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楊吉



宋代歷時三百余年,始終伴隨著北方少數民族政權的威脅,長期處于守勢,尤其是南宋,更是偏安東南一隅,無力收復中原,勉能自保,最后仍逃脫不了被蒙古族元朝滅亡的命運。宋代國家武力雖弱,國內卻相對穩定,經濟得到大力發展,文化延續了漢唐精髓,手工業亦發展至一個新的高度,可以說兩宋是中國歷史上經濟文化大發展大繁榮時期。本文試以常州博物館(以下簡稱常博)收藏的一批珍貴的宋代文房用具來展示此時期制作工藝的精湛,并以此探究宋代文化的繁榮。
文房用具,從狹義上來說則為“文房四寶”,北宋《文房四譜》中第一次系統闡述了筆、墨、紙、硯的制作、產地、典故、軼聞等,從此“文房四寶”的說法流傳了下來。而廣義上的文房用具,除筆、墨、紙、硯這些主要的器具之外,還包括印章、印盒、鎮紙、筆架、筆洗、水注、臂擱等輔助用具,甚至應包含圍棋、古琴、香薰等其他文房清供。宋人講究高雅清靜,琴棋書畫俱精通,這些輔助用具在宋代文人的書房中亦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
筆
筆是寫字作畫最重要的工具,文房四寶中排行第一,訓詁學經典《釋名·釋書契》中解釋:“筆、述也。述事而書之也。”宋代毛筆能夠保存至今的及其稀少。常博館藏精品中便有這樣兩支宋代的毛筆(本文所涉及的常州地區出土文物均收藏于常州博物館,下文不再一一贅述),其一,1976年常州市武進村前南宋家族墓出土(見圖1),通長26.5厘米、筆管徑1.3厘米、筆套徑1.7厘米。筆管及筆套為竹桿制作,筆頭由細絲制成,以絲帶纏繞接入筆管,細絲散落大半。其二,2006年4月常州常寶鋼管廠宋墓出土(見圖2),通長26.1厘米、筆管徑1.1厘米、筆套徑1.6厘米。此筆的材質及形狀與前一支宋筆極其相似,只是筆頭為紫亳(兔毛)制作,保存十分完整。
先秦兩漢時期的筆,筆桿較細,制作工藝簡單,筆毛均是直接埋入筆桿之內,屬于早期不成熟的“散卓筆”的范疇,即“無心筆”。晉唐時期,書法漸興,“有心筆”逐漸盛行,筆桿加粗,在筆頭中加一柱心,一般由兔毛制成,普遍以麻紙緊緊纏裹柱根,稱之為“纏紙法”,其外再加披毛,然后深深納入筆桿,實際書寫的部分亦只有最前端的一小部分筆尖。加入柱心,是為達到書寫有力,筆鋒勁道的目的。以麻紙纏裹,據(傳)王羲之《筆經》云:“以麻紙裹柱根,欲其體實,得水不脹。”即麻紙在吸收水分后會略膨脹,既便于控制墨水流速,又能鞏固筆頭。到了宋代以后,隨著造紙術的發展,書寫紙張的尺幅越來越大,有心筆無法滿足寫大字的需求;同時隨著宋代桌椅的出現并盛行,人們由席地而坐,手腕懸空書寫,逐漸變為端坐書桌,手肘有了依靠,即使是軟筆也能發力書寫。書寫習慣的改變,導致“散卓筆”重新流行,即去掉筆尖的柱心,直接用一種或兩種亳毛扎成筆頭,埋入筆桿內,從而達到堅固、挺拔、貯墨多、筆法更顯隨意的特點,此時的毛筆形制已基本等同于現代毛筆。“散卓筆”的流行并不意味著“有心筆”便徹底退出歷史舞臺,事實上兩者并存了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因各有利弊,關鍵是看使用者的喜好和習慣。
經仔細分析,我們發現這兩支宋代毛筆都屬于“有心筆”的范疇,尤其是完整的這支,完全就是“有心筆”和“纏紙法”的典范:紫毫(兔毛)制成的筆心,細長柔軟,根部以麻紙緊緊纏裹,露出尖端,外面又重裹附一層紫亳,將筆心與麻紙遮蓋,最下端再以絲帶纏繞,植入筆腔,形成一個挺拔完整的筆頭。單從外表絲毫看不出在紫毫之下還存在另一個筆心的痕跡,只有輕觸最外層的紫毫,才可清晰地感受到里層堅硬的麻紙,輕輕撥開外層紫毫,才可得見里層的筆心。至于另一支不完整的宋筆,我們猜測其筆尖位置的絲綢應是做筆心之用,根部纏裹的麻紙和外層裹附筆毛已經朽蝕殆盡,唯余筆心與最外層纏繞的絲帶,理應屬于“有心筆”。
墨
宋墨流傳至今,更是極其稀少。《釋名·釋書契》中解釋:“墨,痗也。似物痗,墨也。”這一解釋頗為晦澀,似乎是用上了現代比喻的形容手法:墨,就是一個物件憂傷成病了,便稱之為墨?實在不得不佩服劉熙高深的用詞。我們一般的解釋為墨是由松煙或油煙加以膠制作而成的用以書寫、繪畫的原料。按照制墨者不同的方法還會在其中添加各類中藥,但究其最核心的組成元素還是碳。
1978年常州武進村前南宋家族墓4號墓中,出土了半塊宋墨(見圖3),殘長5.5厘米、寬2.2厘米、厚0.5厘米。其墨色黑而光亮,上半段已失,下半段正面有模印貼金字,只剩一完整“玉”字。“玉”字上部有一殘字,無法辨認。背面中部陰刻長方框,框內殘存模印“實制”兩字,其上尚有“茂”字的殘剩筆劃。經專家鑒定,此墨為南宋著名墨工葉茂實所制。《墨史》。一書中,卷下宋篇介紹到葉茂實,云“葉茂實,太末人,善制墨。周公瑾。言其先君明叔佐郡日,嘗令茂實造軟帳,煙尤輕遠。其法用暖合冪之,以紙帳約高八九尺,其下用盌。貯油,炷燈煙直至頂。其膠法甚奇,內紫礦、秦皮、木賊草、當歸、腦子之類,皆治膠之藥。益膠不治則滯而不清,故其墨雖經久或色差淡,而無膠滯之患。”文中詳細介紹了葉茂實制墨的手法和技藝,并指名其制墨的獨特之處,即加入各種草藥,制出的墨即使時間長了會褪色,卻絕不出現凝滯、淤積的現象,可謂有自己的創新之處。能在《墨史》中有專門的介紹,足見葉茂實在當時確是相當有名的墨工,此墨的制作也相當精致,正面有模印貼金字,背面還刻有制墨者的名字,若非有名之士是不敢做的。
在宋代,墨不光是作為一般的文化消費品使用,且一直為文人士大夫所收藏,名家制作的墨、質量好的墨,價格都被“炒作”得極高。像這塊由當時的制墨名家葉茂實制作的描金墨,就絕非一般家庭所能消費。
紙
紙,《釋名·釋書契》中解釋:“紙,砥也。謂平滑如砥石也。”《說文解字》中解釋:“紙,絮一苫也。從糸,氏聲”,《文房四譜》對《說文解字》中解釋的注釋為:“蓋古人書于帛,故裁其邊幅,如絮之一苫也。”從中可看出,古人認為的紙,就是鋪在平板上的光滑的植物纖維。一般人都以為是東漢蔡倫發明了造紙術,其實早在西漢時期便有了紙。《文房四譜》中記載:“漢初已有幡紙代簡”,近年來也出土了一些西漢時期的紙張,更印證了漢初便發明了造紙術的說法。只是由于當時造紙術技術繁瑣,造價昂貴,未能普及。蔡倫改進了造紙術,使得造紙工藝大大簡化,成本降低,造出的紙光滑、潔白、牢固,紙張得以在民間普及。及至唐代,宣紙出現,并逐漸開始盛行。而到了明清時期,宣紙幾乎成為文人寫字作畫的首選材料。
在宋畫中,絹本所占比重極大。所謂絹本,就是指將書畫繪制于綾、絹等絲織物之上。明代《清秘藏》中提到“唐宋人畫,皆是絹素上,作紙者絕少”,又說“唐絹粗而厚,宋絹細而薄”,可見宋代的絲織工藝相當發達,制出的絹足夠細密堅韌,利于作畫。武進村前南宋家族墓出土的絲織品,雖大多已腐朽,但仍有部分樣品可供研究。其中素色絹有米黃、煙色、香色,素色羅有米黃、淺絳、煙色、深棕色等多鐘顏色。經專業機構分析,這些素色絹的經緯線投影寬度在0.3毫米~0.4毫米之間,素色羅的經緯線投影寬度在0.05毫米~0.3毫米之間,制作技藝已是相當高超,亦可用于繪畫之作。絲織品較紙張來說更順滑,墨色不易暈散,尤其適合作工筆畫,裝裱起來更顯高貴,故歷來為畫家們所喜愛。
硯
硯臺,一般為石質或陶制,相對筆和墨而言不易消耗和損壞,易流傳。硯在古代又稱為研,《釋名·釋書契》中解釋:“硯,研也。研磨使和濡也。”硯臺是由原始社會的研磨器演變而來的,早期的硯是用一塊小研石在磨平的石板上研磨的,春秋時期逐步成型,至漢代已脫離原始研磨器的行列,形成硯臺的基本形制:即有一塊平整的地方用于研墨,并且在一端有一處凹陷可盛放硯好的墨汁。
常博藏北宋熙寧年制石抄手硯(見圖4),長18.4厘米、寬11厘米、厚2.7厘米,平面作風形,前窄后寬,抄手式,硯石為灰褐色,橢圓形硯面,中部微鼓,一端較深作為硯池,硯背刻有“熙寧八年十月宗院記”(見圖5)九字陰文。抄手式為宋代典型的款式,由唐代的箕形硯演變而來,其特點是硯背掏空,僅留兩側墻足,似倒置的簸箕,使用時可用手抄起,故名抄手硯。這方硯臺制作規整,保存完好,僅邊角處略有磕缺,露出白色石質。最可貴的是背部陰刻的“熙寧八年十月宗院記”九個字,“熙寧”為北宋神宗年號,“熙寧八年”即公元1075年,距今已近千年。有資料可查的關于宋代“宗院”的記載,只有《宋史·職官志》載“崇寧三年,置南外宗正司于南京,西外宗正司于西京,各置敦宗院”,“仍詔各擇宗室之賢者一人為知宗,掌外居宗室,詔復定宗學博士、正錄員數”。可知,此敦宗院為教導皇室宗親的教育機構。設立敦宗院的年代崇寧三年為公元1104年,還在“熙寧八年”之后將近30年,此硯上所刻的“宗院”想必不是“敦宗院”之意。或有可能是為人名,購得此硯,刻石為記。在歷年的考古發掘品中,刻有年款的北宋硯臺確實不多見。此硯做為北宋抄手硯的標準器,造型簡約,線條流暢,不做過多繁瑣的裝飾,展現出了宋代藝術品古樸、大氣的時代風格。
北宋至南宋中期的抄手硯,其平面和橫截面均不是正規的長方形,而為梯形式樣,厚度一般不超過3厘米。到南宋晚期,開始出現新的形制,硯體的前后寬度一致,厚度大大增加,再看不到箕形硯的影子。及至明清時期的抄手硯多延續南宋晚期的式樣,制作愈發規整,選材愈發考究,宋初的古風氣息卻漸漸淡去,再無樸素大方的簡約美感。2006年常州市常寶鋼管廠宋墓出土一方端石抄手硯(見圖6),長18.5厘米、寬10.5厘米、厚4.5厘米,平面作長方形,抄手式,端石質,硯石黑中泛紫,硯面平滑,一端傾斜作為硯池,硯池邊有圓柱形柱石,硯面和硯池都留有墨跡。此硯造型規整,硯臺厚度達到4.5厘米,線條可謂是橫平豎直,采用端石制作,石質細膩,為南宋晚期抄手硯的典型代表。
香篆
“中興復古”香篆(見圖7),1978年常州市武進村前南宋家族墓出土,正面為正方形,各邊長4.5厘米,正面模印有“中興(興)復(復)古”四字楷書,其中“中”字鉆有小孔,可以穿繩懸掛。所謂香篆,就是印香,又稱香印、篆香,最初為寺廟里誦經計時之用,而后在皇室、貴族及文人書房之內普遍使用。打香篆時,要先做好模具,接著填入混合好的香粉,填實壓緊,然后起出模具,香篆保持形狀不散,即告完成。這類香篆在考古發掘中本就罕見,印有香名的則實屬僅見。據《香乘》卷六載“光宗萬機之暇留意香品,合和奇香號東閣云頭香,其次則中興復古香,以占臘沉香為本,雜以龍腦、麝身、薦卜之類,香味氤氳,極有清韻。”看來“中興復古”香極為名貴,在南宋光宗(1190~1194年)年間宮廷御用香料中排名第二。這塊香篆質地緊密,且經過煅燒,不像日常使用之物,應是特為往生者制作的隨葬明器。
綜觀以上介紹的各類文房用具——古拙的毛筆,名家制作的煙墨,打磨光滑、造型別致的抄手硯,精細考究的香篆,均是當時手工業水平代表的經典之作,無不透露出簡約、優雅的文人氣質。觀察中國各個朝代的時代氣質,其中文人氣息最能代表當時的時代特征,通過這些古樸實用的文房用具,我們可以領略到宋朝尚文的時代風氣和宋人優雅的生活態度。宋人就是用著這些制作考究的文房用具,創作出無數婉約美妙、豪放雄壯的詩詞,繪制出一幅幅具有濃厚時代氣息的畫作,開創了中國文化繁榮的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