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成,張梅
(濟南大學a.馬克思主義學院;b.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山東濟南250022)
馬克思異化理論視閾下人與自然關系研究
張立成a,張梅b
(濟南大學a.馬克思主義學院;b.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山東濟南250022)
馬克思的異化理論闡釋了作為主體的人同他的勞動對象由同一到分裂和對立的根本原因,以此視角來審視今天的環境和生態問題可以發現,人與自然關系的對立源于人類的勞動活動和生命活動的異化,人類不再將自然界看作自身的無機的身體,而是將自然界看作異于自身的客體,同時將勞動活動看作是確證自己的本質力量的手段,將對自然界的占有的程度看作衡量自己社會地位的標準。事實上,人與自然界關系的實質是人與人的關系,只有用對待人的方式來對待自然界,人與自然界異化關系才能得到解決,而建立一個真正的共同體是人與自然異化關系最終消解的必由途徑。
馬克思;異化;勞動;人;自然;真正的共同體
“異化”作為德國古典哲學中的一個術語,是由費希特最早使用,經黑格爾高度概括的哲學概念。其含義可以概括為主體自我外化為客體,即主體變成與自己相異己的客體,客體反過來與主體相對立。黑格爾之后,馬克思從人的勞動的角度對異化做了根本的改造。馬克思認為,勞動產品是人維系其生命活動必須的對象性存在,也是人與自然異化關系產生的根源。他寫道:“勞動所生產的對象,即勞動產品,作為一種異己的存在物,作為不依賴于生產者的力量,同勞動相對立。勞動的產品是固定在某個對象中的、物化的勞動,這就是勞動的對象化……對象化表現為對象的喪失和被對象奴役,占有表現為異化、外化。”[1](P156-157)在馬克思那里,勞動產品的這種異化和外化不僅意味著與人類生命活動相同一的勞動產品成為與他敵對的和相異的東西,意味著勞動開始成為一種與人相異的、同他對立的獨立力量,而且意味著人類和自然界的關系已經由同一走向了分離和對立。
自然界是人類生命活動的源泉,是人類進行創造性活動的感性的外部存在。人類生產活動的過程也就是人類通過改變自然界的原有存在方式,使之適合人類生存的過程,因而馬克思把自然界看作是人的無機身體,人類和自然界的關系是一種直接同一的關系,這種關系一旦被破壞,自然界就會反過來成為與我們對立的對象。因此,以馬克思異化理論為出發點來尋找人類與自然界分離與對立的根源,為我們深入闡釋今日人類面臨的環境和生態問題,進而從理論和實踐上解決全球性問題提供了一種更加明確的進路。
人類今天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界并非它原來的樣子,而是一個人化的自然界。馬克思說,我們“周圍的感性世界決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甚至連最簡單的‘感性確定性’的對象也只是由于社會發展、由于工業和商業往來才提供給他的”[1](P528)。從過程的觀點來看,人和自然的關系經歷了一個從同一到異化的變化過程。
人和自然界最初是一種同一關系。所謂同一就是說人和自然界的關系是一種整體關系,人類內在于這個整體,并從這個整體中獲得自身的特征。同所有有機體一樣,人類作為直接的自然存在物和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把整個自然界——首先作為人的直接的生活資料,其次作為人的生命活動的對象(材料)和工具——變成人的無機的身體。人靠自然界生活。這就是說,自然界是人不至于死亡而必須與之處于持續不斷的交互作用過程的、人的身體。所謂人的肉體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的聯系,不外是說自然界同自身相聯系,因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1](P161)。人和其他動物的根本區別就在于人具有自我意識,而其他動物沒有,這就決定了人的生命活動和其他動物的生命活動是完全不同的,馬克思說:“動物和自己的活動是直接同一的。動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動區別開來。它就是自己的生命活動。人則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識的對象。它具有有意識的生命活動。這不是人與之直接融為一體的那種規定性。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別開來……就是說,他自己的生活對他來說是對象。”[1](P162)也就是說動物不會意識到自己是活動著的自然存在物,它們和自然界的關系始終是一種直接同一的關系,它們的活動僅僅是在做而已,而人卻能意識到自己和自然界之間存在著某種差異。在人與自然界處于同一關系的階段,這些差異被淹沒在他們的整體關系中而不能顯示其獨立特征,隨著人的活動能力的提高,這種差異逐漸顯露出來,人意識到自己和自然界的不同,能夠將自己與正在做的事區分開來。
人與自然界的分離過程也就是人與自然界的關系異化的過程,勞動在這一過程中起著決定性作用。勞動活動是人的生命活動的條件,在馬克思那里,人的生命活動也就是人的生產活動,即產生生命的活動,它是人類維持肉體生存的需要的一種手段。包括能夠吃的食物、能夠穿的衣服和能居住的房子等人類生命活動的資料并不直接存在于自然界中,人類必須通過勞動改變自然界的存在形式才能獲得。因而人類生產勞動的過程也是一個重塑自然界的過程,即自然界人化的過程。當然,動物也生產,但它和人的生產是完全不同的,因為動物只生產自身,而人則自由地再生產整個自然界。人的勞動是對象化勞動,而“勞動的對象是人的類生活的對象化:人不僅像在意識中那樣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動地、現實地使自己二重化,從而在他所創造的世界中直觀自身”[1](P163)。可見,勞動活動是人和自然界走向分離和對立,即產生異化的根本原因。
在對象化活動過程中,工業化的實現最大程度地使人認識到自己“是誰”和將要“成為什么”,馬克思因而將工業稱為“人的本質力量的公開的展示”,“是一本打開了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書,是感性地擺在我們面前的人的心理學”[1](P192)。透過工業的發展歷史,我們看到的是人類不斷增加的新的需要和欲望,而這種需要和欲望只能從存在于他之外的自然界中獲取。人類借助于工業創造了一個現實的、人化的自然界,工業成為完善人性的助推劑,“在人類歷史中即在人類社會的形成過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現實的自然界;因此,通過工業——盡管以異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學的自然界”[1](P193)。但遺憾的是,人類并沒有真正讀懂工業這本心理學大書,因為人類僅看到了工業對人的需要和欲望的滿足的一面,而工業給環境和生態可能造成的破壞性、災難性的影響的一面,卻被人類選擇性地忽視了。這種選擇性忽視的必然結果就是,自然界成為人的占有物,而工業則將人的本質力量以有用的對象的形式,以異化的形式呈現在我們面前,人的無機的身體即自然界就這樣被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奪走了。由于這種異化關系,“人對動物所具有的優勢”反而變成了缺點,因為在這種異化關系中,人從外在于自身的對象物中尋求的自我實現只不過是一種虛假的表象,在這種表象背后,人類卻被實際地排除在自然界之外。這充分表明,人類“越是通過自己的勞動占有外部世界、感性自然界,他就越是在兩個方面失去生活資料:第一,感性的外部世界越來越不成為屬于他的勞動的對象,不成為他的勞動的生活資料;第二,感性的外部世界越來越不給他提供直接意義的生活資料,即維持工人肉體生存的手段”[1](P158)。今天,人類將自然界看作是自己的主體性得到實現的場所,將對象化活動看作是確證自我能力的純粹工具,正是這種自我確證造成人與自然關系的異化,而在這種異化中,人最終喪失了自身。
如何消除人與自然之間的異化關系呢?黑格爾將異化的產生和消除看作是存在的自我分離和復歸,存在的自我確定意味著它的存在被另一個他者所限定或否定,此時存在將自己看作是主體,而將他者看作是一個與自己完全疏遠的或完全外在的存在,即客體。盡管這時主體和客體還處于一定關系中,但它們不再是一個有機的統一整體,而僅僅是一個集合體。[2](P20)異化的克服過程是主體與客體相互承認對方的過程,就是說,一方通過被另一方承認為主體而認識到自己是主體,而客體只不過是主體在它的對象化或外化形式中的自身。這樣,主體和客體都在對方中看到自己的影子,都通過對方來表現自己,主體和客體于是被重新統一起來,但這是一種被深層次的統一所超越的一種有差異的統一體。
但是,黑格爾將異化的產生和克服僅僅看作是意識的一個自我運動過程,馬克思則將異化看作是人的生命活動與對象化勞動的分離。在馬克思那里,對象化活動是一切生產性活動的內在特性,但這種生產活動不再是與主體生命活動相關的主體自身的客體,而是成為確證主體力量的對象。換句話說,人類改變自然界的原有存在形式不再是為了維持生命的存在,而是作為人的本質力量的實現。這種本質力量實現的過程就是人的自我意識的確證過程,也就是人變成主體和自然變成客體的過程。在馬克思那里,異化克服的過程就是重新使客體變為與主體生命活動相關的客體,從而使客體與主體,即人與自然重新獲得統一的過程。但這種統一不是回到原來的起點,而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回歸,是人對自然界本質的全面占有,因為人“本來就是自然界”,所以人的本質就是自然界的本質,因而當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就是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的時候,也就實現了對自然界本質的全面占有,從而達到消除人與自然異化關系的目的。這里所說的“完整的人”就是指消除了人與自然界的異化關系,將自己的本質和自然界的本質融為一體,在一個更高水平上統一起來的人。
作為一個完整的人,他充分認識到,勞動作為一種“有目的的活動”既是一個主動的過程,也是一個受動的過程。一方面,人類作為直接的、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是一種具有自然力、生命力、能動的自然存在物,而勞動作為一種主動性的生產性活動,是要不斷創造出滿足人自身需要的價值對象。另一方面,人類在自然界里也是一種受動的自然存在物,他的活動不可能超出自然界能夠承受的限度,因而,“人作為自然的、肉體的、感性的、對象性的存在物,同動植物一樣,是受動的、受制約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人只有憑借現實的、感性的對象才能表現自己的生命”[1](P209-210)。馬克思在這里表達了兩層相互關聯的含義,首先,作為受動的存在物,人類只有憑借現實的、感性的自然界才能獲取他需要的對象從而表現自己的生命。其次,作為受制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人類是被自然界所設定的存在物,人類必須既在自己的存在中也在自己的知識中確證并表現自身。人類所受自然界的制約來自自然界內在的運動規律和人自身的認識能力這兩個方面,在大多數時候,人類并不是先驗地意識到自然界對人的制約作用,而往往是在得到了自然的懲罰后才意識到這個道理。可見,人類在構造客觀世界的過程中,同時也構造了自己,這種自我構造體現在兩個方面:人不僅在改造自然的過程中構造了自己,而且在保護自然的過程中同樣構造了自己。因而對人類來說,改造自然和保護自然是同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它們既是人類構造自我的方式,也是人類確證自我能力的方式。馬克思認為,人類要完成自我構造,成為完整的人,必須遵循兩個前提,即勞動的社會性和科學性。[3](P616)
首先,勞動要有社會性。馬克思認為,社會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質的統一,因而人的任何生產活動都是在一定的社會關系中并借助于這種社會關系而發生的。但是,在工業化社會狀況下,社會關系并不直接地表現為人與人的關系,而是實際上表現為物與物的關系。在這里,財產已經不再具有維持生命存在的意義,而成為一種社會地位的象征,成為人占有和掠奪的對象,此時,“我們彼此把自己的產品看作一個人支配另一個人而且也支配自己的權力……我們自己被排斥于真正的財產之外,因為我們的財產排斥他人”[4](P36)。馬克思指出,只有生活在共同體中的人才可能有財產關系的意識,孤立的個人是完全不可能有財產意識的,對財產的無限制欲求是造成人類對自然界的掠奪式開發的直接原因。馬克思也同時指出,社會共同體也是消除人與自然異化關系的必要條件,他寫道:“因為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對人來說才是人與人聯系的紐帶,才是他為別人的存在和別人為他的存在,只有在社會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合乎人性的存在的基礎,才是人的現實的生活要素。只有在社會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對他來說才是人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對他來說才成為人……是自然界的真正復活。”[1](P187)馬克思在這里所說的“社會”,并不僅僅包含人,也包括人所棲息的自然界,因為人不僅與人發生直接聯系,而且還與自然界發生直接聯系,所以,一個健康、良性運行的社會,是保證人與自然界和諧發展的重要基礎。
其次,勞動要有科學性。今天的人們所面對的自然界是一個“通過工業——盡管以異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1](P193)。工業所以能夠改造自然界靠的是自然科學的力量,因而自然科學是通過工業日益進入人的生活中的。過去,我們只是站在如何滿足人的需要的立場上來發展科學及在工業化過程中的應用,完全沒有站在自然界健康發展的立場上考慮科學的工業化應用。事實上,科學不只是人的科學,還是自然界的科學,因而,科學只有同時從人和自然界兩個角度出發才是現實的科學。如果科學要成為實現人的本質的助推器,那么,它就必須“拋棄它的抽象的物質的方向……從而成為人的科學的基礎”[1](P193)。在馬克思那里,所謂勞動的科學性,并不是說要完全將改造自然界的力量交給科學,而是指要將人的勞動控制在合理的范圍之內,在這個范圍內,勞動的發展既要兼顧社會效益,同時要兼顧自然效益。為此,我們不僅要制度化地調節自然科學的使用范圍和程度,將自然科學的利用對自然界造成的消極影響減小到最小,同時也要制度化地規范社會關系,因為社會關系可以被對象化為社會制度和規則之中。在一個社會共同體中,建立起一套運行良好的制度和規則以合理地調節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以及合理地調節社會財產的分配,不僅是一個社會良性運行的前提,也是保持人與自然關系健康發展的條件。
在馬克思那里,人對自然界的占有“不應當僅僅被理解為直接的、片面的享受,不應當僅僅被理解為占有、擁有”[1](P189),而應當把“占有”看作是一種全面的擁有,這種擁有是消除了人和自然界的異化關系,通過合理的方式使自然界成為人類自身的一部分,將自然界融合到人的感受和未來的關系之中,真正實現人與自然的雙向相互作用。對馬克思來說,人與自然界的異化關系不能被抽象地去理解,因為對人類來說,抽象的人與自然界的關系必然產生抽象的自然概念,其結果就是,對人類來說,“整個自然界不過是在感性的、外在的形勢下重復邏輯的抽象概念而已。他重新把自然界分解為這些抽象概念”,而這種“被抽象地理解的、自為的、被確定為與人分開來的自然界,對人來說也是無”。[1](P220-221)
即便是在全球化時代,人類也比想像中的更軟弱無力,因為在自然規律面前,人類幾乎不可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哪怕任何一個地域性的環境和生態事件都有可能最終演變成一個全球性問題。對人類來講,如何在不可扭轉的工業化進程中對工業文明發展的方式方法進行治療性修正,用一種負責任的決定來保證人和自然界都能夠健康發展,不僅是實踐問題,更是理論問題。馬克思認為,用對待人的方式來對待自然界是最可能的解決途徑,他寫道:“我們現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同世界的關系是一種人的關系,那么你就只能用愛來交換愛,只能用信任來交換信任,等等……你對人和自然界的一切關系,都必須是你的現實的個人生活的、與你的意志的對象相符合的特定表現。”[1](P247)
在馬克思那里,人與自然的關系最終體現的是人與人的關系,因而人與自然的異化關系實質上反映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緊張與對立關系。因此,要解決人與自然界的異化關系,必須首先消除人與人的異化關系。
但是,馬克思并沒有抽象地而總是具體地談論人與人的關系,在他看來,每一個現實地存在著的人都是現實地從事生產活動的個人,而自然界作為人的無機身體,也必然是一個現實的存在,離開了人,自然界就是一個抽象的存在,而離開了自然界,人也將最終成為一個純粹概念性的東西。馬克思將人同他自身的生命活動、同他的勞動產品、同他人之間的聯系,看作是人性的本質,是人之為人的基礎。這一基礎一旦被剝掉,人就失去了所有人的特征,那在人性中所留存的就既不是人的,也不是動物的,而只能是一種抽象的人性了。因此,人與自然的關系所折射的正是人與人的關系,馬克思寫道:“人對自然的關系直接就是人對人的關系,正像人對人的關系直接就是人對自然的關系,就是他自己的自然的規定。因此,這種關系通過感性的形式,作為一種顯而易見的事實,表現出人的本質在何種程度上對人來說成為自然,或者自然在何種程度上成為人具有的人的本質。……因此,這種關系表明人的自然的行為在何種程度上是合乎人性的,或者,人的本質在何種程度上對人來說成為自然的本質,他的人的本性在何種程度上對他來說成為自然。”[1](P184)
人與自然關系的異化對人類產生了雙重的影響,從精神層面上看,隨著對自然界展示力量不斷獲得成功,人類已經在意識里將自身從自然界里提升出來,看作是與自然界不同的存在物,自然界中的一切都只不過是為滿足人類的需要而存在的對象物,這便是人類中心主義的自然觀;從實踐上看,人類將自然界置于自己的對立面,自然界被當作可以按照人類自身需要而隨意處置的對象,而不顧及由此對自然界造成的消極影響,這便是今日全球性問題的根源。
人與自然的關系之所以表現為社會中的人與人的關系,是因為人的對象化勞動“總是在一定社會發展階段上的生產——社會個人的生產”[3](P26)。就是說,從事對象化勞動的人并不是孤立存在的個人,而是社會化的個人,他必須在一定的社會關系中并借助于這種社會關系進行勞動,“是個人在一定社會形式中并借這種社會形式而進行的對自然的占有”[3](P28)。人們進行生產活動的目的,就是將勞動產品乃至自然界變為自己的財產,因而馬克思指出,在社會關系中,一切生產或對象化都要以財產的形式作為前提[3](P28),因為在社會關系中,財產的多寡不僅是個人確證自己能力的要素,也是衡量其社會地位的標準。生產勞動產品的勞動本來是人的一種生命活動,而勞動產品一旦被當作一種財產,它們就不再是人滿足自己生命需要的東西,而是成為表現自己力量和社會地位的工具。這時,對人來說,勞動產品就會變成一個異己的、敵對的、強有力的、不依賴于他的對象,反過來控制人類,而人自身則成了產品的附屬物。財富的力量如此強大,以至于它成為能夠“把觀念變成現實而把現實變成純觀念的普遍手段和能力,它把人的和自然界的現實的本質力量變成純抽象的觀念”[1](P246)。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不把財產看作是一個物的概念,而是將它看作一種關系,這種關系通過占有和被占有而體現出來,他寫道:“財產最初無非意味著這樣一種關系:人把他的生產的自然條件看作是屬于他的、看作是自己的、看作是與他自身的存在一起產生的前提;把它們看作是他本身的自然前提,這種前提可以說僅僅是他身體的延伸。”[3](P484)可見,這種關系表面上看是人與自然的關系,最終仍然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也有人從人類思想文化的深處看到了人與自然異化關系的背后隱含著人與人的關系。例如,德國學者費切爾就認為,人們習慣于將在社會關系中形成的某種既成的觀念或習俗推廣到其他領域中,在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上,人類始終擺脫不掉古老的主奴關系這種社會關系的束縛,要消除人與自然之間的異化現象,必須首先從思想上祛除這種古老的主奴關系,很顯然,費切爾這一觀點也是將人與自然的異化關系歸之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5](P49)他也同意馬克思的如下觀點,即要消除人與自然的異化關系,只有將自然界置于“聯合起來的生產者”的共同監督之下才有可能實現。馬克思寫道:“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6](P926-927)什么是人類本性?在馬克思那里,人類本性就是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兩者的統一。因而,對待自然界,人類必須始終懷有這樣一種觀念,即自然界決不只是一個給人類提供食物、能量、住所以及娛樂場所的,任由人類擺布的無機的存在。相反,自然界有自己的性格,它是一個具有力量的、有它自己需要的活的有機體。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拋棄掉那種利己主義的自然觀、價值觀,用對待人的方式來對待自然界,如馬克思所說:“當物按人的方式同人發生關系時,我才能在實踐上按人的方式同物發生關系。因此,需要和享受失去了自己的利己主義性質,而自然界失去了自己的純粹的有用性,因為效用成了人的效用。”[1](P190)
對馬克思來說,在社會中,和諧的人際關系表現在三個方面:第一,自然本性的實現。在勞動活動中,每個人都將他的個性和個性特點物化到對象世界中,既確證了自己的能力又享受了個人的生命表現。第二,社會本性的實現。每一個人通過勞動在維持了自身的生命活動的同時,也滿足了社會共同體的需要而直接創造了他人的生命表現,從而獲得了社會的承認。第三,形成一個真正的共同體。在這個社會共同體里,每個人都成為聯系他人與共同體的中介,都意識到和感覺到他人是自己的本質的補充,是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個人是被他人的思想和愛所證實的。這樣,每個人都不再是孤立于社會之外存在,而是社會整體中的一分子,社會的本質成為每個人的本質。在這樣一種社會關系中從事勞動,人類的生產就不僅僅是對自己和他人的肯定,而且也是對自然界的肯定。由此可見,一個“真正的共同體”的實現,是人和人之間沖突解決的前提,也是消除人與自然界異化關系的基礎。因為在這樣的共同體中,自然界將成為整個社會的共同占有物,成為人的現實生活要素,人們能夠“通過合理的方式……來恢復人與土地的溫情的關系”,使得“土地不再是牟利的對象,而是通過自由的勞動和自由的享受,重新成為人的真正的個人財產”[1](P152)。所謂合理的方式,就是說人類已經完全把握了自然界和人的本質,并以此來指導他的活動。[7](P139)這意味著,人類已經超越了盲目確證自己的力量、無限制地追逐財富的感性階段,進入到能夠在活動的優劣得失之間做出的理性權衡,明確地意識到在選擇與放棄之間的區別的時代。
我們用馬克思的異化理論來看待今天的人與自然的關系,無疑開啟了一個重新思考人類如何看待和自然關系的新視閾,因為從這一理論中所得出的結論,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實踐上,對我們正確看待人類面對的生態與環境問題提供了與傳統理論不同的思考進路。傳統的關于人與自然關系的觀點之所以不能取得根本的突破,原因就在于這些觀點或多或少都是將自然界看作是外在于人類的存在物,這實際上是一種哲學上主—客二元論觀點的移植。而用馬克思異化理論來看待人與自然的關系,其出發點是一種整體論的哲學觀,它真正實現了將人與自然看作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的觀念。
當前我國正在大力推進生態文明建設作為一項制度性的頂層設計,為今后我國的經濟、社會、文化建設指明了實踐的方向。以馬克思異化理論的視角看待生態文明建設這一根本國策,其啟示意義在于,必須首先從理論上將人與自然看作是一個整體,這樣,我們對待自然的態度就不僅僅是保護這么簡單了,它實際上是對我們自身生命的珍愛。因為自然界不是作為人的生命活動場所而存在的,它是作為人的無機身體而存在的。在這一意義上,人和自然的關系就不僅僅是一種生態共同體的關系,而是生命共同體的關系。我們只有以這樣的態度來開展生態文明建設,才能最終達到中國傳統哲學中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美]古爾德.馬克思的社會本體論:馬克思社會實在理論中的個性和共同體[M].王學虎,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1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5][德]費切爾.馬克思與馬克思主義:從經濟學批判到世界觀[M].趙玉蘭,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M].1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7][美]奧爾曼.異化:馬克思論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概念[M].王貴賢,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責任編輯:楊旻
A811
A
1671-3842(2015)01-0045-06
10.3969/j.issn.1671-3842.2015.01.09
2014-07-20
張立成(1967—),男,山東蒙陰人,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現代外國哲學。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馬克思的個人與共同體關系思想研究”(11BKS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