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賢



像筆者這樣年紀,即七八十歲的人,對斯大林與中國的關系(又集中表現在他與毛澤東的關系),了解得相對多一些。這大體上分為兩個階段。在斯大林逝世前,看到的是極為正面的一面,這位世界革命的偉大領袖和導師,為中國革命和建設作出過巨大貢獻。而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感知更多的是斯大林消極的一面:通過王明嚴重干預中國黨內事務;認為中國黨搞的是“人造黃油式(假的)馬列主義”;在中國解放戰爭年代,懷疑毛澤東是“亞洲的鐵托”,斯大林要在中國搞“南北朝”,“劃江而治”,即讓共產黨統治長江以北地區,國民黨統治長江以南地區;毛澤東1949年底至1950年初訪問蘇聯兩個多月期間,斯大林故意讓他坐冷板凳,以至他憤憤不平,一再稱在莫斯科只干三件事:吃飯、拉屎、睡覺。
筆者從事對蘇聯、俄羅斯方面工作將近40年,有很多機會接觸中國有關的內部材料,又看到過蘇聯、俄羅斯的解密檔案,還聽到重要當事人——斯大林和毛澤東歷次會談、交談的兩位主要翻譯——師哲(中方)和費德林(蘇方)的講述,還有中蘇雙方一些知情人的口述或書面描述。下面就從毛澤東與斯大林的關系中選出某些側面,據此進行簡略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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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關鍵節點上的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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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大林比毛澤東大15歲。從20世紀30年代初起,斯大林就開始關注毛澤東,感到他與王明最大不同之處,在于扎根于中國革命實際之中;在遵義會議后,默認他在中國黨內、軍內實際上的最高領導地位。西安事變爆發后第六天,斯大林在回復中共中央的請示電時,要毛澤東對蔣介石“不可殺”,宜與他加固抗日統一戰線。1938年秋,斯大林派中共駐共產國際代表王稼祥回延安,宣布毛澤東為中共中央的主要領導人。抗日戰爭勝利后,蔣介石在美國授意下,邀毛澤東赴重慶“商談國是”,斯大林要毛澤東前往與之周旋,爭得寶貴的時間。以上四點歸納,筆者稱之為斯大林在四大關鍵節點上對于中國革命的決策。
長期以來,斯大林一直視中共為共產國際在遠東的一個支部,斯大林、毛澤東二人,實際上是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斯大林在上述四大關鍵節點上的重大決策,對中國革命的勝利至關重要。誠然,重要歷史人物的重大作為,都首先為了本民族(斯大林從民族屬性來說是個格魯吉亞人;但從社會屬性來說,他自認為是個“俄羅斯人”)、本國的利益,斯大林也不可能例外。
重慶談判后不久,蔣介石就撕毀《雙十協定》,引爆了中國內戰。在斯大林設定的中國戰略棋局中,中國戰場分為關外、關內兩大塊。據他估計,中共奪取關外的東北,尚不至于引起美國干預,但中共軍隊如入關作戰,就會招致美國軍事干預,這勢必威脅蘇聯東部的安全。于是,斯大林決定調處國共內戰。1948年初,克格勃高官、蘇聯駐華使館原武官羅申,被斯大林選為新任駐華大使,斯大林讓他向美方和國民黨政府進行游說,以便國共兩黨劃江而治,來個新“南北朝”。
1949年初,國民黨兵敗如山倒,其政府南退至廣州。在美國等國大使拒絕“跟退”的情況下,蘇聯大使羅申卻受斯大林之命,令人驚訝地也撤到廣州。由此可見,即使到這個時候,斯大林還是沒放棄在中國建立“南北朝”的初衷。毛澤東感到斯大林對他不信任,這顯然是一大緣由。早在1945年8月,當毛澤東接到斯大林要他赴重慶與蔣介石進行談判的電報時,就懷疑其搞“南北朝”的圖謀,遂復電稱,蔣介石邀他赴渝相談,只不過是“國民黨的和平騙局”。但為了國內和平,毛澤東還是決定親赴重慶,與國民黨展開談判。斯大林懷疑毛澤東會成為“亞洲的鐵托”,也并非空穴來風。他通過多種“內線”得悉兩個重要情報:一是毛澤東在外蒙古、蘇聯在“中國東北固有利益”兩大要害問題上,均持不利于蘇聯的立場;二是毛澤東在革命勝利后要同美國拉關系。
毛澤東與斯大林交談、會談的蘇方主要翻譯費德林在回憶錄中,專門談到上述“南北朝”問題。他說,毛澤東訪蘇時,兩位領導人絕對沒有談過此事,這也許是中國人的一個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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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蘇互派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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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新中國的成立,斯大林是高興的,這主要出于他對世界大格局和國家安全的考量。這位蘇聯領導人有一個獨特的國家安全觀,其基本內核是:在蘇聯本土的東、西、南三部,構筑起三條“安全緩沖地帶”,而北部的北冰洋,則是其大無比的天然屏障。經過多年苦心經營,在西、南兩部,對斯大林來說,可謂如愿以償,缺的是東部這一塊。新中國的誕生,被斯大林視作蘇聯在東方對抗美國、日本最重要的戰略屏障。毛澤東為了使新成立的共和國能夠盡快站穩腳根,在政治、國家安全、財經等方面,除了依靠斯大林之外,別無他路可走。
在這種大背景下,中蘇互派大使便成了當務之急。還在1949年春,毛澤東在西柏坡就對秘密來訪的斯大林的代表米高揚說:新中國一旦成立,即派王稼祥出使蘇聯。斯大林也急于向新中國派出大使。前些年,筆者看蘇聯原駐北平總領事齊赫文斯基寫的回憶錄《重返天安門》時,了解到一個重要細節。1949年9月底,在新中國誕生前幾天,齊赫文斯基奉斯大林之命,拜訪了已經進入北平城的周恩來。他轉達斯大林的話說,擬派羅申為駐新中國首任大使。周恩來得知此消息后,即向住在隔壁的毛澤東匯報,過了不一會兒,就作出如下答復:毛澤東同意斯大林這一提名。
在毛澤東心目中,王稼祥是新中國駐蘇聯首任大使的不二人選,因為唯有此人,他和斯大林兩人都信得過。王稼祥1906年8月出生于安徽涇縣,1928年2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925年他剛滿19歲的時候,就受黨的派遣,奔赴蘇聯,先后在莫斯科的中山大學和紅色教授學院學習;20世紀30年代,出任中共駐共產國際的代表;1949年夏,陪同劉少奇秘密訪蘇。在這次訪問期間,履行公務之余,王稼祥作為“內定大使”,多次到國民黨政府原駐蘇聯大使館察看,準備做接收工作。此前,國民黨政府駐蘇聯大使蔣廷黻以及其他館員,已棄館撤離。
應當指出,有個情況尤為重要。在20世紀30年代,斯大林曾指派王明、博古、洛甫等三名所謂的“國際派”(即在蘇聯留過學的人)領導中共。實踐證明,這三人都不是合格的領導人,共產國際這位實際上的最高領導人,最終只好選擇了毛澤東。1938年秋,斯大林派人從莫斯科到延安,向中共領導層傳達共產國際(也就是斯大林本人)的指示,其中有兩句話特別重要:“國際認為中共(目前)的政治路線是正確的”;今后,中共中央“要在毛澤東為首的領導下解決”領導機關中的問題。此外,斯大林還曾當面對王明厲聲斥道:“今后不要再與毛澤東爭!”對斯大林此舉,毛澤東看得很重,心存感激,認為“是決定中國之命運的”。受命傳達斯大林指示的,不是別人,正是王稼祥。endprint
1949年10月6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毛澤東任命王稼祥為新中國駐蘇聯首任特命全權大使。王稼祥大使一行13人原定于20日下午5時乘專列前往莫斯科履新。由于新中國剛剛成立,來不及制作護照,外交部只好為他們集體開了一封證明信,臨時當作護照使用,請蘇聯政府給予關照:“唯因護照不及趕辦,暫發給證明書,以便迅速成行。用特函請電達貴國政府分飭沿途關卡查照,準予以外交護照待遇為感。”因為要出席毛主席宴請蘇聯駐新中國首任大使羅申的活動,王稼祥一行推遲至當晚10時才離開北京。
王稼祥是新中國第一位駐外大使,第一位由毛澤東主席點將、第一位手持共和國元首親筆簽名并加蓋私章的國書赴任的大使。
王稼祥大使離京時,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總理兼外交部長周恩來前往前門火車站送行。臨別時,周恩來有力地握著新中國首位大使的手深情地說:“建立國家的外交關系,派大使,搞外交,我們的經驗太少,你赴任后要多總結經驗,推動我們外交工作的開展。”
次日,即在王稼祥大使啟程前往莫斯科的第二天,中共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專門發表了一篇社論,題為《把中國人民的友情帶到蘇聯去——歡送王稼祥大使離京赴蘇》。社論中熱情洋溢地寫道:“這是中國人民第一個真正能代表自己意志的外交使節出國,又是到新中國的第一個友邦蘇聯去……中國人民第一次為自己的大使送行。”
王稼祥大使這次赴任,帶去了國書和致蘇聯國家元首的頌詞。這份國書相當獨特,在外表形狀、行文格式、內容措辭等方面,與當今的中國國書有很大不同。這份國書封面印有“國書”兩個紅色隸體大字,內容用毛筆豎排繕寫,由毛澤東簽署和周恩來副署,并在他們的簽名下面加蓋了個人印章。致蘇聯國家元首的頌詞寫得半文半白,與當今的頌詞也不大相同,有“敬祝貴主席政躬康泰,敬祝貴國國家興隆”等語。
除了國書、頌詞外,王稼祥還帶著毛澤東在他啟程當天親筆給斯大林寫的一封信。信中說:“王家(稼)祥同志到蘇聯的任務,除擔任我國駐蘇大使、并以我國外交部副部長資格兼管對東歐各新民主國家的一般外交事務外,同時以中共中央代表的資格(王稼祥時任中央委員),和你及聯共中共(央)接洽有關兩黨之間的事務。”
還在30年前,當筆者在中國外交部檔案館看到這封信的抄件時,感到很驚訝:一個駐蘇聯大使,竟然還以中國副外長的名義,兼管對一系列非駐在國的事務!但又一轉念,在特殊情況下,可對事情進行特殊處理,此謂“矛盾的特殊性”。毛澤東在信中還特地請斯大林“站在同志立場上隨時對他(指王稼祥)給以指導”。筆者覺得此話并非虛言。中蘇兩黨、兩國當時關系之特殊,由此可見一斑。
此后,周恩來總理以及后任的各位總理,都沒有為其他大使送過行;《人民日報》及中國其他報刊,再也沒有為使節赴任發表過社論或撰文壯行;中國最高領導人再也沒有請赴任大使,帶去致駐在國最高領導人的親筆信。有位“蘇聯通”詼諧地說:王稼祥是60多年來中國最“牛”的大使。
王稼祥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特命全權”大使,他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主席和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主席毛澤東的雙重代表,直接與斯大林及蘇共其他領導人打交道,完成了許多重要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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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給斯大林70大壽的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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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2月16日中午,在新中國成立后第77天,毛澤東就乘坐斯大林特意派來的列車,抵達莫斯科雅羅斯拉夫火車站,實現了期盼已久的訪蘇愿望。
還在1947年解放軍轉入戰略反攻階段,毛澤東就向斯大林提出,希望前往莫斯科,就戰事及戰后國內安排等重大問題,當面向他“請教”,斯大林表示同意。過后不久,戰況變化之快,令毛澤東始料不及,他便決定留在國內指揮全國戰事。1949年1月31日至2月7日,斯大林派蘇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米高揚密訪西柏坡。他轉達了斯大林支持中國革命的意見。毛澤東感到,革命勝利后,除依靠蘇聯外,別無他選,便于6月30日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一文中,明確宣布向蘇聯“一邊倒”。6月至8月,毛澤東又派劉少奇密訪莫斯科。訪問期間,劉少奇分別同米高揚、斯大林談到中國革命勝利后,準備與蘇方簽個條約,但并未露底。斯大林表示,要與毛澤東當面深談。
12月16日,毛澤東抵達莫斯科后,說這次是為斯大林祝壽而來的。
12月21日,慶祝斯大林70壽辰的大會在大劇院舉行。毛澤東被安排在斯大林身旁。大會后,毛澤東又陪同斯大林在中央包廂觀看文藝演出。演出一結束,2000多名觀眾立即全體起立,面向中央包廂,有節奏地高呼“斯大林、毛澤東”,經久不息。斯大林和毛澤東時不時地探身于包廂之外,向觀眾頻頻揮手致意。
毛澤東送給斯大林的三火車皮壽禮:大元帥絲織像,清代藍花瓷花瓶,景泰藍茶具,燒瓷壽盤,象牙雕刻的花瓶、寶塔、龍船等共10種22件;祁門紅茶、上等綠茶和龍井茶;“中國農民所獻蔬菜果品”——膠東和濟南產白菜,萊陽梨、大蔥,北京鴨梨、雪梨,天津和山東省大蘿卜,北京綠皮圓形紅心蘿卜,江西小金橘等;大元帥絲繡像一幀和大元帥陶瓷像一對,以及毛澤東手書“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壽聯。
這些壽禮陳列在大劇院的幾個大廳里,向公眾展出數日。參觀的人絡繹不絕。他們對山東大白菜、北京大鴨梨等土特產以及精美的中國工藝品交口稱贊。凡此種種,都形象地表明,斯大林和蘇聯人民對中國革命的勝利,感到由衷的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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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既好看,又好吃”的兩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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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對此訪的真意藏而不露,只說希望搞點“既好看,又好吃”的東西。對這六個漢字的含義,蘇方主要翻譯費德林根本吃不透;斯大林聽到直譯出來的俄語,感到毛澤東城府很深。費德林向中方主要翻譯師哲探聽毛澤東“六字箴言”的實意,也一無所獲。斯大林自然也就不會露出真意,便將毛澤東“曬”在郊外別墅里。對此,有史家稱,“斯、毛上演一出新版《三岔口》”。曾任蘇聯駐華大使的尤金在回憶錄中說:“毛澤東賭氣地天天在別墅里睡大覺。”西方媒體遂發消息稱:毛澤東到莫斯科都10多天了,一直毫無動靜,因為“遭斯大林軟禁”。于是,斯大林便請毛澤東向塔斯社發表談話辟謠。毛澤東在談話中,宣布他這次來蘇聯的主要目的,是同斯大林商簽新的中蘇同盟條約。次日,蘇共第二把手莫洛托夫受斯大林派遣,到別墅看望毛澤東,并鄭重表示:“斯大林同志同意毛澤東同志的意見,中蘇雙方可簽訂新的同盟條約。”從隨訪的汪東興的日記中可以看出,這一天“主席的精神特別好,有說有笑”。endprint
從蘇、俄已經解密的檔案可以看出,斯大林決定與毛澤東簽訂新的蘇中同盟條約,并非一時心血來潮。莫洛托夫拜訪毛澤東后第二天,蘇聯外交部便向斯大林呈上蘇中同盟條約草案第一稿,又過了四天,即上報第二稿。
1950年1月20日,周恩來總理兼外長奉毛澤東之命到達莫斯科,與蘇方商談簽約之事。毛澤東、周恩來兩人一起或者各自,與斯大林多次就中蘇同盟條約的內容交換意見。一開始,以蘇方草案為基礎,后來改以周恩來草擬的文本為基礎商談。2月14日,周恩來外長與維辛斯基外長在斯大林、毛澤東見證下,簽訂了《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中國革命的勝利,從根本上改變了當時遠東的戰略格局。而這一條約的簽訂,使中蘇兩國的戰略同盟關系以法律形式確定了下來,這對20世紀后半期世界格局的變化,無疑產生了深遠影響。
中蘇領導人就簽約一事的談判進行得極為艱難,耗費的時間很長,達25天之久。談判的過程無需詳述,下面只談點印象與感受。在談判過程中,斯大林最為關注的有兩大問題:一是蘇聯在中國東北的利益或特權,二是外蒙古的地位問題。蘇聯在中國東北的利益,又集中表現在“兩港一線”上。“兩港”指兩個不凍港:大連港與旅順港;“一線”指中長鐵路。俄國及后來的蘇聯,正是通過這條鐵路和兩個不凍港出入太平洋的,其戰略地位不言而喻。從歷史上看,俄國的君主都極為關注國家的出海問題。想當年,彼得一世同瑞典人打了一仗,建造出一個彼得堡,獲得從北部通過波羅的海出海的通道。若干年后,葉卡捷琳娜二世又打敗土耳其,奪得黑海北邊的克里米亞,由此打通從南部出入地中海的通道。此外,俄國的君主和后來的蘇聯領導人,與英國人之所以長期爭奪阿富汗,也是為了獲取出入暖洋的通道。
對于外蒙古問題,筆者想極為簡略地說幾句。早在沙皇尼古拉二世主政時期,俄國就覬覦外蒙古這塊寶地,甚至對內蒙古的呼倫貝爾也垂涎欲滴。90多年前,在蘇俄政權支持下,外蒙古實際上就逐漸從民國政府獨立出去。在1945年蘇、美、英三巨頭舉行的雅爾塔會議上,羅斯福和丘吉爾同意斯大林的要求:“外蒙古的現狀須予維持。”1945年8月14日,在裕仁天皇宣布日本無條件投降前一天,國民黨政府與蘇聯政府簽訂《中蘇友好同盟條約》,宣布外蒙古人如投票同意獨立,“中國政府當承認”之。1946年1月5日,國民黨政府宣布“承認外蒙古之獨立”。去蘇談判的宋子文因怕擔“賣國”罪名,不愿簽約,蔣介石遂命外長王世杰簽約。從此,中國版圖從“秋海棠”變成了“雄雞”,喪失了156萬平方公里土地。
通過艱苦談判,就大連和旅順兩港、中長鐵路的臨時安排,中蘇雙方達成了某種協議,讓蘇方繼續享有其原有利益。在這次訪問中,還簽訂了蘇方提供大量經援的協定。一個同盟條約,一大批援助協定,便是毛澤東所要的“既好看,又好吃”的兩樣東西。
寫到這里,筆者還要講句并非題外的話。斯大林當時清楚地意識到,有著強烈民族意識的毛澤東,日后不會同意上述“兩港一線”臨時安排的,蘇聯在中國東北的“固有利益”將會喪失殆盡。除中國東北外,斯大林在遠東地區還選定另外的戰略支點:朝鮮半島的仁川、釜山兩港。正是為了獲取出入太平洋另兩個不凍港,進而控制整個朝鮮半島,斯大林才下出一步險棋,為金日成通過軍事行動“解決朝鮮統一問題”開了綠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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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膽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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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查過許多相關材料,客觀而論,毛澤東訪蘇時,斯大林的接待是得體的;總的來說,毛澤東對此是滿意的,從他發回國內的諸多電報中,找不到不滿之語。斯大林派出強大陣容到車站迎接毛澤東,只是在這位中國領導人的堅持下,迎賓儀式因為天寒地凍才從簡的。毛澤東抵達莫斯科當天,斯大林就率蘇共中央政治局全體委員與之會談,并舉行歡迎國宴。八天過后,斯大林又率全體政治局委員與毛澤東會談。
據師哲對筆者講,在兩次最高級會談中,斯大林左右兩側一字排開,坐著十六七位頂級領導人;而毛澤東兩側,只坐著那個“理論家”陳伯達和駐蘇大使王稼祥。隨訪的還有三人,除翻譯師哲外,只有負責警衛的汪東興和秘書葉子龍。師哲說,在第二次會談中,斯大林就多個東方共產黨的情況發表意見,并沒有談及簽訂中蘇條約問題,使得毛澤東受到強烈刺激,認為斯大林對如此“重大問題”采取回避態度,是對他的怠慢。從這天起,他就像尤金所說的那樣,“賭氣地在別墅里睡大覺”。不過,話還得說回來,毛澤東這次到莫斯科,意圖遲遲不露,讓斯大林感覺在“捉迷藏”。
有一個情況讓斯大林受到強烈刺激,聽費德林說,“手氣得發抖”。據蘇、俄已解密的檔案材料,還在毛澤東出發去莫斯科之前一個月,斯大林就從多種秘密渠道得悉,美國在華諜報人員四處活動,企圖阻止毛澤東向斯大林“一邊倒”。毛澤東在莫斯科期間,蘇方諜報人員還從多處發回情報,稱毛澤東指示中國外交部派員與英國及一些英聯邦成員代表密談建交事宜。這使斯大林對毛澤東“倒向西方”,又平添了一分疑慮。
更令斯大林惱火的是,1950年1月12日,美國國務卿艾奇遜發表談話,說什么“蘇聯正在將中國北部地區實行合并”。斯大林向毛澤東提出,蘇中雙方各自發表一項官方聲明,而且中方聲明在先,對艾奇遜的談話進行駁斥。毛澤東表面上雖然表示同意,但內心另有打算。他當即想起了遠在北京的胡喬木,決定以新聞總署署長的名義,向新華社記者發表談話。19日,毛澤東給正在北京主持中央工作的劉少奇,發回只用了三四十分鐘寫就的“胡喬木談話稿”,挖苦美國“國務院的老爺們因感覺自己的賭博快要輸光了”,痛斥艾奇遜之流一天“不乞靈于最無恥的謠言”,“就不能活下去”。這篇長達1500多字的稿子,次日即由新華社全文播發。這真可謂一個大“筆桿”的文字,由另一個更大的“筆桿”捉刀,這大概是中國政治文化的奧妙之一。斯大林對毛澤東“言聽而計不從”感到不滿,派員質問:為何違反約定不發表官方聲明,而讓一個新聞機構負責人發表聲明敷衍?!其實,這位蘇聯領導人并不懂得個中奧妙。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毛澤東,感到“官方聲明”會讓他束手束腳,罵艾奇遜之流罵得不夠痛快,只有通過新聞官員的嘴,才能將其譏諷得酣暢淋漓。endprint
對于斯大林的責問,毛澤東不予置理,好讓他也嘗嘗受怠慢的滋味。筆者每每重看上述這段文字,總覺得這是對世界革命領袖的一種大膽試探,看他是否奈何得了。而這種試探帶有相當大的冒險性。
事實證明,斯大林雖怒,卻反而增添了對毛澤東的幾分敬意乃至畏意,感到他所面對的,是一位不易對付、只能與之平起平坐的大國領袖。可能也因為這一緣故,《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大體上按照“周恩來版本”得以簽訂,中方有關經援(包括貸款)的“超大型單子”基本上得到落實;在稍后的抗美援朝戰爭期間,斯大林對毛澤東提出的空軍和裝備支援要求,達到了“有求必應,事不過夜”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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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判會場外的重大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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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年前,筆者聽師哲講過幾件往事,印象至今還特別深。
有一天,斯大林建議毛澤東到莫斯科大劇院觀看名為《紅罌粟》的芭蕾舞劇,說這出戲描寫的是中國革命的歷史。為慎重起見,王稼祥大使派夫人朱仲麗和使館參贊、大“蘇聯通”戈寶權先去看一看。此劇寫的是一個荒誕故事,劇中講述了一名俄國海員在上海是如何幫助一名妓女走上“革命”道路的。王稼祥得知后便向毛澤東建議婉拒斯大林的邀請,得到了毛澤東的同意。筆者在莫斯科工作期間,曾到大劇院看過《紅罌粟》。此劇的內容確實不好,感到王稼祥當時處理得很對;但又覺得,斯大林上述建議并不一定有什么惡意,因為就藝術思維而言,蘇聯人與中國人往往并不相同。
毛澤東這次在蘇聯停留時間相當長,達兩個多月,被斯大林安排住在其郊外的別墅。毛澤東因閑暇時間很多,便從蘇聯電影庫中調看了俄、蘇政界、軍界,以及世界重要人物的傳記片,由師哲和在莫斯科學習的孫維世輪流做即時傳譯。據一名警衛回憶,毛澤東看得很投入,津津有味。有一次用餐時,他指著這名警衛說:你有點像拿破侖!
最讓毛澤東興奮的,是斯大林安排他看了蘇聯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紀錄片,而這次爆炸就發生在毛澤東訪蘇的三個多月前,即1949年8月29日。據隨訪的葉子龍回憶,毛澤東看完這部紀錄片后,頗為高興地對在場的人說:這次到蘇聯,開眼界哩!原子彈美國與蘇聯有了,我們也可以搞一點嘛!
1950年2月14日下午,周恩來與蘇聯外長維辛斯基簽署《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前,王稼祥向毛澤東建議,以自己名義在該條約簽訂后舉行一個答謝晚宴,邀請斯大林參加,以祝賀他訪問成功和中蘇新條約的誕生。王稼祥解釋說,斯大林如能參加,將向全世界顯示中蘇兩黨兩國的團結一致,對新中國無疑是個很大的支持。毛澤東稱贊這個主意好。不過,王稼祥知道,斯大林很少參加別人在克里姆林宮之外所舉行的宴請活動。抱著斯大林有可能參加晚宴的一線希望,王稼祥當面向斯大林發出邀請,并請蘇共第二把手莫洛托夫出面做斯大林的工作,還特意挑選離克里姆林宮很近的大都會飯店,作為舉行晚宴的場所。
當晚8時許,當斯大林出現在大都會飯店的宴會大廳時,全場為之一震,許多外國使節和記者驚得“目瞪口呆”。不少記者立即離開飯店,到不遠處的莫斯科郵政局趕發消息。他們所發的消息內容幾乎是一樣的:蘇聯最高領導人“破例”參加毛澤東的晚宴,這一舉動“非同小可”,表明斯大林與毛澤東兩人親密無間。
斯大林在蘇聯主政將近30年,送往迎來,以及外國人的大宴小請,他很少參加,只有個別例外。出席上述晚宴便是一例。還有一次,他到火車站為訪蘇的日本外相送行,在全世界引起了轟動。斯大林采取這種“屈尊”行動,自有其戰略上的需要。20世紀30年代末,在蘇聯面臨日本和德國東西夾擊的情況下,他必須先穩住東線的日本。
斯大林的蒞臨,令毛澤東喜出望外。斯大林在毛澤東的陪同下,品嘗了王稼祥大使特別“監制”的中國特色菜肴。席間,中蘇兩位最高領導人進行了十分親切的交談。
次日,斯大林在克里姆林宮設晚宴為毛澤東送行,蘇共中央政治局全體委員出席作陪,氣氛極為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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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鮮戰爭中的全面戰略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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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鮮戰爭的爆發,對四個月前剛簽訂的《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是個相當嚴峻的考驗。這場戰爭的實質,是中蘇兩家與美國一家的較量。除戰勝不可一世的美國外,毛澤東還得到一個重大收獲:斯大林與他的關系由一主一從轉化為彼此相對平等的關系。兩人的合作,用今人的話來說,達到“全面”“戰略”的高度。
筆者查看了大量內部材料和蘇、俄已解密的檔案,覺得對中、蘇、朝在這場戰爭獲勝的原因,應該進行全面、客觀、實事求是的描述。打贏這場戰爭必須具備四個條件:一、統帥的決策,這包括中、蘇、朝三家。二、足量將、兵,其中包括陸軍和空軍兩大軍種,后者中國當時幾乎沒有。三、大量戰斗機、高射炮,中國幾乎沒有。四、大量裝備,主要是槍、炮、汽車、醫療設備和藥品,中國很缺。我們所缺的一切,只能由蘇聯提供。可以這樣說,假如沒有蘇聯及時的、巨大的援助,面對兇惡、裝備精良、人數眾多的美軍,很難想象中國能打贏這場戰爭。
從志愿軍赴朝參戰,一直到《朝鮮停戰協定》簽訂,中蘇兩大統帥——毛澤東、斯大林,對于戰爭形勢及其走向的分析,對于重大問題的戰略決策,對于朝鮮和談的時機及方針、對策把握,一直通過多種方式及時進行溝通,認識基本上是一致的。對于前方總指揮提出的戰術建議,只要毛澤東不提出異議,斯大林都表示贊同,雙方保持著高度默契。彭德懷與朝鮮領導人發生重大分歧時,對于毛澤東有利于彭的裁決,斯大林都表示支持,并說:“真理在彭德懷一邊,彭德懷是當代的軍事家。”
斯大林給中國軍隊提供的援助是大量的,有時甚至超過中方要求的數量。下面僅舉一組數字加以說明。在整個朝鮮戰爭期間,先后有12個蘇聯空軍師投入空戰,輪番參戰的飛行員達7000多人次,擊落敵機1097架,蘇軍高射炮還擊落212架敵機。在空戰中,蘇聯損失了335架戰機,120名飛行員犧牲。(以上數字引自蘇方的材料)
從蘇聯解密檔案中,筆者看到這樣兩個意料不到的事例。1951年1月17日,周恩來致電斯大林,希望從駐遼東半島的蘇軍中抽調500輛汽車,以解前方燃眉之急。斯大林當天即復電稱:10日內交付中方500輛新車,年內再追加1000輛。5月22日,斯大林主動致電毛澤東稱,將在兩個月內向中方無償提供372架米格-15殲擊機,只收取運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