滿節奏,讓人感覺回到了工商業初綠的那個時代。
五大道不僅僅是五條路,它所代表的是一片建筑風貌區,更是一段殖民歷史,而站在歷史背后的,是屬于北洋時代的天津的城市文化。以五大道為中心發散開去還有解放北路、和平路和意大利風情街,著名的天津勸業場大樓就坐落在和平路步行街的核心區,昔日商業文明的起點在今天依然是天津的重要商業中心。想象100年前,這些玻璃幕墻的高樓大廈還未出現的時候,站在勸業場的樓上,蜿蜓的海河盡收眼底,解放橋在巨輪的汽笛聲中緩緩開啟,一座座鐘樓敲打出連綿不絕的鐘聲,該是怎樣渾厚的景象。
在天津的那幾天,我幾乎靠步行走完了解放北路、和平路、南京路、鞍山道、赤峰道、張自忠路,以及意風街、鼓樓、五大道等地區,因為天津老城近代建筑實在太多,唯有步行才能盡量少錯過一些。
致力于保護古建遺存的馮驥才先生在講述天津歷史文化的書中這樣說:“文字的歷史只能啟動想象,建筑的歷史才是摸得著的物證……我們曾經創造了無與倫比的文化,但必須承認,我們缺少文化意識,也很少文化自珍。從無形的文化財富上說,我們極其富有;從有形的文化遺存上說,我們早已變得貧窮。”
馮驥才在書中列舉了許多天津老城里遭到破壞的近代建筑,讀來讓人傷感。
對于古建,我們還缺少太多的文化意識、文化遠見和歷史遠見。所幸五大道還在,海河還在,天津記憶的核心還在。當我離開五大道,沿著解放北路重新回到火車站前的解放橋上時,放眼望去,海可恰如一條分界線,劃分出了古老和時尚的兩個天津。
沒有歷史的城市是單薄的,對于天津來說,五大道是它的歷史,海河水是它的脈搏,每一次震顫,總有無數浪花被激起。
“有些事物的文化價值,必須站在未來才能看到。文化,不僅是站在現在看未來,更重要的是站在明天看現在。”這是馮驥才寫給天津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