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育良,郭文君
(皖西學院,安徽 六安 237012)
管仲(?-前645)的事跡及思想,主要保留在《左傳》(莊公、僖公)、《國語》(六《齊語》)、《史記》卷六十二《管晏列傳》及卷三十二《齊太公世家》和先秦漢代學者附會增益而成的《管子》(西漢后期劉向編訂)中,一般認為,《史記》更接近管仲的思想原貌,《管子》一書保存了管仲的某些社會政治思考(1)。
春秋中期,齊在桓公時期為了爭霸,在管仲主導下,實行了一些新政。
新政促進了社會經濟生活的活躍,但也可能誘發社會逐利侈靡和官吏腐敗現象的產生和蔓延,實際上包括齊桓公、管仲本人在內,其豪華侈靡的生活在當時已十分突出。應該說管仲在當時對這種情況是有一些思考的。他提出“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1]2132的名論,這個認識與一百多年后,孔子主張“先富后教”(《論語·子路》)的思想比較一致,但管仲提出得更早,影響也更大。管仲還進一步指出:“四維不張,國乃滅亡。”[1]2132這里的“四維”,指禮、義、廉、恥四目。這個認識首次從價值觀上確定了一個國家政權能否長久生存的基礎。尤應注意的是,“廉”被管仲列為治國“四維”之一,說明廉政概念這時正在逐漸形成。
從《史記》中看,管仲對于貪腐現象的反思,主要是在禮義規范和貴族立場的基點上展開的。
《管子》關于廉政的要求,是針對全社會的。對于統治者而言,“禮義廉恥不立,人君無以自守也”[2]338,臣僚應當“近君為拂,遠君為輔,義以與交,廉以與處”[2]183。就民眾而言,則“民無廉恥,而求百姓之安難”[2]7,這是“四民”社會正在形成的一個標志。在這里,《管子》第一次把“廉”的要求,從廟堂的君、臣,推廣到社會各個階層,從而形成全社會的道德標準。
古今論者一般都認為《管子》有一個中心思想,即主張法治而不廢禮治,禮法并重。但《管子》雖主張“以法治國”,其觀點及內容卻與申不害、商鞅、韓非、李斯等戰國法家不盡相同,表現在申、商等人強烈主張強國弱民,而《管子》雖然尊君,卻不廢管仲順民之旨,并在中國思想史上首次揭出“以人為本”的政治命題,主張“夫霸王之所以始也,以人為本,本理則國固,本亂則國危”[2]144,“政之所興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2]2。
《管子》中的廉政思想,對于后世和今人多有啟示作用,今分述如下。
在詹·喬·弗雷澤的《金枝》和列維-布留爾的《原始思維》(2)中,對于水的崇拜,被描述為人類不少地區先民中流行的一種原始宗教現象。在這種原始信仰中,“水”有圣潔的消毒劑、清潔劑之用,通過宗教性的洗滌、沐浴等,可以用水對污垢不潔之物進行消毒、清潔。
在中國,由列維-布留爾所謂“原始思維”中的“集體表象”[3]5流轉為人文審美、哲學意象的樞機在于——“幽贊而達乎數,明數而達乎德”。李若暉通過對馬王堆帛書《要》篇的研究,提出如下論述:“巫、史、儒都以《周易》占筮,然而其方法與追求迥異。不拘執于具體事件而超越于巫,進入《周易》,通過卦爻的類型化理解,駕馭萬事萬物,是為史官道家。不陷溺于繁瑣的分類,而追求德義,便能超越于史,而成為儒。”[4]筆者信乎此。由是,禮贊水之清美圣潔的話語遂在諸子中蕩漾開來。
這種“清”美意象與話語,反映在《老子》、戰國郭簡《太一生水》《管子》《莊子》《晏子春秋》《論語》《孟子》等篇章中,它們體現為贊頌水德與“水原”、提倡“操身浴德”、評鑒歷史人物等不同的主題。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在《管子·水地》中,作者提出:“水者,萬物之準也,諸生之淡(能濟諸生以適中)也,違非得實之質也。”水是一切是非得失的基礎,“故曰水神”。[2]236作者以人的品格比擬水之品質,“夫水淖弱以清,而好灑人之惡,仁也;視之黑而白,精也;量之不可使概,至滿而止,正也;唯無不流,至平而止,義也;人皆赴高,己獨赴下,卑也”。認為水柔弱而清白,善于洗滌人的穢惡,這體現了它的仁。水的顏色雖然黑,但本質卻是白的,這體現了它的精誠。計量水不必使用計量器概,水滿了就自動停止,這體現了它的平正。不拘什么地方都可以流淌而至,一直到流布平衡而止,這體現了它的公義。人皆攀高,水獨就下,這體現了它的謙卑。這種意識,提示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應持守清白,蕩滌穢惡,拒絕污濁。“是以圣人之化世也,其解在水。故水一則人心正,水清則民心易。一則欲不污,民心易則行無邪。是以圣人之治于世也,不人告也,不戶說也,其樞在水。”[2]238謂圣人改造世俗,必須從水情中獲得啟示。水若純潔則人心正,水若清明則人心平易。人心正就沒有污濁的欲望,人心平易就沒有邪惡的行為。所以,圣人治世,關鍵只在于把握水的性情。這種顯然來自遠古先民對于水這一自然物的崇拜信仰,已經與《老子》一樣,演化為水“清”為美的審美意識(3),后世所謂“清流”“清議”“清介之吏”“清吏”“清官”等觀念皆由此種意識而來。古人重視將玉的“品德”移用于自身修養,《水地》篇進一步將水德與玉德融合起來,認為:“是以水集于玉,而九德出焉。”“夫玉之所貴者,九德出焉。夫玉溫潤以澤,仁也;鄰以理者,知也;堅而不蹙,義也;廉而不劌,行也;鮮而不垢,潔也;折而不撓,勇也;瑕適皆見,精也;茂華光澤,并通而不相陵,容也;叩之,其音清搏徹遠,純而不殺,辭也。”“廉而不劌……鮮而不垢……”云云,謂清正而不傷人,顯示玉的品節;鮮明而不垢污,構成玉的純潔。從這種聯系中,不難引申出廉潔拒腐的意涵。
在兩千多年前的這種文化想象中,《管子》的作者們幻想著如何透過“操身浴德”,砥礪“廉而不劌”“鮮而不垢”的品節。
《管子》成書于先秦貴族社會向“四民”社會的過渡時期,作者尊重貴族社會的禮治傳統,重申管仲關于“知禮節”“知榮辱”和“四維”主張。強調:“國有四維,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何謂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禮不踰節,義不自進。廉不蔽惡,恥不從枉。故不踰節,則上位安;不自進,則民無巧軸;不蔽惡,則行自全;不從枉,則邪事不生。”[2]1“廉不蔽惡”,謂有廉,就不會掩飾過錯;不掩飾過錯,行為就自然端正。
《管子》認為,實現包括廉政在內的真正的國家治理,一要制度經常化,二要賞罰必信。為此,《管子》提出,必須“朝有經臣,國有經俗,民有經產”[2]80,經,常也。此三者是治理國家的基礎和主要條件,如果出現一種失誤,國家就會遭到敵國控制。其中與廉政最相關者宜為“經俗”“經臣”。
所謂“經俗”,是指廉政和國家治理的社會心理基礎。《重民》篇說:什么叫作國家的“經俗”呢?人們的喜好和厭惡,不違背國家的原則;重視和輕視的事情,不違背法令的規定;不做與國家意愿相反的事,不說偏袒下級的話;不過奢侈的生活,沒有越級的服用;在鄉里有謹慎的行為,不違背國家政事,就是國家的經俗。國家沒有經俗,則臣下不順,而君令難以推行[2]81。《管子》以為人類社會政治組織,有賴于道德的維系。而這種道德的樹立,離不開禮義等“四維”之張。可以說,《管子》對于禮義闡發尤詳,甚至與荀子不相上下。而禮義基礎的養成,需要針對社會風尚采取適宜的教育措施,“凡牧民者使士無邪行,女無淫事。士無邪行,教也。女無淫事,訓也。教訓成俗而刑罰省數也”[2]8。但教訓成俗不可期月而致,必待習慣逐漸培養,“漸也,順也,久也,服也,習也,謂之化”[2]28。
《七臣七主》篇提出:“故君法則主位安,臣法則貨賂止,而民無奸。”[2]288《管子》突出強調法治對于治理賄賂貪腐的重要。
先秦時,孔子欲使民無訟,視其為禮治之最后理想。商鞅一派法家則以禮樂為“六虱”之一,張揚其極端之專任法治。從《任法》等重要文章看,《管子》其實主張禮治不必廢刑法,法治不必廢禮儀。在這方面,《管子》與《荀子》頗為相近。蕭公權認為,“荀子屢倡明法而不失為先儒后勁,《管子》主張明禮而不失為法家先驅”[5]186。
學者認為,《管子》雖已先倡戰國任法之議,但又未脫封建宗法之影響,于是雜糅人治法治,如:“君之在國都也,若心之在身體也。道德定于上,則百姓化于下矣。戒心形于內,則容貌動于外矣。”[2]177此孟荀人治之說也。孔子以教為政,《管子》以教行法。《任法》第四十五:“所謂仁義禮樂者皆出于法。”[2]256由此,《管子》要求法治,實際上又十分強調以德教行法。
《管子》主張任法以行廉,提出了兩個命題:
一是任法“無私”。《管子》以為,“無私”乃天地運行之“道”,當政者應通過實踐,體現這個“道”。為政者行法之難莫過于無私,而害法之甚則莫過于私:“私者,亂天下也。”[2]222“為人上者,釋法而行私,則為人臣者援私以為公。”[2]165因此《七法》主張:“不為重寶虧其命”“不為愛親危其社稷”“不為愛人枉其法”“不為重爵祿分其威”[2]30。這里的“不為”所及,均屬“私情”“私欲”。《管子》認為,君主不可因私情而隨意賞罰處置臣民,不可以私施愛于人,也不可因私施惡于人。注重私愛,叫作錯用恩德;注重私惡,叫作錯用刑威。刑威和恩德都用錯了,統治就危險了。而要做到這些,關鍵在于建設一個良好的法治環境,以保障國家治理的廉潔。
二是任法用賢。這涉及所謂“經臣”話題。“何謂朝之經臣?察身能而受官,不誣于上。謹于法令以治,不阿黨,竭能盡力而不尚得,犯難離患而不辭死。受祿不過其功,服位不侈其能,不以毋實虛受者,朝之經臣也。”[2]80-81作者指出,如果朝廷不重視經臣,則嬖臣得進,無功者空得官祿;奸邪得逞,無能者混入上層。嬖臣得進,無功者空得官祿,奸邪得逞,無能者混入上層,這就會造成大臣的不和。臣下不順,君令難行,在國家應付危難的時候,就難得取勝。其中的核心原則仍是“無私”:“無私者,可置以為政。”[2]3如果反其道而行,其結果必然是——“忠臣死于非罪,而邪臣起于非功。所死者非罪,所起者非功也,然則為人臣者重私而輕公矣。十至私人之門,不一至于庭。百慮其家,不一圖國。屬數雖眾,非以尊君也。百官雖具,非以任國也。此之謂國無人。”[2]259
《任法》篇討論“治國何患”的話題,認為“最患社鼠”,為什么呢?因為在 “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于法者民也”[2]257三者中,最關鍵的是“守法者”。《重令》篇指出,百官如果徇私枉法,示民邪途,“而求上之毋危,下之毋亂,不可得也”[2]80。《七法》指出:奸邪的官吏會傷害國家的法制;法制被傷害,財貨就會通過賄賂往上流;財貨上流,官德就必然敗壞。進一步推而擴之,一國之四經——大法、官爵、符籍、刑法敗壞了,君主又不重視,危亡就會出現。所以說法是不可不永遠堅持的,它是存亡治亂的根源,是圣明君主用來作為天下最高標準的。無論君主或群臣、上層或下層、貴者或賤者,都必須一律遵守[2]29。《明法解》說,如果官以賄成,則吏治必毀;貪賄之人居上位,則廉潔之吏不能伸其志,此執政者不可不慎也。《管子》中還多處談到監察官員的設置問題,《君臣上》篇主張:“有道之君,上有五官,以牧其民,則眾不敢逾軌而行矣。下有五橫,以揆(糾察)其官,則有司不敢離法而使矣。”尹知章注:“橫,謂糾察之官得入人罪者也。五官各有其橫,曰五橫。”[2]165而監察官員的選拔標準,尤其強調的是廉潔,此即《侈靡》第三十五所謂“廉以摽(監)人”。
即對待可能出現的包括貪腐在內的邪惡行為,《管子》主張,最好的辦法是事先用禮法規范人的行為,如果發生了錯誤能立即制止它,這樣即使有過,也不致嚴重。
這包括兩方面,一是實行禮教而防范于未然,二是公布法令以示禁于事前。《權修》篇說:“厚愛利足以親之,明智禮足以教之,上身服以先之,審度量以閑之,鄉置師以說道之。然后申之以憲令,勸之以慶賞,振之以刑罰。故百姓皆說(悅)為善,則暴亂之行無由至矣。”[2]6-7這段話實質上包括了上面所說的兩個方面,并且一般是禮義教化在前,布法示禁隨后。可見《管子》主張于懲治包括貪腐在內的犯罪之前,宜開導官民,使能知禮法而奉守之。不教而誅,乃其所不取。
為此,《管子》對治腐提出了一些具體的設想,《法禁》中列舉了近二十項所謂“圣王之禁”,其中涉及利用權力搜刮民脂民膏、因公謀私、奢華貪腐的有:擅專國權以嚴重搜刮人民,是圣王所要禁止的;在朝廷領受俸祿于君主,回家后積藏俸祿于私室,不干自己應辦的公事,只努力發展自己的勢力,私用國家官吏,私決國家大事,排除不該排除的人而私自行事,是圣王所要禁止的;把為國家結交人才當作自己對人才的恩賜,把推薦人才當作自己的功勞,任用人才時又從中索取他人的俸祿,是圣王所要禁止的;既結交權勢,又收攬窮人,輕取于民而重求于君,削上就下,枉法收買人心,是圣王所要禁止的;享用與本人身份不相稱,家產超過爵位等級所限,俸祿很少而資財很多,是圣王所要禁止的[2]78-79。
《管子》把儉看成是“道”的內容,并從兩個方面論述了節儉的作用。首先,節儉可以防饑饉。其次,節儉可以禁奸邪、定國家,防止民貧思變而導致社會動亂(4),這就與廉政建設發生了掛搭。《八觀》篇曰:“主上無積而宮室美,氓家無積而衣服修,乘車者飾觀望,步行者雜文采,本資少而末用多者,侈國之俗也。國侈則用費,用費則民貧,民貧則奸智生,奸智生則邪巧作。故奸邪之所生,生于匱不足。匱不足之所生,生于侈,侈之所生,生于毋度。故曰審度量、節衣服、儉財用、禁侈泰,為國之急也。”[2]74
《法法》篇要求君主建造宗廟,足以殯尸設祭就行了,不應求其美;修筑宮室臺榭,足以防避燥濕寒暑就行了,不應求其大;雕制花紋,刻木樓金,足以分辨貴賤等級就行了,不求其壯觀。這樣,農夫不耽誤農時,工匠能保證功效,商人能保障利益,人民不再游蕩,財貨更不再積壓。“故曰:儉其道乎!”[2]89
在實行儉政的具體思路上,《管子》更注重統治者的表率作用,《法法》篇認為,因為在古代社會中,人民趨從君主,不是趨從他口中所言,而是趨從他性情之所好。君主好勇則人民輕死,君主好仁則人民輕財,所以說上面喜愛什么,下面就一定愛好什么,而且更厲害。因此,為政者個人一定要慎其所好:“夫上好本,則端正之士在前;上好利,則毀譽之士在側。”[2]288《乘馬》還主張:“圣人之所以為圣人者,善分民也。圣人不能分民,則猶百姓也。于己不足,安得名圣?是故有事則用,無事則歸之于民,唯圣人為善托業于民。”[2]16認為圣人之所以成為圣人,在于善于與百姓分享利益。如果自己總是貪而不足,怎么能算是圣人呢?
《管子》主張君、臣、民都應節儉。“明王不美公室,非喜小也;不聽鐘鼓,非惡樂也。為其傷于本事而妨于教也。”[2]289“禁末作,止奇巧,而利農事。”[2]261“文巧不禁,則民乃淫。”[2]1不禁止奢靡,人民就會放縱無節。
齊在襄公時期,廉恥不張,導致君弒國危,《小匡》篇借齊桓公之口,分析了這一慘痛教訓:“昔先君襄公,高臺廣池,湛樂飲酒,田獵畢弋,不聽國政,卑圣侮士,唯女是崇,九妃六嬪,陳妾數千,食必粱肉,衣必文繡。”而另一方面對國家有貢獻的“戎士”“賢士大夫”卻得不到公正的待遇。“是以國家不日益,不月長。”[2]120
但在關注《管子》提倡節儉以防貪腐的同時,還應注意到《管子》中也含有重視消費、鼓勵消費甚至主張侈靡的社會經濟思想。實際上,《管子》在處理儉與侈的關系上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提倡節儉反對奢侈幾乎是先秦思想家共同的消費觀,而《管子》作者卻獨樹一幟,創建了儉侈并重的消費觀。《侈靡》篇就此列舉了不少具體做法,總其要是借消費和適度侈靡促進生產和經濟活動,推動社會發展,尤其是解決災荒時期人民生計的困難(5)[2]192-207。
春秋戰國時期,古代中國由貴族社會逐步向“四民(士、農、工、商)”社會轉型,管仲及《管子》奪天下之先,率先針對這種變化,提出“禮義廉恥,國之四維”這一中國先人對當時核心價值觀的認識,從多方面深刻地論述了禮法兼重的廉政思想,其中有些命題對當時及后世產生了顯著的影響。
“四維”論在宋代及明清之際都引發過深刻的討論。中國社會從宋代開始,逐漸顯現“準近代”的走向([日]內藤湖南語),它表現為商品經濟逐漸繁榮,皇權日益強化,同時“中國社會自宋以下,就造就了一個平鋪的社會”,而這種社會難以集聚力量(錢穆語)。這些,導致吏治陷入困境,貪腐現象難以根治,社會危機日趨深重。與這種變化相應,廉政更成為一個經久不衰的重要話題。歐陽修曾借馮道史事,強調禮義是實現國家社會治理的根本性制度安排及目標訴求,廉恥乃人們自我道德修持的根本性德目及心理基礎。他說:“‘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亂敗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6]611司馬光在《資治通鑒》卷291 中引述歐陽之論,并作了進一步闡發,以回應《資治通鑒》全書之首關于“天子之職莫大于禮,禮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的著名史論,強調“圣人”“制禮立法”,臣則以“節”盡“忠”。兩段史論,首尾呼應,構成全書主旨。復在卷294《后周紀五》補以關于后唐莊宗、后周世宗的史評以足之。南宋新安理學家李繒對此更有新的論述。李繒一生不事科舉,以講學著述為業,著《論語》《西銘解義》及《山窗業書》等文。認為禮、義、廉、恥“四維”,“理”居其中而相互牽連,如其中一維斷絕,則四維皆滅。一個人如“四維”張,則“其心康,其身昌”,反之則“其心荒,其身滅”。他強調,學者持身之道,最重要的是“知恥”。李繒的“四維”新論,是一個富有創意的新識。
到明清之際,經歷了慘痛的歷史、文化大動蕩后,顧炎武反思這個與廉貪相關的話題,進一步提出社會風氣的好壞決定社會興衰的觀點:“目擊世趨,方知治亂之關,必在人心風俗。”在《日知錄》卷十三《廉恥》篇中,顧氏從上述角度重新探討了“四維”話題,他特重一個“恥”字,并引出宋代理學家羅從彥(字仲素)的意見,闡述教化、廉恥與他所特重的人心風俗的關系:“教化者,朝廷之先務;廉恥者,士人之美節;風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則士人有廉恥;士人有廉恥,則天下有風俗。”無疑,《管子》及后人關于“四維”的相關論述,尤其顧炎武從人心風俗的角度重新闡釋“四維”,對今天形塑風清民正的公序良俗,做好經常性的反腐倡廉工作,具有十分現實的借鑒意義。
綜觀古今中外,一個人陷于貪腐而難以自拔,就個人原因而言,無非出于人性對實現個人利益最大化的追求,以及高尚道德觀的失守、精神價值觀的缺位,相應的對治防控之策,不外乎著力于制度設計以增大貪腐成本、道德教化與精神修為三個方面。可以說,《管子》對這三方面都有論述。今天的反腐懲貪,要比傳統中國更為復雜艱難,因此構筑防控體系,防貪腐于未然,應該更具有緊迫性。
注釋:
(1)參見陸勤毅、李修松主編《安徽通史》先秦卷,安徽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57 頁。
(2)參見[英]詹·喬·弗雷澤著、徐育新等譯校《金枝》上,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6-8 頁; [法]列維-布留爾著、丁由譯《原始思維》,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224、231-232 頁。
(3)參見韓經太《“清”美文化原論》,載《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2 期。
(4)參見杜玉奎 、李文玲《管子儉侈并重的消費思想》,《發展論壇》2001年 第3 期,55-56 頁;王瑞芳《〈管子〉儉侈消費觀探析》,《管子學刊》2009年第2 期,23-26頁。
(5)參見曹俊杰《〈管子〉的消費思想管見》,《管子學刊》2000年第2 期,23-26 頁。
[1][漢]司馬遷.史記(七)[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清]戴望.管子校正:諸子集成本[M].上海:世界書局,1935.
[3][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M].丁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4]李若暉.幽贊而達乎數,明數而達乎德——由《要》與《諸子略》對讀論儒之超越巫史[J],文史,2013,(05): 29.
[5]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一)[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6][宋]歐陽修.新五代史(二)[M].北京:中華書局,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