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派的理論實質及其對俄國現代化出路的理論探索

周來順

摘要：自19世紀中葉以來，在對俄國現代化出路的探索中，民粹派提出了一條既不同于斯拉夫派也不同于西方派的探索路向。民粹派思想家重視對民眾的啟蒙，主張在消滅封建農奴制與資本主義制度的基礎上，實現以社會公平與正義為目標，以村社為依托的理想政治圖景。民粹派對俄國現代化出路的獨特探索，成為日后白銀時代宗教哲學家對俄國現代化出路探索的重要參照。

關鍵詞：俄國；民粹派；現代化

中圖分類號：G151.2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0961（2014）03-0052-04

自19世紀中葉以來，俄羅斯產生了以赫爾岑、車爾尼雪夫斯基、巴枯寧、特卡喬夫、米哈伊洛夫斯基、切爾諾夫等為代表的民粹派思想家。這些思想家在對俄國現代化出路的探索中，提出了一條既不同于斯拉夫派，也不同于西方派的探索路向。他們主張在“徹底消滅農奴制的殘余，消滅農奴制所發展起來的土地占有上的不平等”基礎上，建立以村社為依托的理想政治圖景。從整體上看，民粹派運動的主要參加者是平民知識分子，而這些平民知識分子主要來自“鄉村神甫、教堂執事的子弟，他們在神學校畢業后，不愿當神甫或教堂執事而進了大學。”

民粹派不僅僅是一個具有獨特綱領的思想派別，而且自19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還發展成一場廣泛而激進的實踐運動。在對待民眾的態度上，民粹派強調人性賦予的普遍真理觀，認為人人生來平等且享有尊嚴。民粹派思想家強調人民和人民性，認為人民性“不是仇恨德國人、波蘭人、猶太人的那種人民性，它是權利平等的個人團結一致的整體；是生活，俄國幸福的唯一源泉；是一切希望兄弟們幸福和發展、希望為自己的祖國起人道作用的有思想的俄國人的團結一致。這種人民性還保留著”。他們認為在俄羅斯人民特別是以農民為代表的勞動人民中間保存著統治階層所不知的“真正生活的秘密”并“潛藏著社會真理”，認為“人民是真理的支柱”。正是基于對人民的信任與崇尚，民粹派進一步發展出對大地的信仰與崇拜。他們反對脫離土地，認為離開土地就會枯萎、凋零。他們認為，過去俄國人民的“生活本身總是合理的，由自己決定的。此外，俄國人民的生活本身是頑強的、固執的和與眾不同的。只要積極地爭取提供自決和自我發展的自由，人民生活本身就能根據它的本性、它的天然力量和天賦，以及根據外部的自然地理條件，定出自我提高和自我發展所需要的方式和原則”。但在當下，俄國農民卻面臨著悲慘的現實，民粹派作家烏斯賓斯基在回憶錄中就此進行了生動的描述：“你動彈不得，甚至不能做夢；稍顯思想之跡——稍露心中無懼之象，便涉危險；你必須裝出畏怖、顫抖模樣，即使沒有真實理由要畏怖、顫抖——那幾年，把俄國民眾造就到這種地步。長年累月的恐懼……處處彌漫，壓垮了大眾的意識，剝奪了他們思考的欲望與能力……極目而望，不見毫芒之光——‘你完了。天和地、空氣和水、人與獸喊道——萬物膽裂心驚，倉皇避禍，有洞就鉆。”民粹派深切意識到，一方面，他們的整個文化與生活是建立在榨取勞動人民成果基礎之上的，他們欠勞動人民的債；另一方面，面對勞動人民的悲苦命運，他們自身是有著深重的罪孽感的。民粹派意識到自身作為勞動人民有機組成部分的地位是不正常的，應實現對勞動人民現狀的救贖。

在這種強烈的罪孽感與懺悔意識支配下，民粹派知識分子發起了“到民間去”運動。他們希望通過獻身于人民的解放事業，通過對民眾自身的啟蒙，最終解放人民；他們在農民所組成的村社體制中看到了未來社會的雛形。民粹派對革命持樂觀態度，認為兩三年內將在俄國爆發社會革命。為了適應革命形勢的需要，1873年冬，民粹派與年輕的大學生們閱讀了大量的革命民主主義刊物，商討宣傳計劃與革命方式，建立一系列作坊學習各種手藝，進行實際調查等，為動員農民參加革命做準備。1874年“到民間去”運動達到高潮，有二三千名革命熱血青年穿上農民的服裝、模仿農民的語言，走鄉串鎮，從各個城市來到伏爾加河、頓河流域，烏克蘭和烏拉爾等地區的農村宣傳革命思想。他們以普通勞動者的身份深入農民群眾中，教農民識字，揭露農奴制改革的虛偽性，告誡農民不要對沙皇抱有幻想，應采取武裝斗爭的方式贏得解放。“到民間去”運動是一場深刻的思想與實踐革命，通過這一革命使民粹派意識到了俄國的現實，即“在世界上存在兩個階級。一個階級永遠勞動，永遠受苦，永遠因不堪忍受的沉重負擔受煎熬；另一個階級，把人民的血汗當成香檳酒，把人的肉體當作綢緞和天鵝絨，永遠過著節日般狂歡的、紙醉金迷的老爺生活”。“到民間去”運動，雖促進了部分民眾的開蒙，但由于革命時機的不成熟和革命策略的錯誤，最終“以大規模的逮捕和俄國從來沒有過的大規模審判而告終”。

在對俄國現代化出路的探索中，民粹派認為俄國的出路在于以村社為基礎建構社會主義。可以說，在對俄國現代化出路的探索中，民粹派是在兩條戰線上戰斗。一方面，民粹派反對封建專制制度，主張推翻沙皇的封建專制統治；另一方面，民粹派也反對資本主義制度，“認為資本主義在俄國是一種衰落，退步。因此便有‘遏止、‘制止資本主義‘破壞歷代基石的意圖和愿望以及諸如此類的反動狂叫”。

民粹派對資本主義具有極深的恐懼與厭惡情緒，這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們對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所呈現出的血腥現實的認知。民粹派代表人物赫爾岑等都先后到過西方，他們看到了資本主義發展所導致的西歐農民的破產、工人的赤貧、資產者的貪婪；看到了西歐片面發展工業化道路導致人從肉體到精神上的被奴役，導致人甚至變成延長的機械手。民粹派認為，與西歐相比，“俄國身陷黑暗、鐐銬在身，但她的精神不受拘制；她的過去黯淡，但是，較諸德國、法國或英國文明資產階級之雖生猶死，她的未來大有可期——那些國家的中產階級早已為了物質安全而出賣自己，在他們可恥、自取的奴隸狀態里麻木不仁，已經不知道如何去要自由”。面對西歐社會的悲慘現實，他們在苦苦思索俄國是否可直接超越資本主義而進入社會主義階段。民粹派認為，“俄羅斯避免資本主義的非正義和罪惡，繞過經濟發展的資本主義時期，并抵達更好的社會制度。甚至所有的人都想：俄羅斯的落后狀態恰恰是它的優勢。”列寧曾總結民粹派對資本主義的這種幻想：“民粹派分子從自己浪漫主義的、小資產階級的觀點出發同資本主義作戰，便把任何歷史現實主義都拋棄了，總是把資本主義的現實同對前資本主義制度的虛構加以比較。”確實，民粹派看到了資本主義制度存在的一些問題，但在解決這些問題時，卻把歷史現實拋棄了。而由于拋棄了歷史現實，民粹派自身也被歷史現實所拋棄了。

民粹派對村社的理解也如斯拉夫派一樣，有將其理想化的傾向。他們在對村社的幻化想象中，試圖以村社為基礎來超越資本主義制度，并系統性地建構了從經濟到政治方面的完整理論學說。他們認為，“村米爾作為人民喜愛的、古老的天然根源——俄國土地上自由民的人民會議米爾的幼芽，對于我們來說，乃是自然歷史遺留的人民的本原，或者是全俄國的地方自治米爾的新的自由民自治和自我發展的起點。”民粹派認為應以村米爾為雛形，城市也應在此基礎上建立村米爾模式，從而通過米爾會議選舉杜馬和人民會議；認為“村社是基本的基層組織，這些基層組織合起來就是俄羅斯”。民粹派主張在經濟領域維護村社的生產方式，從而既可以避免資本主義對村社經濟的破壞，也可以依托村社，借助于資本主義的大工業生產方式為俄國向社會主義過渡提供條件。民粹派對于村社的期待不僅限于經濟領域，而且延伸到政治領域。民粹主義政黨——民意黨在其《民意黨工人黨員綱領》中宣布：“國家制度應建立在所有村社的聯盟條約的基礎之上。……每個村社在處理內部事務方面享有充分的獨立和自由。……村社的每個成員在信仰和個人生活方面享有充分的自由；這種自由只有在變成暴力侵犯本村社的其他成員或其他村社的成員時才會受到限制。”

在民粹派看來，村社是超越資本主義制度的基礎，依托村社便能建立一個理想的國家圖景。無論是馬克思、恩格斯，還是列寧，都對此提出了批判。恩格斯認為，民粹派想依托的無論是勞動組合還是村社，都不是俄國所特有的現象。在恩格斯看來，“勞動組合是一種自發產生的，因而還很不發達的合作社形式，并且也不是純俄羅斯或純斯拉夫的合作社形式”。而在對村社是否是俄國所特有的現象的論述中，恩格斯則指出，“其實，土地公社所有制這種制度，我們在從印度到愛爾蘭的一切印度日耳曼語族各民族的低級發展階段上，甚至在那些受印度影響而發展的馬來人中間，例如在爪哇，都可以見到。”因此，恩格斯在《（論俄國的社會問題）跋》中，對以車爾尼雪夫斯基及特卡喬夫等為代表的民粹派提出了激烈的批判，認為這是一種錯誤的、幼稚的觀點。列寧也同樣指出，民粹派“相信俄國的獨特性，把農民和村社理想化等等。關于俄國的獨特性的說明，使民粹派分子抓住西歐的一些過時的理論不放，使他們以驚人的輕率對待西歐文化的許多成就；民粹派分子安慰自己說，雖然我們沒有文明人類的某些特點，但是‘我們命中注定要向世界表明新的經營方法等等。民粹派分子不僅不把西歐進步思想界對資本主義及其一切現象的分析用之于神圣的俄羅斯，反而竭力想出一些借口不對俄國資本主義作出人們曾對歐洲資本主義作出過的結論，民粹派對農村的理想化和粉飾，更不符合這個傳統。這種虛偽的理想化不顧一切地要把我們的農村看作某種特別的東西，看作某種與前資本主義關系時期任何其他國家的任何其他農村制度根本不同的東西；這種理想化與清醒的、現實主義的遺產的傳統處于極端的矛盾之中”。

在革命目標上，民粹派以實現社會正義與平等為自己的目標。1848-1849年西方自由主義與激進運動失敗，使民粹派認識到“過去的變革是在暮色中進行的，常常迷路、后退、跌跌撞撞，而且由于內在的糊涂而提出了無數形形色色的要求，鼓吹各種各樣的信念和英雄氣概，許多說來動聽的美德、愛國精神和虔誠行為。社會變革除了理解和力量，知識和手段以外，是什么都不需要的”。在民粹派看來，俄國革命的出路只能依托社會的變革，俄國不可能在政治和政黨領域找到出路，因為政治與政黨既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困難、無知、貧窮與受壓迫的人民的根本利益。因此，要想改變俄國的命運必須發動社會底層的群眾，通過對民眾啟蒙的方式才能真正改變俄羅斯的現狀。在實現對民眾的啟蒙基礎之上，以村社為依托，俄國就可能繞過資本主義發展階段，從而直接實現社會主義。民粹派知識分子在空想社會主義理論，特別是法國思想家蒲魯東那里找到了實踐的方向。他們認為，“未來社會須以社會主義團體為基礎，農村公社則是這些團體的思想胚胎”，只要依托村社而組成自治單位聯盟，在經濟領域推廣合作形式，就能建立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制度，從而避免資本主義制度對肉體的戕害與靈魂的罪惡。他們相信，實現理想社會的出路就在于以民粹派為領導者的社會革命，“一旦當道之惡——獨裁、剝削、不平等——在革命之火中消滅，灰燼里將自然且自動升起一個自然、和諧、公正的秩序，這秩序只需開明革命家的溫和指引，即能臻于完美”，也正是懷有這一理想和目標，民粹派對革命的態度極其堅定。正如彼·格·扎伊奇涅夫在獄中寫的傳單《青年俄羅斯》中所指出的：“我們并不害怕這種革命，雖然我們知道將會血流成河，將會有無辜的犧牲；我們預見到這一切，但還是歡迎革命來臨，我們準備獻出自己的頭顱，只要期待已久的革命早日來臨！”

在革命方式上，民粹派提出了一系列可行的方案。在革命民粹派時期，以拉甫羅夫、巴枯寧和特卡喬夫等為代表的思想家都主張以革命的方式推翻沙皇專制制度，但他們在革命的策略上存在著分歧。拉甫羅夫認為革命的道路是不可避免的，但要等待時機，認為“只有當歷史事件的潮流指出了變革的時刻，指出了俄國人民已對此做好準備的時候，才能認為自己有權號召人民去實現這一變革……”，而當前最為迫切的任務則是到農村去宣傳、喚醒群眾。而極具煽動力的巴枯寧則到處鼓動革命，他反對拉甫羅夫的革命觀，認為那是一種消極無為的態度。他主張立即進行革命，號召青年學生到農村去打破農民對沙皇的信仰，打破村社的自足狀態，把村、鄉、省聯系和組織起來發動暴力革命，對現存國家制度、體系進行根本的否定與革命，從而達到無政府狀態。在無政府狀態中實現的組織是由自由工人、農民組成的自由聯盟，這一組織將廢除財產繼承權與一切國家制度，把土地劃歸村社所有，而資本和勞動工具則歸工人聯合會。特卡喬夫既批判拉甫羅夫的“準備革命論”，也批判巴枯寧的無政府主義，認為前者的革命是“文明人”路線，是走平穩的、和平的、妥協的、改良的路線，而后者雖走的是暴力路線，但無政府主義所主張的權力分散性卻不利于革命。他認為，隨著資本主義在俄國的發展與資產階級的形成和鞏固，暴力革命成功的希望將越來越渺茫，由此指出俄國當前“迫切需要革命，而且恰恰是在目前需要革命；我們不需要任何耽誤、任何延宕。如果現在不干，那就要等很久才能干，也許永遠也干不成！”他主張激進的革命路線，將人民當作“革命的材料”，將革命的勝利看作最高目的，這種缺乏人道主義的革命理論遭到巴枯寧和拉甫羅夫的共同批判。正是在這些理論的指導下，民粹派早期發動了聲勢浩大的“到民間去”運動，幻想通過對民眾特別是對農民的啟蒙來實現革命。“到民間去”運動最終以沙皇的殘酷鎮壓而失敗，這一失敗使民粹派重新思考俄國的革命方向。

從總體上看，民粹派與斯拉夫派和西方派相比，更為重視民眾的歷史作用，并試圖給民眾以啟蒙。但由于視域的局限性，民粹派并沒有真正理解俄國的社會現實，而且他們與民眾之間存在著不可跨越的鴻溝。綜觀民粹派的命運，可以說它是以一種充滿著希望感的憂傷出場，最終卻以一種充滿著戲劇性的悲劇落幕。民粹派對俄國現代化出路的理論探索最后雖以失敗告終，但由于其自身所具有一定的合理價值，仍構成了白銀時代宗教哲學家在對俄國現代化探索、抉擇中的重要一維。在對民粹派的進一步探索中，白銀時代宗教哲學家看到了民粹派自身所存在的局限性。但也正是基于對民粹派局限性的認知，使他們清醒地意識到，在殘酷的歷史現實面前，他們必然要獨立擔當起俄國現代化出路探索的神圣使命。他們在對俄國現代化出路的進一步探索中，意識到作為俄國現代化出路的理論建構模式應符合這樣一種標準，即這種建構模式既能改變俄國貧窮落后的現實，又能重鑄俄羅斯的精神根基；既能革新俄羅斯丑陋的習俗，又能開拓俄羅斯理想的未來；既不能是對傳統文化的簡單拒絕，也不能是對西方文化的一概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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