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彩：從抗戰老兵到對日合作

○ 文／付 饒

秦文彩：從抗戰老兵到對日合作

○ 文／付 饒

歷史選擇了秦文彩，讓一名抗戰老兵成為與日本合作開發海上石油的先鋒。

坐在我面前的九旬老人挽起了褲腿，露出右側小腿上硬幣大小圓形的疤痕。“在戰場上很多人都得了瘡癤，我也得了，當時走不動路，還是教堂里的醫生給我治好的。”秦老對我說。

他是抗戰老兵，腿上至今留著戰爭帶來的創傷。他在戰場知道了日本軍國主義侵略者在日本是少數，大部分日本國民愛好和平。他在改革開放前沿，力排眾議，主持起草了石油工業部關于中日渤海合作的報告。他曾七赴東瀛，與日本政府官員、企業負責人談判，促成了雙方在渤海、南海的石油勘探開發合作。

與死神多次擦肩而過

秦文彩是三晉大地的兒子，他1925年出生時，這片土地就不太平，匪患肆虐。“七七事變”發生后，山西很快淪陷。秦文彩成長在亂世，進步教師在他心中種下了了抗日救亡的種子。14歲的秦文彩就加入“抗日流亡工作隊”（后為“民運大隊”）宣傳抗戰主張。

1937年，八路軍總司令朱德和副總司令彭德懷聲名遠播晉西北、大青山、太行、太岳抗日根據地。秦文彩和許多抗日青年一樣，懷著“要加入朱總司令的隊伍”的信念。1940年春節過后，山西青年抗敵決死隊第1縱隊、政治保衛隊第212、第213旅等部，加入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第129師的序列，15歲的秦文彩所在的民運大隊也在其中。

經過七百里翻山越嶺跨越河流的急行軍，秦文彩與死神多次擦肩而過，部隊的戰斗和非戰斗減員嚴重，太岳區首長決定對部隊進行整編，成立兩個團。秦文彩先被分配到212旅宣傳隊任宣傳員、司務員，后被派往旅政治部運輸班，成為一名正式的革命軍人。當秦文彩脫下便裝、換上軍裝，他覺得像換了一副新面貌一樣喜悅。

雪地里隱蔽整七天

1941年初冬，年輕的秦文彩遇到的第一個挑戰，即是“百團大戰”后鬼子的報復性掃蕩。

敵人進攻掃蕩時，有槍的同志上前線，無槍的后勤人員奉命在大山溝內隱蔽。他們每人只領到一升玉米花和一件棉大衣，要隱蔽在茂密的叢林中，躲避著鬼子和狼狗的“篦梳式”搜查。地上已經有了積雪，秦文彩凍得想咳嗽，也只能挖個坑，輕輕對著坑咳嗽，渴了也只能吃兩口積雪。他的耳邊不時有冷槍和掃射聲傳來——又有同志暴露后慘遭殺害。

一升玉米花對尚在少年時期的秦文彩來說哪里夠吃？三天過去，玉米花已經吃了大半，而鬼子的掃蕩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秦文彩明白，考驗自己毅力的時候到了。第四天開始，他餓的時候就會把玉米花拿出來聞聞再放回去，不到萬不得已就不吃一粒。

盡管如此，第七天時，玉米花已經吃完。好在這時捷報傳來，我主力部隊在敵人后方炸毀了日軍補給點和鐵路，掃蕩根據地的日軍就要撤退。果然山上的槍聲沒有了。秦文彩的一些戰友已經被緊張和饑寒折磨得邁不了步子，他也精疲力盡。到山下打開老鄉家的酸菜飽腹了一頓，但隨之而來得了一場傷寒病，躺在老鄉家幾十天才痊愈。

火線上舉拳宣誓入黨

1941年12月6日，黨組織批準秦文彩為預備黨員。在民族矛盾、階級矛盾并存的特殊時期，部隊的黨組織并不公開。指導員馬維周和閻宏義排長在暗中培養著秦文彩。黨組織詢問了秦文彩家人的情況，并且給秦文彩推薦了《共產黨宣言》等書籍，在戰爭中考驗他、歷練他。一天，閻宏義排長找秦文彩談話，正式告知，黨支委準備召開支部大會，討論你的入黨申請。因年齡只有17歲，預備期半年到18歲才能成為正式黨員。

●1940年抗日初期，秦文彩在山西新軍。入伍時他的衣服帽子都是戰利品，因此不是很合身。

●1946年，秦文彩（后排左二）與169團戰友合影。

那是民族矛盾、階級矛盾并存的時期。一方面，抗戰形勢異常殘酷，另一方面部隊的黨組織也處于秘密狀態，通知黨員開會需要靠“摸摸耳朵或風紀扣”這樣的“暗號”。如果沒有堅定的共產主義信念，是不能夠成為一名共產黨員的。1942年6月，秦文彩半年入黨預備期滿。經支部大會討論通過，上級組織批準，秦文彩轉為中國共產黨正式黨員。

預備黨員轉正這一天，秦文彩和其他三名同志在一間老鄉的土坯房子里，面對鮮紅的黨旗鄭重宣誓：“我宣誓：一、終身為共產主義事業奮斗；二、黨的利益高于一切；三、遵守黨的紀律；四、不怕困難，永遠為黨工作；五、要做群眾的模范；六、保守黨的秘密；七、堅定對黨的信心；八、百折不撓，永不叛黨。秦文彩謹誓。”

跟反戰同盟學日語

“在華日人反戰同盟”就是其中一支特殊的國際主義隊伍，他們被中國老百姓稱為“日本八路”。秦文彩在太岳總隊政治部就跟這支隊伍學習了日語。

秦文彩在這里第一次意識到，中國人民的真正敵人不是日本人民，而是日本法西斯軍閥、財閥，日本人民的革命斗爭與中國人民的抗日戰爭是緊密相連的。因而，要確定建立中日兩國人民反日本法西斯主義的國際統一戰線，集中力量，最大限度地孤立和打擊日本法西斯主義者，爭取戰爭的早日勝利。

日語老師根據需要，編輯了有九百句日語的小冊子。冊子上寫著“打倒日本軍閥”、“反對侵略戰爭”、“中日人民團結起來”、“繳槍不殺”等。秦文彩還學習了這樣的日語：“你們不要再當日本侵略者的炮灰了。全世界的人民已經團結成一個共同的反法西斯聯盟。”“你們不要再為日本軍閥、財閥賣命了。你們的父母正盼著你們回家呢！”這些話，用來對困守在碉堡中的敵人喊話，也用來對日戰俘談話內容。

后來加入敵后武工隊的秦文彩用這些喊話瓦解、感化了敵人。一名守碉堡的日軍小隊長默認了喊話的內容——不干擾根據地往返敵占區名為塔爾山的小通道。

日本先生的教育和日軍小隊長的表現，讓秦文彩意識到日本軍國主義在日本是少數派，有許多日本人民反對侵略戰爭。認識到這一點，他對抗日必將取得勝利信心更足了。

●90高齡的秦文彩在“九三閱兵”現場，佩戴著中國人民紀念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紀念章，看到自己曾經戰斗的部隊番號列隊經過天安門廣場百感交集。

在窯洞中審問俘虜

秦文彩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日本人，是在窯洞中審問一名俘虜。這個名為山本的日本兵戴著啤酒瓶底般厚的近視眼鏡，身體單薄孱弱。“在部隊，你是干什么的？”擔任54團敵工干事的秦文彩用日語發問。“馬夫。”戰俘回答簡短。“先前，在日本是干什么的？”“讀書。在東京大學。”在秦文彩的審問下，山本供述道，自己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大學教授。自己不喜歡戰爭，更不用說侵略戰爭了。他還有一個弟弟在戰場上，杳無音信，不知是死是活。

秦文彩用自己剛剛學會的日語向山本講了世界反法西斯形勢，告訴山本中國人必將戰勝日本。山本不停地點頭。

審訊結束后，秦文彩把情況向軍區做了匯報。這次談話后，秦文彩看到打敗日本已經為期不遠了。這樣一個文弱書生也被征召到戰場送命，說明日本兵源已經嚴重不足了。

從抗戰老兵到合作使者

在抗戰時期，秦文彩先后任太岳軍區212旅宣傳員，54團連指導員，敵后武工隊副分隊長、團敵工干事。解放戰爭時期先后任72團特派員，169團保衛股長，十九軍57師保衛科科長兼軍法處副處長，師黨委委員。1952年他隨部隊轉業到石油工業戰線，見證了新中國石油工業的崛起。

秦文彩歷任酒泉鉆探處副處長、玉門礦務局鉆井處處長、礦務局副局長，四川石油管理局副局長兼川中礦務局局長、管理局黨委副書記兼政治部主任。1970年任燃料化學工業部油田勘探開發組組長，后任石油工業部調度司司長。

時間來到了1978年。“十年浩劫”后的中國，亟待一個行業率先對外開放、破除陰霾。海洋石油工業成了“幸運兒”。秦文彩1979年3月出任石油工業部副部長，兼任外事局局長、技術引進公司經理和黨委書記，被歷史推到了對外合作的前沿。與誰合作？秦文彩和石油部其他領導論證，應首選近鄰日本和友好的法國。日本作為我們的近鄰，對我國渤海海域的地質情況最為了解。恰在此時，日本石油公團，通過日中友好議員聯盟會長濱野清吾先生，向鄧穎超和廖承志表達了想與中國合作開發海上石油的意愿。中日兩方的意見匯總至中央，鄧小平對此做出批示：請日本幫助開發渤海灣石油問題，請先念同志找有關同志迅速著手辦。大平正芳首相來訪時正式簽協議。

1979年6月，秦文彩主持起草了石油部關于中日渤海合作的報告，國務院于7月中旬批準了這個報告。本可以立即啟動，但是國務院有關部門提出，渤海是內海，不應同外國合作。除了來自其他部委，來自民間的聲音也有很多。的確，彼時抗日戰爭僅僅過了30多年，當年日本人發動戰爭，重要原因就是覬覦中國的能源；國民政府與日本曾在塘沽簽訂喪權辱國的《塘沽協定》，渤海之濱的老百姓一時無法接受請日本人來渤海合作開發石油。如何平衡這種民族情感和對外開放的要求？這需要極高的政治智慧。

秦文彩仔細閱讀了日本投來的標書，審慎地考慮了各方意見。客觀上，日本對海洋石油工業開發最為了解，有先進的管理經驗，也表達了誠心實意。僅僅由于民族感情原因不與日本合作，似乎對于百廢待興的中國來說，并不是明智的選擇。這位曾在抗日戰場殺敵的石油部副部長和其他的石油部領導一起，站在全局看工業，做出了勇敢的決策。

1979年8月，秦文彩又主持修改了報告，申明我們提出的合作合同對我國主權不會造成任何影響。8月20日，國務院再次批準了修改后的報告。

1979年12月16日，日本首相大平正芳訪華。石油工業部以中國石油天然氣勘探開發公司的名義，與日本石油公團在北京簽訂了《在渤海南部及西部海域合作進行石油天然氣勘探開發協議書》，面積1.4萬平方公里，做地震測線1.1萬公里。

1980年5月29日，在日本東京，中國石油勘探開發公司海洋分公司與日本石油公團簽訂了渤海西部、南部和埕北油田的勘探、開發生產合同。

不提過去不愉快的事

為了推動中日合作與東海開放，秦文彩在擔任石油部副部長、中國海洋石油總公司總經理與咨詢委員會主任期間，曾經七次飛往日本，與日方石油公團及政府有關官員進行多次談判。想到曾經在戰場上兵戎相見的日本人成為談判桌前的商業伙伴，秦文彩心里有根弦：盡可能營造合作氛圍，不提過去不愉快的事。

一次合同談判成功，日本人向他祝酒時說：“感謝您為打開中日石油合作大門所做出的貢獻……”秦文彩委婉地補正：“不、不，這是兩國領導人，康世恩部長、張文彬副部長，還有你們的誠意，大家都做出了貢獻！”

中日石油合作，從渤海延伸到南海東部。1993年，陸豐13-1油田投產。日本石油公團總裁德永久治與秦文彩在深圳參加慶典。秦文彩將這一油田譽為“中日友誼花盛開，真誠合作碩果來”。

埕北油田是中國海域建成

點 評

以史為鑒 維護和平

國家主席習近平5月23日在人民大會堂出席中日友好交流大會并發表重要講話，強調中日雙方應該本著以史為鑒、面向未來的精神，在中日四個政治文件基礎上，共促和平發展，共謀世代友好，共創兩國發展的美好未來，為亞洲和世界和平做出貢獻。歷史別無所求，只愿為祖國的強大做出貢獻。

中日兩國經歷過一段慘痛歷史，給中國人民帶來了深重災難。兩國老一代領導人以高度的政治智慧，做出重要政治決斷，克服重重困難，實現了中日邦交正常化，并締結了和平友好條約，開啟了兩國關系新紀元。銘記歷史，給未來一片天空。這值得我們倍加珍惜和精心維護，繼續付出不懈努力。

既是參加過抗日戰爭的老兵，又是中日合作的先驅，秦文彩集兩種身份于一身，是中日關系的歷史見證者和重要參與者。他的親身經歷告訴我們，和平、和睦、和諧，是中華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我們應當牢記歷史，開創未來。須知維護和平，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國家，都義不容辭。的第一個合作油田，也是中日第一個合作油田。油田剛剛建成，秦文彩便乘直升機登上平臺。采油平臺、生活平臺、外輸碼頭，他看得認真，問得細致。參觀結束后，秦文彩召集參與油田工程建設的中國同志座談。他囑咐道：“一定要花大氣力，下苦功夫，把外國人管理技術學到手，爭取盡早實現操作地位的轉移。”

70年后，秦老的案頭不僅有抗日戰爭的宣講報告，還有數份與日本簽訂的石油開發合同。中日埕北油田、陸豐13-1油田的開發，已經傳為兩國經濟合作一段佳話。推動這一歷史進程的人曾是一位抗戰老兵。不得不說，這是歷史的巧合，也是偶然中的必然。

本文照片均由付饒提供

責任編輯：陳爾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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