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繼光 鄧 清
(溫州大學,溫州 325035)
《檀香刑》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的代表作之一。小說以清末德國人在山東修建膠濟鐵路和袁世凱鎮壓山東義和團運動為歷史背景,講述了發生在“高密東北鄉”的一場兵荒馬亂。小說第九章敘述刺殺袁世凱未遂的革命義士錢雄飛被劊子手趙甲施以酷刑“凌遲”的事件。場面慘烈悲壯,語言細膩精彩。在短短的一萬多字中,以行刑人為主線,精細地描寫了殘酷的施刑過程及受刑人的英勇無畏,行文穿插了行刑人回憶及看客的各種反應,構成一幅紛繁復雜的場面。
學界大多關注莫言小說的文學意義、敘事風格和英譯研究等。多為感性描述,賞析性強,但用于研究的理論支撐不足。而能以現代認知語言學理論剖析莫言語言背后的認知機制的研究尚屬空白。
本文在回顧ECM理論及識解各自利弊的基礎上,嘗試構建ECM+分析方案,并以此為理論基礎分析《檀香刑》中關于“凌遲”事件的描寫,期望能通過剖析其內容及結構來解讀語篇含義。
認知語言學家Langacker (1991, 2002), Talmy (1985, 1988), Lakoff (1987), Panther和Thornber (1999) 以及計算機科學家Schank 和 Abelson (1977)等人都曾提出過各種解釋概念結構和句法構造的理論模型。王寅(2005)針對上述模型“分析層面單一”、“側重動態場景”和“主要針對句法”等突出問題提出事件域認知模型(Event-domain Cognitive Model)以作修補。ECM符合人們的正常認知規律,適用于語義和交際層面中的諸多現象,具有較強解釋力,其基本思想圖示如下。
據此,一個基本事件域 (EVENT)主要由行為 (Action) 和事體(Being)構成。而行為又可分為動態性行為和靜態性行為(如“存在”、“處于”、“判斷”等)。行為過程是由很多具體的子行為和子動作(如圖中A1A2...An)構成的。事體則可包括人、事體和工具等實體, 也可包括抽象或虛擬的概念。事體同樣是由很多個體(如圖中B1B2... Bn)構成的。BAB(事體+動作+事體)是構成一個事件域的基本成分。有時一個動作可沒有所及對象,可將后面的B置于括號中BA(B)。這樣一個事件域可由若干小事件構成,可表述為EVENT=BA1+BA2B+...+B AnB.

圖1 事件域認知模型ECM(王寅 2005)
其中一個動作或一個事體又可分別帶有很多典型的特征性或分類性信息D或C. 由此得出,一個事件域就可能包括若干要素,而不僅僅是施事者、受事者、作用力和場景等要素。且這些要素之間還存在層級性關系:如在第一層級上,一個事件主要包括動作要素和事體要素;在第二層級上,這兩個要素又包括很多子要素;在第三層級上,各子要素又包括很多典型信息,如特征和分類等。
因為一個事件應有一個大致的范圍,與相鄰事件也難以完全隔離,因此圖中的外框用虛線畫出,表示不能與相鄰事件截然分開。
語篇中構成事體和動作的個體和子行為往往非常復雜,如“凌遲”事件中,事體可分為行刑人、受刑人、看客和監刑等個體。行為更不是一蹴而就的,如書中描述:“師傅指點著書上的圖畫和文字,向他和他的師兄弟們詳細地解說著凌遲刑。書上說凌遲分為3等,第一等的,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第二等的,要割二千八百九十六刀;第三等的,割一千五百八十五刀。”于是,處于同一層級的子要素之間(如個體B1與B2間)也相應會有一定聯系。如對行刑過程的一段描寫中:“他的心情比較安定,活兒做得還不錯,血脈避住了,五十刀切盡胸肌,正好實現了原定的計劃。讓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眼前這個漢子,一直不出聲號叫。這就使本應有聲有色的表演變成了缺乏感染力的啞劇。他想,在這些人的眼里,我就像一個賣肉的屠戶。他對這個姓錢的深表欽佩。除了開始時的兩刀,他發出了幾聲若有若無的呻吟之外,往后他就不出聲息了。他抬頭看看這個英武青年的臉。只見他頭發直豎,雙目圓睜,黑眼珠發藍,白眼珠發紅,鼻孔炸開,牙關緊咬,腮幫子上鼓起兩條小老鼠般的肌肉。這副猙獰的面孔,著實讓他暗暗地吃驚。他的捏著刀子的手,不由地酸麻起來。” 其中,事體包括行刑人趙甲,受刑人錢雄飛這兩個個體(B1,B2)。通過閱讀可以看出,B1和B2之間有著一定的交流和互動,具體體現為B1被B2英勇氣概所震撼,影響其下一步的動作。
由此可見,同級子要素之間的聯系是顯而易見又極其重要的,必須納入分析范圍,而ECM理論未能涉及這種平級聯系,這就要求進一步尋求其他理論加以補充。
認知語言學家認為,語言與情景之間并不存在直接映射,語言不直接反映外部世界。在語言與客觀世界之間存在一個中間層次——認知。人們在對客觀現實世界互動體驗的基礎上,通過認知加工逐步將其概念化為一定的模型,并將其語法化為一定的語言形式,最后固定下來形成特定構式(現實-認知-語言)。語言與人的認知密切相關,是以體驗為基礎的人類認知活動的產物。意義并非語言表達本身的特征,而是說話者(作者)對具體情景的識解(construal) / 概念化 (conceptualization)。
根據Langacker的劃分,識解有轄域(scope)、背景(background)、視角(perspective)、詳略度(specificity)和凸顯(prominence)等不同維度。轄域指的是表達式所激活的概念域配置總和。理解一個表達式的意義或結構需要相關經驗, 甚至需要借鑒另外一個或多個表達式的意義或結構,也就是背景。視角指人們對事件描述的角度,涉及到觀察者與事件的相對關系。而詳略度與凸顯密切相關,凸顯通過詳略度體現出來。正是對同一事件內部要素以不同的詳略度來認識或描寫,聚焦某部分詳細觀察和論述,而忽略某些部分,只作輕描淡寫,才達到了以不同程度的關注分出輕重,凸顯主要表達成分,而略述其他目的。
也就是說,一段語言表達應該是在一個確定范圍即轄域內,涉及一定的背景知識,從某一視角入手,并根據權衡不同詳略度而可能對某部分內容有所凸顯的論述,以達到觀察事態、解釋場景或強調觀點等目的。筆者認為,在識解的不同維度中,最為重要的是“凸顯”,其它幾項都是圍繞“凸顯”這一維度發揮作用的。“轄域”劃分了被凸顯部分的范圍;“背景”是對凸顯內容的擴展介紹;“視角”為定位被凸顯內容指明了路向,而最終通過對被凸顯部分的詳細描述達成凸顯目的。因此,利用識解分析語篇,有助于分清主次,更加明確作者的表達重點,更好地理解語篇意義。
可見,識解,尤其是其中的凸顯觀和視角觀,能較好解釋篇章中要素間互動關系以及論述視點問題,繼而可望彌補ECM之不足。因此,我們可以將ECM與識解理論整合,使二者達到“1+1>2”的效果。
本文在ECM框架上加入Construal 理論,將其完善為ECM+方案。一方面,ECM理論為識解提供了條理清晰、層級分明的框架,使其更加系統化;另一方面,識解的加入也解決了被ECM所忽視的平級要素間互動以及描寫視點問題。據此,可將圖1修補為圖2。
Event
Action+Being

A1?A2?AnB1?B2?Bn
↓ ↓
D1?…DnC1?Cn
↑

圖2事件域認知模型+
修補后的ECM+添加了實線雙向箭頭以表示子要素之間的互動聯系,且增加了觀察者V的視角,如此修補有以下優點:(1)在原有ECM清楚的層級關系基礎上,展示了如A1A2等同級子要素之間的互動聯系,使ECM理論更加完整;在一個事件中,無論是動態還是靜態,處于同一級別的行為子要素或事體子要素之間并非孤立存在著,而是互動相關的。如在“凌遲”事件中,行刑人的每一個子動作都影響著受刑人的反應,周圍看客的目光,甚至自己的下一步動作。而事件中各個參與者也都彼此影響,息息相關。因此,只有如上圖所示,將一事件中要素的層級和平級關系都表示清楚,才能完整系統地描述整個事件。(2) 增加了觀察者角色,并補充了觀察者不在事件中的情況;人們的觀察角度可能直接影響對事件的理解和語言的表達。需要注意,觀察者有時處于事件之中,即作為事件的某個個體參與,此時視點和焦點是事件內部要素及要素之間的互動關系。但有時觀察者不在事件中,是獨立于事件的存在,需要單獨標出。此時,事件所處方框為注意力集中區域,而觀察者(V=Viewer)所處的視點在整個事件之外,不參與事件的具體進程。其中虛線箭頭指示認知途徑,而最終的焦點則用黑體加粗表示(圖中D1)。(3)利用識解中的詳略度及凸顯,辨析了同一事件中各要素的輕重關系,賦予了ECM更強大的解釋力;詳略度與凸顯密切相關,凸顯通過詳略度體現出來。正是以不同的詳略度來認識或描寫同一事件內部要素,聚焦某部分詳細觀察和論述,而忽略某些部分,只作輕描淡寫,才達到了以不同程度的關注分出輕重,凸顯主要表達成分,而略述其他目的。修補后的ECM+、利用加粗對凸顯部分加以強調,能夠更好地應用于對于轉喻及缺省信息的解釋。
在“凌遲”事件中,涉及人物眾多,然而主要是以“行刑人趙甲”為視角,凸顯英勇就義的“受刑人錢雄飛”,其他人物則淡化為背景。
毫無疑問,本文以“凌遲”事件為轄域,而所有與凌遲相關的時代背景、人物及刑罰規定等都是理解文章所必需的背景知識。
經過統計,發現對“凌遲”事件的描寫中實際出場人物共有5位:受刑人錢雄飛,行刑人人趙甲,羅圈腿小徒弟,監刑官袁世凱和以張勛為代表的官兵若干。此外,作為必要背景知識,在趙甲的回憶中又出現師傅余姥姥和作為其當年行刑對象代表的兩名女子,還有先前被趙甲行刑的戊戌六君子。行刑全程一共分為500刀,又包括行刑前的儀式,共同構成事件子行為。種種要素共同組成“凌遲”事件的基本框架,是分析的重點。
莫言的作品一直以獨特的“多人稱敘事”著稱,視角頻繁多變。在這本小說中,幾乎每個主要出場人物都作為第一人稱講述了部分故事情節,在部分章節作者也以“全知的”旁觀者身份進行敘述。在“凌遲”事件的描寫中,有使用第三人稱對凌遲場面進行的客觀描述,也有從“施刑人趙甲”的視角對行刑步驟進行的細節描寫,同時又有作為“全知的”畫外音,穿插講述趙甲的回憶。但無論是對凌遲場面的描寫和對過去的回憶都可看作“施刑人趙甲”的所見所感,且作者花費大量筆墨著重刻畫“受刑人錢雄飛”的英勇表現,因此,可以判定“施刑人趙甲”為“凌遲”場景描寫的主要視角。
在《檀香刑》小說的“凌遲”事件描寫片段中,“受刑人錢雄飛”和“行刑人趙甲”顯然是最為凸顯的部分。作者詳細刻畫了“受刑人錢雄飛”自始至終表現出的英勇無畏與“施刑人趙甲”由強裝鎮定到驚恐狼狽的心態變化。期間穿插描寫了趙甲師從“余姥姥”學藝和處斬“戊戌六君子”的回放,顯示了趙甲的經驗豐富和手段毒辣,反襯出此次行刑的非同一般。又通過對“羅圈腿小徒弟”、“監刑官袁世凱”及旁觀官兵的惶恐失措的姿態,側面烘托了錢雄飛的高大形象。
行刑的500刀中,具體描寫的有第1刀、第2刀、第3刀、第4刀、第50刀、第51刀、第52刀、第53刀、第54刀、第490刀、第491刀、第497刀、第498刀、第499刀和第500刀,為行為中的凸顯部分。行刑前后儀式及行刑中趙甲以外其他人的動作細節則為略寫部分。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將《檀香刑》一書中凌遲事件的ECM+分析方案總結如圖3。可見,在“凌遲”事件中,主要事體為“受刑人錢雄飛”、“行刑人趙甲”、“羅圈腿小徒弟”、“監刑官袁世凱”和以張勛為代表的旁觀官兵。他們之間彼此互動相關:趙甲與小徒弟為錢雄飛行刑,袁世凱及官兵旁觀監刑。其中,趙甲為視角,錢雄飛作為主要焦點,用加粗表示。而趙甲的回憶中出現的師傅余姥姥,余姥姥施刑的胖女人和美麗女子,因并非實際出場人物,用虛線表示。之前被趙甲行刑的戊戌六君子同樣以虛線雙箭頭與趙甲相連。錢雄飛的主要特征“英勇無畏”與趙甲的“強裝鎮定驚恐狼狽”亦是作者主要觀點,用加粗線表示,且二者有因果關系,用雙箭頭相連。而構成該事件的主要行為是具體描寫的行刑過程,重點如第一刀等也使用黑體加粗。各刀之間前后順序明確,聯系緊密,也用雙箭頭鏈接。
至此,通過對《檀香刑》中“凌遲”事件的ECM+ 分析,我們對該事件的主要框架和基本思想有了較為清晰的了解,抓住了文章主旨。
ECM可從不同視角描寫和分析復雜事件域,適用面很廣,具有強大的解釋力,但未能述及事件
內部同級要素間的互動關系和描述視點。文本為彌補這一不足,嘗試將其與“識解”結合起來,提出了ECM+分析方案。本文以發展了的理論為框架,重點分析了莫言小說《檀香刑》中“凌遲”事件,解釋了描寫事件的構思機制,從而為文學研究和語篇分析提供了全新思路。

圖3 “凌遲”事件的ECM+分析方案簡圖
莫 言. 檀香刑[M]. 北京: 當代世界出版社, 2003.
王 寅. 事件域認知模型及其解釋力[J]. 現代外語, 2005(1).
Lakoff, G.Women,Fire,andDangerousThings:WhatCa-tegoriesRevealabouttheMind[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Langacker, R, W.Concept,ImageandSymbol:TheCognitiveBasisofGrammar[M].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 1991/2002.
Langacker, R, W.FoundationsofCognitiveGrammarVol.II:DescriptiveApplication[M]. Stanford,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Talmy, L. Force Dynamics in Language and Thought [A]. In W. Eilfort, P. Kroeber & K. Peterson (eds.).PapersfromtheParasessiononCausativesandAgentivity[C]. Chicago: Chicago Linguistic Society, 1985.
Talmy, L. Force Dynamics in Language and Cognition [J].CognitiveScience, 1988 (12).
Panther, KU. & L. Thornberg. The Potentiality for Actuality Metonymy in English and Hungarian[A]. In KU. Panther & G. Radden (eds.).MetonymyinLanguageandThought[C]. Amsterdam: John Benjamin, 1999.
Schank, R. & R. Abelson.Scripts,Plans,GoalsandUnderstanding[M]. Tucker: 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 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