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卡
一臺裝載機在高速公路上突然掉頭
趙 卡
風是在后半夜起的,遮天的黃塵細雨般從天而降,灑在了屋頂、電線桿、路上,索英俊的鼻孔里香水味兒沒了,嗆人的空氣仿佛摻和了辣椒面,他掩住了鼻子。
索英俊是葉芝啤酒公司董事長葉智寶最倚重的得力干將,玩了一晚上,回來的有點遲,和老婆吵了一架。吵的主要原因并不是索英俊回來的遲了,他經常回來的遲,這回,是他歪歪斜斜徒勞地企圖接近他老婆的下半身,以掩飾自己的慌亂,就像天蓬元帥喝多了企圖調戲嫦娥一樣,結果他沒得逞,手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怎么咬人吶!”索英俊倏地抽回了手。
“滾滾滾,”他老婆頭也不回,不耐煩地說,“滾遠點,滿嘴酒腥味兒。”
索英俊第二天一想起來和老婆吵架就頭痛欲裂,他本想滔滔不絕給他老婆上一堂思想政治課,哪怕上得把自個兒憋死也行,最后他又放棄了。大半夜的,他們吵了四個小時不止,他倆像鉆進野獸籠子里廝混的一對兒野獸,正是互相的不信任和極度的恐懼反倒使他們變得無所畏懼了。他老婆的嗓門實在太尖利了,就像碎玻璃灑在地板磚上,直到隔壁的單身女鄰居忍無可忍地過來敲了四次門,索英俊才住了嘴。索英俊說,“我是男人,發揚個風格,不和你吵了,你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吧,他媽的!”他這么一說,他老婆才算略微收斂了一些,問他,“為什么不早表態?”索英俊說,“我嫌你麻煩了。”
夜里,實際上就快天明了,他們兩口子分開了睡,索英俊睡沙發,老婆睡床,索英俊一看墻上的掛鐘,時針指向了四點,索英俊發現時針根本不像時針,而是一只瘦削的蟑螂。
張處長是早上六點鐘給索英俊打電話的,問他起床沒,趕快吃口早點趕路。索英俊這才想起,他昨天是答應了張處長的,要去一趟包頭,不是張處長的公事,張處長老婆的娘家私事。索英俊明白,名義上張處長老婆的個人私事,其實就是張處長的個人私事,張處長的個人私事,在他們葉芝啤酒公司看來,比公事還緊要。為什么呢,因為張處長是銀行的人,分管貸款業務的。那陣子,葉芝啤酒公司缺錢缺得厲害,借貸無門,通過關系結識了銀行的張處長。張處長和行長是鐵桿兄弟,這下,借貸的事就有眉目了。索英俊是公司的副董事長,董事長葉智寶讓他啥也別干,只干一件事,融資,融不回資來,啥也干不成。融資并不是個好差事,但搭上了張處長的關系,葉智寶吩咐索英俊,張處長那兒,你要貼身服務,所有費用不要發票,切記,要不惜一切代價。所以,索英俊就和張處長貼上身了,吃飯洗澡幾乎寸步不離,張處長說了,“索總啊,咱倆現在的關系,除了沒有一起扛過槍,其他的都干了,一起下過鄉,一起嫖過娼,哈哈!”說起嫖娼,索英俊一下臉紅了。張處長問索總怎么紅了,索英俊說,“張處你看那貸款的事兒……”
“400萬,你放心吧,就差老大簽字了,要不是你們手續有問題,早下來了。”張處長胸有成竹地說。
“那晚上咱們還繼續……”
“今天晚上不能太晚了,明天陪老婆去一趟包頭,他媽那兒有點事,讓我陪她走呢,哎,對了,明天用一下你們公司的車,我的車去修理廠修了,進口車,配不上件,說還得兩天才好,沒辦法。”
索英俊當時不假思索就答應了。巧的是,回到家里,他碰了碰老婆的奶子,剛要和老婆說去包頭這事,他老婆就先發制人,說明天要他和她去一趟實驗中學的校長家,她找人聯系好了,兒子轉學的事已有眉目了,實驗中學是市重點,多少人打破頭都擠進不去,咱們是不是去給校長送點禮。索英俊說,“我明天去趟包頭,都答應人家張處長了。”他老婆說,“你們一起上嫖的那個處長?”
“這話說得,太難聽了,怎么說話呢?”
一聽上嫖這次(個)詞,索英俊仿佛光腳踩了蒺藜,疼得氣不打一處來。他老婆說,“我怎么說話呢,我怎么說話了?”索英俊每次和老婆吵架,就覺得心里憋屈,老婆不理解他,董事長葉智寶也不理解他,他不止一次和葉智寶說,董事長,融資這事兒最好派別人,自己干不了,可葉智寶說,手里沒有合適的人手,你還是堅持一下吧。
要說上嫖,索英俊還真不是那種人。比如就說劉璐璐吧,索英俊第一次爬在劉璐璐的肚上時,心里緊張得幾乎哆嗦了,渾身發抖,劉璐璐問他怎么了,索英俊心不在焉地說我喝口水。喝了一口后,索英俊說我還得喝口水。那次,索英俊無論怎么努力,老二軟得不行,干脆勃起不了,啥也沒干成。但那張處長算是玩兒爽了,張處長玩的是雙飛,玩完了,張處長問索英俊,你那頭怎么樣,索英俊窘得臉紅了,要不是桑拿里燈光昏暗,那回他可出糗了。還是劉璐璐給他圓了場,說索英俊像餓狼,讓她都快受不了。
每次玩兒完后,穿起了衣服,人五人六了,張處長才給索英俊傳遞人生哲理,他說英俊啊,勃起這種功能,除了尋歡作樂,再就沒什么用了。
本來說好了索英俊去張處長那兒接張處長和他老婆,因為吵了一夜的架,索英俊精神萎靡,起晚了。
關于吵架這種事兒,索英俊一般情況下總是處于下風,倒不是他吵不過老婆,是他打不過老婆,所以到了關鍵時刻他還是不敢觸碰吵架的底線的,“你贏了,好吧,你贏了!”索英俊每次都是這樣給自己下臺,顯得自己挺大度,老婆也就不再理睬他,給他一個沒有回頭的背影,索英俊也就是在老婆的背影后面做幾個下流的小動作,以圖自慰。
索英俊一看表,指針不像蟑螂了,和蜻蜓一個模樣了,他就給張處長打電話,說不好意思,睡得遲了,起得晚了,馬上去接你。張處長半開玩笑半抱怨地說,“接個屁啊,他媽的打你電話老是關機狀態,我和你嫂子快到你樓下了,從你這兒直接走吧。”
索英俊是和他老婆一起下樓的,下樓的時候,索英俊叮囑他老婆,一會兒見了張處長要有笑頭臉,別一副哭喪相,讓張處長不高興,張處長不高興了,我們的貸款就懸了。他老婆沒言語,不說配合他也不說不配合他,總之,滿臉的不高興是肯定的。索英俊的確很犯難,他本想臨時再給他老婆講一講做人的基本禮儀,后來放棄了,沒用,他知道,這也不能完全怪他老婆,自從他專跑銀行貸款事項以來,家里的事他幾乎不管了。這個家和你有什么關系,有一次他老婆問他,而他的回答總是亂七八糟的,全無章法。
“終于等下你了,哎呀,下個樓都這么困難。”張處長笑嘻嘻地埋怨索英俊。
“咳,你看,讓你等我,多不好意思啊,”索英俊握著張處長的手,卻把頭扭向了張處長他老婆,說,“讓嫂子也久等了。”
索英俊也許是太過熱情了,不,簡直就是舔人屁溝子的嘴臉,讓索英俊的老婆突然爆發了。本來,索英俊想把自己的老婆介紹給張處長,只要老婆不成心鬧事,大家面子上都過得去,然后萬事大吉,他和張處長兩口子去包頭了,老婆這邊兒她就是狗屎臉,誰也看不著了。偏偏索英俊老婆有點成心,重重地哼了一聲,嘴里蹦出了兩個字,“球相。”
誰是球相,索英俊的老婆既沒點名也沒示意,這就讓索英俊的汗水從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往出滲,直至瞬間澆濕了他的白襯衫。球相,索英俊咂了幾秒鐘這個詞,驚訝地半張著嘴,唾液從舌底直往出冒,“呸,”索英俊一口唾沫星子砸在了他老婆臉上,罵道,“我看你他媽才球相呢。”
兩口子打起來了。偶有圍觀者在拍了幾下手后跑了,這場面讓張處長和他老婆始料未及。多少還是有點尷尬,張處長就讓他老婆去勸解,拉開他們,光天化日之下,這有點太像一對野獸在鐵籠子里面表演了,這兩口子簡直旁若無人,以為除了鐵籠子沒有整個世界。張處長的老婆就上前勸解,索英俊的老婆雖說粗魯,但不至于沒有邊界地冒犯,不管怎么說,張處長也是個張處長,不是一般人,所以,她眼睛里流著淚,像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扭頭走了。
“不好意思哈,”索英俊的樣子有點狼狽,“她他媽的老是這樣,看我以后怎么收拾她。”
“唉,”張處長尷尬地說,“沒事了,走吧。”
張處長是坐了副駕駛的,張處長的老婆坐在了后大座,駕駛員位子后面,索英俊哆嗦著手打著了車,掛了擋,一踩油門沖了一截,猛地踩了剎車,把張處長給閃了一下。張處長的老婆哎喲了一聲,張處長扭頭問他老婆怎么了,他老婆回答說沒事,不行就別走了,改天吧。張處長就問索英俊行不行,索英俊說沒問題。
桑塔納車子出了城,張處長就問索英俊,走高速還是走低速。索英俊說走高速算了,低速盡是拉煤車,嗆人。張處長說,“那就走高速,不過聽說高速還沒完全竣工。”索英俊說,“不怕。”張處長的老婆也說,“高速快,低速慢。”
野草和隔離樹都主動地嗖嗖而過,黑油路面像一條臟了吧唧的地毯鋪向看不見的地方,空氣比較潮濕,不用看就知道早上的白霜剛散了,殘留在公路兩旁的矮草上仿佛沒擦拭干凈的眼淚。
“我就不該穿這雙新皮鞋,硌腳。”索英俊的臉上還是不服氣的樣子。
“下回你出門的時候就有經驗了,要不到了包頭我給你買雙布鞋,”張處長笑瞇瞇地說,“換鞋如換腳。”
說是高速快低速慢,其實并不見得。一路上,索英俊不住埋怨交通管理部門,說他從來沒見過內蒙古的高速公路,修建的時候不是一鼓作氣,而是東戳一個洞,西砸一榔頭,各個標段瞎逼承包出去,好走一截,不好走一截,又是換擋又是踩剎車,忙得不亦樂乎,操他媽的。
索英俊還真沒冤枉交通管理部門,呼包高速公路得確修建的太不像話了,爛得像個篩子,但收費站卻沒少收下一分錢。“到底是邊疆地區,太落后,不像南方。”索英俊說。張處長接了索英俊的話茬,“主要是銀行貸款沒到位,修建高速說白了就是鋪錢,一公里一百萬,你算吧,從呼市到包頭一百五十公里,需要多少億?”他倆正有一句沒一句地罵著,張處長的老婆接了一個電話,好像是包頭那邊催呢,張處長的老婆說,“我們在高速上呢,等著,等著啊。”張處長的老婆掛了電話,說她媽讓快點。話對著張處長說,其實是給索英俊聽的,索英俊沒吭聲,一步掛到了五擋,開始轟了油跑,哪里還管它路好走不好走呢。張處長說沒必要這么快。索英俊沒理睬他,幾乎一言不發像匹豹子,疾馳在黑油鋪了的高速上。
張處長的老婆的意見肯定是張處長的意見,雖說張處長說了沒必要這么快,其實那是假裝客氣。索英俊心里明白,不顧新皮鞋硌腳不硌腳了,右腳就硬了一些,汽車的速度驟然提起來了。
毒辣辣的太陽仿佛一個巨大的白熾燈照射著毛毯般的路面,反出了黑色的光。天熱得要命,還沒到五一呢,季節越來越亂了。索英俊搖下了一截玻璃,露了一道窄縫,“熱得要命,這還沒到五一呢。”索英俊說。
“嗯,就是,熱得要命。”張處長附和道,“往年不這樣,今年有點怪。”
張處長的老婆看了一眼張處長,“是不是給兒子該匯點生活費了?”
“嗯,就是,該匯了,匯多少?”張處長說。
“美國挺費錢吧,萬惡的資本主義,呵呵!”索英俊插了一句。
張處長大笑起來,回頭看了一眼老婆,“哈哈,你聽,萬惡的資本主義。”
“美國肯定沒有這種破路,就算是萬惡的資本主義,也沒有這種破路。”索英俊又插了一句。
“還不收過路費,走多遠也不收過路費,”張處長說,“全世界90%的收費公路在中國,別的地方不知道,反正山西我去過,那個鬼地方就是閻王開車去了也得剝層皮,幾乎一公里一個收費站。”
對于高速公路收費,索英俊認為收也行,但讓人不爽的是破路也收,比方呼包高速這一截路,根本算不上正經高速,砂石瀝青和油鋪得一點也不勻,而且還在施工,屬于未完工工程就開始收上費了,簡直是不要臉。
“正常,”張處長說,“他們都是銀行貸款修路,能多收盡量多收,一收就最少25年,其實不止25年,一輩子,哈哈!”張處長從兜里掏出一包中華煙,拆出一根,問索英俊抽不,索英俊盯著前方說,來一根,張處長就又拆出一根,遞給了索英俊。
離包頭還有不到五十公里的時候,公路像一床平直的毯子鋪向遠方,索英俊接過了煙,說“這段路好多了,火,我自己點吧!”張處長先點了煙,又把打火機遞給了索英俊,索英俊嘎巴一聲打著了,眼睛瞅著前方低頭把煙點著了,狠吸了一口,驀地,發現隔離欄跑出了一臺裝載機,在高速公路上突然掉頭,本能使得索英俊急打方向加猛踩剎車,轟隆一聲,他覺得他的一雙腳汗濕津津的,車后拖起一道慘叫的煙塵。
索英俊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包頭市第二醫院的病房里了。
之前發生了什么,索英俊還是懵懵懂懂,他頭暈腦脹,一條腿被石膏裹得嚴嚴實實的。一會兒,他隱約聽到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在說,“死了一個,暈過去兩個,正在想方設法通知單位和家屬。”然后,他就聽到細聲細氣的哼歌,又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說,“那個女的醒了。”
車禍是無疑的,索英俊慢慢回憶起了過程,在他點煙的那一剎那,一臺裝載機從隔離欄鬼鬼祟祟地鉆了出來,然后突然掉頭,他打方向盤和踩剎車已經來不及了,但他還是盡了最大的努力,避開了裝載機,栽到了路基下面。索英俊記得車子翻滾了三周半,那會兒他的身體里又燥又熱,幾棵干枯瘦弱的柏樹稀稀拉拉給他遮著陰,張處長交叉著兩腿,血流不止,一對大眼珠子仿佛烏龜伸出的頭。
病房是在二層樓上,窗外一片樹蔭,那棵老樹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門開了,來的是董事長葉智寶派的助理小趙,小趙說葉董已經把押金給醫院交了,銀行那邊也通知了,說是很快派人來。索英俊點點頭,說他腰疼得厲害,小趙說萬幸人沒事,張處長死了,他老婆受了點輕傷,她包頭這邊的親戚已經來了。“操她媽的。”索英俊罵了一句,露出石膏的一只光腳腫得出奇,像一片沒有胡子的蜂蜇過的臉。腰部的劇烈疼痛大于腿部的疼痛,他讓小趙給喊喊醫生,“我腰疼得厲害,是不是腰也斷了。”小趙疑惑地看索英俊一眼。“沒聽醫生說你腰啊,沒說過,我給你問問。”小趙出去了。
索英俊像背靠著樹干坐在了地頭,他從村里出來之前跟著父親春種秋收,那會兒人只要累了,都會找棵樹背靠著歇歇,現在,他算是歇下了,全身有種散架的感覺,一只光腳翹得比頭還高,看樣子比卓別林還幽默。不知道董事長葉智寶現在什么心情,這款剛有了眉目,張處長就死了,看來貸款一事暫時甭有什么想法了,“唉,都難吶。”索英俊輕輕嘆息了一下。他已經兩年多沒回老家了,甚至最近半年竟然沒有給父親打個電話,母親的結核病也不知道怎么樣了,每天拉風箱似的拉了十幾年,好不了也壞不到哪,妹妹呢,大學剛畢業,工作一下安排不了,在一家超市做收銀員,弟弟跟一個醉鬼打架,失手把醉鬼戳了一刀,戳成了植物人,判了十一年,老婆又是個暴脾氣,索英俊的眼睛直瞪瞪地望著慘白的墻,嘴巴微微張著,讓進來查房的大夫嚇了一大跳,以為死了。
大夫是個皮包骨頭的年輕人,嘴唇卻很豐滿,頭發看上去刺猬般又硬又尖,他翻了翻索英俊的眼皮,索英俊一激靈,大夫說,“有個事想問下你。”索英俊問什么事,大夫說,“算了,不問了。”
過了幾天,董事長葉智寶和副總唐欣親自來看望索英俊,并且帶來了索英俊的老婆。索英俊老婆平時挺兇悍的,見了病床上的索英俊,心軟了,流了一會兒淚。索英俊嘆口氣說,“我也沒想到,這事兒,你說高速公路上怎么就會突然跑出來個裝載機,咳,張處長也是,咱屬于咸吃蘿卜淡操心,太熱心了有時也有害處呢。”葉智寶漫不經心地說,“張處長那里銀行已經安排后事了,他老婆也出院回去了,我聽大夫說你還得觀察一陣子,我的建議是,盡量回家休養,家里和這里差不多,讓唐欣給你安排吧,至于費用,你不用擔心。”索英俊說,“我明白。”然后,屋里的幾個人又都沉默了。
葉智寶和唐欣還有別的事,先走了。在索英俊住院時期,原先索英俊手里的融資事宜,唐欣臨時接起來了,葉芝啤酒公司的三期10萬噸技改如果沒有大資金進來,那就算泡湯了,泡湯的后果是,這個啤酒公司可能從此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因產能嚴重不足而被無情淘汰。
索英俊的同室病友是個小男孩,大概十一二歲的樣子,和索英俊一樣,也是腿部打了石膏,高高吊著。他倒是不寂寞,不是親人便是同學,來來往往的,送了很多禮物,有吃的有玩的,很熱鬧,不像索英俊這邊,冷冷清清,沒幾個人看他。索英俊發現小男孩的禮物當中有個小烏龜,高高地昂起頭,只是鼓起的甲殼使它駝著爬行時看起來很吃力,小烏龜在地上爬到墻邊,似乎看出了墻頂遙不可及,但它前腳抓住墻壁,拼了命要往上爬,小男孩看到小烏龜滑稽的樣子笑了起來,索英俊也跟著笑起來,只是,他的眼角里噙著淚,而小男孩沒有。
一個月后,索英俊回到了家中,為排遣寂寞,他也讓老婆給他買了一只小烏龜,這只小烏龜膽子忒小,只要輕輕咳嗽一聲,它的頭和腿就都縮進了硬殼里,直到確信安全時,才小心翼翼探出四條腿,索英俊看著它這個膽小樣,笑了。
給葉芝啤酒公司融資貸款的老行當算是告一段落,索英俊雖說養病在家,靠拄拐才能挪動地方,但他還是急公司所急,憂公司所憂,他和唐欣一樣,幾乎同一時間跟了葉智寶的,打拼了五六年吧,吃了多少苦頭就不說了,關鍵時刻才拿下瀕臨破產的國企葉芝啤酒公司,在這之前,葉芝啤酒公司的原名是市第二啤酒廠,人員負擔重,設備老化,負債多到人都不敢想的地步,他被委以融資重任,曙光就在前面時,出了這檔子事。唐欣接管了融資事務,索英俊不放心,每天給唐欣打個電話,告訴他今天該拜訪這個銀行的行長,明天得去和那個典當行的老板談,唐欣一開始還聽聽,后來索性告訴他,這事不用他操心了。
“什么道理?”索英俊悶悶不樂,以前唐欣對他可是客客氣氣的。
盛夏的到來讓索英俊實在待不到屋子里了,他需要出去透透氣,慶幸的是樓層不算高,沒有老婆的幫助,他自己勉強能扶著樓道里的樓梯獨立下樓。他走到小區的一堵低矮的圍墻前,緩口氣,幾個小孩鬧騰得不行,從墻頭上爬過來爬過去的,像是給他演示。索英俊置之不理,他站著看小區里的景色,感覺很丑陋。一會兒,其中的一條腿仿佛把疼痛傳染給了另一條,疼得竟然不聽使喚,索英俊即使坐下來,也是麻木不堪。如此連續幾天,索英俊發覺了一個問題,他身體的虛弱不是來自腿,腿在一天天好起來,腰部卻一天天壞起來,沒勁,幾乎撐不起他的上半身了。有一天,他在打一個電話的時候,小區里突然潮水般潑了一場大雨,他行動不便,小區里的其他人紛紛往自家趕,誰也沒管他,他就在一片沼澤地翻滾了半個小時,直至昏迷過去,雨停了,有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發現了他,給110打了一個電話,來接他的是120,鳴著凄慘的笛聲把他送進了附近的醫院。
董事長葉智寶的助理小趙,聞訊給索英俊拿了兩千塊錢,說是董事長的個人心意,公司最近已經緊得揭不開鍋了,而且,小趙以公司的名義向索英俊宣布了一個決定,從下個月起,所有的中層以上干部均暫緩開資,什么時候融回資了什么時候再開。索英俊的老婆說,“老索是病人,為公司出生入死,停發別人的行,老索在病中,等著工資救命呢。”小趙很客氣也很冷漠地說,“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是通知到了。”小趙一走,一個年輕的大夫進來了,面色嚴峻,和索英俊老婆說,病人腰部受損嚴重,需要手術,否則會終身癱瘓,索英俊老婆一聽這話,當時坐在地上哇哇哭了起來。
但手術最終還是沒做,這倒不是說索英俊老婆不想給索英俊掏這個錢,一來他們家的確沒錢,最值錢的也就那套78平方米的房子,還是按揭的;二來,是一個教授給他們說了,索英俊腰部這病,做手術要冒極大的風險,可能終身癱瘓。到底該聽年輕的大夫還是聽教授的,索英俊和他老婆合計了一通,最后,還是信賴老教授,回家采取保守療法,也就是養著,看有沒有奇跡出現,但重活兒是絕對不能做的,包括夫妻房事,畢竟做愛也屬于重活兒。
“他媽的,這叫什么事兒啊!”索英俊和他老婆都在肚里說,但臉上一點恐怖的跡象也沒有。
“一臺桑塔納,不,是一臺桑塔納2000接走了我嫂子,我親眼看見的,我不是故意看見的,我是無意之中看見的,真的,絕對沒騙你。”
索英俊躺在床上,剛把小烏龜給翻了個身子,妹妹推門進來了,顯得驚慌失措,說話上氣不接下氣。
“我知道了,我讓朋友去接的,你看你,疑神疑鬼的。”索英俊又把小烏龜給翻正了身子,面露不悅。
實際上疑神疑鬼的是索英俊。自從臥病以來,他一開始感覺像做了一件有理的事,再也不用發愁怎么應付老婆的盤問了,以前他為了陪好銀行的大爺們,吃喝玩樂,要么醉醺醺回家,要么夜不歸宿,一天變著法兒得撒謊,和老婆用過的避孕套,算了一下,一年加起來沒五只,現在,他不用給自己編什么鬼都不信的故事了,但是他卻生出了另一種隱憂,老婆會不會給他編故事。很明顯,自從他翻到溝里以來,他老婆對他和從前判若兩人,雖說他老婆也為他的車禍后遺癥跑前跑后,但他仍感到哪里不對勁,“應該是嫌棄我了”,索英俊和妹妹說。
妹妹穿的是超市的工裝褲綠T恤衫,戴著一頂晃眼的綠帽子,索英俊越看越刺眼,不想看了,鬧心,轉過臉,看窗子外面,這時窗外的天空上已堆起了舊棉花似的云,“應該要下雨了。”他喃喃自語,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和妹妹說,“我的事千萬別讓媽知道,千萬。”妹妹說知道了,索英俊把胸部松松垮垮地用兩條臂膀裹抱著,看了妹妹一會兒,說“你們這個地方好奇怪啊,工裝怎么是綠色的。”
妹妹沒理他這茬,喝了一杯水后,又上班去了,說最近很多商家搞促銷,忙得很,有什么事打電話吧。
屋子里一下子又空了,屋外的云團越壓越低,又厚又黑,仿佛幽靈在怒氣沖沖地翻來滾去,使索英俊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他的眉頭皺成了一塊燒麥皮,老婆此刻在哪里呢,干什么呢,和誰在一起,難道真的和桑塔納2000的朋友……這可怕的想象竟然把索英俊給驚了起來,他艱難地走到窗戶邊,雨已經下起來了,匯成了萬千小溪流,也有洶涌的河流,一對熱戀中的男女合披著一塊塑料布頂著雨走著,河流太寬,男的冒雨撿了幾塊石頭扔在了河流中間,他們踩著過去了,索英俊倒吸一口涼氣,他覺得自己有點像那塊最大的墊腳石。
“要不是張處長,我哪能落到這步田地?”索英俊環視四周,砰的一聲,他突然想到這么一個問題。
索英俊手里抓著一根一尺多長的撓癢癢棍,棍頭刻的像只嬰兒的手,這根撓癢癢棍他經常自助在他身上撓,磨得光溜溜的。可以這么說,沒有他張處長,不,是張處長老婆的回娘家逼事兒,張處長就不會喊他走,張處長不喊他走,他索英俊就不可能出這么檔子事,媽個逼的,這個張處長的喪門星老婆,索英俊突然來了氣,使勁用撓癢癢棍抓了幾把后背。
“看看狗日的張處長老婆去,”索英俊瞅了瞅墻上掛著的船舵手式的自鳴鐘,時針分針指向了十點十三分,他心里罵道,“這個喪門星,催命鬼,討吃貨。”
索英俊猛地把屋門推開,好像那門不是他們家的,剛伸出一條腿,就被人踩了腳,“哎喲,我操,誰這是……”索英俊咝咝倒吸了兩口冷氣,突然感到愕然,一雙眼睛直瞪瞪地望著他,那是一雙鯉魚眼。“你怎么了?”鯉魚眼聲音中帶著刻薄問他,原來是屬曹操的張處長老婆到了。
屋子里的人都感到了驚詫的氣氛。張處長老婆問,“怎么樣了,現在?”
索英俊把手中的茶杯給張處長老婆遞了,張處長老婆接了然后放在了茶幾上。索英俊順手摸了撓癢癢棍,抬起手,撓癢癢棍舒服地插入了后背,先是試探性地撓撓,接著用勁劃拉了幾下,“就這般模樣,你瞧見了,”索英俊拍拍腿又揉揉腰說,“腿利索了點,腰不行,一點力氣也使不上,每逢天陰下雨,疼得不行,就像縫衣針亂扎。”
“呀,”張處長老婆露出了兩排牙齒,“要注意保養啊,多看醫生。”
“哼哼!”索英俊無奈地冷笑了一下,把撓癢癢棍隨手扔到了茶幾上,“沒錢啊,醫院的費用太高了。”
“你們公司不給報嗎?”張處長老婆連連搖著頭,非常嚴肅地對索英俊說,“你們究竟怎么回事啊?我去找了好幾次,那個什么董事長叫什么葉智寶的總是不在,后來,下面有個什么唐副總說讓找你,我就來了。”
“你找董事長什么事,什么事又找我?”索英俊盯著自己的大腿問,其實他的眼神兒一直在偷偷地瞅著張處長老婆,從張處長老婆一進門那一刻起,他擔心的事終于來了,畢竟是他開車翻了,把人家張處長給摔死了,仿佛這事兒是他預謀已久似的。索英俊在心中盤算著如何和張處長老婆過招,計算著各種可能發生的嚴重后果,說起來,他媽的我們是一對難兄難弟啊,他坐在那里,撫摸著自己的雙腿,一只手還時不時騰出來揉一下腰,意思給張處長老婆看,瞧,我這不也殘廢了么?
“要錢唄,還能有什么事?”張處長老婆說著。
“哦,”索英俊用規勸的口吻低低地說,“董事長也難,你也知道,我們一直在貸款,公司沒錢啊,估計公司好起來的時候會處理這事的,你要不等等……”
“咦,你咋替你們那個什么董事長說話吶,他不是把你開除了么,你沒找他給賠償?我找過律師了,老張那事兒,最終是你們公司有責任,得賠錢。”
一顆懸在嗓子眼兒的心算是掉進了肚子里,張處長老婆不是來找索英俊麻煩的,索英俊的險惡形勢一時有了巨大的轉機,他馬上起身給張處長老婆收拾茶具去了,看起來手腳比剛進屋那會兒麻利敏捷多了。
啜了幾口茶,張處長老婆給索英俊講了一些她接下來的步驟,就是先和葉芝啤酒公司董事長葉智寶接觸,實在談不攏價格,就走法律程序,到時候需要索英俊配合一下作證。索英俊哼哼哈哈,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只是含含混混地說到時候盡自己的力。
“那我先走了,今天的事誰也別和說。”張處長老婆出了門,回頭又鄭重地叮囑了索英俊一遍,索英俊覺得自己跳進了一潭污水中,渾身不舒服,但還是點了點頭。
張處長老婆是坐了桑塔納2000離開的,索英俊看見開車的是個胖胖的禿頂,一副干部模樣,他突然想起了妹妹來他家時給他提過的一臺桑塔納2000接走了她嫂子,“不會這么巧吧?”索英俊感到無精打采,躺回了床上,發現那只小烏龜一直在枕頭邊趴著,動作一成不變。
索英俊思前慮后,決定親自去找一趟董事長葉智寶。晚上睡覺的時候,索英俊把他的想法和老婆說了,征求一下老婆的意見。以前,他可沒有和老婆商量事的這個習慣。他老婆話還沒聽完,就堅決地支持他去找葉智寶。“你為公司出生入死,差點把命要了,結果還停了工資,這叫人干的事兒嗎,我早就說了,那個葉智寶不是東西。”老婆這番話,句句說在了索英俊的心上,是啊,要不是為公司融資貸款,我和那個張處長沒有二毛錢的關系,也不至于去包頭的路上差點把命要了,哼!
一夜無事,索英俊還曾想和老婆做個愛,結果腰部力不從心,只好罷了這個念頭。這就像剛點著了火又被一盆涼水給澆滅了,老婆失望地輕輕嘆息了一聲,這一聲嘆息,仿佛千鈞重錘砸在了床上,讓索英俊有點心驚肉跳。
早上起來,老婆給索英俊打回來一袋豆漿,切了面包,涂了奶油,看起來老婆的動作十分輕快,索英俊的心情也放松多了。他從面包上切下薄薄的一排面包片,幾塊給了老婆,另幾塊給自己,給老婆的那幾塊他特意做了一次精心涂抹,稀糊的奶油均勻地抹在面包上,那手的運用自如程度,給了他老婆極大的信心。
“不要怕,都到這個程度了,沒有什么抹不開面子的。”他老婆說。
“我知道,我知道,”索英俊抹抹嘴,“沒有決心是達不到目的的,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也不能顧及兄弟情面了。”
“好吧,”他老婆說,“我相信你。”
事情就這么定了。索英俊出了家門,等到了葉芝啤酒公司的大門口,被一個保安攔住了,問他事先有約沒,索英俊說約了,保安讓他登記,索英俊眼一瞪,“連我也不認識了?”那保安說,“認識,認識也得登記,這是公司的制度。”保安的確認識索英俊,但公司制度也不是吃素的,沒有任何人有豁免權,他索英俊不例外,這讓索英俊非常不爽,過去這幫孫子可都是點頭哈腰啊,難道世道變了?索英俊剎那間覺得自己是條可憐的毛毛蟲,而那保安卻像一條兇神惡煞的藏獒。
“臭狗屎!”索英俊罵了一句,頭也不回徑直朝公司的辦公大樓走去,保安在他身后目瞪口呆,不住地結結巴巴喊,“索總,索總,你這不合適啊……”
董事長葉智寶在他的辦公室開會,索英俊被門口的助理小趙給攔了,說有什么事等開完會再說。不知道什么東西在他的喉管里咕咚響了一下,然后落到了胃里,索英俊單手捂了胸口,像個落魄的秀才凄涼地坐在了門口,他的體內仿佛裝了一架自鳴鐘,過一會兒就報個時。
快十二點的時候,葉智寶這會算是開完了,里面出來的同事們都和索英俊不陰不陽地打招呼,問他身體恢復得怎樣啊家里有什么困難啊什么的,然后三三兩兩走了。小趙過來和索英俊說,葉總讓你進去呢,說完,小趙也跟著那些開完會的人走了,索英俊聽見其中一個同事嗓門很大,對,應該是唐欣,大概在打電話,“哪里,哪里,西貝莜面村,哦,就是武川路上那個,操他媽,太遠了吧,好好,馬上,馬上,還有誰呢……”
葉智寶看起來一副內心十分同情的樣子,索英俊用半新不舊的西服衣袖擦了一下他的眼睛,發現葉智寶瘦了,面色蠟黃,老板臺上擺了七八個空煙盒,憑索英俊對葉智寶的了解,他的確是遇上過不去的坎了,這一刻,反倒讓索英俊對葉智寶產生了同情心,都是這個房間里的淪落人啊,他感慨。
“英俊你先坐下,”葉智寶說,“我先泡碗面。”
“嗯嗯,你現在還是這樣,”索英俊坐了下來,“老吃方便面身體不行啊,這東西沒營養。”
葉智寶扯開了康師傅紅燒牛肉面的蓋子,邊往里澆開水邊說:“其他的我胃口不好不想吃,泡面還行,吃起來得勁。”一分鐘后,葉智寶撕了一袋榨菜,撕了一根火腿腸,開始用塑料叉子攪拌泡軟了的面,心思沉重地從碗里挑了一叉子,吸溜了一小口,呲著牙細磨慢嚼。索英俊注視著葉智寶,發現他吃面的時間比以前要長得多,邊嚼榨菜邊像思考問題。
“和吃藥一樣。”葉智寶吃完了面,抹抹嘴說。
索英俊笑笑,壯著膽子說,“葉總,有個事我想向您匯報一下。”
說完“您”這個字索英俊就后悔了,以前他從沒有和葉智寶用過“您”這個字眼,用了這個字,他明顯比葉智寶不止矮了一頭,接下來他的底氣就不足了。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他就是站在地上抬頭說話了,而葉智寶就像站在了很高的房頂,只要葉智寶不跳下來,他就得仰著酸疼的脖子。
“說吧”,葉智寶并沒有顯出盛氣凌人的表情。
“這個事吧,我發現說出來很難……”索英俊本來想說他的停止工資的事和公司怎么給他一個補償,哪怕是象征性的,結果話到嘴邊他硬生生給咽進肚里了,“張處長他老婆找我了,說是要和你打官司,找我配合,我沒答應他,所以趕快跑過來告訴你一聲,要小心點,說是她已經找好律師了。”
話說完了,索英俊覺得自己才像是站在了很高的房頂,而且閉著眼睛跳了下來,他下意識揉揉腰,又不自然低頭卷了卷褲腳管。
“那個娘兒們?”葉智寶很不屑地撇了撇嘴,從桌子上一個煙盒里夾出兩支煙來,一支甩給了索英俊,一支安在了自己嘴上。索英俊伸手去接煙,竟然沒接住,煙掉在了地上,咕嚕嚕滾出了半尺,索英俊趕忙把屁股從沙發上抬起,彎腰撿了起來,也安在了嘴上。“她的事兒不是銀行給安撫了么,屬于私人行為,又不是公差,單位已經仁至義盡了,再說了和咱們有什么關系,我又沒派你去。”葉智寶說著,把手里的打火機劈頭給索英俊扔過來,索英俊一愣神,正待伸手去接,打火機啪唧摔到了他的眉毛上,又落在了他懷里。
“我是說,你,您還是小心點?”索英俊手里抓著打火機,沒點煙。
從葉智寶的辦公室出來,索英俊手里還捏著一直沒點的那支煙,他走到廠區大門口時,一個勁兒譴責自己的懦弱,那個讓他登記的保安還在,這回,保安倒是客氣了幾分,滿臉堆著訕笑,“索總,你的褲腿兒……”索英俊低頭一瞧,褲腳管卷著,像卷心菜葉子圍了腳踝骨,看上去比演戲還滑稽,但他無視這個無關痛癢的存在,一聲沒吭走了。
回到家里,索英俊的心里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該如何向老婆交代,明明是向葉智寶交涉賠償或補償事宜去了,結果卻給葉智寶通風報信去了,于老婆或于張處長老婆而言,他都是叛徒。慶幸的是,老婆不在家,索英俊思忖,要在老婆回家之前,無論如何要把謊話編圓了,不至于兩人又吵一架,引發其他不好的后果。
但到了晚上9點鐘,老婆還沒回家,索英俊心里越發不安了,他倒不在乎怎么編謊話了,而是老婆到底去哪里了,打了幾個電話,都說不在服務區,這個不在服務區意味著死角,比關機還讓人心慌。一直到夜里十二點,老婆的電話還打不通,電話里一個毫無表情的腔調反復說,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這個夜晚太難熬了,索英俊只要一閉上眼,仿佛投身于修了半幅的呼包高速路上,那就不是路,是直溜溜的海洋,他開著桑塔納,那車就是一條小舢板,漂蕩在黑黢黢的洶涌澎湃的波濤之上,迷迷瞪瞪地向地獄疾馳而去;巧了,路上又遇見了那臺裝載機,索英俊走進了才發現裝載機上的司機有兩個,一個是張處長,另一個是他老婆,如同兩個陰森森的幽靈,手握絞刑架般的方向盤向他沖過來,那分明是要他上絞架去受刑,索英俊驚叫一聲,醒了。
老婆是半夜三點鐘回來的,沒上床,蜷縮在沙發里,搭了一條毛毯睡了,看起來很疲倦。索英俊沒敢驚動她,盯著老婆坐了一會兒,又倒頭便睡,但當時想睡怎么也睡不著,一直挨到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他穿起衣服,下樓買了油條豆漿茶葉蛋榨菜,又燒了一壺開水。開水壺有個哨子,水一開哨子就吱吱響,索英俊從煤氣灶上取下水壺的時候,老婆醒了,索英俊說,“快去上床再睡會兒覺吧!”老婆揉揉眼,問他,“事兒問得怎么樣了?”
“什么事兒?”索英俊問。
這句話一下子惹惱了他老婆,她立馬火冒三丈地跳出了沙發,“什么事兒,什么什么事兒?葉智寶給你賠償的事兒,還有什么事兒。”
“哦,哦,”索英俊把油條和豆漿端到了茶幾上,“說了,葉總說他會給我考慮的,最近公司困難,貸款一時下不來,手里沒錢,只要貸款到了位,先給我解決,放心吧,葉總這人和我多少年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給你講過多少遍了,這種人靠不住,鬼得很,他殺了人,最后關監獄當替罪羊的是你,你總是把我的話逗著玩。是不是嫌我煩啊,唉,他媽逼的,誰還會說我好呢。我說的話,你懂了吧?”
老婆罵罵咧咧,索英俊豎立在老婆面前,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任由老師訓斥似的。
“不是說了嘛,公司貸款一下來就給我解決點。”索英俊又像一個行竊未遂的小偷,嘴里嘟嘟囔囔,聲音卻像蚊子吹喇叭。
事情干成這樣,索英俊自己也不滿意,好在老婆喝了一口漸漸涼下來的豆漿,撕了一塊油條塞進了嘴巴,臉上的表情略微緩和了一些,他那顆忐忑不安的心才平靜下來。這時,窗外忽然泛起一大片灰色的光,仿佛一塊破毯子從天而降,索英俊瞧了一眼窗子,剛想說變天了,樓下就有人大聲喊,“有個賊,哎,老王小馬,快抓住他!”
索英俊挨著老婆探出頭看,小區里很多人聚集在樓下,雜七雜八的聲調在議論那個賊,很顯然,賊跑了,抓賊的人沒抓住。“手里有刀呢,誰敢上!”一個壯漢對兩個老頭說。這個壯漢說話的姿態洋洋得意,仿佛他很聰明沒有上前抓賊防止了一場惡性案件似的。
一片黑緞子般的天空下,人們三三兩兩走散了,看來要有一場雨,索英俊覺得腰又開始疼癢不止,他問老婆,“昨晚干什么去了,回來的這么晚?”老婆轉過半邊身子,斜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去偷東西,媽逼的。”
索英俊剛想問個究竟,咔喇喇,天上一道劇烈的閃電伴隨著一串慘叫般的炸雷。
停電了,索英俊是摸著黑上樓梯進家門的,很多人也是摸著黑上樓梯的,手里都握了蠟燭。
到處漆黑一片,習慣了夜里光明的人都感到壓抑,和地獄差不多。索英俊上床前點了一支蠟燭,那點光線太弱,他躺在床上,感到腰部鉆心般的疼,而且頭也一陣陣的轉著圈痛,這讓他非常害怕。他給老婆打了一個電話,問她啥時候回家,老婆那頭含含混混地說一會兒就回去,索英俊還想說什么,老婆那頭就啪嚓一下掛了。
“莫非真的有桑塔納2000接她?”索英俊滿肚狐疑起來。
屋子外面寂靜極了,雨后的小區泥濘不堪,開發商只管收錢,物業換了好幾撥,樓房還在一棟一棟地起,大概誰也顧不上整治一下小區。說起來開發商索英俊還認識,一個東北來的女人,有點姿色,據說干過幾年小姐,傍上了一個市里的什么二把手,搖身一變成了房地產的老板,和葉智寶關系不錯。索英俊倒從來沒想過葉智寶和那個女人有一腿,葉智寶這人他了解,好像性功能不怎么樣,對女人興趣不大,不像張處長和他,葉智寶在他結婚那年,讓他付了兩成的首付,余款葉智寶一直給還著,想一想,葉智寶還是把他索英俊當兄弟的。
半夜里,索英俊起床撒了一泡尿,老婆還沒有回來,他本想給老婆打個電話,一想還是算了,別讓老婆破口大罵一頓,圖個省事。回到床上,索英俊再也合不上眼,夜幕沉沉,他突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而且這種不近情理的恐懼感又那么強烈,他甚至想到白天那個跑了的賊,他會不會趁黑返回來啊,應該不會,索英俊分析賊在這么黑的夜里沒法下手偷什么東西,但不偷東西賊就不會光顧其他什么嗎,他要是偷小孩呢?索英俊一個勁兒胡思亂想,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一想到自己的孩子,他竟然嚇得要死,小孩在學校住宿,學校不知道安全不,別他媽賊跑到學校行竊對小孩造成損害。索英俊越想越睡不著覺,決定半夜去一趟學校,他騰一下從床上跳起,頓時嚇了一大跳,腳底踩著了什么,又硬又軟,急忙打著了打火機,一照,原來是那只小烏龜,接著一線火光,那只小烏龜正朝他眨巴著眼呢。
“算了,學校里比家里安全。”索英俊一腳踢開小烏龜,坐回了床上。
肚子里咕咕直叫,索英俊才想起晚飯沒吃,他重新點起了蠟燭,走進了廚房,準備燒一壺水泡方便面吃。煤氣的焰火照得廚房紅彤彤的,索英俊用手背捶了捶腰,抹了一下鼻子,水燒開了,他撕了一袋華龍方便面,又撕了一根雙匯火腿腸,連同榨菜一股腦燴了一鍋,稀里嘩啦就吃了精光。
煤氣灶一直開著,火光映得屋里暖烘烘的,索英俊坐在沙發上,后背是他的巨大的影子,仿佛兩個人和平共處的情景。
“喂,”墻上的影子問,“瓶子里裝的是不是燒酒?”
“不是,”索英俊答,“是水。”
索英俊把瓶子里的白酒狠狠灌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覺塞入了喉管,然后順流而下胃里有了反應。
墻上的影子打了一個手勢,以表明它很生氣。其實索英俊也在氣頭上,他一生氣,他的腰部就跟著生氣,索英俊只好像個戰士叉著腰站起,在影影幢幢的火光中,他仿佛一個怒氣沖沖的醉漢,恨不得把酒瓶子一咬幾塊。
張處長老婆給索英俊來電話,約他到公園東路的長青湖茶舍見個面,張處長老婆在電話里說,她找過葉智寶了,葉智寶死硬硬的,撩都不撩她。“那會兒他貸款的時候,見了我像條狗,現在一看用不著了,忘恩負義。”張處長老婆憤憤地說。
索英俊本不想去,他嫌麻煩,畢竟這事兒不能怪到葉智寶頭上,說他張處長要借車出門的,事故純屬偶然,要怪得怪那臺神出鬼沒的裝載機。一想到裝載機,索英俊就氣得要命,從頭至尾,他們出事后,那臺裝載機仿佛人間蒸發了,他去高速公路公司項目部找過他們的領導,那地方的領導個個蠻橫得不可理喻,說他們壓根兒就沒有往那截路上派什么裝載機,你要說壓路機還差不多。
長青湖茶舍面積很大,連喝茶的人加服務員卻不超過5個,一股霉味充斥了整個茶舍的角角落落。索英俊到的時候,張處長老婆和一個大背頭男人正在靠墻角的一張桌子上嘀嘀咕咕呢,看見索英俊,張處長老婆招了招手,“這里,這里。”索英俊坐了,張處長老婆給他介紹大背頭,“四方律師事務所的主任,李莊。”大背頭站起來,和索英俊握了握手,點了點頭,說,“知道你,知道你。”
服務生過來,問索英俊,“先生喝點什么,有龍井碧螺春普洱滇紅鐵觀音……”
“菊花吧”,張處長老婆替索英俊作了主,其實索英俊想喝普洱。
茶舍的背景音樂一直放著,是周杰倫的咬字不清的《菊花臺》,聲音不高不低恰到好處。服務生給索英俊端上來茶具和茶壺時,周杰倫正唱到了“菊花殘,滿地傷……”讓索英俊無端生出了一絲傷感。張處長老婆大概沒吃過飯,茶桌上擺了幾樣糕點腸子類吃的,她吃東西的姿態比較妖嬈,動作也是夸張而奇特的,與其說她在吃東西,不如說她在表演吃東西,像個禿鷲咂腐肉,不管別人,狂暴而自私。
“這個案子,張太太給我說了。”大背頭點了一支煙說。
“這茶舍有股什么味?”索英俊皺了皺眉,揉了揉鼻子,“嗯嗯,你說,你說。”
“不要擔心,我敢保證,我能打贏這案子,這種案子我們以前代理過,經驗豐富。”大背頭吐了一口煙說。
“嗯嗯。”
“到時你配合一下。”大背頭看了一眼索英俊的鼻子,“車是你們公司的戶吧,你出車請示過你們的葉智寶董事長吧?”
“唔,”索英俊警覺起來,“沒,沒有,這個不用請示,我能做主用車,車上的是另外一個人的戶,那人抵債抵給我們的。”
“我不管這些,這車要了我那口子的命,把我也扭傷了,”張處長老婆吃完了,口氣堅決地說,“李律師的意思是,出庭時你得證明說你們董事長派的車,這樣就與你沒關系了,屬于單位行為了,我們直接和你們公司說話,不用你操心。”
“我覺得這么做不妥”,索英俊感到一陣不舒服,臉上露出無能為力的表情。
沏好的茶都涼了,索英俊一口也沒喝。這時候茶舍里又進來一個人,這個人塊頭很大,留著濃黑的八字胡,頭發根根直立,穿的是戶外休閑服,手里拎著一頂低頂寬邊皮帽,腿上別著一把鑲了寶石的蒙古刀,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說話粗聲粗氣。服務生迎了上去,禮貌地問,“先生喝點什么,有龍井碧螺春普洱滇紅鐵觀音……”大塊頭瞧了一眼索英俊,說,“他喝的是什么?”大塊頭說話十分刺耳,就像那種原始的一擦就濺出火的火石在嘎啦嘎啦地碰撞,索英俊不敢正視大塊頭,端起杯抿了一口,又皺了皺眉,“茶涼了。”
服務生轉身給大塊頭取茶去了,索英俊和張處長老婆低低地說,“我去趟洗手間。”張處長老婆沒作聲,她的眼光一直在偷偷地打量這個大塊頭,仿佛他也能當食物吃似的。
衛生間挨著茶舍的廚房,廚房里有一扇門通向一間雜物間,索英俊撒完尿,系好了褲帶,沒有進大廳,直接進了廚房,拉開雜物間的門閂,上了公園東路,頭也不回,便向前面的民族商場走去。民族商場人頭攢動,猶如一片無邊的沼澤地,索英俊拐來拐去,似乎在尋覓著什么。突然,人群中有個尖嗓子喊叫著:
“就是他,這個小子,偷了我的錢包,抓住他!”
三天后,老婆回家了,索英俊問她干什么去了,一個女人家家怎么徹夜不歸,電話也不接。老婆一頭扎進沙發里,眼窩深陷,神情憔悴,兩只手緊緊交叉在一起,一直沒抬頭也沒回答他,原先的那股兇悍勁兒似乎像被狂風刮走了似的。
“你怎么了,病了是不?”索英俊突然提高了嗓門兒,“問你呢,這三天你去哪了?
他老婆像被追殺的野雞一樣,兩只快要掉出眶子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怖,索英俊這么大聲一問,他老婆嚇得哆嗦了一下,看了他一眼,似乎鼓了鼓勇氣,哭了,“我們被騙了!”
“什么被騙了,說什么吶?”索英俊覺得自己渾身在戰栗著。
“就那個電視廣告里的千里大造林,他們每天搞講座,請的專家和明星,我們都被騙了,好幾百,不,上千人都被騙了,公安局的來了說這是非法集資。”索英俊被老婆的逆天之舉驚呆了,話都說不完整了,“非法集資,你,你哪來的錢啊,咱們家不是沒錢了么,錢哪兒去了,桑塔納2000怎么回事?”
“什么桑塔納2000,是非法集資2個億,根本不是2000萬。”他老婆吐出的每一個字,就像一頓過于豐盛的大餐,索英俊不得不狼吞虎咽地吃進了肚里。
“那你入了多少?”索英俊的聲音就像從每一塊地磚縫里冒出來的。
“沒多少。”
“沒多少是多少?”
索英俊看著他老婆,一點都沒錯,就是他老婆,蜷縮在沙發里,雙臂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身體,仿佛屋子里安裝了一臺制冷機,搞得索英俊也感到了寒氣襲人,身子冷得直發抖,他心說,太他媽冷了。
午飯兩個人都沒胃口,枯坐了一下午。到了晚上的時候,索英俊畢竟是男人,和老婆說,“該發生的發生了,算了,我們等政府的處理結果吧,不一定能挽回一部分損失。”老婆從沙發上起身,蔫了吧唧地點點頭,雙臂還是緊抱著身體,一瘸一拐地在屋里來回走著,好像是害怕在逼人的寒氣中凍僵而死。索英俊主動下廚,做了一桌子菜,比起平時,算是盛況空前的豐富了,但兩個人還是沒有多吃幾口,剩了不少,索英俊歸攏了一下,存了冰箱里。然后索英俊洗碗刷鍋,老婆又躺了沙發上,索英俊思忖,她應該是被自己的冒險行為嚇得要死,他理解她內心的恐懼不安,但無能為力幫她。
家里發生這么多事,索英俊和老婆同時想起了去看看孩子,或許這是個緩解壞情緒的法子。兩個人約定,必須通力合作,家里的任何秘密都不能讓孩子知道,兒子還小,怕知道了學習分心。實驗中學離家不算太遠,這是一個半軍事化的中學,在全市以管理嚴格著稱,索英俊和老婆去了學校,和門口的保安說了情況,最近要出差,見一下兒子,給備點東西,保安轉身給里面打了一個電話,索英俊和老婆進去了。
學校挺大,挨著操場的是一個巨大的水塘,索英俊和老婆驚奇地看見有個人牽著一匹馬到水塘邊去飲,那匹馬通體透亮,像披了一身黑緞子,與蕩起魚鱗般的碧波相映,只是那個牽馬的人太佝僂,抓韁繩的手黑糊糊的。過了水塘再往前走200米就是學生宿舍樓,分男生女生兩棟,索英俊走得腰疼,但他還是堅持沒歇,一口氣走到了宿舍門口。讓索英俊和老婆又一次吃驚的是,宿舍樓門口拴了一條狼狗,正在左一口右一口不停地拼命吃東西,這讓索英俊想起一個人,張處長老婆也是這么個吃相,“咳,人和狗其實也沒什么區別的,瞧那狗的吃相,和張處長老婆太像了。”索英俊這么隨口一說,老婆瞪了他一眼,“你在胡說什么啊?”索英俊笑笑,又瞧了一眼那狗,那狗也警惕地瞧了一眼他。
兒子的宿舍在三樓,整個樓道安安靜靜,兒子在他住的那間門口停著,“看見了,還是上回咱們來的那個位置,不用貼條子了,也不用問人了。”老婆從包里掏出一張面巾紙劃拉臉上的汗水。
“大熱天的,還買這么厚的球鞋呀,”兒子半是埋怨半是嘲諷的口氣,“大熱天,好心幫倒忙。”
“最近不是雨水多么,”索英俊瞟了一眼宿舍房間,“你好像沒睡好覺,這孩子,怎么回事啊?學習行不,在班里排前多少名?”
“你們食堂的飯菜合口不,”索英俊老婆說,“來來,試試這鞋合腳不?”
兒子嘴里嚼著口香糖,對他們的問話愛理不理的樣子。從窗口望出去,那個巨大的水塘映閃著電光般的波紋,水塘的一角堆了些磚頭,看上去要修建一個什么建筑物,那個飲馬人和馬都不見了。
法院開庭那天,索英俊和老婆都去了,葉智寶沒來,被告席位上只有一名女律師,張處長老婆和那個叫李莊的大背頭律師坐在原告席上。至于雙方如何唇槍舌劍舉證辯論,索英俊一句都沒聽進去,他的腦子一直處于混沌的狀態。直到需要他作證的時候,索英俊才站起來,大致說了一下當時的情況,法官問他是否公司派車,索英俊很干脆地說,“沒有,我出車一般是不用和公司請示的,這是公司給我的權力。”
庭審結束的時候,索英俊的老婆推了一把,索英俊仿佛如夢初醒,“怎么了?”索英俊揉著眼睛問老婆,他老婆狠狠瞪了他一眼,“怎么還打起鼾了?真是的。”索英俊掃了一眼一干二凈的法庭,“判決了沒有?”他老婆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葉智寶沒事,你就等著吃官司吧。”
索英俊想找張處長老婆和那個叫李莊的大背頭律師問問情況,哪知道人家早走了。起風了,天像個吝嗇鬼,有一滴沒一滴地撒著大小不一的雨點,索英俊和老婆出了法院的大門,步行出一截,攔了一輛出租車回家,走到半路上,出租車司機突然停了車,轉過頭和索英俊說,“我跑累了,不想跑了,你們就這下吧,錢我也不收了。”
索英俊和老婆面面相覷,“那你早說啊,操他媽的,有你這么開出租的嗎,你們投訴電話呢,我要投訴!”索英俊忽然咆哮起來,似乎一肚子的怨氣全發泄出來了,他感到舒服多了。
“別發火,我沒別的意思,我跑了一天一夜了,不想干了,這就去交車。”司機平靜地說。
轉眼間,雨就大了,老天爺就像一個暴富起來的大財主,而且宅心仁厚地向窮人施舍錢財一樣,雨唰啦啦地潑散,索英俊和老婆只好跑到附近的小商鋪躲雨。小商鋪是賣名煙名酒的,索英俊為了避免躲雨的尷尬,問老板娘硬蓯蓉煙多少錢一包,老板娘說最近沒有蓯蓉,要黃鶴樓不,索英俊說行,老板娘給取了一包。索英俊一掏兜,沒錢,就喊老婆給付一下錢,老婆一回頭,那個老板娘驚訝地叫了一聲,“是你啊!”
索英俊點了一支煙,在她倆旁邊聽了一會兒,明白了,那個老板娘和老婆都是千里大造林項目的受害者。“最近我沒得到任何音信啊,”老婆說,“你那頭呢?”“全怪那個新華社記者給捅的,要不咱們就解套了,最起碼本錢能回來。”老板娘接著對千里大造林項目的老板破口大罵,“那個逼養的貨,真會包裝自己,老在電視劇里扮演有正義有責任心的領導,咱們還當真了。”
雨停了。索英俊看了一眼老婆,意思是該行動了,可老婆和那個老板娘談得昏天黑地,說已經聯系好受騙的人了,大概有300多個,一起到市政府尋求解決,“政府不可能不管,”老板娘胸有成竹地說,索英俊看見他老婆連連點頭,表示對這個方案很認可,“我反正是沒退路了,一定去,別忘了提醒我哦!”
外面的空氣里濕氣重重,地面上的積水四處亂流,索英俊和老婆站在路上,招了半天手,好不容易拼了一臺車。副駕駛位置上坐著一個女的,四十來歲,白胖白胖的,染了金黃的爆炸頭,一直在打電話,“沒別的鞋,穿著那雙;……找活兒,找什么活兒?……不是出遠門么?他就是個農民,越來越混不下去了;……我也這么想,不不,我也是無意的;……謝謝你,真的;……我只能弄到這么多,沒法再多弄了,真的真的……”過第五個紅燈時,金黃的爆炸頭掛了電話,急慌慌地說要下車,司機哀求著說,“這里有監控,過了這個紅燈,到前面我給你停了。”金黃的爆炸頭抓住車門把要往開拉,司機只好減慢了速度,金黃的爆炸頭錢也沒付跳下車小跑著消失了。
“神經病!”索英俊罵道。
“罵誰呢?”司機過了紅燈,嘎一聲停在了路邊,漲紅著臉回頭問索英俊。
“剛才那個女人,還有誰,不是你!”索英俊膽怯地說。
“下去,你媽個逼,那是我老婆。”司機頓時變成了一個猙獰的魔鬼。
索英俊拿到法院傳票那天,老婆正好和那幫受騙的老頭老太太閑漢蠢婦們去市政府上訪了。索英俊一頭霧水,沒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他給張處長老婆打電話,問是不是搞錯了,張處長老婆的回答挺干脆,“沒錯!”
自己怎么轉眼間就成了被告呢,索英俊想不通,張處長老婆不是告葉芝啤酒公司和董事長葉智寶嗎,怎么突然調轉槍口針對他了呢,又不是他索英俊故意謀殺張處長的,再說了,交警部門已作了最終定性嗎,屬于意外,如果說他索英俊故意謀殺張處長,總得拿個像樣的理由吧?索英俊委屈得不得了,內心似乎在大聲號哭,但他強忍著不能讓眼睛里噴出憤怒的淚水來。
索英俊坐在家里,腰部越來越黏黏糊糊的疼痛了,透過窗外,他看見隔著的一棟樓剛剛封頂,“按揭租售8888888”,一片巨大的廣告布覆蓋了半棟樓,他感覺那棟樓和他此時的狀況一樣,仿佛無處不埋伏著危險,你真的去簽了合同,就掉進了萬丈深淵。“他媽個逼的這個張處長老婆,”索英俊自言自語,“我殺了人么,好像我是殺人犯,什么意思嘛?”
索英俊又回憶了一遍那天出車時的情景,盡管已過了很久,但事情常纏繞著他的情緒,使他一再別別扭扭回味。“咳,瞧我這事干的!”索英俊自覺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即使和張處長曾吃喝玩樂,也沒有出過什么事,應酬那種逢場作戲的心態他還是有,偏偏出車就出事了,而且怪就怪在本不應該出事的時間地點,關鍵是死了一個張處長,哪怕死的是張處長老婆也好,“我操!”索英俊抱著頭,頭痛欲裂,仿佛還在呼包高速的路基下面,昏昏沉沉睡在沼澤地上,肚皮空了,身上發冷,雙手抖抖索索,這要是放在戰爭年代,那臺裝載機就是包抄而來的敵軍,他就是被打敗了的兵,除了炮聲什么也聽不見,“他媽的,我臉上都腫了一大塊。”回想當時的被弄得血糊糊的窘況,索英俊不由一陣陣后怕,慶幸死的不是自己。這就是說,張處長被莫名其妙地消滅了,但消滅他的不是敵人,而是自己的同志,“是不是這樣啊?”索英俊大聲地質問自己,一抬手,他狠狠地抽了一下自己的右臉。
老婆回來了,嘴里罵罵咧咧地說著什么,雙腳咔嚓咔嚓地如踩著戈壁灘在屋里亂轉,索英俊盯著她,擔心一個女人由于內心的焦慮和驚恐真不知道會干出什么。“怎么樣了?”他問。
“真正的幕后老板是個年輕人,假身份證!”老婆無奈地說,“早跑了,市政府責成公安局經偵支隊追逃呢,不僅咱們這個地方,全國好幾個地方都暴露了。”
“那怎么辦吶?”
“不知道。”
應該說,老婆回答得很正確,這個回答順便也替索英俊回答了他自己的境況,沒有人可以把方向指給他們看,他們現在猶如困在重重迷霧的包圍之中,逃犯一樣,腿上有老傷口,拖著沉重的腳鐐,暫時贏得了喘息,但追兵在后,還不能再耽擱征程。
“我們有辦法了!”老婆突然眼放兇光,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手持火炬的戰士,“明天叫他們瞧好的吧!”
“什么辦法?”
“明天你就知道了!”
仿佛缺食少衣的士兵被火光映照著光明前程,看著老婆疲憊地蜷縮在沙發里睡去,索英俊似乎聽到了他們吹起了沖鋒號,迎著咔咔噠噠的槍聲大踏步前進。
夜里睡覺前,索英俊和老婆交換了彼此的信息,一個要處理張處長老婆的起訴,一個要到公安局經偵支隊繼續上訪。“這樣,咱們倆明天各就各位,你辦你的事,我辦我的事。”老婆疲倦得表示同意,索英俊說,“不早了,那就早點睡吧!”
其實兩口子一晚上都沒合眼,輾轉反側,但誰都沒再說話。兩個人心中都明白,每人都面臨著一場惡仗,舉首遠望,是一片散發著惡臭齷齪的垃圾場,又潮且濕,每個人的狂躁勁兒簡直就像瘋子,都不按常理出牌,他們兩個只是拿了一把臭牌的人而已。索英俊在心里先預演了一遍到葉芝啤酒公司和董事長葉智寶怎么說,不管怎么說,他葉智寶應該明白,我索英俊沒有在法庭上出賣公司的利益,也沒有背叛你這個董事長,不說有功勞,苦勞總是有的。索英俊不相信葉智寶會冷血,他相信葉智寶會給他擺平張處長老婆的起訴,讓法院把這個案子撤掉。否則,他索英俊也不是吃素的,葉智寶不給他擺平張處長老婆的起訴,他就會和張處長老婆達成同盟,反咬葉芝啤酒公司一口,“既然你舉槍瞄準了我,我也不會坐以待斃的,是吧?”索英俊重重地翻了一個身,這件事真是他媽的和捆縛人的鐐銬一樣真可恨,不由得讓他一陣害怕。
早上起來,老婆把冰箱里僅剩下的一點兒殘羹剩菜微波爐里熱了熱,為了給老婆鼓勁兒,索英俊還半開了一下玩笑,說“你這熱飯我吃起來還別有一番滋味。”老婆面無表情,大口嚼著,不,不是嚼,準確地說是把飯菜囫圇吞進了肚里,速度快得無法形容。索英俊一面吃著,一面瞅著老婆,心說又沒人搶你的,至于這么風風火火嘛,他想起了兒子學校宿舍樓門口的那條狗。
“我先走了!”老婆看看這里,又看看那里,和索英俊說。
“嗯嗯,你先,”索英俊心緒不寧地說,“我稍后就走。”
老婆開門向樓下走去,門關了,樓道里咚咚的腳步聲很響,她那走之前那銳利的目光讓索英俊驚異不已,這要放在戰爭年代,保不齊就是永別了的神情。“看她的樣子,分明要死磕啊?”索英俊思忖著,打量著自己的腿,此時反倒覺得自己的腿腳像上了腳鐐,邁不得半步,不是他害怕,而是對受到壓抑的良心來說,腿腳本身就是腳鐐。
天氣不錯,陽光顯得格外明媚,索英俊走在大街上,一個新開業的飯館正在掛了幾個條幅慶賀,一堆鞭炮盤了幾卷,一堆鞭炮擺成了“開業大吉”的字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把空氣都震動得戰栗不止。突然,索英俊發現一個非常面熟的女人在指指劃劃,一看就是老板娘,哦,這不是劉璐璐么?一個小姐都搖身一變成了老板娘,索英俊有點感慨,他需要馬上離開這個地方,恰好,不知道從哪兒蹦出一臺出租車,不,準確地說是黑車,玻璃窗搖下,一個聲音從里面冒了出來,“去哪兒啊?”索英俊拉開車門坐了進去,說“去葉芝啤酒公司,光明頂大街。”車開動了,路在車轱轆下面唰唰地向后退去,連續拐了三個彎,又上了一條剛挖開的路,車慢了下來。“再往前一公里就到了,這路,我操!”索英俊罵了一句,司機向路兩旁的門臉房望望,一個人都沒有,“瞧,他們都沒了生意,不過,修好后就好了!”
葉芝啤酒公司的大門前冷冷清清,保安也不見了,原先墻底下稀稀疏疏的草坪上不知被誰扔了七八個酒瓶子,如果不是因為走到了跟前,一般人會誤以為一座廢棄的工廠,“就這里,到了。”索英俊問司機多少錢,司機說30塊,索英俊認為貴了,司機說28塊,索英俊給了司機30塊,零錢不要了,直接下車。他不解怎么沒幾天這里就變成了這樣,邁動著他的兩條不那么利索的腿,直接上了樓,樓道里也是空無一人,只有葉智寶的辦公室偶爾傳出兩聲咋咋呼呼的聲音,索英俊進了葉智寶的辦公室,里面有五六個人光著膀子正在打牌,其中兩個人身上都紋了青龍白虎,另外兩個脖子里掛著食指粗的金鏈子。那些人見有人進了屋,都回過頭來望著他,其中一個粗魯地問他找誰,索英俊說,“葉總呢?”那些人互相看了一眼,問“你是誰,找他做什么?”索英俊已經嗅出了不祥的氣息,他記得葉智寶曾經從一個典當行高息借過不少錢,估計是那家典當行的打手們來討債了,所以機智地說,“我是法院的,給他送傳票,你們誰是葉智寶?”這么一說,那些人的臉色頓時都緩和下來了,其中一個文身的還穿上了衣服,客客氣氣地說,“我們是裝修公司的,呵呵,裝修公司的。”
索英俊立刻頭也不回拖著疼痛的雙腳朝著葉智寶家里奔去,到了,他拼命地敲門,好一會兒,門開了,葉智寶蓬頭垢面的出來了,瞅了一眼是心急沖沖的索英俊,狐疑地問后面有人沒,索英俊說沒有,葉智寶馬上把索英俊拽進了屋。葉智寶的家里一股尿臊氣,他老丈母娘抱著一個孩子滿地轉,孩子在一個勁兒地哭,茶幾上亂七八糟,有方便面,有煙盒,煙頭擰滿了煙灰缸。“怎么了?”索英俊問,葉智寶點了一根煙,給索英俊甩了一根煙,說“典當行的到期了,公司沒錢,還不了。”
“那也不至于停產啊?”索英俊狠狠吸了一口。
“關鍵是咱們的啤酒賣不動,有好幾批過了保質期,我讓工人們改保質期,不知道被誰給告了,工商局和技術監督局突然來給查封了。”葉智寶垂頭喪氣地說,“咱們公司你又不是不知道,全憑貸款維持著,張處長那事兒,影響太壞,誰還敢給咱們貸款啊!”
“告訴不告訴他呢!”索英俊心里七上八下,他本來說下了決心的,和葉智寶攤牌,如果他不接手他這攤子棘手的事,他索英俊就翻臉無情了,可此時此刻葉智寶這種狀況,讓索英俊很為難,他的心像被刀捅了一下很疼痛。
“有什么事找我?”葉智寶問。
“哦,沒有,沒有什么事,”索英俊隨后問了一句,“張處長老婆那兒沒事了吧?”
“沒事了,”葉智寶又點了一支煙,“想起來了,你后來的醫藥費票據留著啊,公司哪天好轉了給你報了。”
索英俊是狠狠地噙住了眼里的淚水離開葉智寶家的,直到他離開之前,那個嬰孩一直在哭,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沒有打車,而是一個人步行往前穿行,前面有一條景觀河,過去是個排污水的巨大溝渠,他順著河邊孤零零地走著,一頭吃草的山羊抬頭凝視著他的臉,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想不開了要投河。
老婆的事兒就那么擱著,公安局把千里大造林項目的人都抓了,錢幾乎揮霍完了,公安局只管抓人,不管要賬,這就是說,老婆和那幫子集資入股的人,都變成了光腚。
判決書下來了,法庭判定索英俊賠償張處長老婆三萬七千五百六十四塊錢,是老婆去法院取的。索英俊因腰病復發,躺在了醫院,那段日子,索英俊幾乎萬念俱灰,他不止一次地想,假如上次從離開葉智寶的家時投了河,事情索性一了百了,免得生出這么多麻煩,只是他覺得那條濃黑相間的臭水河太臟了,沒法投。
“這就等于上了絞刑架,”索英俊和老婆說,“千萬不要讓老家的人知道。”
“嗯,嗯。”老婆腫著雙眼應承他。
生活還得繼續,可怎么繼續,他們沒有頭緒。正當索英俊兩口子愁眉不展的時候,葉智寶給他來了一個電話,說啤酒公司被北京一家叫元大都的啤酒集團購并了,還清債務后,還余出了一部分,問索英俊缺錢不,索英俊一聽,感覺腰立馬好了很多,顫抖著說,“這他媽還用說嗎,缺,缺啊!”說完,索英俊嗚嗚嗚地哭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