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葉


2002年施行的《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第二十七條規定:“獲得《獨生子女父母光榮證》的夫妻,按照國家和省、自治區、直轄市有關規定享受獨生子女父母獎勵。法律、法規或者規章規定給予終身只生育一個子女的夫妻獎勵的措施中由其所在單位落實的,有關單位應當執行?!痹谠摲ㄒ幍囊笙拢魇∈屑娂姵雠_了相關實施細則,明確了用人單位有義務支付勞動者基于符合計劃生育政策所享有的獎勵。如蘇州市規定,持有《獨生子女光榮證》的企業職工,在子女滿14周歲前,用人單位按每人每年不低于30元標準支付獨生子女父母獎勵金;職工退休后可選擇從單位領取一定數額的計劃生育獎勵金。另外,在一定條件下,用人單位需按比例報銷勞動者獨生子女及符合計劃生育的非獨生子女醫療費等。
那么,這種“計劃生育獎勵”是否是《勞動法》所指的福利,或者僅是對員工的一種特殊獎勵?對其性質的定位,將直接決定著發生爭議時,是否被納為勞動仲裁的受理范圍。對此,在理論界和司法實踐中,頗有爭議。
觀點:屬于“法定福利”,
勞動仲裁應予受理
李女士系山東青島市一家國有改制企業的職工,其與丈夫在1985年領取了《獨生子女光榮證》,2009年,李女士在辦理退休手續時得知,領取《獨生子女光榮證》的員工退休時可以從單位一次性領取養老補助。李女士找到單位協商,單位提出,公司已經支付了工資,并為其繳納了社會保險,李女士應從社保基金領取養老金。一次性養老補助是機關事業單位和國有企業職工的福利,現在企業已經改制成私營企業,自負盈虧,是否發放此項福利應由企業根據經營狀況自主決定。因雙方協商未果,李女士提起勞動仲裁。
仲裁庭受理后認為,根據《青島市人口與計劃生育工作若干規定》,獨生子女父母為企業職工的,退休時由所在單位按本市上一年度職工年平均工資的30%發給一次性養老補助;該養老補助是企業根據法律規定應給予特定職工的福利,企業應當予以支付,裁決支持了李女士的仲裁請求。
一種觀點認為,《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第二款第四條所指的“福利”爭議,指因用人單位是否履行法律、法規、規章、依法訂立的勞動規章制度、集體合同、與勞動者簽訂的勞動合同中的福利待遇規定而發生的爭議。計劃生育獎勵系法律法規規定的由用人單位承擔的法定義務,應視為一種特殊形式的福利待遇,屬于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范疇。
江蘇省的仲裁裁決傾向于此種觀點(詳見江蘇省社會勞動保障廳關于印發《江蘇省勞動仲裁案件研討會紀要》的通知,蘇勞仲委[2004]1號)。江蘇省規定,職工獨生子女醫藥費屬福利范圍,報銷獨生子女醫藥費是勞動者基于與用人單位之間存在勞動關系而享受的福利待遇。因此,此類爭議屬于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應予受理。
2002年10月實施的《江蘇省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第三十五條規定,地方各級人民政府對實行計劃生育的夫妻和家庭,在發展經濟、扶貧以及獨生子女入托、入園、入學、醫療、安排宅基地等方面制定的獎勵、優惠規定,有關單位應當執行。地方各級人民政府也根據以上規定制定了相應的地方規章。仲裁委員會應依據《江蘇省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和地方政府制定的計劃生育規章和政策處理此類爭議。
觀點:應為“獎勵”,
不屬于勞動仲裁受理范圍
劉女士是廣州某廠的退休職工,根據《廣東省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第三十九條以及廣州市人口和計劃生育局等四部門聯合發布的《關于落實獨生子女父母和無子女職工退休優待問題的通知》,在退休時,劉女士可以一次性從單位拿到計劃生育獎勵金。但廠里一直說企業嚴重虧損,連工資都發不出去。無奈之下,劉女士與廠里其他25名退休職工把單位告上了法庭,要求廠方按規定支付計劃生育獎勵金。法院認為,《廣東省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第三十九條所規定的一次性計劃生育獎勵,其性質是政府部門給予積極響應計劃生育政策職工的一種政策性獎勵,不屬于勞動法律法規調整的權利義務關系,故支付計劃生育獎勵金并非用人單位基于《勞動法》而向勞動者承擔的法定義務。況且,有關計劃生育獎勵糾紛不是平等主體之間的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糾紛,因此也不屬于人民法院受理民事訴訟的范圍,遂駁回了劉女士等人的起訴。
另一種觀點則認為,獨生子女費等計劃生育獎勵系政府為鼓勵公民實行計劃生育的一種獎勵措施,最終支付與否,與公民是否與用人單位建立勞動關系、是否付出勞動無直接關聯,即要求支付獨生子女獎勵費不是因履行勞動權利義務而發生的糾紛,不屬于《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第二條規定的勞動爭議范疇,不屬于仲裁機構或法院的受理范圍。
上海和深圳的法院審判口徑傾向于該觀點(見上海高院在《社會保險、獨生子女費)民事法律適用問答》,2011年第3期)。根據《上海市計劃生育獎勵與補助若干規定》,獨生子女獎勵費系政府為鼓勵“一對夫妻只生育一個子女”的一種獎勵措施,不屬于《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規定的勞動爭議范疇。故勞動者要求用人單位支付或補發獨生子女父母獎勵費的,不屬于仲裁機構或法院的受理范圍。
2010年3月《深圳中院關于勞動爭議案件的座談紀要》也提出,勞動者依照《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第二十七條、《廣東省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第三十八條和第三十九條,要求用人單位按月支付的獨生子女保健費和獎勵金以及在退休時一次性支付的上年度職工平均工資的30%待遇而產生的爭議,不作勞動爭議處理。
另外,一些部門規章也為該觀點提供了輔證。如國家統計局《關于工資總額組成的規定》和原勞動部《貫徹執行勞動法若干問題的意見》明確將計劃生育補貼排除在工資范圍之外;國家稅務總局《關于印發〈征收個人所得稅若干問題的規定〉的通知》也將獨生子女補貼排除在工資、薪金性質的補貼、津貼之外,免征個人所得稅。因此,部分法律人士認為,按照個人所得稅征收的一般原則,職工福利無論是貨幣性福利還是實物福利,都應納入繳
納個稅所得額內。因此,如明確將此獎勵排除在個稅所得額外時,則其不屬于員工福利。因其發生的爭議,不應屬于勞動仲裁受理范圍,勞動者可向行政部門尋求權利救濟。
評說:福利還是獎勵
對于法院應否以勞動爭議案件受理計劃生育獎勵金糾紛的問題,理論界和各地法院對此觀點不一致,也沒有層級較高的立法加以明確。筆者認為,計劃生育獎勵金糾紛應屬于勞動爭議案件。雖然計劃生育獎勵屬于國家對特定公民的獎勵行為,但既然國家通過立法的形式,將對員工的獎勵變成了用人單位應當承擔的義務,那么,這種獎勵就具有了法律強制性,與社保制度、年休假制度無異。況且,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釋并沒有將其排除在勞動爭議糾紛之外。
筆者從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搜索了最近上傳的案例,法院以不屬于勞動爭議糾紛駁回了勞動者要求單位支付獨生子女費的請求的判決不在少數,如2015年3月上傳到系統里的一份判決。案情概況是:勞動者提起勞動仲裁,要求用人單位支付獨生子女撫養費及失業救濟金、補繳養老保險滯納金等,勞動仲裁做出不予受理的決定,勞動者訴至法院。針對其中要求用人單位支付獨生子女撫養費的訴訟請求,法院認為,獨生子女費是國家對實施計劃生育政策的夫妻予以的獎勵,既不屬于用人單位的相關福利待遇,亦不屬于勞動者的勞動報酬,據此認定勞動者要求支付獨生子女撫養費的主張不屬于勞動爭議案件的受案范圍,故法院不予受理。
由于判決書里沒有說明勞動仲裁不予受理的原因,據筆者推測,理由可能是不屬于勞動仲裁的受理范圍。如果推測成立的話,按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勞動爭議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二條的規定,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以當事人申請仲裁的事項不屬于勞動爭議為由,作出不予受理決定的,當事人向法院起訴的,人民法院應當分別以兩種情形予以處理:一種是屬于勞動爭議案件的,應當受理;另一種則是雖不屬于勞動爭議案件,但屬于人民法院主管的其他案件,應當依法受理。而本案中,法院直接以不屬于勞動爭議受案范圍,作出不予受理決定的做法,值得商榷。因為按照相關司法解釋,即便不屬于勞動爭議案件,但屬于人民法院主管的其他案件的,應當依法受理。法官之所以認為不予受理,可能是認為本案既不屬于勞動爭議,也不屬于人民法院主管的其他案件,這樣給出“不予受理”的結論,在邏輯上和法理上,才能夠講得通。
從上述這些案例可以看出,如果將計劃生育獎勵作為一種單純的獎勵,排除在勞動爭議受案范圍之外的話,享受對象將會面臨多種維權困境:如果以計劃生育部門為被告提起行政訴訟,計劃生育部門不是做出該具體行政行為的主體,則案件不屬于行政訴訟的受案范圍;如果以計劃生育部門為被告提起民事訴訟,則計劃生育部門不是支付義務的主體,法院也無法直接判決其承擔支付責任;如果用人單位為被告提起民事訴訟,雙方不是平等主體之間的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糾紛,因此也不屬于人民法院受理民事訴訟的范圍——面對這些困境,筆者不禁要問,享受對象又將如何依法維權呢?
因此,從《勞動法》保護勞動者的立法目的來看,如果將此爭議作為勞動爭議案件,就能有效避免勞動者陷入維權無門的尷尬局面了。 ? ?責編/寇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