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皓暉
諱莫如深
一個頑韌徹底的復古學派,何以被雄風尚在的西漢王朝驟然獨尊?
這是一個巨大的歷史謎團,其中奧秘,儒家從來都是諱莫如深。
謎團的核心在于:儒家被獨尊之后,鮮明的政治立場,忽然變得極其模糊;徹底的復古主張,忽然變得極其空泛;頑韌的復辟情結,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是古非今而攻訐現實的癖好,忽然變成了唯官府馬首是瞻的忠順。
一言以蔽之,自從成為唯一的官方學派,作為儒家立學成派之根基的政治復古特質,便迅速地淡化了,消失了。呈現在人們眼前的,再也不是原生態時期的儒家了。客觀地說,任何—個學派,隨著歷史的發展而發展,都是正常的;即或是最具有隋性特質的宗教教義,隨著時代發展而不斷修正教義,也是極為普遍的。但是,任何學派與學說的發展,都有—個基本的共同點:后來的修正者,必然要竭盡全力地向社會與信眾昌明原教義的缺陷以及適時發展的必要,從而最大限度地爭取社會與信眾的理解,保證本學派不因學說的修正、發展而縮小影響。譬如西方之天主教,也曾有過不止一次的宗教改革;每次改革,倡導者都得千方百計地向信眾說明改革的必要。甚或,今天的馬克思主義要中國化,要改變某些結論、某些主張,同樣要對中國社會作出最基本、最必要的說明。
唯其如此,我們質疑的不是儒家的變化與發展,而是儒家對待自身變化發展的一種極為反常的歷史表現。這一歷史表現的基本點是:對于淡化“原教旨”(政治立場與政治主張)的巨大變化,儒家從來不做任何正面解釋;既不說明其變化原因,也不解釋變身前后學說內容的顯然失衡,似乎儒家的理念從來就是如此。
如此改變信仰體系者,古今中外唯此一例。
唯其如此,后來不得不修習儒家之學的知識階層,在各種混亂中歧義百出。
為什么如此?似乎沒有人問過,似乎也沒有人回答過。
獨尊則變
著意品味,儒家被獨尊之后的變化,是很微妙的,也是很尷尬的。
分明是顯然的變化,卻硬是掩耳盜鈴,佯做無事。其基本的表現是:儒家再也不頑強地傳播克己復禮、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復井田之類的政治主張了,再也不游說天下做復辟努力了;那個以“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為最鮮明立場的政治實踐學派,忽然在一夜之間,變成了遠離現實政治的純粹治學派了。
涉及政治主張,儒家的復辟立場,已經演變為“王道仁政”之類的哲學式敷衍。涉及歷史論述,儒家所有關于復古的強硬主張,都巧妙地演變為一種柔性的崇古頌詞。涉及治道吏道,原本具有復古特質的仁政學說,已經演變為一種反對苛政的現實吏治主張。涉及孔子、孟子一班祖師圣人,構成其一生主旋律的孜孜復辟的政治實踐,已經被大大淡化為抽象的顛沛流離的人格贊美。
在現實政治中,儒家原本有兩大癖好:一是喜好是古非今,二是喜好攻訐法治。如今,也都在這種對遠古社會的贊美性陳述中,變成了完全避開當年現實政治的學術評價。雖掩耳盜鈴,然在官方的默許與保護之下,歷經千百年反復渲染,也終于漸漸的弄假成真了。魏晉南北朝之后,臣服于儒家的整個知識階層,幾乎已經完全忘記了儒家本來的政治復辟特質,完全變成了對現實政治有所裨益的人倫政治學說。儒家自己則“忘記”得更徹底,似乎儒家教義從來就是如此這般。在世界文明的大宗教中,幾乎每個教派都有堅持原生信仰的原教旨主義派別;古老的儒家儒教,卻從來沒有類似于原教旨主義的派別。漢武帝之后兩千余年,儒家從來沒有出現過堅持弘揚孔孟復辟立場的儒家原教旨主義。
與此同時,一個顯然荒誕的事實是:儒家原始經典,仍舊是天下之“經”,誰也沒有著意刪改;所有后世儒家,也都很在意地反復宣稱:自己是孔孟的忠實信徒;誰也沒有宣布過背叛孔孟,背叛儒家原生教義。儒家祖師圣賢,被供奉得越來越神圣崇高;儒家的原生經典,也越來越成為萬世不移的真理;初始圣人與原生經典所賴以存在的政治根基與實踐特質,卻早已經蕩然無存了。
骨頭沒有了,肉沒有了,留下的只有一鍋似是而非的儒家肉湯。
儒家變了嗎?變了。
儒家變了嗎?沒有。
要說清楚嗎?難亦哉!
我們有理由問:儒家失語如此,知識階層健忘如此,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任何秘密都會被漫漫歲月洗去塵封,儒家的變身奧秘自然也不可能成為永遠的玄機,具體因由,請見下期。
編輯/徐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