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旭
[摘 要]擁有四萬年歷史的澳大利亞土著人民的生活和信仰,其核心和外延都源于土地。他們在漫長的適應自然的過程中積累的生態智慧,濃縮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并于20世紀60年代在詩歌、小說、生命故事等領域百花齊放,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土著文學家災難深重的歷史記憶和博大精深的傳統智慧,使他們的作品在看待人與自然的關系、探索人與自然共生共處的方式上另辟蹊徑,為人們提供了獨特的觀察視角。
[關鍵詞]澳大利亞土著文學;生態智慧;生態批評
[中圖分類號]I61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848(2015)01-0103-05
[作者簡介]彭 旭(1980—),女,重慶人,西華大學外語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澳大利亞文學文化研究。(四川成都 610039)
[基金項目]西華大學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預研項目“澳大利亞土著自傳體文學的發展與變遷”(Y14111003)、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劃項目“澳大利亞生態文學傳統與演變研究”(SC13B076)、四川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項目“澳大利亞女性作家生態意識和生態書寫研究”(14SB0092)的階段性成果。
Abstract: The Australian Aborigines has 40,000 years' history, and their life and belief, either of its connotation and denotation, have originated from the land. In the adaptation to the local environment, they have developed a unique wisdom of ecology which has been imbedded in their literary creation. In the 1960s, Australian Aboriginal literature was flourishing in terms of poetry, fiction, life story and so forth which have attracted the world's attention. Aborigines infuse their sufferings in colonial period as well as profound traditional wisdom into their writings which provides a unique perspective to look at the man-nature relationship and help to pursue the man-nature coexistence.
Key words: Australian Aboriginal literature; eco-wisdom; eco-criticism
一、引論
1770年,當英國庫克船長率領他的船隊踏上澳大利亞這片土地時,他驚嘆這片土地的純然天成,未經開采。經過粗略的勘察,他宣布:這片土地未經耕耘利用,不屬于任何人,可以任意掠奪和占有,即所謂的無主地(Terra Nullius)。事實上,四萬年來生活在澳大利亞的土著居民一直與這片土地和諧地相依共存,他們積累了大量的管理和利用土地的知識和經驗,以其特有的方式治理和耕耘著澳洲大陸。“土著居民”的英文Aborigine,源于拉丁語ab origine, 意為“先民”(from the beginning),指任何地區的“原始土著居民”。①澳大利亞土著人民的生活和信仰的核心與外延都源于土地,這種與土地難以割舍的關系濃縮在“夢幻時代”的口述傳統中,其中的各種故事和神話都體現出土著人的信念:萬事萬物的意義的都與土地相關。在漫長的歲月里,這些神話故事發展為豐富的口述文學寶藏,內容涉及氣候變化,動植物資源,水源信息,狩獵知識,地理路線等等,萬物有靈論的世界觀貫穿其中。在土著人民的神話中,人類與動物來自“夢幻時代”共同的祖先,河流、山川、巖石都是偉大的祖先在與惡靈交戰之后,為土著人民和澳洲大陸上的動物留下的取之不竭的寶藏。口述傳統的重要內容就是展現各種動植物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以及如何維持這種和諧狀態才能讓動植物和人類生生不息地繁衍下去。
歐洲人的神話意義多停留在象征層面上,土著人的神話卻融入了尊重土地的教育意義和滋養土地的實踐意義,總結出維持生態系統中各種微妙關系的平衡的具體方法。努那考族(Noonuccal)婦女凱倫·馬丁(Karen Martin)曾指出,土著人相信土地是一個真正的理性本體,每一個事物都因其在整個生態系統中的獨特位置而被承認和尊重。①土著人普遍認為,在一個生態系統中存在互聯性,人類僅僅是其中的一個元素或一個部分,這種觀點反復出現在土著文學作品中。在他們的本能思維中,每一個生態元素都有生存權,都有其特殊功用,都在其生態群落中起著不可取代的自我保護和滋養環境的作用。因此,根本沒有必要去“證明其他生命體同樣有生存的愿望和權利,”②萬事萬物都因其自身和其他生命體在生態系統中不可取代的關系而有價值并必須生存下去的。總之,土著生態哲學就是“使得所有物質合理地存在的哲學”。③
亞當·休梅克(Adam Shoemaker)在《追溯澳大利亞土著黑人的故事——當代土著文學》一文中指出:“土著文學并不是20世紀60年代中期以來的一種新現象,也不僅僅是一種展示這塊大陸冰封的過去的古老敘事藝術。”④他認為土著文學的發展向我們揭示了這樣一個真理:“澳大利亞在文化意義上一直以來都是一個全然豐富的國家,絕不是一個荒無人煙缺乏文明的無主地。”⑤懷念與自然的和諧關系,要求奪回土地,重建生生不息的民族文化,一直以來都是土著文學的核心主題。土著文學家們用他們的民族語言歌頌“夢幻時代”的平靜生活,懷念已經滅絕的物種,控訴歐洲殖民者對環境的破壞,呼吁同胞們反抗殖民統治,為保衛祖先留下的傳統和神圣遺址而戰。這些以自然和環境為主題的文學作品被一些白人主流社會的有識之士稱為土著人的“生態智慧”。從20世紀早期開始,土著作家開始使用殖民者的語言——英語來傳承文化、回顧歷史,進行與奪回土地權利和保護環境緊密相連的文學創作。帶著這種使命,土著生態文學在詩歌、小說、生命故事等領域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并呈現出以下特點:生態詩歌數量龐大且成績卓著,敘事小說展現澳洲土地的變遷,生命故事延續土著與土地的共生關系。
二、數量龐大的生態詩歌
20世紀60年代是土著文學嶄露頭角的時代,從這一時期起,詩歌就占土著文學的很大比例,據澳大利亞理事會土著藝術委員會的調查,55%的土著文學家都創作過詩歌。①自然和土地是土著詩歌最為常見的主題。土著詩人們在詩歌中表達與土地的聯系被斬斷后流離失所的漂泊感,悲嘆土地的喪失導致土著文化失去延續性,控訴現代工業對自然環境的踐踏,抨擊核試驗給土著居民帶來的傷害,以及粗暴混亂的土著民俗旅游經濟對土著文化和叢林生態的破壞。土著詩人們用“遺憾的年代”(Sorry Time)來特指那段使他們失去土地乃至失去一切的痛苦歷史。②這類“遺憾詩歌”懷著巨大的悲痛緬懷輝煌的“夢幻時代”,追憶祖先的美好家園,歌頌澳大利亞叢林中人與自然的生態和諧。
20世紀早期的土著詩人,如肯·斯通(Ken Stone)和珍妮佛·馬丁涅羅(Jennifer Martiniello)等將吟唱歌謠中的比喻和擬人的修辭手法應用到詩歌中,以喚起同胞對土地的歸屬感。20世紀六七十年代,當時的土著文化先驅如杰克·戴維斯、(Jack Davis)、羅莉·威爾斯(Laury Wells)、肯·魯索(Ken Russell)等人的詩歌悲嘆土著傳統生活方式和自然環境所遭受的破壞,并揭示核試驗對土著生態環境帶來的威脅。后來的土著詩人嘗試用lingo這種被土著社會廣為接受的語言和土著英語進行創作,如茹比·蘭福德·吉尼比(Ruby Langford Ginibi)、格蘭德法勒·庫里(Grandfather Koori),呼喚同胞回到傳統并延續傳統文化。又如高登·胡吉(Gordon Hookey)全部用“E”開頭的單詞如 “問題爆發的生態系統”(erupting ecosystems)、“加速最終的環境終結”(exacerbate eventual environmental extermination)等組成詩句,嘲諷并控訴歐洲殖民者造成的環境惡化和難以挽回的生態危機。最有代表性的土著詩人是凱思·沃克(Kath Walker)、杰克·戴維斯(Jack Davis)、凱文·吉爾伯特 (Kevin Gilbert),他們的詩歌中彌漫著一種普遍的悲傷情緒,追憶逝去的和平生活,懷念寧靜的自然風光。沃克是第一位土著詩人,也是最早以生態保護為主題進行創作的生態文學家之一,其詩集《我們要走了》(My Place, 1964)引起巨大反響,結束了白人殖民者對土著的吶喊聲充耳不聞的時代,使得土著人第一次有了自己書面的聲音。③她的詩言辭犀利、直抒胸臆,有如萬馬奔騰,例如:在《同化—絕不!》(Assimilation-No!)、《時間不待人》(Time is Running out)中,她都為爭取土著的土地權利、反對過度開礦破壞土地而大聲疾呼,警告同胞澳大利亞民族文化有隨著生態環境日益惡劣而消失殆盡的危險。懷念童年記憶中純凈的土著生活是其生態詩歌最重要的主題。
三、書寫今昔土地的敘事小說
小說是土著作家取得耀眼成就的另一個領域。彭妮·范·圖恩(Penny Van Toorn)認為,土著人民的圖案象征藝術如沙畫、紋身、繪畫、巖石畫其實都可以被看成是一種寫作,但這種藝術形式一直沒能得到歐洲文學傳統的認可。④作為反擊,土著作家們借用西方文學中的小說這一書寫方式,在其中融入個人真實經驗、歷史、神話、民族意象,從而解構歐洲傳統文學體裁的分類標準,挑戰其文學傳統中的真實與想象,歷史與神話之間的二元對立。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小說家如柯林·約翰遜(Colin Johnson)和阿爾奇·韋勒(Archie Weller)最早呈現出土著人在郊區自然狀態下的生活場景,傳遞出土著人民對于人與自然關系的獨特理解。90年代以后,土著作家更加活躍地采用魔幻現實主義來書寫他們對于土地的永恒、永無止境的創世紀過程、自然母親的包容和治愈作用的理解。如金姆·司各特(Kim Scott)的《真正的國家》(True Country)、薩姆·沃特森(Sam Watson)的《科戴洽之歌》(The Kadaitcha Sung)、亞歷克斯·賴特的《希望的平原》(Plain of Promise)和《卡彭塔利亞灣》(Carpentaria)以及阿爾奇·韋勒的《金色云彩之地》(Land of the Golden Clouds)都屬于這一類。其中,《卡彭塔利亞灣》于2007年獲得澳大利亞最高文學獎邁爾斯·弗蘭克林獎,成為歷史上第二位獲此殊榮的土著作家。在《卡彭塔利亞灣》中,土著神話故事與現實故事交錯融匯,用以呈現土著的神圣信仰和生態平衡之間微妙的關系。她提醒讀者,千萬年來被土著人民精心維持的生態平衡已經遭到現代化礦業公司的威脅;她呼吁人們敬畏自然,敬畏象征掌控一切自然力量的神圣虹蛇,也希望非土著的澳大利亞國民意識到澳大利亞土著在與這塊大陸和諧相處過程中積累的博大精深的生態智慧。
在這些土著作品中,魔幻現實主義有效地幫助土著作家傳播了土著知識體系中關于世間萬物的理解。在他們眼中,過去與現在、真實與幻象、永恒與當下、人與自然本來就不存在對立和沖突,它們是天然的融洽的存在。在這一類獨樹一幟的土著小說中,“夢幻時代”的土著民族神話往往貫穿全篇,融入現實,難分彼此。一種特定文化知識體系下的信仰和思想往往是由這種文化對人類和自然的關系的定位來決定的。土著人的圖騰式宗教使他們相信,人與自然界的精靈之間有著血親關系,這種血親關系又使得他們在將神話融入現實時顯得游刃有余、渾然天成,呈現土著的神圣信仰和生態平衡之間微妙的關系。
四、追溯土地祖根的“生命故事”
在蓬勃發展的土著文學中,生命故事(life story)是引人注目的且有別于歐洲文學傳統的文學表達形式。它類似于通常意義上的自傳體文學,由土著口述文化傳統發展而來,在200年來土著與白人殖民者的各種斗爭和妥協中,這種對家族史和民族史的追憶逐漸系統化,并最終從“生活講述”變成“生活寫作”。土著自傳體小說通常是挖掘土著作家的土著身份、家族史或民族史、白人殖民者的壓榨和剝削以及自己或家族的抗爭,因而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看成是尋根小說。小說中的土著主人公把故事的敘述當作一個旅程,目的地是故鄉或土著傳統中的圣地,重寫被歐洲殖民者歪曲的歷史,重新認識自我和民族,恢復土著民族與自然特有的親密關系。他們提醒同胞也提醒讀者,這片白人殖民者眼中曾經的不毛之地,是他們從“夢幻時代”起就與之相依相存、難舍難分的故土。土著作家們總是對土地懷有如此特別的情感,以至于英語里的“國土”(country)在他們看來并不是一個普通名詞,而是一個專有名詞。黛博拉·蘿絲(Deborah Rose)在《滋養萬物的地域》(Nourishing Terrains)一書中提到:土著人民“談論土地時就像在談論一個人。他們與故土談話,向它歌唱,去探望它,為它擔憂,為它感到遺憾,盼望回歸故土。……故土是一個有生命的實體,它擁有昨天、今天和明天,擁有意識,擁有對生命的渴望”①。因此,在土著自傳體小說中,土地才是永遠的主角,土著主人公在觸摸民族傷痛、尋回土著身份的同時,也完成了重回自然母親的懷抱,結束流離失所的邊緣人的地位,使人和自然各歸其位。
20世紀早期創作生命故事的作家們較早地在其自傳中展現出古代土著社會的欣欣向榮,凸顯人與自然的血脈相連。進入八九十年代,土著女性小說家的文學成就大放異彩,引人矚目。亞當·休梅克(Adam Shoemaker)指出:“到20世紀90年代末,土著女性作家成功地為土著文學增添了新的意義非凡的表現形式。”①安妮·布魯斯特(Anne Brewster)也提出:“20世紀70年代末期以來”,土著女性作家“一直主導了自傳體文學。”②其中,有代表性的作家有薩利·摩根(Sally Morgan)、茹比·蘭福德·吉尼比(Ruby Langford Ginibi)、多麗絲·皮金頓(Doris Pilkington)、格蘭尼斯·沃爾德(Glenyse Ward)、艾麗·噶弗尼(Ellie Gaffney)等。薩利·摩根因為她的小說《我的位置》(My Place,1987)而成為生命故事體裁中里程碑式作家。生命故事尋覓家族起源的過程也是回歸傳統土地,與自然合一的過程中。回歸故里的旅程中,沿途的自然景觀充滿暗示的意義,而最終回歸的故鄉的自然百態共同構成生命旅程的終極意義。通過這些生命故事,我們認識到,真正擅長講故事的不是澳洲的土著人民,而是那些澳洲大陸特有的鳥類、有袋動物、樹木、巖石、沙漠以及河流。土著文學家們只不過是這片“滋養萬物的地域”的代言人,所有的故事只是在向這片“賜予和接受生命”的土地致敬。③
五、結語
在全球面臨日益嚴重的生態危機的大背景下,即使是地廣人稀的澳大利亞也在遭受來自伐木業、畜牧業、羊毛工業和采礦業幾大支柱性產業的巨大威脅,肆無忌憚的開采和缺乏科學的管理使得自然環境遭到嚴重破壞,尤其危及覆蓋著土著傳統文化遺跡的傳統土地。亞歷克西斯·賴特(Alexis Wright)譴責說:“在開發進步的名義下,我們的國家一直忽略并且經常破壞祖先的智慧寶庫,把他們當成是毫無意義的。”④西方殖民者在澳洲大陸上的開拓史僅有短短的200年,而澳洲土著居民生活的土地卻有著四萬年的歷史,很難說這些晚來的居民對這片廣袤的土地有多么深刻的理解。相對于使世界陷入各種災難、沖突、戰爭、精神困惑、信仰喪失、環境惡化的西方文明而言,土著人民正以他們深奧而悠遠的生態智慧逐漸獲得世界的矚目和信任,而土著生態文學在其中起到了不容忽視的巨大作用。各個時代的土著文學家試圖向我們展示的土著文化是一種自然的、和諧的、可持續的、健康的文化。他們倡導與自然環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生關系,而不存在征服與被征服、占有與被占有的關系。不管是土著作家憤怒的抗議聲,還是對“夢幻時代”的土地深情的召喚聲,都是在向白人主流社會展示他們幾萬年來傳承下來的,使得澳洲大陸美麗繁榮的“生態智慧”。
責任編輯:王俊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