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菡丹
作為著名公益記者,鄧飛用真相形成壓力,用新聞實現改變。他始終不甘做一名記錄者,而是選擇做一名觀察者、評論者
作為記者,10年間,他始終不甘做一名記錄者,而是選擇做一名觀察者、評論者,寫下160余篇調查報道,《沈陽螞蟻夢》《殺死陽宗海》《狗日的普九造》《湘西州長的北京一夜》《南中國販童鏈》《周莊肺病》《南中國男童販賣鏈條》《伍皓同志》……他用真相形成壓力,用新聞實現改變。他是中國調查記者的領軍人。
作為公益人,他在4年里先后發起免費午餐、中國鄉村兒童大病醫保、暖流計劃、女童保護、讓候鳥飛、中國水安全計劃等多個大型公益項目,并創建“e農計劃”,在鄉村兒童、鄉村環保和鄉村經濟三個方面幫助中國鄉村兒童獲取基本公平和保障,支持鄉村有尊嚴成長。
他,就是著名公益記者鄧飛。在他的倡導和實踐下,“透明公益”、“人人公益”等理念深入人心,有力推動中國公益慈善事業轉型,自下而上助力社會成長,并聯合政府、企業持續有效解決一個又一個重大社會問題。
初春的一個陽光午后,在位于北京朝陽門外的悠唐國際9層,略顯疲憊的鄧飛穿著白襯衣、牛仔褲、白色帆布鞋,憂郁的目光中透著深邃和堅韌,在與實際年齡不太相襯的滄桑下,掩蓋不住的是骨血里的青春與陽光。他以一口湖南普通話向記者講述這14年的心路歷程,“溫愛與良善、微小而自由的力量合聚,改變發生。我是鄧飛,大愛溫潤人心,行動改變中國。”
以微博推動變革
“我們用報道的方法,幫助國家。”——鄧飛
今年37歲的鄧飛出生于湖南沅江的一個小鄉村,畢業于湖南大學新聞專業。大學三年級,他進入湖南《今日女報》實習,畢業后留下做了一名調查記者,倔強正直,信奉真相的力量,試圖用筆展現一個不一樣的中國。他的QQ簽名一度是“寫出這個國家的幽暗秘密”。
短短時間內,他就寫下《常德火車站內部有黃牛》《尋妻》等多篇調查報道,從而迅速成為該報首席記者,并于2002年在《南方周末》《中國青年報》發稿10余篇,內容多為監督公權力、關注婦女兒童等弱勢人群權益問題。“我曾在一年里為《南方周末》寫了3篇調查報道,是迄今為止在《南方周末》發稿最多的外報作者。”
2003年,鄧飛在一次香港旅行后決定加入《鳳凰周刊》,尋求自我突破。在這個新的平臺上,他寫下一系列重磅調查報道,使得《鳳凰周刊》在業界的影響力日漸擴大。當然,做調查記者的10年間,鄧飛也不可避免地遇到過很多驚險,在玉樹差點被十幾條藏獒吃掉,在拉薩差點被車撞死,在廣西包一臺車連夜趕到貴州甕安現場……但是,他對工作的熱情依舊不減。
然而,真正讓鄧飛這個名字廣為人知的是2010年的一篇微博。2010年9月16日清晨,一個叫鐘如九的江西女孩和其姐姐,在南昌昌北機場遭遇縣委書記等官員截訪。之前,她們家遭遇強拆,三名親屬激烈自焚。
上午8點57分,鄧飛接到其他記者的求援電話后,發布第一條微博:“昌北機場直播一:被縣委書記帶隊的40多名官員圍住,自焚家屬們插翅難飛,航班耽擱,鐘九妹心力交瘁剛才暈倒,幸而醫生現場搶救,已無大礙。”
之后,事情戲劇化突進,姐妹倆情急之下躲進女衛生間,通過現場記者的消息傳遞,上午9點04分,鄧飛發布第二條微博——昌北機場直播二:兩女躲在衛生間和中國保持通話……
很快,鄧飛連續發出的10余條微博迅速被轉發評論,引爆民意狂瀾,并受到了媒體和中央高層的關注,最后導致該縣縣委書記、縣長、副縣長等一干官員落馬,史稱“宜黃事件”,成為新浪微博史上第一起公共事件。
當得知自焚的鐘家母女面臨重度燒傷并發癥的死亡威脅時,9月26日,鄧飛再次利用微博推動一場“南昌大馳援”,就如何緊急救治鐘家母女,不斷拋出救助方案,在微博上討論,鐘家母女在無數網友幫助下,被送進中國最好的燒傷科醫院接受治療,令她們轉危為安。
鄧飛被認為極大拓展了輿論監督的權力邊界,利用每一個人都有的微博,而不是利用其供職的公共媒體,迅速表達和傳播意見,并有力實現變革。
鄧飛開始有了海量粉絲,他在微博上對新聞事件近乎現場直播式的描述,受到了許多網友的關注,也讓無數人記住了他。有網友說:“鄧飛是一位敢說、敢干、正直、仗義、可愛的記者。”
2010年9月27日21點14分,受學者于建嶸發起的“隨手拍解救流浪乞討兒童”的啟發,鄧飛將自己曾接觸到的被拐孩子彭文樂的照片,配上文字發到了微博上。
“早在2008年3月,湖北籍男子彭高峰的3歲兒子彭文樂被人拐走,我寫下《中國男童販賣鏈條》等三篇文章,并鼓勵彭高峰不要放棄希望,繼續尋找。”鄧飛介紹說。
令鄧飛沒想到的是,奇跡真的發生了。2011年2月1日,江蘇邳州八義鎮某村莊,一位回鄉探親的網友,發現了彭文樂。其時正是大年初四,得知消息的鄧飛和彭父彭高峰第一時間趕到徐州。當孩子被解救時,鄧飛興奮地癱坐在地。
有了這次經歷,鄧飛發起了微博打拐,并號召與公安部中國警察網官方微博合作,建立微博打拐志愿團,呼吁整合媒體和民間資源,支持和幫助公安系統打擊兒童拐賣。他認為,“微博為警民合力打擊犯罪提供了一種最好的工具,可以幫助任何一個網友輕易而快速收集、傳遞和分享兒童拐賣信息,并無障礙流向公安部門,形成一張遍布城鄉的天羅地網。”
微博打拐感染無數國人,而這場由民間自發組織的打拐行動,也引起了公安部門的關注,最終促成了一系列打拐專項行動。2010年,鄧飛獲騰訊網華語傳媒盛典2010年度記者,新浪微博年度記者,天涯社區2010年度記者。2011年,鄧飛獲中央電視臺“年度法治人物”。
鄧飛用微博詮釋了什么是網絡時代的新聞進行時。而微博的力量也讓他體會到了“平時不可想象的快樂和感動”。“微博有一個磁場、有一個氣場,能夠不停地吸引不同的人群和不同的資源,讓每一個人的善良和愛心像小溪汩汩流出,最終匯成大河,奔騰向前。”
他還創建了“小刀”記者群,團結了200名調查記者,后再建“藍衣”,團結500名全國調查記者和編輯有力報道中國。
“是什么力量使你堅持做調查記者10年?”鄧飛毫不猶豫地回答:“理想,激情,責任,還有成就感。”
創公益慈善奇跡
“我們用公益的方式,幫助中國。”——鄧飛
2011年2月25日晚,南海上,一艘游輪安靜游弋。在龐大游輪上的小劇場內,天涯社區年度頒獎晚會熱火朝天,鄧飛榮膺“天涯社區2010年度記者”獎。與鄧飛比鄰而坐的,是一個曾在貴州做小學支教的女青年,她被天涯網友評選為“中國最美支教教師”“鉛筆芯”微公益活動發起人,她叫蔡加芹。她看見鄧飛的名字,表情驚訝,她說,自己在上海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聽課時,常聽到鄧飛的名字。
交談時,蔡加芹表情黯然,支教的經歷,讓她回城后放不下鄉村的孩子們。鄧飛問:“是什么讓你忘不了?”她說:“是他們眼巴巴的眼神,太可憐。”記者的職業習慣讓鄧飛心中一緊,他追問:“可憐,可憐什么?”蔡加芹回答:“每一次教師小食堂開飯,我端起飯盒,孩子們聞到香味,總是眼巴巴地看著我,我只能把飯盒端回宿舍,關起門偷偷吃完。”
小學沒有食堂,鄧飛能理解,但是孩子們為什么不能回家吃午飯?鄧飛驚訝并警覺起來。他依稀記得,20多年前,自己在老家村子里讀小學,午飯都能回家吃。雖然吃得不怎么樣,但還不至于餓肚子。
蔡加芹看見鄧飛一臉驚訝和茫然,解釋說:“現在山區撤點并校,孩子們都被集中在一個學校,上學路途太遠,不能回家。他們早上6點多就要起床上學,下午四點半放學回家,到了家,已經天黑,才能吃上一頓像樣的晚飯。”
那孩子們怎么能熬過中午的饑餓?蔡加芹說:“他們一般就趴在桌子上睡覺。實在頂不住,就去找水龍頭喝口涼水。”
這令另一位鄰座——《南方周末》評論員鄢烈山極為震驚。他一臉傷感,嘆息說,三十年前他在湖北的鄉村里忍饑挨餓,酸楚求學,怎么發展這么多年了,還是這樣?
一股熱血騰地沖上頭。鄧飛說:“這樣,我們去蔡老師的那個學校,給孩子們建一個食堂,讓他們中午有飯吃。”有食堂,沒錢做飯怎么辦?鄧飛建議:“我們幾個人一起籌錢,每年籌兩三萬元,給孩子們吃飯。”
晚會繼續熱鬧歡樂,沒有人注意這三個人短暫的交頭接耳,也不會知道這三只“蝴蝶”扇動翅膀,竟會掀起一場波瀾壯闊的社會運動。
隨后,鄧飛帶著一群記者趕赴貴州調研,他發現中國各省鄉村兒童普遍深陷困境——被集中在一個學校的很多孩子,中午無法回家吃飯,面臨校園饑餓。而孩子們喝涼水、燒土豆玉米紅薯或者買偽劣小食品充饑的各類情形令他心碎。他決心幫助這些鄉村孩子。
鄧飛注意到,印度政府為解決小學生吃飯問題,多年前推出免費校園午餐制度,已讓1.2億小學生午餐吃飽,且增加了教育普及率。日本在戰后困難時期推廣午餐配給制度,美國也有此類制由政府補貼午餐免費制度惠及3000萬學生,但中國還尚無該項計劃。于是,鄧飛在微博持續呼吁實現鄉村貧困兒童的免費午餐。
4月2日,黔西縣沙壩小學免費午餐啟動,成為全國第一所享受免費午餐的學校,169名學生吃到免費午餐。一份米飯、一個煮雞蛋、一勺酸菜炒肉、一勺燒土豆,一勺白菜湯把學生們發的雙層飯盒塞得滿滿的。附近的村民也湊過來圍觀,他們說,孩子們家里窮,住得遠,午餐問題困擾了好幾代人。
一群記者、大學生等志愿者開始滾起巨大雪球,河南、湖南、湖北、江西等省相繼跟進,實現免費午餐全國大接力,如火如荼,令兒童饑餓困境進入社會和國家的視野。2011年10月,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宣布決定啟動實施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中央財政每年支付160億元,按照每生每天3元的標準,為699個試點地區2600萬名農村義務教育階段學生提供營養膳食補助。
2011年11月,原民政部司長、中國公益研究院院長王振耀,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免費午餐項目是一個由民間組織發起的慈善行動,短短半年時間就改變了國家政策的走向,并惠及到千千萬萬鄉村兒童。時間之短,效果之大,在歐美等國也找不到這樣的先例。無論是民間與政府的良性互動,還是開啟政策倡導,以及影響公共政策的制定,免費午餐都是中國慈善史上前所未有的行動。這對于世界公益慈善事業也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截至2014年,免費午餐籌款約1億元,每天在20個省市區360多個學校為約8萬名鄉村孩子持續提供午餐。三年,免費午餐沒有發現一次食品安全或資金安全事故,被認為是具影響力、最值得信任的中國民間慈善行動之一。
鄧飛將幾年來自己在微博上寫的關于免費午餐的文章集結,出了一本書《免費午餐:柔軟改變中國》,而免費午餐也促使鄧飛轉身公益,“這一切都是順勢而為。”
促公益可持續化
“過去我做了10年輿論監督,現在我要做建設。”——鄧飛
“在貴州山區里,當我看見一群和我女兒一樣大小的孩子,他們的饑餓讓我感覺心痛,讓我本能跳起來要去幫助他們。我才驚覺抱怨不能直接解決問題,我們必須要行動起來。幸運的是,我們有了移動互聯網的多種工具,沒有知名度,我們用新浪微博展示傳播。沒有人,我們用微信召集組織志愿者。沒有錢,我們用天貓店、微信支付等召集小額捐款,直接聯合了人財物,獲得潮水一般的力量。”鄧飛感嘆,“原來,我們可以自己改變。原來,變革沒有這么難。”
鄧飛接連發起中國鄉村兒童大病醫保,幫助孩子病有所醫;暖流計劃,給孩子們送去衣服鞋帽和文具物品,讓他們上學不那么心酸……在中國最偏遠貧困的地區,鄧飛嘗試解決鄉村孩子一個又一個問題。
4年來,鄧飛和他發起的公益項目聲譽日隆,拿到中國幾乎所有公益獎項,國務院副總理汪洋兩次親自為他頒獎。鄧飛稱,人們對公益或慈善的認知往往是“達則兼濟天下”,但“微公益”改變了局面。希望工程創始人、南都基金會理事長徐永光曾在一篇文章里寫道,鄧飛代表的是微公益的興起。這個“微”包括兩重含義:一是微博的公益傳播,二是勿以善小而不為,人人可參與的公益模式。
為根本改善鄉村困境,如今,鄧飛又聯合中歐國際工商管理學院的校友們發起“e農計劃”,嘗試使用移動互聯網發展旅游和農產品銷售,幫助農民增長收入,讓父母回家,解決空巢老人和留守兒童的問題,幫助鄉村有尊嚴成長。鄧飛希望,以此從根本上解決中國城市化制度性抽空鄉村人財物的問題。
“e農計劃”最早的受益者是云南大山中一位名叫四宏的孩子,他身患先天性心臟病,在11歲時體重僅相當于5歲兒童,卻面臨著父親出走、母親改嫁的境遇,只剩爺爺和家中一棵核桃樹可以依靠。
2013年,大病醫保團隊救助了四宏,通過“e農計劃”銷售出去的核桃所得也讓祖孫有了穩定的生活。后來成為“e農計劃”發起人的消費者湯浩意外地發現,核桃讓他和一個孩子、一個家庭有了情誼。
與免費午餐等靠捐款為繼的公益項目不同,“e農計劃”倡導“購買就是做公益,消費也能幫孩子”的理念,孩子家庭收入增加了,孩子的困境就可以緩解,逐漸實現公益資金募集的可持續化。
在未來幾年,作為“e農計劃”理事長的鄧飛將更專注做一件事,想方設法擴大農產品銷售,千方百計幫農民創收。媒體、公益出身的他模仿起了淘寶,依托電商平臺及其產生的大數據分析,每個月集中力量主打一款貼牌“e農春天”的農產品。“我們只能夠去打這種突襲,我們不能打陣地戰,創新才能活下去。”
在鄧飛的設想中,“e農計劃”將來會形成一個生態圈,不僅有旅游、食品、養老院,還可以推動傳統文化項目。公益組織也將被邀請駐村培訓農民如何決策開會、選舉帶頭人,形成一套模式后再復制推廣,最終完成戰略包抄——鄉村再造。
去年年底,鄧飛被達沃斯經濟論壇評為2014年全球青年領袖。“公益讓我找到一種新的力量,微博讓我們變成一個號召者,我們可以發起一場社會運動,團結很多人一起去改變。它也讓我看到一個全新的自己。柔軟的力量使我變得更加強大。”文字之外,鄧飛找到了一種改變社會的新方法。
從記者轉身做公益,鄧飛始終在詮釋一名媒體人的責任與擔當,“原來,我是揭開別人的不幸;現在,我是構建別人的幸福。”盡管已經全身投入到公益事業之中,但他依然稱自己是媒體人。他籌劃時機成熟之后,自己做一個媒體,傳播公益理念,讓更多的人參與到慈善中來,讓做慈善的人變得快樂起來。
鄧飛堅定地說:“我以騎士之名呼喚我們行動,而不止于抱怨;我們融合,而不止于分裂;我們建設,而不止于破壞;我們創造,而不止于對抗。政府、企業和社會三方面合力,去解決一個又一個的社會問題,我們就可以獲得一個更美好的社會。”
責任編輯 李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