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的記憶

我用一顆平靜的心營造了一個記憶中回味無窮的故鄉，而由此衍生出來的鄉情，也深切地刺激著我的神經。

我看到了自己的故鄉——它在我的心中，亦在遠方……

黃利平， 1959年生于黃河入?？诟浇摹鞍舜蠼M”（今墾利縣永安鎮）

山東東營市文聯副主席，東營市攝影家協會主席，高級記者

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齊魯杰出攝影師

2014年 獲第十屆中國攝影金像獎

2014年 獲第三屆“徐肖冰杯”全國攝影大展典藏作品

2000年 出版攝影專著《黃河灘區》

2001年 策劃舉辦“東營一品國際攝影節”

2007年 策劃“東營攝影家十人作品展”參加平遙國際攝影大展

2014年 策劃“黃河口 大濕地”北京王府井攝影大展

2015年1月8日，在浙江寧波，我的紀實攝影作品《我的故鄉：黃河灘區》獲得第十屆中國攝影金像獎記錄類紀實攝影組攝影創作獎。這個獎對中國攝影家來說很有分量，但一個攝影師最重要的是他生命體驗中的作品而不是獎杯。

山東東營，是黃河入海的地方，是我的家鄉。土地廣袤，一望無際的大濕地，吸引著來自全國眾多的濕地和鳥類攝影家。這片土地養育了我。

2000年，我們曾在這個不為人知的城市舉辦了中國第一個民間國際攝影節——“東營一品國際攝影節”。

我的工作單位是東營日報社，在完成報紙發稿任務的同時，我一貫主張攝影記者要選擇一個適合自己長期關注的選題——比如關注自己最熟悉的居住地。那是你的記憶和回憶，那是你的生活經驗。

在“行攝天下”滿天飛的時代，攝影眾者不遠萬里，拍攝不著邊際的大美風光和艷俗光影；有些媒體則刊發著概念虛假的宣傳照片。我選擇了與我生命息息相關的土地——故鄉灘區作為人文關懷的拍攝選題。

廣袤的灘區，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我的祖輩1935年（民國24年）從山東梁山縣老家沿黃河大堤順河而來。當我的前輩在這塊新開墾的土地上播下種子時，也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播下了對這塊土地難以割舍的感情。我的整個童年記憶，是和泥土、牛羊、樹木、水溝在一起度過的，我從1歲到10歲都是在當時的人民公社生活。我不是農民，卻有著農民的記憶。

鄉愁不僅是一種情感取向，是我對純真的東西的懷念。童年記憶，深刻永恒地占據著心里的空間，無論我在哪里，干什么，想什么，它都在。即使老家在不斷地發生著變化，即使它可能要消逝，在我心里——故鄉永遠是我的生命故事。

1998年，我開始拍攝黃河灘區移民的生存狀態和他們的日常生活，我用最直接的手法，面對這塊土地上的百姓，面對這兒的土墻泥瓦，草草木木，也面對著我自己。我用手中的相機印證這塊土地對我的價值，抒發我對這塊土地的赤子之情……

1998年至2000年的每個節假日，老家黃河入?？谔幐浇膸讉€小鎮便是我的拍攝區域。三年間，我完成了紀實攝影專題《黃河灘區》的拍攝。2000年，出版了我的第一本攝影專集。

上世紀90年代，中國攝影還處在資訊匱乏的年代，紀實攝影在中國可稱之為發展階段，對紀實攝影的概念和語言還是模糊的，很不確定?；臼菓{感覺拍，甚至瞎拍。那個年代，在基層，許多攝影從業者還在瘋狂的拍攝沙龍、風光和民俗等概念性唯美的照片。布列松、薩爾加多、馬格南，我們還不知道他們是誰。

2000年，我在《中國攝影》雜志發了六個碼，同時在《中國攝影報》、《人民攝影報》整版刊發。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瑣細的日常生活，他所生活過的那些地方對于他來說就有一種特別的意義。只有當他所熟悉的文化和環境與他成為一個整體時，才會構成他真實而內在的生活。他的所有幸福與苦難都發生在他所依賴的這種文化與土地之上，他的問題也只能在這里得以最后的解決。在他的生活之外，不存在一個真正的使內心可以平靜駐留的自由之所。這就是當年朱熹所說的那種‘即其所居之位，而樂其日用之常的平常心和自在境界。所有的那些奇觀化的非常性經驗都無法代替這一點，因為那是你的頭腦無法到達的一個地方，因為它與你的生命活動沒有必然的關聯。你可以觀看它，但你卻不能像處身其中的人們那樣成為它真正的一員，你永遠只是一個與它擦肩而去的過客。從這一點來說，黃利平有關黃河灘區的攝影所達成的這種外在對象與內心經驗的一致性，他所尋求到的這種‘在家的自信和平靜，我想對許多人來說，都會是一個有益的啟示。” 這是十幾年前劉樹勇教授為我《黃河灘區》所作序言里的一段話，今天讀來，仍有指導意義 。

之后的十幾年，一直想再去拍故鄉。在這個日新月異的大變革時代，我們對故鄉的印象不斷被刷新，原初的記憶不斷被置換。盡管灘區老家原來一直是貧瘠的，居住環境近乎是原始的。然而，那是我童年記憶中的精神家園。我童年所有的美好記憶都是在故鄉老家留存的。

直到2012年9月，聽聞我的老家黃河灘區十幾個村莊要拆遷，統一蓋樓房規劃新型農民社區。我忍不住收拾相機，尋訪上世紀末我拍攝的黃河入?？谔帪﹨^里的幾個小鎮。

黃河灘區的移民，生活原本簡單，我沒有去關注那些所謂生動感人的故事，而是直接融入的鄉親們中間。拍攝起初的一個多月，最大的瓶頸是攝影語言的定位。

臺灣學者、著名影像媒介評論家郭力昕說，“你的新作延續著以前拍的《黃河灘區》一貫的古典美學風格與精準的影像品質，不過影像的品質似乎更好了、色調光影構圖更銳利，從攝影藝術或說影像美學的角度，你的照片毫無問題都是水準之上的杰作。但要做為一位與眾不同的攝影家，攝影創作對自己而言，是什么，或者說，要拿來做什么。是要證明或反映自己的影像藝術表現能力？或者要讓觀眾看見并理解黃河灘區人們的生活、樣子、造型？或者藉由他們的生活和樣貌，來呈現你的影像構圖/光影藝術的掌握力？或者反過來，通過這樣的掌握，來有力的呈現他們的生活？他們在畫面里，是視覺的/抽象的符號，還是社會/生活的符號？以上這些問題，是二分的、相互格的創作方向，還是可以有效融合在一張/一組影像里？”郭力昕先生所言，其實就是紀實攝影語言的呈現方式。刻意的影像表現和生活本身之間也是一種矛盾。

我認為，經由灘區的影像讓觀者看到我內心對故鄉人的一種尊重，所以在影像里刻意追求了勞動者的精神性和尊嚴、情感和靈魂深處的東西，賦予詩性的攝影語言，這種詩性的影像語言或許不能夠真實地還原生活，我也擔心過多地講究了攝影語言會削弱內容，但因我并不想把故鄉按生活歸類做成文獻，或做成報道攝影。 我試想通過一種樸實、安靜、溫和的影像語言來更有力地呈現一個純真的故鄉。這固然是兩個不同的創作方向，也曾試想在一組影像里能否兼顧？我認為，的確很難！

在近三年的拍攝中，我沒有選擇決定性瞬間和史詩般的宏大敘事，漸漸地，我的語言穩定下來，安靜、溫和，淡淡的詩意融入到我的攝影語言里，慢慢地收回我心中的故鄉。我的照片發自內心，再回到內心，面對樸實的鄉親們，語言絕對不可以過頭，在灘區故鄉的影像里，每一張照片都隱喻著人類共有的命運和勞動者的尊嚴。

在前后十幾年間拍攝黃河流域漢民族農民的影像文本，我有幾點拍攝體會供參考：

一、 放松拍，不刻意，但影像要獨一無二。

我比較“懶”，在我的照片里少有早晨的照片。拍照片的天氣選擇陰天、烏云多，一種回望故鄉的情緒渲染。

農民：樸實，憨厚。我的語言是：平視、平實、安靜。自然的拍，情感自然，不夸大苦難?；氐綌z影的原初，以情感人。有朋友說，上世紀90年代《黃河灘區》的攝影語言是我在這些人里邊。而現在拍攝的《灘區·故鄉》已經超然這些影像了。

《灘區·故鄉》與先前的黃河灘區作品有許多不同之處。新作中增加了很多的空景，讓灘區有一種寧靜開闊之美，事實上，對照《黃河灘區》的作品里，一些人物、取景或拍攝角度上搶眼但略顯雕琢，《灘區·故鄉》里的人物或場景，在觀看的角度或者心情上更加平視、平實、安靜。

二、拿捏好分寸，樸素，不矯情。

影像干干凈凈。把風景當人拍，把人的精神性分解到一草一木，一水一樹上去。影像不過頭，不談當代性，也不去講視覺沖擊力，面對淳樸的鄉親們和故鄉的風景，用最直接、安靜的語言呈現他們。所有的遠景和空鏡頭是情緒化悠長沉靜的表達。表現了灘區故鄉的原初生活和他們溫暖的家園。蘇珊·桑塔格說過，越不事修飾，越少刻意的雕琢，越平實——攝影便可能會越具有權威性。

三、詩性、神性、超然。

灘區故鄉的拍攝，是從人的視覺到神性的視覺，從對故鄉的眷戀和向往到詩意的鄉愁，構建一個精神上的故鄉。關注靈魂，回歸內心，不敘事，不講故事。當下，我們看到了大量的模式照片，很少看到真正意義上具有中國紀實攝影語言體系的富有民族情感的好照片。

四、精神向度，普世價值。

攝影師的精神向度決定了作品的高度。透過照片看到我自己，看到更深層次的精神和靈魂。所謂鄉愁，飄在心靈的深處。灘區的農民多數沒有宗教信仰，黃河尾端文化積淀也不比中原地區。而且，黃河口多為移民，移民對家園的概念是不確定的，生活方式極為簡單。中國紀實攝影師關注的選題多為宗教題材，像楊延康、呂楠等杰出的攝影師奠定了中國紀實攝影在國際上的地位。西北和中原厚重的黃河文化同樣成就了多位中國經典紀實攝影師，而中國東部漢民族缺少所謂的“視覺符號”。

所謂難拍！面對鄉親，按快門的手是情不自禁的，不是每個景色吸引我，也不是某個人吸引我，而是我的內心指向這個場景，這個人。我在拍攝中深深地被這些農民觸動著、甚至多次流下眼淚。在我的影像里充盈著鄉親們骨子里那種農民的精神支撐和尊嚴。

五、腳要踏在自己家園的土地上。

我拍的是故鄉的人與土地。我不反對別人到千里之外拍照片。但對我而言，唯有黃河灘區，才有一種家園的自豪感和歸屬感；唯有故鄉，才能讓我嗅到泥土和莊稼的清香。鄉親們是故土的主人，灘區的靈魂。

灘區移民簡單、直爽、包容、開放。他們的生活平淡普通，正是這種平淡的不能再平淡，日常的不能再日常的生活，讓許多攝影師覺得難拍，這也堅定了我試圖通過故鄉人探究故鄉的價值，也試圖通過故鄉人的日常生活樣貌承載我攝影的意義，守護我對故鄉的回憶。

老家人被時代推擁著，生活悄然聲息的變化著，但我仍然一直希望，故鄉的精神不要變，故鄉清新的空氣，生長的萬物不要被改變。我用一顆平靜的心營造了一個記憶中回味無窮的故鄉，而由此衍生出來的鄉情，也深切地刺激著我的神經。我看到了自己的故鄉——它在我的心中，亦在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