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省建陽第一中學 謝建軍
《項脊軒志》中的“留白”解讀
◎福建省建陽第一中學 謝建軍
文本的“秘妙”往往潛藏在作者有意或無意的“留白”處,如何讓學生發現“空白”,并讀懂文本的“留白”處,進而獲得更豐富的閱讀體驗是中學語文教師的一項重任。本文以歸有光的《項脊軒志》為例,試圖從文本的空隙里解讀潛藏的“無聲的語言”,體會無物勝有物、無聲勝有聲的意境。
文本;留白;空白;情感
何謂“留白”?一般說來是指作者有意或無意省略作品中的某些形象因素,讀者借助自己的閱讀經驗去體會感知或是填充文本形象想要表達而未表達的形象意義在有充分閱讀經驗的讀者的想象基礎上,刻意給讀者留下廣闊的想象空間(空白),使讀者通過自己富有創造力的想象去感知文本的妙處。
福建師范大學賴瑞云教授對此有詳細的闡述:“……‘作者的見解越隱蔽,對藝術作品來說就越好’。于是,空白就成了必然,成了包括文字在內的一切藝術的獨特品質。……因而發現、揭示空白中未言明的豐富深邃的思想,就成了讀者尤其是作為教育者的讀者自覺不自覺的追求。”①英伽登提出了著名的“填充”理論,這個理論的內涵是:作品本身只是一個圖式化的結構,存在著無數的“未定點”和“空白”,就像事物的骨架,要使它生氣灌注、血肉豐滿,就需要讀者的想象要填充,讀者也就參與了作品的創造。②可見分析文本的終極目的就在于將“一望而知”的東西帶過,將朦朦朧朧似是而非的感覺清晰化,并將文本的“空白”作為關鍵點,讓學生在文本體驗中去發現、挖掘文本潛藏的“秘妙”之處。
《項脊軒志》中“項脊軒”是作者歸有光的書房,但文章中不都是用“軒”來稱呼書房的。用以表達書房的文字,摘錄如下:“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以當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余自束發,讀書軒中”“軒東,故嘗為廚,人往,從軒前過。”“軒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者。”“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
可以看出,作者不僅用“軒”來表達,同時還用“室”來稱呼。這是偶然的嗎?其實不然。在作者心中“軒”顯然不同于“室”。在作者筆下,“室”的樣子是:“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可見狹小;“塵泥滲漉,雨澤下注”,可見破敗;“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可見不適宜居住。而“軒”又是怎樣的呢?顯然是完全不同的情趣:“前辟四窗,垣墻周庭,以當南日”后“室始洞然”,且“雜植蘭桂竹木于庭”后“舊時欄楯亦遂增勝”,有“小鳥時來啄食”,有“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后的“姍姍可愛”。前后對比,便可明顯感覺其間的不同。由破敗逼仄的黑屋子變成了充滿文人氣息的雅居,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變化?進一步推敲不難發現,關鍵在于由原來的“蝸居”變成了現在的“書房”,變成了讀書人的文化空間。“書”是寄托讀書人精神世界的載體,因為讀書,所以一切都變成了有情趣的生機盎然的世界。這還不夠,更為關鍵是“人”在其中的活動,這里的“人”,有其慈母,有其愛妻,有其乳母。有人氣的時候稱為“軒”,遭遇變故的時候稱為“室”,這是偶然嗎?顯然“軒”寄托了作者的精神世界,有讀書之樂,有親情之感,更有愛情之美。當讀到“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即可明顯感覺到,人生巨變后,作者又回歸使用“室”來稱呼“項脊軒”,這一點變化在作者心中體味得尤其明顯。我們還要深究的是,古人很少在文中提及夫妻之情,那么在這種情況下,不能寫而非寫不可,或者是自然流露而不自覺,這種自然而然、不由自主而生發的情感尤其動人。
明人王錫爵評價此文:“溫潤典麗,如清廟之瑟,一唱三嘆,無意于感人,而歡愉慘惻之思,溢于言語之外。”作為“唐宋派”的代表人物,歸有光的散文在繼承唐宋古文運動傳統的同時又有所發展,尤其是涉及家庭瑣事或生死相聚的文章,更是寫得樸素簡潔,總是于平淡之處打動人。
《項脊軒志》在闡述了小屋的變化之后,有一句結構性的過渡句:“然予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此為本文情感的過渡句或者是結構上的分解,但僅僅滿足于這樣的解讀仍是不夠的。從本文的情感脈絡來看,歸有光命運多舛,前后經歷了多位至親之人去世,作者的情感重心還在于表達人事變遷給自己帶來的深刻感受,“多可喜”是對上文的結語,“多可悲”是下起“哀情”。從全文來看,可喜的只有小屋那些許微不足道的變化(也是作者精神世界聊以慰藉的小空間),客觀環境的改變完全掩飾不了家庭世事親情的種種劇變,因此,表達“多可悲”才是作者的目的。做一個可能性還原,不妨將“多可悲”與“多可喜”的內容進行前后的調整,這一調整完全隔斷了“哀情”這個主題,造成了情感的錯位。還需關注的是這句話中“亦”字的使用,這個仄聲字在朗讀的時候必須將聲調延長,只有這樣才能讀出作者心中的那種綿長無奈傷感的情懷,這種無奈當中還有深深的孤獨感——在命運變遷的面前,一個社會人顯得多么無助。可見“多苦”才是作者著力要紓解的難題。
《項脊軒志》是悼念親人的至情之作,但僅滿足于這樣的解讀,就把該文的審美層次流于平庸。《莊子·天道》篇中說到:“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言傳也。”同時《周易·系辭上》也說:“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解讀的任務就是找到秘密的藝術形式,直達文本核心,發現文本意蘊,而文本的奧妙又往往是潛藏在作品的“空白”處,等待讀者去發現填充。就如《祝福》中再嫁賀老六的祥林嫂再次回到魯鎮時為什么“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背影》中“父親”的背影明明是“丑”的卻為什么是動人的,《項鏈》的“無尾之尾”為什么是最佳的,《奧斯維辛沒有什么新聞》里的“雛菊花”并不是贊美生命……。發現空白才是文本的內核,解讀文本不能流于普通讀者的感性,發現作品的藝術形式和思想內涵之間的聯系并由此通向藝術享受的殿堂才是閱讀的目的。
在《項脊軒志》中,先后提到了乳母、母親、妻子及妻妹等女性,但幾乎看不到男性世界的存在(除作者自己),作者顯然是有意忽略男性的存在,著重強調女性世界,這就是文本的空白處。男性世界的缺失必然是“我”失去了與那個世界聯系的隱秘因素。我們也可以從《項脊軒志》中有意無意帶過的文字尋找到那個隱秘因素,即家道中落造成的家族男性的沒落,以及因此帶來的孤獨與傷痛。“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原先家業興旺,“迨諸父異爨,內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這也是唯一一處可勉強算是提到家中其他男性的地方,但“諸父”不僅沒有承擔起復興家業的重任,反而在親人之間建立了籬墻,“庭中始為籬,已為墻,凡再變矣。”歸家已然淪落為普通的百姓家,親人的相繼辭世,祖母的期待,家庭境遇前后的巨大反差給作者心理造成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但歸有光卻又無法直接言明。“最后,實體的墻越來越多,小門也越來越多。墻與門,此處都象征了一種隔斷——親情的隔斷。墻越多,門越多,親情越少。”③而家道中興的重任就落在了歸有光的身上,“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祖母的殷切期待,儼然已成為歸有光的重壓,“長號不自禁”固然有物是人非的傷痛,誰又能不說是這種孤獨壓抑而又前途難卜的痛苦的發泄呢?重壓之下的歸有光也落入了一種絕望的境地,因此,一間小屋就寄托了作者靈魂,“歸有光既不屑與他們為伍,又無力證明自己比他們更強、更有價值。只能退到一間小屋,退回自己設定的內心世界,悲苦中又夾雜著些許無奈”。④這種舊時文人胸懷抱負,卻苦無出路的苦悶是如此的熟悉,可謂比比皆是。
在《項脊軒志》中,許多讀者讀到“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這句時都有唏噓之感,語文教師也很容易將此歸結為“物是人非”之感。古詩文中“物是人非”的感慨很多,語文教師應當為學生指出為何這樣的抒情方式比直抒胸臆感人。
這里很重要的一個問題就是人物的情感拉開了心理距離,作者的有意回避反而增加了讀者的想象空間,而這種距離就變成了需要讀者填充的“空白”。何謂閣子,何謂室,沒有自然道來,讀者唯有借助自身的閱讀經驗才能把握文本的“空白”(秘妙)。關鍵之處不明言,無關緊要之處細細道來,在淡語疏言中卻蘊含著多少人事變遷的無奈。《項脊軒志》中的祖孫對話那段,可謂感人至深,這種情感固然有親情不在的傷悲,更包含著作者對前途命運的迷茫(歸有光多次落第),身負家道中興的重任,在“長號不自禁”中也有對自己身世的凄迷之感。但與妻子的感情卻不同,歸有光在《請敕命事略》中說到:“先妻少長富貴家,及來歸,甘淡薄,親自操作。”“嘗謂有光曰:‘吾日觀君,殆非今世人。丈夫當自立,何憂目前貧困乎?’”對歸有光來說,二人的關系不僅是夫妻之情,更是紅顏知己了。可是家庭變故太多,“今已亭亭如蓋矣”中一個“矣”字之嘆,和妻子的昔日曾經的相守相約相依之情都凝固在這“亭亭”華蓋般的枇杷樹上了,這里包含著對人世多少的無奈,“一把辛酸淚”又是多少文字能夠表達的呢?
解讀文本的目的不能停留于感人,教師應當引導學生關注歸有光是如何做到于“無意”中感人,這需要充分結合學生的閱讀體驗和解讀分析的能力。關注文本的“留白”,深入解讀,長久堅持,離文本的內核亦就不遠。
①賴瑞云:《文本解讀與語文教學新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
②王榮生:《語文教學內容重構》,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
③劉祥:《中學語文經典文本解讀》,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13年。④汪夏云、林松華:《死亡與孤獨:<項脊軒志>中的場環境》,《語文學習》,2013年第6期。
(責任編輯:石修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