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我不知道其他動物對世界是不是有自己的看法,但已經發達了腦力的人確鑿是具備這種能力的,何況我們國人一向有議論時政和風尚的嗜好。還是契訶夫那句話說得好,“大狗叫,小狗也叫”,我想那叫就是對世界發表看法吧,雖然它的叫與不叫也沒有什么本質的區別,但既然上帝賦予了它叫的權利,那它便不能違背上帝的意旨。這似乎能在很大程度上解釋我為什么要從事寫作的問題,也成為我繼續寫下去的真正動力。
記得美國作家約瑟夫·海勒有一部作品叫《出了毛病》,我并不真正喜歡這部作品,而是為《出了毛病》這個書名所震撼,我覺得可以用它來概括我們古今中外所有經歷和未曾經歷的歷史和現實。我一向認為,寫作者和他所面對的世界是一種敵對的關系(如果“敵對”這個詞有些嚴重的話,我可以換成諸如“對立”這樣相對溫和的詞),他天生帶著啄木鳥的目光打量出現在它面前的樹木和森林,即使再被贊譽為“盛世”的時代在寫作者的筆下也是傷痕累累的,魯迅那句“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雖然是不為人所喜的老話,卻是寫作者必須秉承的至圣法則。這部《饕餮綜合征》就是遵循這種寫作原則的產物,代表了我這段時間內的寫作方向。
應該說,《饕餮綜合征》是一部關于信仰的作品,或者更完整一些說,這是一部有關信仰和背叛的作品,主人公(曾經的革命者、警察、妓女的女兒和失業工人)先后背叛了曾經的信仰,而走到了自我人生的背面。這當然也是一種選擇的結果,而且是一種更加順應時代的選擇,并不是主人公們憑著一己的意志就能決定了的,縱觀中國整個20世紀波瀾壯闊的社會變遷,身在其中的人們如果不發生人生道路的轉折幾乎是不可能的。我無意指責人們堅守或背叛信仰的選擇之舉,只是意在告訴人們,失去或背叛信仰并不是一件十分簡單的事,而是伴隨著煉獄般的掙扎和拷問的,我不過是把這種掙扎和拷問的過程用文字呈現出來罷了。
進入中年以后,我在鄙視了19世紀的文學狀況很長一段時間之后,突然喜歡上了左拉(當然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并為沒有真正錯過上上個世紀的文學大師而感到慶幸。相對于巴爾扎克和托爾斯泰,這位一直被誤認為是“自然主義”流派代表人物的作家對社會歷史和人性世態的解剖和批判,其力度和廣度絲毫不比他們遜色。是的,批判,我愿意再次重復一遍這個詞,作為一個合格的寫作者,對他所面對的寫作對象即社會和世界,保持這樣一個認知的視角無論如何都是必須的。
不要誤會,我在這里說到左拉等前輩作家,并不意味著我這部《饕餮綜合征》(更有它后面的幾部作品)就是批判現實主義之作,不是的,它和我們所說的“現實主義”寫作完全不是一回事兒。我早就固執地認為,寫作者在批判他所面對的寫作對象的時候,絕不能順從那個現實世界所提供給他的邏輯,不僅不順從,反而要抗爭,要推翻,要打碎,要重建,要再造,沒錯,寫作者的任務唯有創造,創造一個只順從他的美學邏輯的藝術世界。在這里,卑微的寫作者就是無所不能的上帝,“要有光,就有了光”。
有必要再使用一部作品的名字,就是米歇爾·布托爾的《變》,我以為用這個寶貴的“變”字來說明今天的寫作者所應該具有的寫作姿態是非常恰切的。自從天才的卡夫卡、喬伊斯們開創了嶄新的現代文學寫作樣式之后,抵達21世紀的文學再也不可能與過去具有相同的形貌,所謂“現實主義回歸”的說辭不過是一廂情愿的夢囈而已,約翰·巴斯關于“傳統文學形式與技巧已到盡頭,應對文學形式進行實驗和創新”的忠告,對于中國這樣在現代文學創作上的“后發”國家里的寫作者而言,是沒有任何理由不牢記在心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