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水仙

導語:任何一個國家,在空氣污染問題上的覺醒與抵抗,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可以這么說,空氣污染是一個慢性病,平時減少外出戴個口罩,倒也不覺得嚴重影響身體健康,而且治理空氣污染牽涉太多利益格局,于是民眾與政府對其的態度也是能忍則忍;但是,這種慢性病的可怕之處就在于,它會在多年以后,以一種恐怖的方式、意想不到的時間迅速重創人類。
給中國人看的經驗教訓,已經清清楚楚寫在西方的歷史上了。
百年的忍耐
1853年,英國批判現實主義小說家狄更斯發表了他的代表作《荒涼山莊》。在這部著作中,他對“霧都”倫敦是這樣描寫的,“霧籠罩著河的下游,鱗次櫛比的船只之間,在這個大而臟的都市河邊的污穢之間滾,滾得它自己也變臟了。”而這種“沁入人心深處的黑暗”實際上從19世紀初就開始困擾著倫敦市民,在1813年倫敦的報界出現了第一則空氣污染的報道,那篇報道寫道,倫敦被一種聞起來像煤焦油的煙霧所籠罩。相關的報道還出現在1873年,嚴重的空氣污染使得倫敦的死亡率比平常上升了40%。
工業化讓“快樂的英格蘭”變成了“黑色英國”,英國冶鐵中心謝菲爾德成為一座骯臟的城市,由于鐵匠鋪沒有高高的煙囪,冒出的黑煙就直接排到街道上去;在當時的蒸汽機和船舶制造中心伯明翰,城市里始終回蕩著鍛煉鋼鐵的聲音;而在倫敦,經常彌漫著黃色的煙霧,于是有了著名的“霧都”稱號。工業不僅帶來空氣污染,也讓英國的河流遭到重創,最典型的是“母親河”泰晤士河,工業污水不經處理就排放到河流中,導致泰晤士河臭氣熏天,魚類幾乎絕跡,美麗的泰晤士河變成了一條“死河”。
從19世紀初開始到20世紀中期,在100多年的時間里英國人不是沒有想過種種辦法來治理嚴重的污染。比如說,早在1843年,英國議會就討論通過了控制蒸汽機和爐灶排放煙塵的法案,1863年、1874年和1906年三次頒布《堿業法》,要求堿行業抑制95%的排放物,采取措施控制有毒有害氣體的排放。但享受著工業革命帶來的最繁榮、最有活力的城市經濟,人們對環境污染還是太輕敵與太樂觀,直到1952年倫敦煙霧事件慘劇的發生。
不止英國,相繼完成工業革命的多個先進國家,如美國、德國、日本也經歷過如同英國一樣的環境污染。美國的芝加哥、匹茨堡、圣路易斯等工業城市煤煙污染相當嚴重;19世紀末20世紀初,德國工業中心的上空長期被黃色的煙霧所籠罩,多條河流因為工業污染導致魚類滅絕;20世紀初的日本,明治政府加大足尾地區銅礦開采力度,但毒水卻危害了農田,造成幾十萬人流離失所,這個事件是日本最早的環境公害問題——“足尾礦毒事件”。
在工業革命后,英國形成了“先污染,后治理”的典型模式。這種模式的基本是環境庫茲涅茨曲線,1955年美國經濟學家庫茲涅茨提出收入不均現象隨著經濟增長先升后降,呈現倒U型曲線關系。這一理論延伸到環境科學領域,即為,隨著一個國家經濟發展水平的提高,環境污染由低趨高;但當經濟發展到一定的水平,到達某個“拐點”以后,環境污染就從高趨低,環境質量得到改善。
這個理論無疑是一劑“放心藥”,而在實踐中,無論是“霧都”倫敦還是“霧城”洛杉磯,早期工業國家城市的發展也確實走過來這樣一段路。一個原因是因為工業化初期人們對環境保護的重視不夠,另外一個原因也是當時很難有足夠的經濟實力支撐起環保事業。就連20世紀初的環保運動,也是功利性的。如開始于20世紀初的美國現代環保運動,當時的環保意識與當代不同,更多是為了持久的工業開發而保護資源,是一種更為精明、長久的利潤獲取方式。而很快,這種由中產階級發起的運動很快失去了群眾的支持。
艱難的覺醒
先進的工業國家們終于為他們的樂觀與放縱付出了代價。1930年12月1日,整個比利時大霧籠罩,在大霧的作用下,馬斯河谷工業區內13個工廠排放的大量煙霧彌漫在河谷上空無法擴散,有害氣體在大氣層中越積越吼,終于于第三天12月3日開始,河谷工業區有上千人突發呼吸道疾病,一個星期內有63人死亡。
在美國洛杉磯,40年代就擁有250萬輛汽車,每天大約消耗1100噸汽油,排出1000多噸碳氫(CH)化合物,300多噸氮氧(NOx)化合物,700多噸一氧化碳(CO),另外還有煉油廠等石油燃料排放,這讓洛杉磯的上空從1943年開始就籠罩在一種淺藍色煙霧中,常常使整個天空都渾濁不清。1952年,洛杉磯發生第一起光化學煙霧事件,65歲以上的老人死亡400多人;1955年9月,洛杉磯又發生一起污染事件,兩天之內,65歲以上的老人又死亡400余人,許多人出現眼睛痛、呼吸困難的癥狀。
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多諾拉鎮也發生過嚴重的空氣污染事件。這個小鎮集中了多家硫酸廠、鋼鐵廠、煉鐵廠,而這個鎮坐落于一個馬蹄形河灣內側,兩邊的山丘把小鎮夾在了山谷中。1948年10月,多諾拉鎮氣候潮濕,天空中一點風都沒有,在這樣的天氣狀況下,工廠仍然持續不斷排出的煙霧被封閉在山谷中,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二氧化硫的氣味。這次事件造成小鎮里的6000多人突然發病,其中20人很快死亡。
倫敦無疑是工業污染的重災區,生活在當代的人或許很難想象當時的倫敦污染有多嚴重。倫敦最早的有毒煙霧事件可以追溯到1837年2月,那次事件造成至少200名倫敦市民死亡。1952年12月4日至9日,倫敦上空受高壓系統控制,大量工廠生產和居民燃煤取暖排出的廢氣難以擴散,積聚在城市上空。倫敦城被恐怖的黑暗所籠罩,馬路上幾乎沒有車,人們小心翼翼地沿著人行道摸索前進。在大霧持續的五天里,倫敦死亡人數達到5000多人,在大霧過去的兩個月內又有8000多人相繼死亡。但倫敦的毒氣悲劇被還沒有結束,1956年、1957年和1962年又接連發生了十二次嚴重的煙霧事件。直到1965年后,有毒煙霧才從倫敦銷聲匿跡。
但即使慘劇發生,傷亡重大,污染的治理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倫敦事件后,英國政府的第一反應是推卸責任,認為政府不應該為污染負責,在民眾的壓力下,英國政府于1953年成立由比佛爵士領導的比佛委員會,專門調查煙霧事件的成因并制定治理方案。在比佛委員會的推動之下,1956年,英國國會通過了世界第一部空氣污染防治法案《清潔空氣法》。該法案規定在倫敦城內的電廠必須關閉,只能在大倫敦區重建;工業企業建造高達的煙囪,疏散空氣污染物;大規模改造城市居民的傳統爐灶,減少煤炭用量。并在冬季實行集中供暖。
而作為世界上最發達國家的美國,從發生洛杉磯光化學煙霧事件到發現霧霾的根源,再到《清潔空氣法》的建立,則經歷了20多年的時間。1943年,洛杉磯光化學煙霧事件發生后,政府與研究者都認為“肇事者”是位于市區的南加州燃氣生產廠。但是,在這家生產廠關閉停業后,有毒煙霧并沒有減少,發生頻率更加高了。人們意識到,霧霾的產生原因并不簡單。直到1952年,加州理工學院化學家哈根-史密特提出,霧霾的行程與汽車尾氣與光化學反應下的氣粒轉化有著直接關系。他的研究成為美國治理空氣污染的里程碑。
論起美國與英國等發達國家治污的經驗,最重要的一條在于民眾與政府一起持續不斷地推動立法的完善。在英國,1956年頒布了《清潔空氣法》,成立了由住房和地方政府部的部長出任主席的清潔空氣委員會,空氣污染治理就從立法層面被提高到絕對的高度。此后,該法案在1968年與1993年又進行了兩次修訂。1974年,政府頒布了《污染控制法》,規定和限制了油品(用于機動車或壁爐)中硫的含量,這些措施有效地遏制了煙塵控制區的范圍。此后,《環境法》、《空氣質量標準》等法律的推出,為英國治理空氣污染制訂了完善的法律基礎。
在美國也是如此,盡管在法律制訂過程中,加州政府對汽車裝備標準的規定遭到了汽車公司的抵制,而提倡新型燃料則惹怒了石油大亨們,但民眾還是不斷地推動立法的進行。如在1970年4月22日,2000萬民眾在全美舉行聲勢浩大的游行呼吁環境保護,終于促成了1970年聯邦《清潔空氣法》的出臺。此后,《清潔空氣法》在1977年、1990年兩次通過修正案,一個完整的法律規范體系建立起來了。
中國,醒了嗎?
中國的工業化比西方晚了100多年,自然,中國人對環境保護的認識,也晚了100多年。近30多年來的工業化發展,中國政府已經認識到可持續發展道路的重要性,并提出堅決不走發達國家“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但是,伴隨著粗放型制造業過快的擴張,中國一系列環境問題出現了,1994年淮河水污染事件、2004沱江“3.02”特大水污染事故、癌癥村遍布全國各地,以及近幾年“霧鎖中國”的霧霾頻發,已經讓人看到中國實際上已經走到了“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
在法律的制訂上,也是異常艱難與漫長。中國早在1979年就出臺了《環境保護法》,直到去年4月24日,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八次會議表決通過了《環保法修訂案》,完成了25年來的首次修訂,被視為“史上最嚴的環保法”, 是“有牙齒”的環保法,對污染是“零容忍”。在立法方面還有這樣一個插曲,2008年,有關方面曾召集專家探討奧運會空氣質量對策。當時有專家提議,可以把美國的《清潔空氣法》翻譯過來,作為制定政策的參考,可是后來發現,這個法律根本沒法翻譯,光是英文版文本就有幾十萬字,譯成漢語要上百萬字,因為這樣的原因沒有實現。
但可以看到的是,中國用30年的時間,幾乎走過了世界工業化200多年產業發展的各個主要階段。因為經濟積累已經都到了一定階段,又有了經驗教訓在前,并隨著中國人的環保意識已經覺醒,中國對環境的治理可能也會像工業化那樣,大大縮短時間。
在剛剛結束的兩會上,十二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發言人傅瑩表示,環境保護法是綜合法律,僅有一部法是不夠的,現在人大正在對一系列相關的法律“動大手術”。西方國家治理污染至少用了半個多世紀的原因,并且,現在仍然在繼續,中國的潔凈空氣之路,我們用時間努力與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