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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救贖

2015-04-29 00:00:00靖航
啄木鳥 2015年2期

上期內容提要:

小有名氣的交際花陳尸公園,一時滿城風雨。公安分局副局長單志杰接手調查,通過破解QQ記錄,發現死者加入了一個所謂的“幻花群”。其成員均是年輕女性,她們以色相為誘餌拉官員下水,然后對其敲詐勒索。單志杰的好友吳戒之也深陷其中,被“幻花群”搞得身敗名裂。隨著調查的深入,與“幻花群”有牽扯的官員級別越來越高,單志杰承受的壓力也越來越大。就在這時,另一個“幻花群”成員遇害。是曾經的敲詐對象對她們進行報復,還是她們知道了什么秘密,有人要殺人滅口?

第十一章

躺在洗腳城的貴賓間里,費長忠似睡非睡。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搖籃曲,那旋律伴著風拍窗欞的聲音,打動了他的心房。史曉梅的音容笑貌又浮現在眼前,讓他徒增傷感。

手機鈴聲讓費長忠回到了現實。他警惕地看了看來電顯示,很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鈴聲停了,片刻,又再次響起。費長忠猶豫再三,終于按下了接聽鍵。

“老四嗎?”是全志展的聲音。費長忠驚得從躺椅上彈起來。全志展在東洲時曾是他的大哥,后來到省城發展,搞房地產,又注冊了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因為有黑社會背景,他還參與地下賭場的經營,黑白兩道通吃。全志展在省城混得好好的,為什么這時候找自己?

費長忠親熱地叫了聲大哥。全志展用命令的口氣說:“你那里有座機嗎?用座機給我打過來,你的手機不安全。”

貴賓房有座機,費長忠記下全志展的手機號撥過去,兩人寒暄了一會兒。全志展問他愿不愿意來省城。費長忠說:“謝謝大哥。如果我打算去省城,肯定第一時間投奔你。目前,我在東洲還有些事……”

“是婭婭的事吧!人死不能復生,破案的事讓公安去搞。如果在婭婭的事情上又栽進去了,劃不來。”全志展說,“我聽說公安在抓你,還有,你闖進了電信局的機房?那可太冒險了。”

全志展這么快就知道了電信機房的事!是誰告訴他的?衛迪顧,還是公安線上的人?費長忠感到非常意外。但全志展的關心讓他感動。

大哥畢竟是大哥,在他無路可逃時,也許只有大哥是他的救命稻草。

全志展接著問:“在機房里找到什么了嗎?”

費長忠嘆了口氣:“那個機房像迷宮一樣,我根本看不懂。”

“你還是太年輕,憑你那點兒電腦知識能弄懂電信機房的設置?你到底想在那兒找什么?”

費長忠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婭婭與朋友的聊天記錄。有人說,所有的聊天記錄都會留在QQ服務器里。”

“這個我不懂,我不玩這些時尚的東西。你也別輕信,說不定只是個陷阱。”全志展非常誠懇地說,“你還是來省城吧,暫時避避風頭。”

費長忠不想這時候離開,但全志展是好意,他不能不領情,于是說:“我得把母親安置好,她一個人在東洲,我不放心。”

“好,你有這份孝心就好,我等你的消息。”

掛了電話,費長忠又回到躺椅上,繼續想著他死去的刁鉆女朋友,想著下一步該怎么辦,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

醒來時,窗外夜幕低垂。走廊里突然傳來爭吵聲,還有打斗聲。費長忠立刻警惕起來。打斗似乎越來越激烈,聲音漸漸靠近門口。費長忠還沒思索出對策,“嘭”的一聲,房門被撞開了,兩男一女在門口糾纏。女人被摑了一個耳光,披頭散發倒在地上。兩個男人還在廝打。接著,又有人沖過來,直奔那個女人,一把揪住她的頭發。

費長忠正想趁亂走開,女人突然喊了一聲:“四哥,救我!”

聲音很熟。費長忠定睛一看,竟然是羅娜。羅娜怎么會出現在這里?費長忠疑竇頓生。再看門口糾纏的兩個男人,雖然還在拳腳相加,卻有點兒裝腔作勢的味道。費長忠從小練武術,真打假打,他一眼就看得出來。不容他多想,揪住羅娜頭發的男子突然把羅娜甩在一邊,作勢要撲向費長忠。費長忠明白了,他們是要讓他卷入這場斗毆,然后自然而然地把他送進公安局。想到這里,費長忠一邊與撲過來的男人過招,一邊瞄著窗戶。這是二樓,中午進來時,為了透氣,他雖然把窗簾拉上了,但正中間的一扇窗戶還開著。

對面的男子身手不錯,招招直奔要害。費長忠如果與他硬碰硬,也許旗鼓相當。但現在當務之急是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在黑道久經歷練,弄巧耍滑自有一套。從窗戶逃出去并不難,可羅娜怎么辦?他不能肯定羅娜是不是也參與其中,但他隱隱覺得不能把羅娜留在這里。

這時,躺在地上的羅娜驀然抱住了那男子的一條腿。費長忠趁機曲肘舒臂,撞向男子的肋部。男子一條腿受制,閃避不及,悶哼一聲癱倒在地。費長忠立即推過雙人按摩躺椅擋住門,一把拉過羅娜,掀開窗簾跳上窗臺。窗臺離地面三米多,一樓的空調主機離地面卻只有兩米左右。費長忠先把羅娜放在空調主機上,自己沿水管下到地面,然后輕而易舉地把羅娜接到了地面上。

郝大平把車停在恒天大酒店停車場最里面的一個空位上,左右兩邊都是巨冠的桂花樹,整個車身正好籠罩在樹蔭里。他讓小肖守在大堂,自己從樓后面進去,從樓梯上到十三層,鉆進一個靠近1313房間的消防間。郝大平屏息凝神,豎起耳朵傾聽走廊的動靜。他能聽見從其他房間傳來的電視的聲音。

自接到單志杰的任務后,郝大平與李日高就分了工,李日高監視冷文彪和費長忠,郝大平帶著小吳、小肖監視幾個女人。這幾天,他們分頭跟蹤了喬喜芝、羅娜、劉麗華、李立芳。

李立芳是老師,正是放假前忙碌的時候,一直沒有出校門。劉麗華守著店子,也安分。喬喜芝卻很張揚,精力也充沛,一天里除了兩次到單位露面,其余時間都在與一些官員、商人周旋。昨天一天里,她跑了四個飯局,進了三次賓館,上午一次,下午兩次。其中下午第二次是在恒天賓館,房間是用冷文彪的會員卡開的,一個小時后離開。郝大平知道單志杰正在找冷文彪,便特別注意了一下前來與喬喜芝約會的男人,并用手機拍下了那個男人的正面照片。羅娜屬于晝伏夜出的女人。她見的男人很雜,三教九流都有。同時,她還是“幻花群”的消息流通站。王文莉的行蹤,郝大平就是從她這里偶然探聽到的。

王文莉的男朋友馬松濤昨天刑滿釋放,王文莉租車到監獄去接。上午十點多鐘,王文莉和馬松濤回到東洲市,立即住進了恒天大酒店,隨后一直待在房間里,午餐是酒店送餐。下午五點多鐘,房門開了,王文莉提著一個大背包走了出來,后面跟著馬松濤。

從外表看,馬松濤算得上英俊,一米八左右的個子,頭戴一頂黑色針織套頭帽,上身穿一件墨綠色毛領休閑羽絨服,下身穿一條黑色牛仔褲。與王文莉站在一起,算得上一對金童玉女。

郝大平悄悄通知小肖,讓她在電梯口候著,自己則繞道賓館員工電梯,直接下到停車場。馬松濤駕駛一輛雪佛蘭轎車,出了停車場,沿梅巴大道朝東駛去。郝大平接上小肖,尾隨在后。他與跟蹤對象之間只隔著一輛出租車。

過了梅溪橋,雪佛蘭在一家土菜館前停了下來。馬松濤和王文莉進了飯館,郝大平則把車停在門口。半個小時后,雪佛蘭再次往東駛去。郝大平繼續跟蹤。這時,一輛捷達出租車想搶在他前面進入直行車道。兩車并行的時候,郝大平下意識地朝右邊看了一眼,出租車里有一張熟悉的臉。再仔細一看,這不是吳戒之嗎?他幾次到分局找單志杰時看到過吳戒之,據說,這人還是單志杰的領導呢。

目標很快駛出了城區,進入高速公路,雪佛蘭和出租車一齊駛進了收費站,這已經超出了單志杰交代的監視范圍。于是,郝大平放棄跟蹤,撥通了單志杰的電話。

此時,單志杰和趙昭遠正在召集偵查員開碰頭會。

痕檢組報告,西苑公園山頂的鞋印,其中有一雙與吳戒之所穿鞋碼一致,只是沒來得及搜查吳戒之的住處,沒有找到吻合的鞋。調查組報告,昨晚進入公園現場的是一輛捷達車,車牌號一時難以查實,但吳戒之的朋友于劍飛在駕校駕駛的教練車是捷達,而且他昨天駕車外出,不知所蹤。外調組報告,吳戒之在珠沙市考察時,接待單位為他安排了單間。考察期間,每天晚餐后,吳戒之都是獨處一室或獨自散步,無人證明他的行蹤。再加上郝大平剛剛匯報的情況,吳戒之的嫌疑直線上升。

單志杰翻出上次吳戒之看過的監控視頻資料仔細觀看,又一個疑點揭開了:錄像里多次出現的那個人影很像夏茜。那么,夏茜的死亡是不是吳戒之造成的?

單志杰電話請示喬爭春,想到他辦公室去匯報,但喬爭春表示要來分局聽匯報。

“發現了什么?”喬爭春嘴里冒著酒氣,一進刑偵會議室就問。

趙昭遠把偵查情況做了匯報,特別提到王文莉的男朋友馬松濤是個逞強斗狠的家伙。

“我讓你們調查吳戒之,既是澄清又是核實。我并不是毫無同情心,但在公安機關,一個人穿上警服就得控制感情,否則,他就不配當警察。我會立即指示技偵部門追蹤王文莉、馬松濤和吳戒之。如果吳戒之失去控制,可以采取強制手段。這既是破案的需要,也是保護吳戒之的需要。還有你,單副局長,你把個人情感混到了碎尸案件的偵破中,這是令人不能容忍的非職業態度。現在,兩起命案的偵破工作暫時由趙昭遠負責,你負責盯住吳戒之和馬松濤。”

單志杰渾身軟綿綿的,他覺得自己的腿在發抖。他這是被解除了分局副局長的權力。

上了高速公路,馬松濤發現了跟在后面的出租車。他有點兒奇怪,自己剛從監獄出來,沒得罪什么人,誰在跟蹤自己?

馬松濤曾是住房公積金管理中心的聘用司機,與朋友合伙開了個網吧。四年前,幾個流氓在網吧里調戲王文莉,他一怒之下,失手把一個流氓打成重傷,判了七年。律師覺得判重了,進行了一些調查,發現對方有親戚在市委和檢察院擔任要職。律師以對方親屬通過權力干預審判為由提出申訴,但幾經復核還是維持了原判。

馬松濤心想,自己在獄中努力表現,減刑加假釋,好不容易熬出來,剛出獄就碰上跟蹤,難道是流氓那方還不肯放過自己?

正是晚高峰時段,又在南北貫通的主干線上,南去的車流如銀河繁星。馬松濤深吸了口氣,猛踩油門,迅速轉動方向盤,冒險駛過三條車道。通過后視鏡,他發現后面的出租車也跟著改換車道。他打開右轉指示燈,冒險從兩輛長途客車之間插進了快車道。出租車依舊緊緊跟隨。馬松濤把心一橫,繼續在車流中左沖右突。出租車也瘋了一般跟在后面。頓時,周圍一片尖利的剎車聲,隨后是連續的碰撞聲,高速路上亂成了一鍋粥。

馬松濤看看后視鏡,出租車再沒跟上來,他心里一陣冷笑,自顧往前駛去。王文莉緊緊抓住副駕駛上方的拉手,驚出一身冷汗。她看到了馬松濤眼里的瘋狂。

天蒙蒙亮,單志杰趕到了云都市。安和區公安分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老畢已經在值班室等著了。老畢家在東洲,和單志杰很熟。

“馬松濤到云都后,住進了華爾山莊,凌晨五點左右接了一個電話,出了賓館,大致活動范圍已經圈定。吳戒之的活動范圍不明。如果他能跟定馬松濤,那么我們只要分頭監視馬松濤,一定可以發現吳戒之的蹤跡。”老畢介紹說,“從馬松濤的活動情況看,吳戒之應該還沒有與他正面接觸。”

接著,他們趕到當地派出所,在派出所所長的帶領下,對地形進行了初步了解。此地是個老居民區,一半是經過改造的新建小區,一半是舊城棚戶區,有很多陋巷死角,原住居民比較集中。因為周邊有兩家電子元件廠,外來租賃戶也不少。

派出所所長通過電信部門打印了一份馬松濤近期的通話清單,詳細標明了每一次通話的信號來源于哪一個通信基站,結合地圖繪制出手機機主的移動路線。最后一次通話記錄顯示,馬松濤在云都市安和區和南辦事處與和平辦事處交界的X基站區域,半徑不到一公里。

馬松濤來云都的目的,是找他的拜把子兄弟伍曉輝。出獄后,馬松濤見到王文莉的第一件事,就是借過手機打給伍曉輝。伍曉輝認為馬松濤入獄四面是墻,出獄墻立四面,與其畏畏縮縮地活著,不如豁出去干一番大事,便邀請他立即趕赴云都,謀劃日后的生活。

根據伍曉輝的安排,馬松濤先在恒天賓館洗漱休息,等伍曉輝的一個朋友送東西過來,帶到云都去。伍曉輝的朋友自稱姓蔣,穿一身黑色西裝,中等個兒,相貌并不出眾。他把一個袋子遞給馬松濤,很正式地讓馬松濤驗收。伍曉輝在電話里說過,這是一個朋友送的兩罐咖啡。當時馬松濤就提出質疑,云都的咖啡比東洲的好多了,何必從東洲帶過去?伍曉輝說那是朋友情誼,馬松濤也就不好再深問。

這個插曲結束后,馬松濤便駕車前往云都。途中發現有人跟蹤,但他確信經過自己的驚險操作,已經甩掉了尾巴。到達云都后,他住進了伍曉輝事先安排好的華爾賓館。

第二天凌晨,王文莉還在沉睡,馬松濤卻悄悄地離開賓館,前往伍曉輝指定的地點。他拐進一條長長的巷道,這里住的多是打工的外來戶,棚屋破破爛爛,垃圾遍地,路邊的人們表情冷漠。馬松濤越往里走,內心就越發緊張起來。伍曉輝為什么約在這樣一個地方見面?

巷道中段的138號門前掛著“正在打掃”的牌子,這是他們約好的暗號。他走上前,輕輕地敲擊三下。院門“吱呀”一聲開了,馬松濤閃身進去。門里便是客廳,一個年輕人坐在桌邊,身著淺藍色夾克,三七開的頭發梳得油光水滑,臉胖得圓鼓鼓的,兩眼深深地陷在肉縫里。見到馬松濤,對方的兩眼忽地睜開,站起身迎過來:“老弟,好久不見啦。”

聽到說話聲,馬松濤才確認對方真是伍曉輝。幾年不見,伍曉輝胖成了一個肉球。伍曉輝拉著馬松濤,左打量右端詳:“你還是老樣子。你看我,胖得沒人樣了。”

這時,兩個年輕人從另一扇房門里走出來。“來,把我朋友帶來的東西處理一下。”伍曉輝用純熟的粵語說。他把馬松濤帶來的兩罐咖啡遞給年輕人,然后,幾乎是推著馬松濤進入了里間。

馬松濤很詫異:“那不是咖啡嗎?”

“你看看就知道了。”

里間有監控,可以看到屋外的情況。兩個年輕人把罐里的“咖啡”倒進一個分濾器一樣的容器里,容器下方有一個小孔。年輕人用準備好的小塑料袋對準小孔,摁一下容器上方的紅色按扭,就流出一股“咖啡”,剛好裝滿一袋。不到一刻鐘時間,兩個年輕人就把兩罐“咖啡”分裝搞定。

“這是我們的發明。將海洛因染成咖啡的顏色,上面鋪一層真正的咖啡。用這一招搞小量運輸,還從來沒有失手過。”

“你讓我給你們帶海洛因?”馬松濤聲音沙啞,一臉絕望。

“你以為你一個刑滿釋放人員有什么好事可做?只有干這個,才能輕松地過上人上人的生活。現在,你把東西帶過來了,真正跟我綁在一條繩上了。你放心,我不會害你。”

馬松濤渾身冰冷:“為什么找上我?”

“因為我們是鐵哥們兒,而你又無路可走,我不幫你誰幫你?”

馬松濤已經別無選擇。他知道帶毒品是什么罪,如果不聽話,他的下半生就要在監獄里度過了。“可是,為什么要把王文莉牽扯進來?”

“不會的,你在這里做事,她可以回醫院安心上班。”伍曉輝掏出煙,抽出一根遞給馬松濤,“準備好了嗎?我們出發吧。”

伍曉輝做生意的地方是一棟爛尾樓。也許是因為本地已有一段時間缺貨,這天上午生意特別好,街頭毒販一批批趕來,秘密接頭差不多成了公開交易。

監控信息很快報告給老畢,老畢當機立斷,命令所有搜索小組迅速向爛尾樓靠攏。集結完畢,老畢一聲令下,民警迅速控制所有的樓梯口。在二樓的一間房子里,抓獲了蜷縮在一張破床下面的馬松濤。

搜索至頂層時,民警剛剛到達樓梯轉彎處,便發現前面的樓門里伸出兩個腦袋和兩支槍。民警大喊一聲:“放下武器!不許動!”

對方當然沒有放下武器。瞬間,槍聲爆響,對方在做垂死掙扎。民警以消防門為掩護,守住兩側,向頂樓開火。警方火力強大,交火持續片刻,對方的槍聲就啞了。民警打掃戰場,負隅頑抗的四人,三人被打死,伍曉輝也在其中,還有一人從樓頂掉了下去,粉身碎骨。

單志杰把馬松濤帶回138號院進行訊問。聽到訊問民警的東洲口音,馬松濤一臉驚訝:“你們是東洲警察?為什么是東洲警察來抓我?”

“哪兒來那么多為什么!是你審我還是我審你?”訊問民警眼睛一瞪,“吳戒之在哪兒?”

“哪個吳戒之啊,我根本不認識。”馬松濤一臉茫然。

“就是一直跟在你后面的那輛捷達。”

“啊,來的路上,我確實發現有人跟著我,跟得挺狠。我以為是我原來打傷的人要報復我,所以我超速開車,把他們甩掉了。不過,跟著我的車好像出了事故,不知道傷亡情況怎么樣。”

單志杰立刻給省公安廳交警總隊的一個朋友打電話,核實了那起事故,但只是一輛貨車與一輛長途客車的剮蹭,沒有小轎車,也沒有傷亡。馬松濤被帶走后,老畢打電話告訴單志杰,王文莉被收捕了,他帶隊搜索了整個華爾賓館,沒有發現吳戒之的蹤跡。

回到安和區公安分局,王文莉正在接受訊問。原來,王文莉五年前跟馬松濤到云都旅游時,就與伍曉輝對上了眼。馬松濤被抓后,伍曉輝假惺惺地回東洲幫忙找關系,就與王文莉勾搭上了。據王文莉交代,馬松濤出獄就來云都,是伍曉輝唆使的,說是在這邊給他找了個好工作,但王文莉矢口否認自己知道販毒的事情。

云都的偵查員問完后,單志杰走進訊問室。

“知道我們為什么找你嗎?”

聽到東洲話,王文莉明顯一驚,抬起頭看了單志杰一眼,又馬上低下頭:“我男朋友販毒的事。”

“你認識史曉梅和夏茜嗎?”

王文莉擺弄著衣角:“認識,但我不知道她們的事情。”

“你知道她們死了嗎?你知道她們為什么會落得這么個結局嗎?你想跟她們一樣嗎?”單志杰的語氣咄咄逼人。

王文莉露出驚恐的神色,衣角越捏越緊。她嘆了口氣:“史曉梅死后,我們猜測過,先是懷疑那個姓吳的,后來又懷疑四哥,但想來想去都不對。兩天前,夏茜死了,我們姐妹都很怕,想起一件事來。大概是十月下旬,史曉梅在QQ里談到,她認識一個男人,是個大官,說他很好色,很貪,貪污防洪工程款。”

“那個大官是哪個單位的,叫什么名字?”

“她沒說。而且,就談論了那一次。史曉梅大部分時間與姓費的在一起,我們接觸很少。”

“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我們姐妹都知道,還有……”王文莉欲言又止。

“還有什么?”

“昨天我發現有人跟蹤我們。今天又在賓館門口看見他了,就是那個姓吳的。中午的時候,兩個警察模樣的人把他帶走了。后來,我就被你們帶來了。”

余下的事就簡單了。老畢打電話給華爾賓館所在轄區派出所,吳戒之還留置在轄區警務室里。社區民警見他形跡可疑,才把他帶到這里,但還沒來得及詢問。

見到滿面滄桑的吳戒之,單志杰一把握住他的手。但不論單志杰怎么問,吳戒之就是對此行的目的避而不談。他到底想干什么?他為什么跟蹤王文莉到云都來?他手里有沒有掌握犯罪線索?

找到吳戒之,按說應該高興才對,可單志杰的心情糟透了。

第十二章

回到東洲,天色已經放亮。一夜奔波,單志杰累得大腦一片空白,只想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地睡一覺。但他沒機會睡覺,他得先交了手頭的差事——吳戒之的這個差事,別人去交他不放心。

他先給分局局長鄧慶輝打了個電話。鄧局長在電話那頭很興奮:“不錯,志杰,在哪里都是刑警本色,你給東洲長臉了。”

單志杰聽得一頭霧水。

“你與云都警方聯手破獲特大武裝販毒案,電視臺都報道了。昨晚我跟市局周局長在一起吃飯,正好看到電視的報道,周局長還表揚你呢。”

單志杰說:“謝謝領導的鼓勵。那起案子只是碰巧而已。”

“這起案子是云都警方報道的,報道的主角卻是你,說明偵破這起案子的主要功勞是你的。不然,他們只會突出自己。”

單志杰沒有看到報道,但從鄧局長的話里,他意識到那是老畢的良苦用心。電話里一時難以詳細說明,單志杰只得轉移話題,告訴鄧慶輝,吳戒之已經找到,暫時沒發現有什么犯罪嫌疑,請示如何處理。鄧慶輝正在興頭上:“你們是連夜趕回來的,先休息,下午再說匯報的事。”

“吳戒之呢?”單志杰小心翼翼地問。

鄧慶輝不假思索地說:“你帶著一起休息嘛。你不是說他沒有嫌疑嗎?那他至少還是協助你們辦案的民警。”

掛了電話,單志杰讓其他民警回去休息,自己帶著吳戒之回到出租屋。出租屋幾天不住人,布滿了灰塵,單志杰簡單打掃了一番。

“聽說夏茜死了,有什么線索嗎?”吳戒之終于開口了。從云都回來的路上,他不是發呆就是睡覺,從沒與單志杰搭過腔。

“目前還沒找到什么線索,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是被綁架的。”單志杰看著吳戒之,“你有什么想法沒有?”

“沒有。”吳戒之埋下頭去,又一聲不吭了。

單志杰知道,引吳戒之說話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吳戒之愿不愿意說話,主動權在他自己的手里。站在吳戒之的立場考慮一下,遭遇了這么多挫折,身敗名裂,內心的頹敗可想而知,自卑和膽怯是交流的最大障礙。他也許掌握了一些線索,但沒法證實,只得窩在心里。

連日勞累,單志杰熬不住了,干脆躺在吳戒之的床上打個盹兒。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手機突然響了,是喬爭春的號碼。

“您好,喬局長。”單志杰趕緊打起精神。

“回來了?”喬爭春開門見山,“下午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單志杰趕到市公安局時,還沒到下午上班時間,市局辦公樓里靜悄悄的。喬爭春精力旺盛,是個典型的工作狂,每天早晨七點鐘準時到辦公室,中午一般不休息。單志杰因為幾次挨了喬爭春的批評,心里沒了底,所以格外小心翼翼。他站在喬爭春的辦公室門口,調勻呼吸,才喊“報告”并敲響了門。

喬爭春正在等他。單志杰詳細匯報了云都之行的情況。喬爭春沉吟了半晌才問:“那起毒品案,是你與云都警方破獲的?”

單志杰沒想到喬爭春會問這個問題。在剛才的匯報中,他已將整個過程不加修飾地講述了一遍,明確表示自己對報道不知情。說得如此明白,喬爭春如果還沒聽懂,那就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喬爭春對他極不信任。單志杰只得硬著頭皮說:“都是誤打誤撞。”

“我想問的是。你對毒品案了解多少,還有宣傳報道的尺度。”

單志杰心里一寒,本能地說:“當時并不知道是毒品案件,已經接上火了,什么也來不及想。”

“就算是碰上的案子,值得那樣宣傳嗎?你知道這樣做的后果嗎?”

“喬局長,我說我不知道報道的事,也許你不相信。但這是真的。我走時云都警方沒說要報道,也沒看到新聞記者在采訪。”

“不是你的要求,那報道怎么可能圍繞你做文章?”

“如果領導不相信我的話,可以讓云都方面出具一個關于我在云都活動情況的材料。”

喬爭春一下子火了:“我過問一下這件事,難道錯了?”

單志杰心里也冒出火來,干脆把話挑明:“您是我的主管領導,您剛才的問話,我認為是您在履行自己的職責,就有違相關工作要求、工作紀律的情況進行調查。我也據實進行了回答。但我這畢竟只是一面之詞,市局領導如果認為有必要查證,可以要求云都方面進行說明,并查明是誰做的報道。如果調查結果證明是我要求他們這樣做的,您給我什么樣的處分我都接受。”

喬爭春清楚,這種事當然不好向云都方面查證。鬧大了,會傷了雙方的和氣,以后兩地的協作就有阻力了。他立即緩和了語氣:“好,這件事會釀成怎樣的后果,現在還不好說。我現在問你,也只是初步調查。希望你既不要有情緒,又要吸取教訓。今天就到這里,你去吧。”

回到分局,單志杰越想越郁悶。去云都是喬爭春指派的。在云都,單志杰一心一意地找人。人找到了,帶回來了。至于與毒販對壘,那是碰上的,何況也干凈利落地解決了,沒出差錯。至于新聞報道,那是云都的事。這犯了哪條紀律呢?能有什么后果呢?用得著這樣上綱上線嗎?

門外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鄧慶輝走到門口說:“單副局長,我們一起送送客人。”

鄧局長親自送的客人,肯定非同小可,單志杰快步走到門外。外面有兩位客人,都是市公安局紀委的督察員。單志杰禮貌地與兩人握了手,隨鄧慶輝把他們送到電梯口。看著電梯門合上,鄧慶輝的臉色忽然變得很灰暗。

回到辦公室,鄧慶輝嘆了口氣:“紀委這幫人真是狂得可以,竟然先帶走人再跟我通報。吳戒之是市局的人沒錯,可他是市局暫時安排到我這里的,說帶走就帶走,把分局一級黨委當什么了?”

單志杰一下子頭大了:“他們又要把吳戒之怎么樣?不是安排吳戒之協助辦案嗎?他離開東洲是跟蹤犯罪嫌疑人,也是辦案啊!”

鄧慶輝說:“他們通報的意思是,先關吳戒之三天禁閉,下一步再對他的違法違紀事實展開調查。如有必要,走司法程序。”

單志杰不知道吳戒之得罪了哪位領導,這位領導竟要如此一腳將他踩死?目前的現實是,領導掌握著生殺大權,他要踩死你,你就避無可避、躲無處躲,只能聽天由命。

“對了,剛才你去喬局長那里匯報,喬局長怎么說?”鄧慶輝問。

單志杰把喬爭春的話原原本本復述了一遍,而且說了自己心中的疑慮:一是“幻花群”的聊天記錄表明,史曉梅認識喬爭春,還與喬爭春在一起打過牌;二是喬爭春與費長忠有不同尋常的關系;三是喬爭春與死者夏茜的丈夫冷文彪有特殊關系,兩人曾在恒天賓館見面;四是郝大平在監視喬喜芝時,發現喬爭春以冷文彪的名義開房與喬喜芝見面。

作為一個刑警,認識一些社會上的人,跟一些嫌疑對象進行接觸是正常的——不跟這些人接觸,破案就無從談起。而且,虛虛實實,讓嫌疑人云山霧罩,讓沒有參與其中的偵查員感到受了排擠,也有可能是謀略的一部分。但這畢竟只是一種可能,如果不是出于偵查謀略……

鄧慶輝沉思片刻,心里已有了主意:“這些事,你說給我聽就可以了,不要再跟任何人講,余下的事我去處理。另外,你也別太心急,要安心搞好工作。”

晚上的飯局是市局周勁松局長安排的,沒說參加的是些什么人,只說是小范圍聚聚。

跟市局局長吃飯當然不能遲到,鄧慶輝馬上讓司機送他去云涯暖餐廳。這家餐廳其實是一家農家樂,在郊區,依山而建,茂林修竹,菜園荷塘,雖是深冬,仍然滿目蒼翠。

晚餐的范圍確實小,周局長連警令部主任或后裝部主任都沒帶,上下張羅的除了刑偵支隊支隊長葉有信,就是喬爭春。參加的還有金田區分局局長唐偉杰、金明區分局局長馬林。

周勁松的心情不錯。席間,氣氛熱烈親切,周勁松談笑風生:“前天為省里掛號的一個信訪案子走訪一個老人,路過雙江口,登上匯清亭,看到一副對聯很有意思。上聯是‘雙雙對對皆然為江為塔為橋來人亦復如此’,下聯是‘清清白白所在是月是風是水此身其又云何’。”

話音剛落,喬爭春率先鼓掌:“周局長真是好記性。”

葉有信接著說:“這副對聯不僅寓情于景,而且含義深刻,寫出了做官的道理。”

馬林說:“老板真是細心,我土生土長在東洲,只知道匯清亭有副‘云帶鐘聲穿樹出,月移塔影過江來’的對聯,還真沒注意到這個。”

警壇也是官場,官場的酒局都一樣。一桌人為局長喝彩,觥籌交錯,酒又多喝了一瓶。

周勁松說:“酒也喝了,笑話也講了。下面,葉有信有事要跟大家講。本來,我不愿意來陪大家吃這個飯的,但葉有信想扯我這張虎皮,我不來不行。大家如果有意見,只當我這張虎皮不在場。”

原來,葉有信請大家吃飯,是為了技偵協作向各區分局收取建設費的事。市級公安機關的刑事技術項目最多,上級機關有一定的經費撥付,但缺口較大,市財政又不能完全補足,所以只得向下級公安機關“征收”。而這個“征收”又是有違上級精神的,只能悄悄進行。

前面的話,周勁松是當笑話講的,誰能當局長不在?三個分局局長只得支支吾吾地同意。接著,葉有信說到第二天召開刑偵工作會議的事,三個分局命案欠賬太多,嚴重影響了市局在全省的排名。會后,支隊將派出得力工作組指導,希望各分局進一步加強警力和經費支持,努力在年底實現命案全破。

周勁松問鄧慶輝:“金星分局還有幾起命案未破?”

鄧慶輝說:“只有兩起,都是十一月份發生的。”

喬爭春立即接過話頭:“這兩起命案牽涉較廣,破起來不易。支隊一直在主導偵查,但嫌疑對象始終沒有露出水面。原來把吳戒之放在分局,對案件偵查可能有些妨礙,現在會好一些……”

聽了這話,周勁松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鄧慶輝覺得有些話不說硬點兒不行,抓住這個空當兒說:“我們整個刑偵工作是不錯的,這兩起命案偵查也已有些突破,我相信不會拖全市的后腿。”

周勁松從這話里聽出了有別于喬爭春的意味,不想把話題再往深處引,便站起來說:“今天的飯局就到這里。有沒有沒帶司機的?湊合著坐。”

鄧慶輝立即高舉左手:“我沒帶司機。”

“那你坐我的車吧,我送你。”周勁松說,“葉有信,你負責把喬局安全送到家。”

鄧慶輝喜滋滋地鉆進了周勁松的奧迪。

奧迪車爬上一條凹凸不平的土路,閉目養神的周勁松不經意地問鄧慶輝:“是不是有什么話要跟我說?”

“不知道該不該說……是下面的人在辦案中發現的問題。老板,您站得高,看得遠,也許可以給我們開個處方。”

“你怎么變得這么啰嗦?”

鄧慶輝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說了,怕給您添堵,但不說,又怕下面的人生病。”鄧慶輝看著周局長的臉色,終于斗起膽子把單志杰說的情況如實匯報了。

周勁松神色嚴峻:“這幾件事可有具體依據?”

“與兩個女人的事有原始的聊天記錄、開房記錄和照片;與姓冷的密談的事,因為姓冷的是我們的監控對象,所以有全程錄音。”

“好,這些事我都知道了。你能把這些事告訴我,說明你也好,你的下屬也好,是光明正大的,事做在明處,話說在桌面上。我們不能搞窩里斗,不能把有限的精力耗在無謂的傾軋上。你回去告訴你的下屬,把心放在肚子里,安心工作,破案是硬道理。案子破了,一切都會明了。”

第二天,全市刑偵工作會議如期召開。參加會議的是各區縣公安局主管刑偵工作的副局長、刑偵大隊大隊長及大隊辦公室主任。議程還是老一套,先是表彰,然后是葉有信的工作報告、有關區縣局表態,再就是主管副局長喬爭春的講話。按常規,喬爭春講過話,會議就完了,但這次會議葉有信請來了周勁松,就加了一個議程——周局長講話。

周勁松首先充分肯定了全市刑偵工作取得的成績,接著強調,不斷提升偵查破案、打擊犯罪的能力,對于提高公安工作整體水平、開創全市公安工作新局面具有重要意義。在新時期、新形勢下,要求刑事偵查多極化,既要破大案,又要管小案;既要多破案,又要辦好案;既要見案,又要見人,要提高偵破高智商犯罪的能力,提高處置突發性案件和遭遇性抓捕的能力。

這時,周勁松從公文包里抽出一張紙:“昨天,云都市公安局發來一份專門為我市一名刑警請功的報告。這名刑警的事跡在多家媒體報道過,相信大家也看到了。他的臨機處置能力和英勇頑強的毅力,走到哪里都不負刑警本色,確實值得每一名刑警學習。我相信,我們的隊伍中會涌現出越來越多這樣的刑警。”

會場上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參加會議的單志杰深深地把頭埋下,因為他已經淚流滿面。

第十三章

關了禁閉出來的吳戒之成了無家可歸、無事可做、無人管理的“三無人員”。不過,他也不是完全無事。他在禁閉室就想好了,出來后要去找費長忠。他相信費長忠沒有殺害史曉梅,而那個兇手是他們倆共同的敵人。

金星分局關于史曉梅案件的偵查資料,吳戒之全都看過。費長忠藏身的幾個窩點、最信任的幾個小弟的住處,吳戒之都記在心里。但是,他在這些地方轉悠了一天,也沒有發現費長忠的蹤跡。吳戒之突然想到,單志杰說過,費長忠從不回母親的出租屋。但以費長忠的聰明,說不定會反其道而行之。

吳戒之立即乘出租車來到金田區靖夷一橋附近費長忠母親的住處。剛剛走近,便感覺氣氛不對。樓房前面的地坪里站了兩個警察,阻止圍觀者靠近。吳戒之亮出警官證,進入室內。

老人住的是有獨立廚衛的兩室一廳,客廳里并無異狀。一個警察百無聊賴地站在客廳與餐廳之間,警惕地看著吳戒之。吳戒之再次亮明了身份,警察指了指臥室。

主臥的床上,一個滿頭銀發的老嫗緊閉雙眼。周圍圍著幾個人,法醫正在驗尸。金田區公安分局副局長姚曉峰見吳戒之進來,有些詫異。吳戒之說明來意,姚曉峰告訴他,費長忠的母親可能受不了兒子成為殺人嫌疑犯的打擊,自殺了。

吳戒之看到老人床上的棉被很厚,下面還墊著碎花毯子,用手摸了一下,是電熱毯,開關在枕頭的部位。現在正是初冬,天氣雖然有些冷了,但一般還用不上電熱毯。也許這個老人特別怕冷吧。電熱毯的開關上標著“ON”、“1”、“2”、“OFF”四個擋,還有一個標明電壓的保險裝置,如果電壓過高,就會自動跳閘。一般的電熱毯是沒有這種保險裝置的,看來這床電熱毯還比較高級。眼下,電熱毯的保險附近已經被熏黑。

床邊放著一張床頭柜似的小桌子,桌上有一個盛著半杯牛奶的玻璃杯。玻璃杯旁放著兩個藥袋,一個里面有救心丸,一個是空的。法醫說,老人就著牛奶,服下了安眠藥。桌上還有一個相框,里面是費長忠和母親十年前的合影。電熱毯的電線連接在床頭的插座上。吳戒之查看時,忽然發現小桌子旁掉落了一個東西。那是盒裝牛奶的膠質瓶蓋,竟然扭得裂開了半邊。

不對勁啊!吳戒之盯著瓶蓋看了一會兒,又走進廚房。冰箱里只有四個雞蛋、一瓶辣醬、一把小蔥、一塊豬肉,沒有吳戒之想找的東西。廚房的洗碗池里放著一只跟裝牛奶的杯子一樣的玻璃杯。吳戒之本想去拿,馬上又收回手,從口袋里掏出一雙膠皮手套戴上,拿起玻璃杯聞了聞。

杯里沒有牛奶的味道,也沒有酒味。他往玻璃杯里吹了口氣,拿到燈下看了看,杯壁上沒有留下任何指紋。放回玻璃杯時,另外有一樣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東西落在水池邊的案板上,長寬都不過幾毫米,應該是用刀子切削什么東西后留下的殘渣。他數了一下,大大小小有十來片。

吳戒之一時沒弄明白那是什么,盯著看了一會兒。他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隨即捏起其中較大的一片,回到臥室,與電熱毯的電線進行對比。不出所料,殘渣與包裹電線的塑料完全一樣。電熱毯的線路都是生產廠家裝進毯子里面的,用不著改裝,為什么要把電線拿到廚房的案板上切削呢?

再次回到廚房,吳戒之在垃圾桶里翻找,發現了一個空牛奶盒。這正是他剛才想找的東西。把盒子裝進證物袋里,吳戒之來到水池邊。案板上有一個刀架,刀架上插著一把剪刀、一把菜刀。他拿起剪刀,注意到剪刀的刃口也有包裹電線的塑料碎片。他把剪刀也裝進了證物袋。

在客廳的地板上,他發現了十幾根黑色的頭發,地板上細小的沙粒和塵土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曾聽單志杰說過,費長忠的母親是個很愛干凈的人,房間里一塵不染。在臥室里,他也發現了黑色的頭發,以及塵土和細沙。臥室門背后隨意地扔著一根塑料包裝繩,紅色的,約二尺長。吳戒之一時想不出這繩子是干什么用的,隨手也放進了證物袋。

再看電熱毯的開關,吳戒之發現保險部位接出了兩根很細很細的電線,伸進了毯子里,一根往上,一根往下。至此,吳戒之確信,老人的死絕不是自殺那么簡單!

負責現場勘查的民警在梳妝臺上找到一個舊筆記本,上面只記了些日常開支,沒有一句多余的話。筆記本的最后是通訊錄,只記了三個號,一個是社區衛生所的,一個是低保發放處的,一個是某超市的電話。看來費母非常孤僻,沒什么朋友。

吳戒之問出警的民警:“門從里面反鎖著,是你們破開的吧?”

“當時不清楚里面的情況,打電話沒人接,敲門沒人應,只得破門而入。”出警的民警解釋道,“老人給了社區衛生所的醫生小曾一把鑰匙。今天上午,小曾如約上門為老人檢查身體,發現房門反鎖著。打老人的手機,手機在屋里響,就是沒人接……”

一個偵查員說:“醫生認為老人情緒正常,身體也好,不會自殺。但也有人反映,老人其實很自閉,有心事輕易不跟人講。”

“安眠藥是怎么回事呢?”

“安眠藥是醫生給的,老年人需要安眠藥也屬正常。只是自殺的方式太古怪了。服用安眠藥,同時利用電熱毯的開關控制電流進入身體的時間,毫無痛苦地死去。”

“確定老人是觸電身亡嗎?”

“是的。不過,一般的人很難想出這么巧的辦法。”偵查員接著說,“老人喝的牛奶還沒查到出處。老人的日常用品都是附近一家超市送貨,但現場發現的那種澳洲品牌的牛奶超市沒貨,不知是誰送的。”

吳戒之站在客廳中央,試著在腦海里重現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如果是自殺,那當然沒問題。如果是他殺,兇手應該是老人睡前進來的,并非偷偷潛入,而是堂而皇之地從大門進來。這人應該是老人的熟人,知道老人有睡前喝牛奶的習慣,哄著老人就著牛奶吃了安眠藥,再從大門離開。不過,老人對此人大概也有一些戒備心理,來人出了房門,她就把房門反鎖了。

兇手應該懂得電器,借口天氣冷,建議老人把電熱毯拿出來。接著,兇手在廚房里改造了電熱毯開關的線路:打開制熱開關,電熱毯發熱到一定程度,保險跳閘,接通另外兩根電線,形成回路,服下安眠藥已經睡熟的老人遭電擊身亡。

從目前的情況看,有條件行兇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醫生小曾。據鄰居反映,老人警惕性很高,除了醫生小曾,沒有鄰居進過她的家門,超市送貨或者送低保金的工作人員,她也從不往屋里讓。小曾是報案人。他昨天整晚都待在西都區,一夜未歸,而且有許多人作證,說他出診了幾個病人,吃過夜宵,又打過牌,總之是沒有離開。但是,如果他在出診的間隙,也就是十點鐘左右溜回來半個小時,也是有機會的。他是唯一可以順利進老人家門的人。

姚曉峰已經在聯系死者的親屬,并發布死亡公告。吳戒之相信費長忠很快就會過來,所以他哪兒都沒去,就守在喪宅里,靜等費長忠出現。

第二天,費長忠沒有露面。中午,吳戒之到對面的香水灣餐館吃飯,正巧看到醫生小曾一個人坐在大廳里。他估計小曾沒發現自己,又不動聲色地出了餐館,在附近守候。

讓他大吃一驚的是,不僅是他,還有兩個人在跟蹤曾醫生。其中之一便是他苦苦等待的費長忠。他找了個機會把費長忠攔了下來。

“你想干什么?”費長忠警覺地說,“你抓不住我的。”

“我早就發現你了。如果想抓你,我會喊一大幫同事過來。”吳戒之說,“我是在盡力幫你。你冒險調查史曉梅的死因,我跟你有共同的目標,那起案子對我來說也是生死攸關。我想,在接下來的行動中,我們能站在一起。”

“哈哈,你能夠幫到我?你就那么自信?”費長忠一口嘲諷的語氣。

“我已經發現了殺害你母親的兇手……”

“是誰?”費長忠的呼吸立刻變得急促了。

“這個人你可能認識,但我希望你別沖動,剩下的事交給警方來辦。”吳戒之把自己發現的線索介紹了一番,“你是不是還有大哥?他是不是在拉攏你,而你不想加入?”

費長忠緊盯著吳戒之的眼睛,兩個拳頭捏得像鵝卵石似的:“你怎么知道?”

“你只告訴我,有沒有?”

費長忠緩緩點頭:“本來已脫離他很久了,但最近我混得不好,他想讓我投奔他。”

吳戒之心中的疑團釋然了:“母親是你拒絕投奔的理由?”

費長忠伸手在身上亂抓一氣,摸出煙來點著,猛吸一口:“是……”

“接下來,我們就要抓捕那個兇手,為你母親報仇。但我不希望他看到你。我想請你到對面的茶館找個包廂等著。如果你不放心,可以站在靠馬路的窗口,你會看到警察將兇手押上警車。”

看著費長忠進了茶館,吳戒之掏出手機,撥通了姚曉峰的電話:“我找到殺害老太太的兇手了。”

不到十分鐘,兩輛警車悄悄地駛進了社區。

姚曉峰對吳戒之比較熟悉,知道他一直在機關從事文秘工作,后來又擔任監管局的政委,但從來沒有參與過偵查辦案。現在,他說獨自破了案,還盯住了嫌疑人,姚曉峰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吳戒之知道他的想法,說:“我現在自身難保,還有心情跟你開玩笑?”

“那就說說看。”

“現在不能說。”吳戒之不慌不忙,“過會兒有場好戲。”

“什么時候可以抓到犯罪嫌疑人?”

“再過半小時吧。”

姚曉峰抬腕看了看表,現在是一點整,半個小時后,就是一點半。既然來了,那就等等吧。他反身回到警車里,吳戒之則繞著社區兜圈子。不久,他輕輕敲了敲姚曉峰的車窗玻璃。一行人悄悄靠近社區衛生所,只見一個男人正準備從二樓后窗攀援而上。

姚曉峰迅速帶人沖過去。那人聽到動靜,機靈地一縮身,落在地上,就地一滾,起身就要跑。姚曉峰一個箭步上前堵住他的去路:“不許動!再動打死你!”

吳戒之厲聲喝道:“李小文!”

對方大吃一驚:“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這一說,等于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吳戒之冷笑道:“你在公安局有那么多案底,查你還不容易!你謊稱受費長忠之托,取得了老太太的信任,然后下了毒手。李小文,費長忠救過你的命,你卻對他年邁的母親下手,真是天良喪盡!”

“你……你怎么知道?”李小文更是魂飛魄散。

“我故意讓派出所民警頻繁接觸曾醫生,搞得曾醫生魂不守舍。”吳戒之說,“你意識到曾醫生是除你之外唯一有機會接觸費長忠母親的人,生怕他知道什么內情。所以你想,干脆殺了曾醫生,讓他替你背黑鍋。沒想到吧,你跟蹤曾醫生的時候,我也在跟蹤你。”

辭別姚曉峰,吳戒之來到對面的茶座。

“看到了嗎?”

費長忠緩緩地點點頭,放在茶幾上的兩手在顫抖。他已完全看清了所謂“黑道兄弟”的真面目。

“誰是害你的人,誰是救你的人,誰是可依賴的人,我想你應該明白了吧。”吳戒之平靜地說。

“我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你一個人行嗎?即使給你一把沖鋒槍,你殺得了幾個?還得搭上自己的命。明明有既能讓自己全身而退,又能將他們一鍋端的辦法,為什么不用呢?跟我合作吧。”

“你這樣做,你的領導同意嗎?”費長忠的語氣中流露出不信任,“有人在踩你的尾巴,我知道。”

“沒有人能凌駕于法律之上!”吳戒之說,“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把線索提供給金星分局的單局長,他會對你的事負全責。”

分手前,吳戒之再次叮囑:“下一步怎么做,全看你自己。但我提醒你,我們最需要的是證據。證據是給他們定罪的依據,也是為你提供保護的依據。”

第十四章

東洲市殯儀館位于距離東洲十公里的虎形山上。夏茜的尸體被送到殯儀館的第三天晚上,冷文彪拎著一個旅行袋急匆匆地來到了虎形山。

冷文彪讓出租車在停車場等著,他徑直向服務處走去。服務處其實是個小賣部,經營些祭奠用品,兼作問訊處。看著冷文彪走近,服務員挺熱情:“同志,你要點兒什么?是哪個廳的?”

“我想打聽個事。”冷文彪小心翼翼地說,“最近有公安送來的尸體嗎?”

“有啊,幾天了,一直沒人過問,還存在冰柜里呢。我看看啊……金星分局送的,死者叫夏茜,聯系人是羅建華。他特別交代過,如果死者親屬來的話,可以打他的電話。”

冷文彪記下羅建華的電話:“我可以看看嗎?”

“這個你要問羅警官。一般來說,不經警方同意是不能看的。”

“那么,有什么資料可以確認一下身份嗎?”

“有。”服務員從柜臺里拿出一個文件夾。

冷文彪有點兒奇怪,本想裝一裝的,不料自己竟然真的非常緊張。他們夫妻感情十分淡薄,生活上各行其是,經濟上如同合伙人,合灶煮飯,按份分錢。但此刻,他確實是超乎尋常地緊張。接過文件夾,翻開第一頁,他就感到呼吸困難、心臟狂跳。

首頁是死者的戶籍資料和相關證明材料目錄。冷文彪瞟了一眼,就如遭電擊一樣,一下子癱倒在地上。“茜茜!”他哭天搶地,“茜茜,茜茜!”

一旁的服務員則見怪不怪,等他哭得沒意思了,才走過來撿起文件夾,冷冰冰地說:“你還是先回去吧,與羅警官聯系一下,明天再來處理后事。”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冷文彪打通了羅建華的電話,駕車帶著休閑中心的女領班娜娜趕到殯儀館。羅建華已經等在服務處,尸體正式移交。冷文彪在殯儀館訂了泰山廳,準備操辦葬禮。

下午三點,在娜娜的操持下,靈堂布置完畢,親屬陸續趕來吊唁。何如雪也來了。人死為大。死了死了,萬事皆了,一切都可以原諒。看著躺在靈柩里的夏茜,何如雪悲從中來,立即撥通了吳戒之的電話:“夏茜死了,死了有一個星期啦,你知道嗎?”

“等著我。”吳戒之說。

殯儀館里的親戚大都知道他們之間的事情,吳戒之趕到時,彼此都沒什么熱情。他顧不上這些,他關心的只有何如雪。遠遠地,他看到何如雪穿著一件白色羽絨衣,目光茫然地站在坪里。他沖過去,一把將她抱在懷里。這是離婚以來,她第一次沒有拒絕他的擁抱。她的身子突然軟成一團,仿佛支撐她的骨架完全融化了。

“夏茜死了。”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是你殺的嗎?”

“怎么可能?”吳戒之說,“那天我離開家后就去了云都,跟單志杰一起回來的。剛到東洲,局里就把我關了禁閉。”

何如雪搖了搖頭,似乎有新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心:“他們把你怎么樣了嗎?”

“沒有。”吳戒之緊緊地摟著她,生怕她跑了似的。

“一周前,也就是你回家的前一天,她來過。她向我道歉——”何如雪輕輕地說,“她說她對不起我,對不起我們,是她破壞了我們的生活。你拿著那些聊天記錄來找我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那件事的經過。夏茜希望有機會向你道歉。她來家里那天,本以為你會在的。”

吳戒之全身一震:“你是說,她來家里是找我的?”

“你不在,她讓我轉達……”

吳戒之估算了一下時間,應該就是喬爭春來分局開案情分析會那天。那天他看到了視頻資料,認出了跟蹤史曉梅的女人就是夏茜。她有什么話要說?吳戒之想,也許不僅僅是道歉。如果當時就找到夏茜,后面這些事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

也許,正是因為她來找過吳戒之,反而害了她自己。

傍晚,靈堂里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幾個身著孝服的女人沖進來,打開夏茜的靈柩,拖出尸體,放在一副破舊的醫用擔架上,抬起來就往外沖。值班民警發現情況不對,迅速堵住靈堂大門。

羅建華馬上趕到了殯儀館。只見泰山廳門口,喊聲、罵聲、哭聲,亂成一片。得知冷文彪不在殯儀館里,羅建華一邊給他打電話,一邊擠過圍觀的人群。在一片喧鬧聲中,羅建華吃驚地發現,抬著擔架與民警和保安僵持的是幾個中年婦女。雖然是女子,但她們個個膀大腰圓,明顯是精心挑選出來的。

羅建華指著站在最前面的一個婦女問:“你是什么人,敢在這里搶尸?是不是冷文彪指使的?”

那個婦女一時張口結舌。

“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是違法的?我現在就可以拘留你!馬上把尸體抬回去,否則我就不客氣了!”羅建華聲色俱厲。

現場頓時安靜下來。那幾個婦女一個個茫然無措。不用說,她們都不是真正拿主意的。她們的目光在四處尋找,可是不見了冷文彪,娜娜也不見了蹤影。羅建華一眼看到了夏茜的姨媽。羅建華在調查案件時接觸過她,知道她姓胡,是位識大體的女人。他立即上前和氣地說:“胡姨,這些人都是你的親戚嗎?”

胡姨搖了搖頭。羅建華轉過頭,盯著那幾個女人:“快點兒退回去,還要我們動手嗎?”

幾個女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人敢主動搭茬兒,腳步卻開始后退。羅建華明白,她們之所以還在猶豫,是因為沒有得到主子的指示。只有挖出主子,才能解決今天的麻煩。冷文彪的電話一直沒接通,羅建華索性調成自動重撥,不打通他的電話不罷休。

冷文彪終于接了電話,但電話里風聲呼呼:“羅隊長,你好!真不好意思啊,我在接夏茜的一個親戚,正在高速公路上……”

羅建華說:“你立即讓靈堂里的人不要鬧事,否則,你知道我們的手段。”

“聽不清楚……我回來后跟你聯系,好不好?”冷文彪裝傻。

羅建華厲聲說:“你給我聽著,讓鬧事的人馬上收手,否則我讓她們今晚全部到看守所過夜!”說著,羅建華把手機交給胡姨。

胡姨接過手機就破口大罵:“姓冷的,你個沒良心的!茜茜尸骨未寒,你又要鬧事……”

那幾個女人知道大勢已去,悄悄地退回了靈堂,把尸體裝進了靈柩,從后門溜了出去。

事態平息,但羅建華不敢懈怠,怕有人再次轉移夏茜的尸體,親自帶人守靈。

半夜時分,冷文彪回來了,后面跟著十幾個小弟。看到羅建華,他立馬遣散了跟班,忙不迭地自責:“羅隊長,沒想到您還親自守在這兒啊!都怪我,鬧出這樣的事來,讓您費心了……那是夏茜家里的長輩出的主意,說是人莫名其妙死了,要給個說法。我也沒辦法啊……”說到這里,冷文彪的眼淚下來了,嗓音也哽咽了。

羅建華看著他表演,等他的眼淚掉得差不多了,才不動聲色地問道:“這么說,今天的事跟你一點兒關系也沒有,是我冤枉你了?”

“不是的,不是的。我沒有說服夏茜的長輩,是我的責任。但您放心,我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法律意識的。我一定盡力做好工作。”

說放心,卻并不讓人省心。

第二天上午八點多鐘,就像突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一樣,幾乎在一剎那間,市公安局門口聚集了百余人,多是老人和婦女。一副紙質棺罩橫亙在公安局的大門口,上面還有標語:“還我夏茜,嚴懲兇手!”

路人紛紛圍攏上來,聚集了幾百人,把公安局門口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周勁松局長去省里開會未歸。治安支隊、巡特警支隊在主管治安的副局長帶領下,正在參與一個大型招商引資項目開工典禮的安全保衛工作。喬爭春召集刑偵、禁毒支隊的民警趕到大門口,面對一群婦女和老人,一時也沒了主意。

堵門者提出兩個問題:夏茜到底是被誰殺死的?為什么不經親屬同意就解剖尸體?他們要求市公安局領導給一個明確的答復,否則絕不離開。

雙方一直就這么僵持著。通過微博、微信,圖片和視頻立刻在網上泛濫。市委、市政府領導多次給周勁松打電話,要求他迅速處理此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東洲市公安局門前亂成一鍋粥的時候,G60高速公路距東洲不到二十公里的路段上,一幕生死時速正在上演。

半個月前,白田縣公安局緝毒大隊獲得了一個重要的情報源。從這個情報源提供的情報分析,東洲市與白田縣有一個共同的販毒運毒據點。大隊長劉一品根據線索抓獲了幾個販毒嫌疑人,但都只是零包販賣者,根本不清楚上線是誰。

白田縣公安局緝毒大隊民警韓思一直在跟蹤販毒嫌疑人韋思林。這天,韋思林沒有開自己的別克君威,而是換開朋友的一輛帕薩特。接著,他又把這輛帕薩特開到一個外地客商處,換開客商的一輛掛深圳牌照的三菱。上午九時許,韋思林駕駛三菱到銀行提取了五十萬元現金,裝進一個沉甸甸的提包。

韓思預計韋思林可能會與上線毒販進行大宗毒品交易,便立即向大隊長劉一品做了匯報。劉一品綜合前期搜集的線索,估計韋思林一伙的主要活動地點還是三個:白田新火車站的一出租屋、新世界大酒店、地產大樓。因此,他布置禁毒大隊立即盯住上述三個地點,并指示韓思繼續跟蹤。

韋思林駕車離開銀行,在街口等紅燈時,突然下車上了旁邊的一輛本田雅閣,而雅閣車主則上了他的三菱。韓思分身無術,一邊向劉一品報告,一邊跟上裝著現金的三菱。三菱出城開往東洲方向,劉一品部署的追捕民警開著一輛捷達尾隨其后。三菱車速太快,警方的捷達剛進高速公路,就不見了三菱的影子。民警一路猛追,車速飆到一百六十邁,車身幾乎處于漂移狀態,直到東洲東互通站口,才追上三菱。

接到協查電話的東互通高速交警攔下了三菱。駕車司機不是韋思林,而是車主本人。車主手續齊全,車上每個角落都干干凈凈,既無毒品,又無巨額現金。但劉一品并未放棄,他認為毒販一定會有交易,遂將警力撤回白田,重新部署。

果然,留在白田的民警發現了另一起交易的跡象。十點鐘,監控中的雅閣出現在G60上瑞高速公路路口,與等候在這里的一輛伊蘭特迅速交易。警方還沒來得及設卡,兩輛車已一前一后沖上了高速。警方一路追擊,雅閣已不知去向。伊蘭特在高速公路東洲東互通出口直接闖關,開出兩公里后,車主棄車攜包逃進了大山……

與此同時,金星與金田兩區公安機關接到協助搜山的命令,聯合行動,迅速進入兩區交界的五梅嶺。兩區公安局的分管副局長單志杰和姚曉峰伏在嶺南的山坡上,監視著山谷里一座品字形農莊。

農莊原來的主人叫李興彪,因投資紫荊植物園,需回籠資金,就把農莊轉手賣給了一個叫楊承虎的房地產開發商。楊承虎對農莊內部進行了精心改造,但沒有改變外觀。此后,農莊再不像以前那么安靜,城里的紅男綠女紛紛往這里跑,夜夜笙歌。此刻,能聽到農莊里傳來的音樂聲,以及男男女女大呼小叫的聲音,想來里面挺熱鬧。

“里面的人,大部分都是我們監控的老顧客。”姚曉峰放下望遠鏡,“我們繞到農莊后面看看,趁主犯沒出現,去摸摸情況。”

兩人小心翼翼地在樹叢中穿行,到了農莊背后,透過窗戶的縫隙,看到楊承虎坐在聚會大廳的前臺,面前的矮幾上擺著晶瑩剔透的果盤,里面不是水果,而是藥丸。周圍幾個男女可能已經吃過藥了,正和著音樂的節奏搖擺。

回到隱蔽處,姚曉峰興奮地說:“這下好了,即使抓不到那個送貨人,也能抓住楊承虎。聚眾吸毒,人證物證俱在。”

對講機里發出畢畢剝剝的靜電干擾聲。單志杰摁下通話鍵:“我是11號,請講。”

“有兩輛摩托車沿盤山公路進山了。”

“真的來了。”姚曉峰指著樹林深處,那里隱隱傳來摩托車的引擎聲。

單志杰舉起望遠鏡,看見兩輛摩托車繞過一個山坡,進入了農莊前坪。每輛車上有兩名男子,分別提著一個灰色的布袋。停好摩托車,四名男子進入農莊。

“就是他們!”姚曉峰下達命令,“開始行動!”說著,姚曉峰往山下沖去,邊跑邊對單志杰說,“我們前后包抄!你抄屋后,我抄屋前,對講機聯系,同時行動,有人逃跑就開槍。”

單志杰迅速進入屋后坪。他看到姚曉峰已經來到屋前的停車坪,用手里的匕首飛快地刺穿了兩輛摩托車的輪胎。單志杰心念一動,看到屋后坪也停著一溜汽車,想必是楊承虎及吸食搖頭丸的客人開來的。他依樣畫葫蘆,把每輛車的前胎刺穿。

潛伏在周圍的民警迅速將農莊包圍。透過窗戶,單志杰看到四名男子正拿出一小包一小包的藥丸擺在矮幾上,對面的楊承虎則在數著一沓沓百元面值的鈔票。

“不許動!”屋前屋后的警察同時沖了進去。

正在擺藥丸的男子抬手就是兩槍。民警立即還擊。幾聲槍響過后,兩名男子中彈倒地,另外兩名男子趁亂從窗口逃竄。楊承虎跪在地上舉起雙手,右手還緊緊攥著一沓百元鈔票。

單志杰隨著姚曉峰跳出了后窗。兩名男子繞過屋后,來到前坪,見摩托車前輪無氣,霍地轉身,往山林里跑去。

“站住!”單志杰和姚曉峰緊追不舍。

兩男子轉身開了兩槍,然后分頭逃竄。單志杰追擊的男子進入了樹林。樹林里光線不好,單志杰放低重心,以防被對手的冷槍擊中,同時凝神尋找對手的位置。

一聲槍響。單志杰發現子彈是從山崖的石縫處射出來的。他利用對角彈射原理,瞄準石縫周圍的巖石連續扣動扳機,擊碎的石塊飛濺到縫隙里。只聽一聲慘叫,那個男子踉踉蹌蹌地從崖縫里跑出來,接著腿一軟,倒在地上,鮮血從大腿涌了出來。

中午十二點,正當民警們束手無策之際,一直在市公安局門口吵鬧的人群開始分批次撤退。不到半個小時,竟然走得干干凈凈,只留下一地的垃圾。

冷文彪姍姍來遲,一臉疲憊,看樣子一夜未睡。他自稱昨晚與羅建華分手后,又開車去接了親戚,剛剛回來。見趙昭遠和羅建華臉色冷峻,冷文彪一迭聲地道歉:“二位領導,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我也是剛知道,簡直是胡鬧!不管怎么說,要通過正常途徑反映情況,不能胡來。為昨晚的事,我就發了脾氣,沒想到我一離開,這些人又跑到公安局來了。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趙昭遠冷眼打量著冷文彪。他想得更多的是面前這個人昨晚至今天上午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他可不相信冷文彪是去接親戚。本來公安局的堵門事件就鬧得沸沸揚揚,讓警方很難堪,沒想到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趙昭遠覺得這里面肯定有文章。但此刻冷文彪態度很誠懇,而且正是冷家面臨大事的時候,也不宜過分追究。

費長忠藏身的出租屋外,響起三聲綿長的貓叫。他看了看表,剛好九點鐘。這個時候,沒有特別的事情,羅娜是不會來的。他從床板下摸出鋸短了的雙管獵槍,拉開槍栓,吊在衣架上,用風衣掩著。

走到窗戶邊時,窗外又響起一聲貓叫。這是他跟羅娜約好的暗號。

那天從洗腳城離開后,他扔掉了原來的手機卡。他意識到,他的特立獨行觸犯了某些人的利益,或者說妨礙了某些人的行動。可是,妨礙了誰呢?全志展?

費長忠想不出自己做的一切跟全志展有什么關系,但他自己在洗腳城的暴露卻讓他把懷疑指向了全志展。全志展給他打電話,還讓他用座機回復,輕易就可以查出他在哪里。費長忠最近跟羅娜有走動,這事只有阿彪知道,但阿彪不會向全志展保密。只有羅娜被打,他才可能被牽扯到斗毆中來。

昨晚羅娜告訴他,阿彪在到處找他。他讓羅娜轉告阿彪,如果有重要的事情,可以到他的藏身之處來。他知道阿彪也不可靠,但他不能拒絕阿彪,拒絕阿彪就等于拒絕全志展。現在,他還不能跟全志展翻臉。

綿長的貓叫聲再次響起,費長忠從窗簾縫向外張望。門外有一高一矮兩個男人,矮的就是阿彪,高個子戴著一頂寬檐帽子,遮擋了大半張臉。費長忠打開門,又迅速退回到衣架旁,做好隨時拿槍的準備。阿彪做了個“請”的手勢。高個子也不謙讓,一步跨進房門,左手叉腰,右手摘下帽子,輕飄飄地扔到桌上。

看到來人的面孔,費長忠一驚——全志展!

這幾天,費長忠一直在思量如何跟全志展聯系,如何像以前一樣讓全志展相信他仍然是忠誠的小弟。沒想到,全志展居然從省城來這里找他了!

費長忠趕緊雙手拿起帽子,恭恭敬敬地掛到衣架上。現在,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里博得他的信任:“大哥,你終于回來了。我最近真是倒霉到家了,大哥,你幫幫我吧。”

“我怎么幫你?”全志展說話陰陽怪氣,“你翅膀硬了,還會聽我的話嗎?來看你還要化裝,你惹的麻煩不小啊!”

費長忠誠惶誠恐:“混到這個地步,真是丟大哥的臉。當初要是聽大哥的話就好了。”

“你真這么想?”

“我以后永遠聽大哥的!”費長忠信誓旦旦。

“連女朋友的仇也不報了?”

“不報了。做了這么多,也對得起她了。”

“這樣想就對了。”全志展的臉色緩和了些,“過段時間,如果公安還不破案,我就陪你去鬧,幫你出氣。”

費長忠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謝謝大哥!從今往后,就沒有費長忠這個人了,只多了一個大哥的影子。我和大哥,是兩個人,兩雙手,一顆腦袋,一顆心。我現在被公安追著,出頭露面的事可能干不了,但只要大哥吩咐,不管什么事,我一定干凈利落地做好。”

全志展似笑非笑:“我讓你殺人放火,你也敢去?”

費長忠干脆地回答:“又不是沒干過。”

全志展點點頭:“只要你一心一意跟著我,有的是事干,有的是錢賺,不必過這種躲躲藏藏的日子。現在就跟我走吧。”說著,他一把抓起衣架上費長忠的風衣,連同風衣下上膛的獵槍一起遞給阿彪,轉身便往外面走。

費長忠看著全志展一氣呵成的動作,心中忐忑不已。

第十五章

聚光燈下,石小剛像死豬一樣癱軟在訊問椅上。他臉色蒼白,面頰浮腫,瞳仁收縮,眼睛血紅而呆滯。

“你的搖頭丸是哪里來的?”

“給我一顆,只要一顆就可以,求求你……”

“說出東西是哪里來的,我就給你。”

“我不行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單志杰嘆了口氣,回頭看看姚曉峰,兩人都已經十分疲憊。送貨的四個男子,在室內擊斃了兩個,姚曉峰在追捕中擊斃了一個,就剩下單志杰抓獲的這個石小剛,審了十幾個小時,卻沒問出一句有用的。

“快,快給我……我挺不住了……”

一股臭氣傳來,眾人不由得捂住了鼻子。

單志杰耐著性子說:“石小剛,別以為你不交代,我們就拿你沒辦法。你們金明區的譚鴻賓,你記得嗎?他在金星區殺了人,一個字都不交代,最后還是判了死刑。”

石小剛抬起那雙呆滯的眼睛:“譚鴻賓是頭豬……”

“說出你的上線,還能爭取主動。”

“我不知道什么上線,”石小剛的身子不停地顫抖,“我要死了,給我一點兒……”

“把交給你搖頭丸的人告訴我。”

石小剛臉色鐵青。突然,他嘔吐起來,但一天一夜沒進食,肚子里沒東西,只嘔出一些酸水。石小剛痛苦地抽搐著。

“去拿他需要的東西來。”單志杰對做記錄的民警說。

“你真是好人。”石小剛立刻雙眼放光,“再不給我,我就要死了……”

片刻,民警進來了,手里托著一個圓盤,盤里放著一支注射器和一小瓶水劑可卡因替代品。

“看到了嗎?東西來了。把你知道的情況告訴我,我就給你注射。”

面對誘惑,石小剛終于動搖了:“我會沒命的,已經死了好幾個人……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么人,他們只說是讓我試一下水。”

單志杰搬過一把椅子,在石小剛面前坐下:“看看盤子里的東西,告訴我上線是誰。”

“我說出來,你一定要為我保密。”石小剛盯著注射器,眼中露出貪婪的目光,“跟我聯系的人叫阿彪……曾經是……四哥……的兄弟……”

從訊問室出來,天色已經放亮。單志杰想回值班室打個盹兒,忽然看到值班室的窗臺上擱著一個濕漉漉的信封,還滴著水,泛著下水道的臭味,顯然是有人刻意放上去的。信封沒有封口,單志杰湊近看了看,里面是一本沾滿污漬的塑料皮通訊錄。難道是有心人送來的重要物證?

很快,信封被送到了痕檢室。技術員戴著手套,抽出里面的通訊錄,翻開塑膠封皮。封皮里夾著幾張照片,扉頁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主人的名字:史曉梅。

技術員邊檢查邊說:“封面有隱性指紋,但弄得太臟了,失去了比較點,找不到比對特征……通訊錄內文被污水浸透,不可能保留潛在指紋。名字和電話大多數是男性的,并非按順序排列,是隨意記的,有幾頁被撕掉了……三張照片上沒有潛在指紋,皆為四十歲左右男性,但面部做過處理,難以分辨……”

陸續趕來的刑警隊員們議論紛紛。單志杰說:“不論這本通訊錄是怎么送到值班室的,也不論它是真是假——不能排除有人刻意偽造,但它確實給我們指出了一個偵查方向。下面,我們要按圖索驥。”

“會不會是有人在玩我們?”一個刑警問。

“也許是,也許不是,但我們要放下那么多‘也許’,先認真地去查。一中隊負責對三張照片進行分析比對,與人口大隊聯系,看能否恢復人像;二中隊、三中隊,拿到通訊錄的名單后,一個個地洗,但調查時要注意,這個女人交游很廣,不知道本子里的人會是哪路神仙,先暗查,收集基本信息,不正面接觸。”

離開痕檢室,單志杰想把撿到通訊錄的事向局長鄧慶輝匯報一下。走到局長辦公室門口,聽到里面傳出爭論聲。爭論的人是喬爭春和鄧慶輝,兩人都想說服對方。單志杰并不是有意探聽領導們的談話,但此刻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喬爭春的聲音:“市局研究決定,從金星分局刑偵大隊抽調十個人參與金田區發生的焚燒變壓器的案子。目前,這個案子已經引起了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關注,引起了市民的恐慌。”

鄧慶輝說:“刑偵大隊才二十多個人,調走十個,我們只好唱空城計了。何況碎尸案、夏茜案正在關鍵時刻……”

喬爭春淡淡地說:“碎尸案已經漸漸淡出了群眾的視線。我們要善于抓住群眾關注的熱點、難點問題。”

“怎么淡出了視線?現在群眾是越來越關心了。我每天都接到好幾個催問電話。單志杰已經找到了方向,正要一鼓作氣……”

喬爭春打斷他:“那個案子我是組長,進展怎么樣,我最清楚。那兩個死者只是妓女而已,社會影響很小。現在已是年底,是優化經濟環境測評的關鍵時刻,焚燒變壓器案關系民生,關乎經濟發展,是我們保平安的重中之重啊!”

長時間的沉默。

還是喬爭春的聲音:“我知道你有情緒,是朋友,我才跑來跟你說明。我已經五十八了,過兩年就要退休,而你還不到五十歲,遲早要到我這個位置的。現在就有個機會,你一定要珍惜,要把眼光放長遠一點兒……”

單志杰知道自己不能再聽下去了,趕緊轉身離開。他還沒來得及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手機就響了,是鄧慶輝的聲音:“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單志杰只好原路返回。他知道喬爭春還在里面,先站在門口穩了穩情緒,才敲門進去。

果然,喬爭春正坐在鄧慶輝對面,見到單志杰,破天荒地走過來,親熱地握著單志杰的手:“后起之秀,后生可畏啊!”

單志杰在側邊的沙發上落座,鄧慶輝便開始布置抽調人手參與焚燒變壓器案的任務。單志杰木然地坐著,心里排山倒海,根本沒聽清兩位領導說了些什么,只是順從地點著頭。他明白,多說無益,再說就成了“本位主義”。

喬爭春走了,鄧慶輝坐到單志杰身邊:“你帶一個中隊去協助金田區調查焚燒變壓器的案子……”

單志杰剛才是真的蒙了,這時才聽清是由他帶隊去。那手頭的命案怎么辦?他正要開口,鄧慶輝打斷了他:“我話還沒說完。焚燒變壓器的案子你要查,但手頭的命案也不能放松。有困難,就想辦法克服。”

在市公安局網安支隊的辦公室,“幻花群”的QQ號碼在高分辨率的電腦屏幕上閃爍著。民警劉明獨自坐在那兒,研究著喬爭春交給他的特別任務,破解這個QQ群的所有聯系人、聊天記錄、日志和來往信件。

劉明是上海某著名高校計算機專業的碩士生,參加工作兩三年時間,便漂亮地破獲了一起跨國網上賭球案件,很快在網安支隊脫穎而出。然而,在過去的十四個小時里,劉明碰到了硬骨頭。

劉明恢復了QQ群里的大量資料,麻煩出在聊天記錄上。以前,他做過很多恢復聊天記錄的工作——有些人會隨時刪除對自己不利的聊天記錄,而他輕而易舉就可以恢復。這次,他恢復了五百多頁的聊天記錄,應該都是被人刪除過的,但一路讀過來,里面漏洞百出,也就是說,其中還有更深層次的刪除。

他打電話向喬爭春匯報。喬爭春問:“會不會是在恢復過程中,跳過了一些內容?”

“不可能。除非他采取了其他的刪除方式,連根信息也滅了。我試過很多次,現有的恢復軟件都用到了。或者,給我幾天時間,我重新編程,但不能保證完全恢復。”

喬爭春說:“如果找到其他聯系人的上網工具呢?會保存記錄嗎?”

“不會。因為刪除它的是一種程序地雷,屬于集體自殺。”

“一旦有發現就打電話給我。”喬爭春叮囑道:“你今天得到的所有信息,不能向任何人透露。這一點你要明確。”

丁宏光是個典型的宅男。此刻,他正坐在電腦店的里間觀看NBA。正手舞足蹈之際,電視屏幕突然黑了。他抬起頭,不耐煩地看著面前的不速之客,從插線板上拔出來的電源線正在對方的手里。

勇士對小牛的加時賽就這樣毀了。這些“90后”的社交水平確實需要再提高,居然在球賽的緊要關頭不由分說地拔掉插頭,而且還是來請他幫忙的。但他不敢輕易對唐東明發火,因為唐東明是他未來的小舅子。

唐東明簡單地說明了事情的原委,卻把大量的篇幅用在恭維丁宏光的電腦水平上。丁宏光接過唐東明寫的便條,立即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上打下了一行看上去很奇怪的字符。搜索引擎立即跳躍生成。丁宏光看著那一組組編碼,臉色凝重起來:“你提供的這組信息應該已經被一個保密工具封殺了。”他把程序被吞沒前的最后幾個數據恢復出來,扳著手指計算了一下,“不過,可以告訴你的是,這個地址應該是個官方服務器,因為它是一個服務器組群。”

唐東明遲疑了一下,還是有些不敢肯定:“能不能進一步查出是誰擁有這個域名?”

“是官方的,肯定不會錯。我的軟件是按地理螺線和民商政軍線兩條主線來運作的,也就是說,如果避開地理螺線不用,就會按民、商、政、軍的順序來排列,剛才的搜索已沖過民商區域,但還沒有到達軍用區域。”丁宏光一邊說,一邊搜尋數據庫,希望能找到跟那個封鎖QQ號的地址相匹配的真實域名。結果很快顯示出來了,一條匹配的都沒有。

“這個地址或者是虛擬的,或者具有絕對的保密性。”丁宏光說,“但顯然它不是虛擬的,因為它可以封殺其他信息。它只是不愿讓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也許是政府的輿論宣傳部門,也許級別更高,不是警方就是軍方。”

“軍方?”唐東明大笑起來,“我剛用章魚搜到一批文件,根本不可能涉及軍方。”

丁宏光問:“你說你的章魚被吞沒了?”

“是的,吞了好幾次,在同一個界面下。”

“這個IP確實有趣。”丁宏光皺著眉頭,一邊操作一邊說,“我這個診斷程序也滲透不進去。這個防火墻好像設置得——很嚴謹。你為什么要搞這個?”

“我是為一個朋友來求你的。”唐東明說,“一個非常特殊的朋友。他肯付一大筆錢。你自己想清楚,能不能揭開這個謎底,需要多長時間。”

“應該用不了多長時間。”

“那就去我那兒吧。我的電腦比你的手提尖端些。”

“不,解決問題的不是終端,而是人。而且,如果暴露了你的終端,就無處可逃了。我可以找一個新的網卡,用了就隨手丟掉,別人一下子難以追查到。”丁宏光滿懷信心。

晚上,單志杰回到分局值班室,剛打開門,一個牛皮紙信封落到地上。他俯下身,發現信封的正面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單志杰局長親啟。”

單志杰沒有馬上把它撿起來。他先進屋找出證物盤和痕檢手套,然后拿起信封,用剪刀剪開封口。信封里有幾張紙,用透明膠帶粘起來,看上去是撕破的通訊錄,還有一張折疊起來的信紙。信紙上寫道:

這是我第二次向你們提供情報。這幾頁粘起來的通訊錄,是在某棟房子的下水道里找到的,我想是從我原來提供給你們的東西上撕下來的。那個地方可能還有一些其他線索,也許對你們有用。如果日后我被認為有罪,請一定把這些情報作為我的立功表現。

今天正好是技術中隊值班,范友才和痕檢民警小陳立即行動,一個去調看昨晚的電子監控錄像,一個拿出工具,檢測指紋、汗液、唾液等。

提供情報的人顯然不想過早暴露自己,他非常熟悉監控探頭的位置。他是背對著探頭,彎腰縮腿地移動到值班室門口的,信封、信紙上也沒有留下任何指紋。

小陳從證物室拿來原來的那本通訊錄:“這幾頁紙確實是從這本通訊錄上撕下來的,裂痕對得上。還有一個發現,這本通訊錄上共有近四百個名字和電話號碼,大部分是從政府部門的通訊錄上抄下來的,根本就與史曉梅沒有關系;而撕掉的這幾頁,上面的內容可能是從金田區政府的通訊錄上摘錄的,里面都是金田區政府領導和中層干部的名字。”

“原來的通訊錄上有金田區干部的電話嗎?”范友才問。

“幾乎沒有,金田區干部的電話都在這幾頁紙上。”

“抓緊在情報信息系統里分析一下,說不定這幾頁紙上有我們要找的人。”單志杰的目光轉向墻上的時鐘,已經是半夜了。警察也是人啊,也需要正常的吃吃睡睡。“不過,今晚就到此為止吧。把這些東西收起來,明天繼續。”

說完,單志杰就回辦公室了。明天就要到金田區報到了,他想清理一下兩起命案的資料,放進隨身攜帶的包里,有利于遙控指揮。剛清理完資料,范友才打來電話——值班室又有情況。

單志杰跑到值班室,范友才遞給他一張信紙。范友才說,信紙是穿在一支小孩兒玩的飛鏢上扔進來的,正釘在值班室的辦公桌上。待值班員反應過來,門外已沒有了人影。信紙上寫道:

單局長,過半個小時我將給你辦公室打電話,有重要情況報告。請務必在辦公室等候,并做好錄音準備。

那個鉆進犯罪團伙內部的“鼴鼠”,或者說那個自愿充當“鼴鼠”的人,終于決定冒出來了。

半小時后,單志杰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單志杰拿起聽筒,對方沒有發出聲音,但周圍環境嘈雜,好像是在街頭電話亭。

單志杰主動說:“你好,我是單志杰。”

對方問:“單局長,您收到我的信了嗎?”

單志杰示意周圍的民警噤聲,接上錄音設備。趙昭遠等人都圍在他身邊。

“我們每天都收到很多信,我不知道你是指哪一封。”單志杰想確認一下對方的身份,“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暫時不行。我就是剛才寫信給你的人,也是兩次給你提供通訊錄的人。”

“又準備給我提供一本沒用的通訊錄嗎?”單志杰語氣平淡。

“不。我將向你們提供一起毒品交易的參與人姓名,以及他們的交易渠道、經費來源,我還能告訴你最后一筆交易的成交量,指認幾個犯罪現場。”

在場的偵查員們面面相覷——這一切顯得有些太不可思議了。單志杰說:“你原來提供的通訊錄指向一起謀殺案,現在你又說販毒,是不是有些文不對題?你讓我怎么相信你呢?”

“這沒有什么矛盾的。對于謀殺案,我不知道我提供的通訊錄對你們有沒有用,但我可以給你們指認一個殺人現場,絕對意想不到的現場……”

“11·4”案件的第一犯罪現場一直沒有找到,這是此案至今沒有突破的重要原因。單志杰不敢掉以輕心了。毒品案件顯然也不是孤立的,單志杰在云都參與破獲的武裝販毒案件中的毒販就是東洲人,毒品也是從東洲帶過去的,他們可能與“11·4”案件的兇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或者就是一個犯罪組織里的同伙。這個打電話的人的證詞將是最有力的證據,他的指認將起到關鍵的突破性作用。

“那個現場在什么地方?”單志杰問。

“我會告訴你的。但是,我有一個交換條件:把我所做的一切作為重大立功表現記錄在案,最好是將功補過,不追究我的責任。”

單志杰說:“這個條件,你在上一封信里講到過。從公安機關的角度來說,把你的舉報作為重大立功表現是沒問題的,但是能不能功過相抵,是否追究你的刑事責任,我說了不算,這要法院來決定。”

“有你這句話就行了。”對方說,“我相信我立的功比我犯的錯要大些。這也是我主動向你們舉報的原因,我想過安寧的日子。十二點,我在梅濱茶吧等你,那里通宵營業。我認識你,我相信你也認識我。不過,我希望只有你一個人來。”

對方掛了電話。單志杰問趙昭遠:“你聽得出是誰嗎?”

趙昭遠沉吟了片刻:“聽不出來。或許他對聲音進行了偽裝,但從他提供的情況分析,可以猜個八九不離十——正是我們追蹤已久的那個人。”

“對,我想也是他。”單志杰與趙昭遠相視一笑。

這個“他”就是費長忠。

離約定時間還有四十分鐘,單志杰去了市局。剛才他給喬爭春打過電話,匯報了有人舉報毒品犯罪并要求見面的事。喬爭春讓他當面匯報。

“看來,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磨合,你開始信任我了。”喬爭春聽完單志杰的匯報,拉著單志杰坐到沙發上。

單志杰說:“對不起,以前有些情況我沒有及時向領導匯報。”

“我們是一個團體,說得俗一點兒,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有信息必須共享,才能一致對外,否則只會產生猜疑和內斗。以前我總是批評你們,但我相信你們慢慢會理解的。”

“是我們做得不對,謝謝領導的關愛。”

單志杰急著離開,但喬爭春卻沒有送客的意思:“兩起案件很快就會有突破性進展。焚燒變壓器案也非常關鍵,偵破這個案件,或許對命案的偵破有幫助。”

單志杰沒有接話茬兒。

喬爭春接著說:“有兩個信息,你可以帶著,以備不時之需。第一,費長忠并未完全獲得全志展和冷文彪的信任,他們只是在利用他。”

單志杰微微一驚:“你是說費長忠提供的信息可能只是全志展實現意圖的一部分?”

“當然,也不排除費長忠獲取了全志展控制不了的內容。”喬爭春說,“我建議你見過費長忠后,安排他繼續探聽深層次的消息。第二,史曉梅之所以被殺,不僅是為了保護某個官員,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史曉梅知道了冷文彪和全志展等人販毒的內幕。這個消息看你如何告訴他,既要激勵他,讓他死心塌地為公安出力,又不能激怒他,使他馬上做出過激行為,破壞我們的統一行動。”

“好,我會把握尺度的。”

“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喬爭春說,“吳戒之關禁閉出來后,一直在為我做事。現在我讓他休息了,你要抽時間好好陪陪他。”

這個消息讓單志杰大感意外,他不解地看著喬爭春,沒有說話。

喬爭春說:“吳戒之性格孤傲,內心封閉,輕易不與人交流,這是他的致命弱點。周局長特意安排了心理輔導民警對他進行心理治療,很有成效。你知道嗎?最先發現冷文彪販毒的,是他;最先發現全志展參與進來的,是他;讓我盯著毒品案件的,是他;促使費長忠投靠全志展,自覺充當‘鼴鼠’的,也是他。”

單志杰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吳戒之在分局那段時間,單志杰一直覺得他有些神神秘秘,但單志杰根本沒想到這是喬爭春的安排。姜還是老的辣。當單志杰為自己在偵查中發現一磚一瓦而沾沾自喜時,喬爭春卻高屋建瓴,搭建了整個案件偵破的構架。

喬爭春繼續說:“現在我們手里最重要的一張牌就是費長忠。這張牌打好了,案件就告破了。”

費長忠坐在梅濱茶吧對面的小飯館里,看著單志杰把車停好,一個人走進茶吧。他慢悠悠地踱過馬路,也進了茶吧。問了一下服務員,他上到二樓,敲響了包廂的門:“單局長嗎?”

“請進。”單志杰站起來,“按照你說的,我一個人來了。”

“這表示你同意我們的交易了?”費長忠問。

“關于交易,我在電話里跟你解釋過了。你原來提供的東西,我們都做了記錄,今天的會面我也將寫成書面報告。但真正能夠救你的是你提供的情報為我們破案起到的作用,這才是你的護身符。”

“但沒有我的情報……”費長忠說得小心翼翼,而且說了半截就停住了,他希望單志杰能明白他的意思。

“我不妨告訴你,冷文彪一直在我們的監控之中,還有全志展……”單志杰也點到為止。

“那就是說,你們用不著我了?”費長忠作勢要走,但他注意到單志杰穿著警察訓練用的跑鞋。

單志杰不慌不忙:“你主動找我們,積極協助我們破案,這些對你來說都是從輕或免除處罰的情節。還有,其實你目前的處境很危險。”

這句話印證了費長忠的擔心。全志展帶他入伙時,他就想到自己可能掉進了陷阱,只是復仇心理沖昏了他的頭腦,讓他不顧后果。

單志杰說:“你本來是我們的追捕對象。你知道我們為什么沒有抓你嗎?第一,我理解你,你想報仇,那是人之常情,但如果沒有我們,你可能會死無葬身之地。第二,你的懷疑與我們的偵查方向是一致的。”

費長忠感到一陣悸動:“你們……真的查明了是冷文彪……”

單志杰微微點點頭:“史曉梅知道他們販毒的情況,威脅到他們……”

“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他連自己的妻子都不放心,何況史曉梅?”單志杰話鋒一轉,“你說要向我提供情報,但在這里坐了這么長時間,卻都是我在向你提供信息。難道你在電話里說的都是假的,只是為了誘出我來?”

“不不,我沒想到你掌握的情況比我多得多,我想說的話變成了多余。”費長忠畏畏縮縮地說,“但我可以向你們舉報他們販毒的情況,并指認他們殺害史曉梅的現場。”

“你想想,所有的事都在我們的監控之中,你講的那些情況也好,現場也好,我們還會掌握不到嗎?”

“難道我就沒有一點兒用處了嗎?那我只有去殺了冷文彪。”費長忠冷冷地說,“對不起,浪費你時間了。”

“哈哈,那絕對是發瘋的做法。只要是你提供的情報,我們是否掌握沒有關系,都是你的立功表現。你忘了你來的初衷了嗎?我可以達成你的初衷,但我希望你時刻保持冷靜。”

費長忠終于理解了單志杰話里的意思:“您想讓我做什么?”

第十六章

來到金田區,單志杰才知道焚燒變壓器案真的已經民怨沸騰了。兩個多月里,七十多臺變壓器被燒。最嚴重時,有十幾個居民小區同時停電。東洲市政府的市長熱線已經被這類投訴打爆了,本地媒體不敢報道,但省級和外地媒體的輿論鋪天蓋地,對東洲的警察口誅筆伐。

單志杰全身心地投入到案件中,一個上午便走訪了二十幾個現場,基本摸清了案犯的作案路線和作案思路。他發現,雖然犯罪遍布整個金田區,但現場集中在三種地方:老工業區、老居民區和棚戶區。這些地方房屋低矮破舊,巷道七拐八彎,路政設施年久失修,路燈或有或無,更沒有納入治安電子防控系統。案犯選在深夜或凌晨作案,時間短、逃跑快、易藏身、難發現。

比如有一起案件,發案地點在晨曦小區與英特小區之間。這里儼然一個城中村,所有的建筑又低又矮,無家可歸者睡在墻角,癮君子在人行道上公開要錢,妓女公然拉客。兩個小區內設五臺變壓器,都安然無恙。兩個小區之間的這個城中村只有一臺變壓器,卻被燒了兩次。案犯不是刻意侵害弱勢群體,而是考慮自己的安全。

中午,負責后勤保障的金田區政府在四星級的天之藍酒店請客。出面接待的是區委常委、常務副區長鄭文軍。鄭文軍在市委組織部時,單志杰就認識他,只是見面不多。這次,單志杰見鄭文軍與喬爭春勾肩搭背地進來,以為鄭文軍不會認出他來,依然與手下的民警聊案情。沒想到鄭文軍十分眼尖,立即放開喬爭春的手,快步走到單志杰身邊:“單局長還記得我嗎?”

單志杰慌忙站起來:“怎么會不記得領導?剛才沒注意,失禮得很。”

“哪里哪里,讓你久等了。”鄭文軍把喬爭春讓到主位,自己坐在副席上,讓單志杰坐在自己身邊。宴席很正式,鄭區長致歡迎詞,喬局長代表市局黨委提了要求。幸好是中午,公安部早有禁令,最近省委又明令工作時間不準飲酒。鄭區長客氣地問了兩句喝不喝酒,有人反對,便不再堅持。

擺宴無酒,便散得快。鄭文軍吩咐政府辦主任安排大家中午休息,他一手拉著喬爭春,一手拉著單志杰,要找個地方休閑休閑,讓喬爭春選項目。喬爭春說,中午這點兒時間不如打打牌聊聊天。

鄭文軍立馬打電話,天之藍酒店的禹老板魔術般地鉆了出來。接著開始打牌。喬爭春坐一向,禹老板坐一向,悄沒聲出現的一個姓蔡的建筑老板坐一向。剩下一向,鄭文軍與單志杰推來推去,最后兩人各湊五百元錢共財,由鄭文軍操刀。

喬爭春一邊打牌,一邊與兩個老板聊得熱火朝天。鄭文軍則一直與單志杰頭挨頭地說悄悄話。鄭文軍告訴單志杰,喬爭春其實是很欣賞單志杰的,只是覺得單志杰有些傲,兩人交往起來就別扭。他讓單志杰多與喬爭春來往,來往多了就融洽了。他說:“現在一起在金田區辦案子就是一個好機會,你一定要抓住,我也會幫你。領導欣賞一個人,其實最主要的還是志趣相投。”

這種場合單志杰一直不怎么習慣。好不容易熬到三點,單志杰起身告辭。喬爭春也站起來,假意要走。單志杰說:“喬局長,您運籌帷幄就可以,具體事讓我們去辦。”

鄭文軍見單志杰終于說出一句體貼領導的話,大加贊賞。他數了數自己贏的錢,拿出一半來遞給單志杰,單志杰死活不肯接。喬爭春說:“還沒散場呢,你就知道自己贏了?放著吧,晚上再分賬也不遲。”

下午又是做每一個普通刑警都要做的功課:審閱案卷。七十多起案子,分布在十幾個派出所的轄區,現在雖然刑事技術下基層,每個派出所都有技術民警,但現場勘查材料做得五花八門,每個人關注的重點都不一樣,呈現在案卷上也就不一致。看來看去,單志杰得出一個結論:雖然看上去每起案件都有差異,但作案工具、作案時間、作案手法基本一致,而且沒有團伙,就是一個人作案。

晚餐時,單志杰把自己的想法向喬爭春做了匯報,并提出從今晚起,所有參戰民警兩人一組,每組守一臺變壓器,蹲點守候,一定可以抓住這個案犯。喬爭春便將會餐改成了會議,在餐桌上簡單地總結了一下全天的工作情況,按單志杰的提議做出安排。

鄭文軍依然是晚餐的主人,他左手邊坐著喬爭春,右手邊坐著單志杰,主動挑起各種話題。他對單志杰的破案思路大加贊賞,對喬爭春從善如流的領導藝術深感佩服,說得兩人心里都舒舒坦坦的。

吃完飯,單志杰想和其他民警一樣回去休息兩個小時,鄭文軍卻一把拉住他:“單局長,回去也睡不成,不如一起喝喝茶,養養神。”

單志杰望著喬爭春,希望他能說句話,放他回去。喬爭春卻微微一笑,徑直往前面去了。單志杰沒辦法,只得跟上。

鄭文軍帶他們去的地方很清靜,在金田區的東邊,穿過綠樹掩映的回廊,進去是一座苗族風格的吊腳樓。院內可容三十多張桌子,一面設有樂壇,幾位樂師在那里演奏曲子。一行人由服務生引著,上了二樓的包廂。

喬爭春喚來茶博士,掏出自備的“鳳凰水仙”,請茶博士泡制。喬爭春也算略通茶藝,說起茶來頭頭是道。這種“鳳凰水仙”產于廣東潮安鳳凰鄉,屬于烏龍茶。在臺灣、日本,泡制“鳳凰水仙”極為講究,有三十六道工序……

單志杰開始還挺有興趣,但聽著聽著,心里卻毛躁起來。鄭文軍及隨行的兩個老板都對喬爭春淵博的知識贊不絕口,阿諛之詞不絕于耳。單志杰奉迎的話說不出口,便也插不上話。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包廂里的空氣。好不容易挨到十點鐘,單志杰需要到蹲守的點位上去,站起來準備走人,一一與在座的人握手。單志杰感覺喬爭春握他的手很用力,似乎別有意味。

單志杰并沒有守在一個點上,而是開著車一個點一個點地巡視,然后選擇了幾個重點的點位分析案犯的犯罪心理。這天晚上守候的點位共十四個,金田區民警守八個,金星區民警守四個,金明區民警守兩個。單志杰將十四個點位全部巡視了一遍,要求每個點位以小時為單位,記錄人員流動情況,作為進一步分析的依據。

凌晨一點左右,單志杰巡視到了巴北辦事處孫家院子。這個院子北面有條巷子叫孫家巷,綿延五百多米,巷東的變壓器現在被警察守著,巷西的變壓器在一周前已經被燒。孫家院子后門口停著一輛摩托車,發動機還是熱的。單志杰呼叫守在巷東的警察悄悄向這里靠攏。

過了一會兒,孫家院子后門“吱呀”一聲開了,探出一個頭來,先是左顧右盼,然后走向摩托車。說時遲,那時快,單志杰“嗖”地從側面躥了出來,兩名潛伏民警也一左一右夾住了來人。

帶到車上,單志杰看對方有些面熟,詢問之下,原來是李日高的朋友老曾。幾天前,單志杰和李日高在梅林農家樂吃飯,此人也在座,是幫李日高做事的。

“深更半夜的,你在這兒干什么?”

“謀生唄。”老曾神色黯然,眼睛看著腳下,“開摩的能賺幾個錢,只好沒日沒夜地干。剛才送一個病人,我看她很虛弱,就扶她進去了。”

單志杰派人找到那戶人家詢問,情況屬實。

“靠勞動謀生光明正大,干嗎鬼鬼祟祟的?”

“怕打劫呀。這一帶鬼混的人也不是沒有。”

單志杰心念一動:“曾經看到過什么嗎?”

“也沒特別注意。”老曾說,“上周吧,我送這個病人的家屬回來拿被子,就看到過一個二流子模樣的年輕人。”

“說詳細點兒。”

“七八天前吧,凌晨一點左右,也許更晚些,我把人送到這里,然后停在路口。我經常晚上載客,所以對夜游神特別關注。那家伙二十幾歲,高瘦高瘦的。穿著沒太看清,還算整齊,但肯定算不上好。晚上出來的人有幾個穿得上檔次?他就在右邊那個路口,先是從北向南穿過,再從南往北穿過,好像是特意在觀察我似的。所以我就有點兒緊張,把車發動起來,直到載客離開。”

“他兩次穿過路口,你就認為他是在觀察你?”

“他還靠在路口的電線桿上抽煙,吸了幾口后又摁滅,塞進口袋里。”

單志杰帶著老曾走到電線桿跟前。這是棚戶區特有的電線桿,因為沒有進行地下管網改造,高壓線還在天上飛。電線桿離那個被燒毀的變壓器不到一百米,變壓器里的電線就是從這根電線桿上牽進去的。巧合的是,那臺變壓器就是一周前被燒毀的,大約也是在凌晨。

守點民警正好是金田區的,為了不影響老曾休息,單志杰讓民警留下老曾的電話,交代他明天來做一份材料。但臨走時,老曾卻磨磨蹭蹭。

“還有什么事嗎?”單志杰問。

“我,我……”老曾把單志杰拉到車外面,“我還是找你吧,我另外有事告訴你。”

第二天上午,喬爭春打來電話,讓單志杰立即趕到金田區公安分局刑警隊。單志杰不知道,昨晚協助他抓獲老曾的民警已經搶先把此事報告了喬爭春。

焚燒變壓器案久偵未破,讓金田區的民警十分窩火。沒想到金星區的單志杰來了一天便看出了異常,找到了突破點,喬爭春更是對單志杰言聽計從。有些民警本來做好了看笑話的準備,可蹲守的第一個晚上,單志杰就發現了一個知情人。本來說好了在金田分局進行詢問,不料老曾與單志杰下車講了幾句話,單志杰竟改變了主意,詢問由金星區民警參與,并且放在金星區公安分局進行。兩名協助單志杰抓獲老曾的民警大為不滿,當晚便把情況向金田區負責案子的副局長做了匯報,副局長指示他們抓緊詢問。他們接到指示,也不管單志杰的交代,清早七點就電話通知老曾十分鐘內趕到金田區刑警隊。

老曾久歷世事,跟公安打過多次交道,雖然老老實實到金田區公安分局接受詢問,但堅持必須有單志杰在場,否則絕不開口。金田區的民警沒法,只得報告喬爭春,想以喬爭春這個更大的官來壓老曾。喬爭春聽了老曾的解釋,當即撥通了單志杰的電話。

單志杰一看詢問室內的架勢,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他假裝不知道,一邊電話安排趙昭遠帶民警詢問老曾,一邊跟著喬爭春去了臨時指揮部。

指揮部里只有鄭文軍一個人,單志杰進去時,看到他正在數錢。喬爭春說:“鄭區長,大清早數錢啊,是不是昨天貪污的?”

“這是勞動所得。”鄭文軍說,“局長大人抬愛,讓我跟單局長共財贏了點兒柴米錢。”

“我不在現場,不見沒份。”單志杰說。

“那不行。共財就是共財,你不能反悔,輸了你也要出錢的。”鄭文軍說得斬釘截鐵。

電光石火之間,單志杰心里冒出很多疑問。他早就聽說鄭文軍是一個送禮高手,他送禮的時候,不僅不讓你覺得是在收禮,而且是你理所應得的,或者純粹是在為他解決難題。讓單志杰不解的是,鄭文軍為什么對自己這么客氣?又是極力撮合自己與喬局長的關系,又是喝茶打牌,又是分紅,難道他還有必要巴結一個小小的分局副局長?

因為有喬爭春敲邊鼓,“分贓”時單志杰不好過分推托,畢竟喬爭春也是直接參與者,單志杰如果不要,本就在喬爭春那里留下的心結會纏得更緊。可是,錢在單志杰手里就像剛出爐的山芋。他忙不迭地舉著錢說:“今天中午我請客,到恒天大酒店撮一頓。”

喬爭春卻輕輕地握住單志杰的手,摁進他的口袋里:“錢收著吧。中午不要你請客,省廳有重要客人,委屈鄭區長在這里陪兄弟們,我們現在去接人。”

單志杰只得跟著走,心里卻在盤算著,周末的時候把這筆錢捐到養老院去。

駕車來到高速路口,單志杰問:“我們到這里接誰?”

“檢測羽毛的彭工。”

彭工五十來歲,一襲中長的風衣,戴著無框眼鏡,頭發修剪得很整齊,鬢角有些灰白。他是清早從相鄰的慶戎市過來的,一見面便要直接去刑偵物證室。

范友才已經在物證室等著,待彭工的助手把一個大箱子搬進痕檢室,范友才打開一個牛皮紙封套,取出兩個透明塑料證據袋。一號袋里裝著史曉梅指甲縫里的羽絨,二號袋里裝著包裹過夏茜的暗紅色毛毯上的羽絨。

彭工把一號袋的羽絨取出,用鑷子從羽絨里抽出幾根絲狀物,放在載玻片上,滴了兩小滴化驗藥水,待藥水完全浸泡羽絨,再蓋上玻片,裝進連著攝像機的電子顯微鏡下。

“鳥的羽毛基本結構都是一樣的,有羽軸、羽枝,羽枝再分叉成羽小枝。但不同種類的鳥又有其特殊的羽毛結構,關鍵在于羽小枝的結。”彭工解釋說,“結的大小、形狀、數目、色素形成,以及它們是如何沿著羽小枝排列的,不同的鳥都不一樣。”彭工打開手提電腦,將攝影機的數據線連接上電腦的USB接口,接著點開一份資料,屏幕上出現了幾張放大的羽毛圖像,“你們看,這個結是星形的,表示是鴿子毛。這個結是圈形的,表示是雞或火雞毛。去年珠沙市一個養鴿專業戶被害,犯罪嫌疑人在銀行存錢時,飄落一根羽毛。他堅稱自己是雞販子,那根毛是雞毛。但檢驗結果表明,那是鴿毛。偵查員在搜索他家時,發現他家一雙膠鞋底部的泥巴里有細絨毛,經檢驗,也是鴿毛。這就形成了證據鏈,他不得不供認自己的犯罪事實。”

這時,攝影機開始工作,顯微鏡下的羽毛圖像呈現在電腦屏幕上。彭工指著屏幕說:“這些結是很明顯的三角形,表明這是鴨子的羽毛。但全世界的鴨類也有幾百種,這到底是哪種鴨子的羽毛呢?羽毛的作用在于留住空氣,羽小枝愈細、結愈呈流線形或愈是逐漸變細、結的位置愈近末梢,羽絨就愈能有效地留住空氣,就愈能保暖。這樣就能夠分辨出生活在熱帶、亞熱帶、溫帶、寒帶的鴨類。這個羽小枝上平均有兩個結分布在末梢,而且有著絕佳的流線形——顯然,它生活在極寒地區。”

與資料進行比對之后,彭工得出結論:“就是它,絨鴨,生活在冰島等極寒地區的海岸或島嶼上。這種絨鴨的羽絨是質量最好的羽絨,有極佳的保暖效果。絨鴨是被保護的候鳥,只能在不打攪鳥類的情況下手工從鳥巢中收集羽絨,因此特別珍貴。擁有這種羽絨制品的人非富即貴。”

接著,彭工又把二號樣本進行了比對。“是同一種鴨絨。在東洲這種比較偏僻的地方,如果這兩個樣本取自兩起案件現場的話,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兩起案件是一個兇手做的。”

“還有一個羽絨樣本。”喬爭春說著,從身后一個民警手里接過一個封套遞給彭工。

“有三個樣本,更好印證。”彭工說著,再次進行對比,“還是同樣的鴨絨。”

“你以前碰到過作為證據送檢的絨鴨羽毛嗎?”喬爭春問。

“沒有,這是第一次。”

“那你為什么這么肯定?”

“這是科學鑒定,就像DNA,走不了火的。”

第十七章

費長忠從榨油坊轉移到這家破爛的招待所里。在這里,監督嚴多了,不僅周圍都是眼睛,手機也不能打。他裝出一副盡情享受生命的樣子,每天都想方設法泡在女人身上。在全志展看來,玩女人,是任何像費長忠一樣的男人都有的唯一正常狀態。

為了轉移周圍人的注意力,除了泡女人,費長忠便幫著招待所老板修補破損的家具。他不會木工也不會電工,但很賣力氣,所以干得也不差,深得老板的歡心,有時便帶著他做些食材采購的活。

當冷文彪出現的時候,費長忠沒有顯示出特別的興趣。他同全志展有言在先,除了全的指示,他不受任何人的指揮,任何人都不得在他面前指手畫腳。費長忠正在加固一把松了腿的椅子,他掏出煙來點燃,然后示意冷文彪去陽臺。他當然可以放下手頭的活,但他又做了十分鐘,同時細心地聆聽走廊的聲音,觀察著樓下的動靜。

費長忠把木椅放好,試著坐了一下,又環視了一遍四周。徹底放心之后,費長忠才走到陽臺前,臉朝窗口坐下。他坐的地方正好能看到陽臺下面招待所的出口。冷文彪講了他接受的任務——帶了少許毒品過來,放在賓館里,想請費長忠聯系個下家,送過去。當然,是少量的。費長忠得出的結論是:這是個膽大妄為的瘋子。

他聽說,就在前不久,阿彪送出去一批搖頭丸,接貨的是四個以販養吸的家伙。阿彪雖然全身而退,但那四個家伙三死一傷,受傷的被抓進了公安局。

費長忠在圈子里混得久了,知道販毒的人都不會輕易把毒品示人。如果告訴你,那是經過慎重考察的,而且他們有武器墊底,拿得出,收得回。他與冷文彪彼此完全沒有信任基礎,忽然提出交貨給他賣,冷文彪心里有什么底?會不會是讓他拿著毒品跑出去,傻傻地跟人交易,然后被冷文彪的人舉報,落入公安的手里?還有,這會不會是全志展指使冷文彪出面,對他進行的考驗?

應該遠離這次毒品交易!

決心已定,費長忠不動聲色。他的任務不是要拿到多少毒品,而是應該從他們那里打探所有毒品的消息,提供給警方。但販毒團伙的知情情況是分層級的,每個人都有分工,每個人只要做好分內的事就可以,比如費長忠,主要負責后勤和保衛,只要帶好小弟,讓他們保護好大哥就行了。

冷文彪問:“我怎么去跟全大哥講?”

費長忠聳了聳肩:“我按照大哥的吩咐帶好小弟們,至于出去交易的事,涉及到錢,我還是少參與。”

接下來,費長忠的心一直懸在空中。全志展對他避而不見,其他人見到他,除了訕笑,語言有些不尷不尬,似乎都在對他實施孤立。這種狀況使費長忠深思熟慮的防御和進攻行動全都失效了,但費長忠不會輕易放棄。他時刻關注著團伙里的人,最后把視線落在阿彪身上。

阿彪曾是他最親信的小弟,投靠全志展后,很受器重,接觸了許多毒品方面的事情。阿彪不跟他住一層樓,但正好住在他樓下,就時刻關注著樓下的燈光。燈光一亮,他便跑了下去。

“阿彪,你好拽啊,守了兩天才見到你。”

“四哥,對不起,我有難言之隱啊。設身處地想想,您不也是這樣嗎?”阿彪有些尷尬。

“快別叫我四哥,還是我叫你哥妥帖。”費長忠轉身關好門,像參觀豪宅似的打量著房間,摸摸這兒,摸摸那兒,“我來這里,連杯茶也討不到了嗎?”

阿彪趕緊找杯子,找茶葉,一通忙活。費長忠仍在四處張望。窗下的角落里放著一只大旅行箱,也不知這里有沒有自己需要的東西。

“沒什么好茶葉,將就一下。”阿彪把茶杯遞過來。

“放在電視柜上吧。”費長忠一邊說,一邊拉過旅行箱,打開來,里面有幾件換洗衣服和幾本書。阿彪真是進步了,《FBI攻心術》、《FBI讀心術》、《心理操縱術》——都是費長忠聞所未聞的書籍。

“都是別人寄放在我這里的。”阿彪想把茶遞到費長忠手里,制止他繼續翻下去。

費長忠用手挑了一下箱底,沒什么硬貨,但也沒有接茶,而是順手撩了撩窗簾,沒發現可藏匿東西的地方。他擺出大哥的架子:“說說看,為什么背叛我?”

“四哥,你永遠是我大哥,我哪敢做什么背叛你的事!”阿彪誠惶誠恐,“我年紀也不小了,許多事也想通了,想跟著全哥干一把,然后收手做些正經事。”

“哈哈,想得美。”費長忠端起茶,嗅了嗅,又放下來,“那好,說說看,我倒想知道你怎么全身而退。”

“難道我們不能全身而退……”

“你以為這是隨便敲詐路人兩塊錢,抓起來就蹲幾天?”費長忠皺著眉。

阿彪不知從哪里獲得了信心:“全哥說過,有他策劃,一切都天衣無縫,警察被他耍得團團轉。他擔保我們每個人都可以發大財。”

“難怪你說過的話跟放屁一樣。跟著我的時候天天喊著忠誠,隨便給點兒好處就背叛了,像你這樣兩面三刀的人全哥會放心?”

阿彪聽得臉都白了:“我對全哥是絕對忠誠的……”

沒等他說完,費長忠一拳打在他的肋骨上。阿彪身體失控,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疼得臉色煞白,卻不敢叫出聲:“四哥……我對你真是忠誠的。跟著全哥,我也是身不由己……”

費長忠知道他沒這么好收服。“這一拳是為了讓你反省,但你記住,一拳肯定是不夠的。”費長忠眼里露出兇光,“你好好想想,我還會來找你的。如果你想清楚了,當然也可以主動找我,那樣會少受些苦。”

“怎么才能讓你相信?”阿彪可憐巴巴地說,“在這樣的環境里,我怎么向你證明?”

“你要把自己的生命放在第一位來考慮。如果生命沒有了,你獲得的一切都等于零。三死一傷的事,我想你知道得比我清楚。持槍販毒,已經不同于我們當年的小打小鬧。現在,要么盡享榮華,要么賠上生命。”費長忠意味深長地說,“我想你并不想賠上生命,當然,我也不想。如果你有其他辦法,就帶上我。如果沒有,我可以帶上你。”

第二天一早,費長忠和房東的兒子一起去商店,這是全志展許可的——待在招待所的人,沒有全志展或者冷文彪的許可,都不得外出。房東的兒子小軍正在電梯口等著。小軍看上去有點兒呆,但對數字十分敏感,因此房東對他很放心。

剛出賓館,費長忠便感覺有人盯著。目光來自街對面,但四處脧巡,卻又看不到人影。看來全志展還是不放心,費長忠想,雖然他答應得很爽快。去的地方不遠,也花不了多少時間,既然這樣,不如就大大方方的,買完東西就回來。

走了一會兒,費長忠感覺不對。幾次回頭,他可以看到人影,只是那人似乎害怕小軍在場,不敢出來。前面就是商場,旁邊有家咖啡館。

“去喝杯咖啡吧,我請客。”費長忠說。

小軍對錢看得很重,能占到便宜的機會絕不放過。兩人一起走進咖啡館,費長忠叫了一壺摩卡。服務員過來架壺,開始細細地磨。咖啡小姐長相清秀,動作輕柔,小軍看癡了。費長忠在桌上拿了一包餐巾紙,借口方便,離開了卡座。

衛生間果然有人在等他。吳戒之裝著在洗手臺上洗手:“事情進行得怎么樣?”

“他們只進行了兩次小交易,都被公安的截獲了,嚇得他們暫時沒了行動。如果有消息,我會第一時間報告的。”

“但你一直沒有拿出有用的消息。”吳戒之回過頭來,陰沉地看著他。

“你真是病了。他們做到哪一步,我才能知道哪一步,否則還要我來干嗎?”

“那我告訴你一個消息。全志展為了減輕負擔,決定在交易完成之后,把你們這些東洲的跟班交給警方做替死鬼。為了避免他溜掉,你得盡快拿到有關線索和證據……”

回到賓館,全志展和冷文彪還沒有回來,阿彪待在賓館里沒有出去。費長忠下樓輕輕地敲了敲門。

“誰?”里面傳來阿彪警惕的聲音。

“阿彪哥。”費長忠怪腔怪調地說。

阿彪立即打開門。

“我剛獲得一個信息,”費長忠開門見山,“有買方來了,全哥準備盡快脫手。”

“沒這么快吧!”阿彪說。

“為什么?”費長忠盯著他的眼睛。

“應該還沒有準備好吧。全大哥做事縝密,地點、時間、參與人員、武器車輛、撤退路線,都要考慮周全才會動手。”

“哈哈,看來你蠻了解全哥的。”費長忠用嘲弄的語氣說,“你知道他們的撤退車輛都安排好了嗎?”

“不知道。”

“其實很簡單,各用各的車,撤退也使用兩條路線。”

阿彪驚訝得張大了嘴。他想到了車輛和路線的區別。全志展帶來的是什么車?路虎、卡宴。東洲是些什么車?奇瑞、起亞。而且,全志展帶來的車都放在車庫里沒有使用,在東洲使用的都是東洲方面的車。而路線……他不得不佩服費長忠的腦袋,從一些細枝末節里,便看出了問題的癥結所在:全志展要把他們全部拋給警方,做替罪羊。

費長忠接著說:“我不習慣無私地幫助別人,你用什么來報答我?”

第十八章

送走彭工,已是下午三點多鐘。單志杰感到激情如同電流一樣在他體內奔騰。他不明白喬爭春從哪里弄來了第三個羽絨樣本,但他明白喬爭春其實一直在為破獲“11·4”案做著努力,而且卓有成效。但喬爭春卻沒有給他一句解釋,只是簡單地說:“我們一起回市局。”

單志杰想與喬爭春聊聊鑒定結論的事,但幾次張開嘴,卻又把話咽了回去。喬爭春一直沉著臉,似乎沒有聊天的興趣。趕到市公安局,網安支隊民警劉明正等在喬爭春辦公室門口。

“單局長,我想告訴你,我這兩天碰到的事可能與你最近忙的事情有關。”

聽到劉明咄咄逼人的話,單志杰有些吃驚:“感謝劉專家!我們累死累活,不如你手指頭一點。”

“我想給你提個醒——我們的保密防火墻受到了黑客攻擊。”劉明說,“這個墻里保護著的是一個與你們正在偵查的案件有關的證據。”

單志杰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他在說什么了。唐東明找到丁宏光,并確認丁宏光愿意幫忙時,給單志杰打過電話。可這兩天,單志杰忙于焚燒變壓器案件,竟把唐東明給忘記了——他在找聊天記錄里的線索,也許喬爭春也在找這個線索,他們的偵查撞車了。

“今天上午我們攔截了兩名黑客。從他們操作的信息來看,我懷疑與你有關。”劉明直截了當地說,“從前天開始,我發現一個黑客一直在攻擊我們的防火墻。這本來是司空見慣的事,但昨天上半夜,這家伙竟然使足了勁,要進入我們內部數據庫的一個文檔。這個文檔是我前天才建立的。下半夜,這個文檔被一個內部搜索引擎標記了。看上去,他運行了特定關鍵詞搜索,并迅速生成了一個保密防火墻的修訂版本。怪就怪在他為什么能夠復制我們的防火墻——這個軟件數據庫在全國是獨一無二的。修訂本形成后,他就可以在我的數據庫里來去自如,而我們自己卻再也進不去……因為修訂本已高于原來的版本。”

單志杰稍稍松了口氣:看來有驚無險。

“但一個黑客要與我們斗,那是找死。”劉明說,“中午,我們把這個黑客和他的同伴一起請來了。”

單志杰又是一驚。一直沒有說話的喬爭春,似笑非笑地盯著單志杰。單志杰知道這下瞞不過去了:“他們是我的人。我為他們的行為負責,要處罰就處罰我吧。”

“可他們的攻擊對象屬于國家機密。”喬爭春開口了。

“他們只是執行了我的搜索指令。”

“好,這件事可以等破案之后再說。”喬爭春說,“但從現在開始,他們必須聽從劉明的指揮。”

料峭的寒風輕輕吹著樹上的殘葉。老工業區巷道里,一盞盞舊式路燈發出柔和的琥珀色燈光,遠遠望去,像是一條巨大的珍珠項鏈。為了便于潛伏,單志杰和蹲守民警悄悄地把車子隱匿在一座居民樓下,熄火關燈,在車內不吸煙、不打電話。

這里離他們蹲守的變壓器僅五十米,靠近變壓器的三個路口一目了然。單志杰交代民警們集中精力盯著路口,自己的思緒卻怎么也集中不起來。他將手機調成靜音,開始就一些沒有反饋的事情給屬下發信息:前天撿到的通訊錄,不知查得怎么樣,上午與范友才在一起,范友才也沒有匯報。老曾的詢問工作應該早就做完了。老曾似乎有一肚子話要跟他說,可惜他一直沒有時間去聽。

范友才的回復很快就過來了:通訊錄里記載的都是金田區的干部,大部分抄自政府部門的干部聯系名冊,其中有三個人名下面畫了黑線,一個是副區長鄭文軍,一個是農業局副局長仇干戈,一個是某辦事處主任唐興達。經調查,尚未發現可疑情況。

趙昭遠的短信遲遲不到,好不容易回過來一條,也只說情況復雜,不好在短信里講明,明天見面再說。

沒有得到想知道的情況,單志杰的心里很不踏實。他想起檢驗羽絨樣本,想起破解聊天記錄,這些事一旦有所突破,就被喬爭春接了過去。那么,關于通訊錄的調查和對老曾的詢問,下屬完成工作后沒有及時向自己匯報,唯一合乎邏輯的解釋就是喬爭春提前插了手,交代他們掌握情況后直接向他匯報,而不得向其他人,包括單志杰透露。

喬局長做事真是高深莫測!單志杰想,只要有利于破案,就隨他去吧。單志杰開始學著像喬爭春一樣思考問題。他不斷地問自己,如果是你主導這起重大案件的偵查,你應該怎么辦?也許喬局長正是站在全局的高度,加強案件證據的集中控制吧。

這時,喬爭春正在與劉明通話:“聊天記錄必然存在遺漏!再想想辦法!”

劉明焦躁地坐在網安支隊的機房里,一邊打電話,一邊操作電腦:“是不是她們的聊天本身就是這樣跳躍式的?”

“不,我已經大致估計到那些聊天記錄的內容了,但我需要你們切實查出聊天記錄。你明白它的重要性!”

“好,您再等等。”劉明再一次輸入一條新的搜索指令。

“午夜三點之前,必須交出答案。”喬爭春的語氣不容置疑。

劉明的頭都大了。該死的,自稱電腦神童的唐東明和丁宏光怎么還沒有消息?丁宏光曾在他面前夸下海口,如果不是劉明把他抓起來,他早就破解了QQ群的聊天記錄。但劉明不想去打擾丁宏光和唐東明,他們剛才打了賭,誰先破解,就叫誰師傅。他劉明是堂堂的網安警官,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豈能當一個職院生的徒弟?

劉明運用自己已知的程序,加入了碎紙還原功能。他敲擊回車鍵,屏幕上一片灰白,接著程序開始工作,一些碎紙狀的線條滾動起來。好像有希望……果然,一些零碎的語句、對話人的QQ昵稱、對話時間陸續出現在屏幕上。劉明騰地坐直了。他敏銳地捕捉到幾個時間點是原來的聊天記錄里沒有的。

“修防洪堤的錢……”

“曾在七天旅行酒店……”

“很色、很貪……”

但那些內容并沒有連接成句、成段,中間有太多太多的留白。劉明想了片刻,注入一個恢復程序栓,再把剛才恢復過來的內容作為關鍵詞嵌入栓中。關鍵詞還沒有錄完,搜索結果就不斷跳出來了。

這時,丁宏光的電話也來了:“我發現了點兒東西,不知是不是你感興趣的。”接著,他說出了一個名字。

劉明心里一震,那正是喬爭春想要知道的。

喬爭春和鄭文軍在指揮部坐枯燥了,便轉到分局旁邊的一家茶館里。鄭文軍提議再叫上兩個朋友來湊一桌,喬爭春拒絕了:“今晚關鍵著呢!”

兩人邊喝茶邊聊天,從國內到國際,從政治到經濟,接著便說到官場的微妙,說到鄭文軍年紀輕輕就坐上這樣的位置,一定要好好珍惜。鄭文軍卻不想只聊自己,便講起五年前喬爭春任副局長時的事情。

那時,肖坤學剛從市委副書記的位置上退二線,打招呼要把喬爭春從刑偵支隊支隊長提任市公安局副局長。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市公安局、政法委都研究同意,并拿出了意見遞交到市委書記會議上。單位副職的任用程序,一般是單位或主管單位申報,組織部門考察,書記會議審議,常委會議通過。能夠上書記會議的,都是書記或專職副書記首肯的人選,開會通過原本只是走程序。而且,以肖坤學與書記多年配合的感情,這點兒面子,書記還是會給的。

偏偏新任的專職副書記對公安工作非常熟悉,他認為還有人比喬爭春更適合副局長這一職位,并把原因說得有理有據。書記會是晚上開的,第二天上午就要上常委會。肖坤學退了二線,書記會后,連個通風報信的人也沒有。眼看著喬爭春的事就要黃了。當時,鄭文軍跟喬爭春不熟,幸虧冷文彪半夜有急事找鄭文軍,看到呈報名單上喬爭春的名字被劃去,問清原委。他知道親近喬爭春的機會來了,立即打通了喬爭春的手機。

在鄭文軍的引導下,喬爭春和舅舅肖坤學到了彭部長家里。接著,彭部長與肖坤學一起找到了正要休息的書記。第二天上午,在常委會上,乾坤再轉,喬爭春戰勝了專職副書記提名的人選,當上了市公安局副局長。

這件事給了喬爭春一個教訓,也給鄭文軍上了生動的一課。任何事情,不到“定”時,永遠存在著變數。

聊到這里,鄭文軍唏噓不已。喬爭春卻很平靜,說:“好事沒有辦成壞事是最好不過的,如果僅僅是想保住位置,或者為了上位做出違法犯罪的事來,甚至賠上生命,那就太不值得了。”

這話說得有些莫名其妙,鄭文軍聽了,卻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單志杰和民警們依然在三岔路口對面蹲守。一陣冷風襲來,他們放下車窗,讓昏沉的頭腦清醒一下。

突然,西面岔路口的墻壁上照出兩個晃晃悠悠的身影,接著是懶散的腳步聲。兩個保安踢踏著走過來,手電的強光照得路面一片灰白。民警小童想鉆出車去訓斥他們一番,單志杰把他拉住了:“你這一出去,不是把我們也暴露了?”

“可他們在這里晃悠,我們不是白守了?”

“他們的巡邏是有規律的,犯罪分子說不定就是看準了他們的規律,等待他們過去。別急。”

南面的小巷里又是一陣騷動,夾雜著金屬碰撞的聲響,還有人在惡罵。接著,一個小孩兒大哭起來。民警們越來越沒信心,冒出這么多噪音,會不會驚擾了罪犯?

單志杰制止其他人的議論:“再等會兒,這些聲響也許正好給了我們真正的機會。”

他專注地盯著外面。路面上出現了幾個人影,是老老少少一家人,亂哄哄地抱著孩子去醫院。他們過去之后,三岔路口漸漸平靜下來,黑暗立即包圍了四周的屋角樹影,任何一點兒聲響都會在這里引起驚心動魄的回響。

忽然,西面的墻下有個東西在緩慢移動。起先,所有人都以為是隨風擺動的樹影或是野貓野狗,但很快眾人就看清了,那是個人影。單志杰瞇起眼睛,那人中等身材,瘦瘦的,手里抓著塊抹布一樣的東西,正打量著對面的變壓器。

脧巡了半晌,確認沒有危險之后,那人穿過馬路,靠近變壓器,把手里抹布模樣的東西掛上了變壓器的接線口。接著,他把手伸進口袋里掏東西……

單志杰一聲招呼,幾個民警無聲地打開了車門,迅速向對方靠近。那人猝不及防,被民警撲倒在地。單志杰能感覺到對方身上迅速滋生的恐懼與絕望,此外,他身上還散發著淡淡的汽油味。掛在變壓器上的那塊破布浸滿汽油,他手上捏著的是一個打火機。

接到單志杰的電話,喬爭春立即將伏在茶桌上打盹兒的鄭文軍推醒,告訴他焚燒變壓器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落網了。鄭文軍長出一口氣:“總算是把這件事搞定了。”

“是啊,你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我們也承受了很大的壓力,終于可以放下心了。”

“好,叫上弟兄們,我們去喝一杯。”鄭文軍說。

“不急。”喬爭春說著,眼睛卻看著門口。幾個民警進入他的視線,其中一個民警走上前,將幾張紙遞到喬爭春手里。

喬爭春迅速瞄了幾眼,隨即轉過身,身板挺得筆直,滿臉嚴肅地對鄭文軍說:“鄭文軍,我現在宣讀對你進行逮捕的決定!”

鄭文軍臉上的笑容僵硬了。

第十九章

在單志杰心里,他很不愿意相信鄭文軍是殺人兇手。那么世情通達的一個人,怎么就淪落成了罪犯呢?

單志杰想,喬爭春比自己老成得多。他一直把鄭文軍留在身邊,明里是要一起等待抓獲犯罪分子的消息,暗里卻是控制住他,等待手下找出鄭文軍的犯罪證據。

在單志杰行動的同時,劉明與丁宏光、唐東明成功破解了“幻花群”被刪除的聊天記錄。那是一些零零散散的、插在群聊之中的幾段記錄,中間卻因鄭文軍與史曉梅的關系連著一條線。

第一次提到鄭文軍的聊天記錄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女人花:美女們最近除了美容,就沒玩玩男人?

黑牡丹:玩男人那是吃飯睡覺一樣,必須的!

(其他女人一個個發出驚嘆的表情)

女人花:挑一個能夠激發雌性激素的說說看……

黑牡丹:有個高富帥,當大官,是個副區長,把官位看得比命還重,但城府很深,總讓我看不透。

劉麗華:這種人,小心被他玩了。

黑牡丹:敢玩我?我可是留了個心眼的。他幾次在茶館、賓館收受賄賂的事被我掌握著,還有床上照,諒他也不敢對我怎么樣。

女人花:哈哈,你是不是對他動心了?

黑牡丹:沒有,但跟他在一起很愉快,那人真會逗女人開心。

(所有女人都發出一串嗤之以鼻的表情)

女人花:這種男人是玩弄女人的高手,信不得的。

黑牡丹:那我就做了他!他姓鄭,你們等著看新聞吧。

女人花:姓鄭?還是讓我調查一下再說吧。這種事小心為上……

這樣,證明鄭文軍涉嫌“11·4”殺人碎尸案、夏茜被殺案的證據就有了四條:一是破解的這些QQ聊天記錄;二是鴨絨,喬爭春提供的第三個鴨絨樣本正是從鄭文軍身上提取的;三是在費長忠提供的那幾張拼湊的通訊錄上發現了他的名字,說明他想毀掉相關證據;四是老曾在跟蹤冷文彪的過程中,發現鄭文軍與冷文彪見面——這就是老曾想告訴單志杰的事——在場的還有全志展,老曾還錄了視頻。這段視頻從某種程度上解釋了史曉梅和夏茜先后遇害的原因。

如果自己事先知道了鄭文軍是殺害史曉梅的兇手之一,還會像喬爭春一樣平靜地面對鄭文軍,與他虛與委蛇嗎?自己會不會做出急躁冒進之舉?單志杰不斷拷問自己,也漸漸明白了自己以前對喬爭春的一系列懷疑或許真的只是些誤會。

單志杰旁聽了一會兒對鄭文軍的訊問,一看表,已經十二點多了。下午可能會有販毒案的情報傳來,他得在辦公室等著。

離開看守所,單志杰開車來到梅巴大道旁的美食一條街,一個人坐在炒飯攤前,一邊等著上飯,一邊望著巷道里熙熙攘攘的人流。這時,斜對面一家豪華的美容連鎖店里,一個女人悄悄地溜了出來,手里提著打包盒似的東西,好像怕被人發現似的。那女人的面孔,單志杰似曾相識。

他把錢放在桌上,趕緊追出去,上車時正好看到女人打開車門,那是一輛冰川白的進口途觀。等那女人把車開出去,單志杰立即跟在后面。

這偶然的一瞥,或許會有重大發現。

途觀沿著靖夷江南路,過雙江橋,然后進入金田區。正是中午最熱鬧的時候,路上的車很多,單志杰緊緊地咬著那輛途觀,既不敢離得太遠,又不敢離得太近。在梅溪西路與中心路交叉口,途觀不顧禁停標志,忽然停了下來,一個男人利索地從路邊鉆進車里。那是單志杰這些天最熟悉的身影——喬爭春。

途觀繞過岔路口,開進了梅都佳苑小區,順著中心湖邊的小道,在一棟聯排別墅前停下來。單志杰繼續往前開,經過途觀的時候看清了車牌。駛出別墅區,他掏出手機,把車牌號輸入查詢系統——車主叫喬喜芝。

上車的瞬間,喬爭春看到了單志杰的車跟在后面。他心里還抱著僥幸,也許單志杰只是碰巧路過。但進了小區,單志杰跟到了別墅,再超越過去——那是再普通不過的跟蹤方法,他知道自己已無法逃出單志杰的偵查視線。

進入別墅,喬爭春徑直爬上樓頂。這棟別墅不高,但視野開闊,體現了設計師獨運的匠心。他看著單志杰開車離開,心里醞釀著該如何應對即將面臨的一切。

“你怎么跑到樓頂去了?”樓下傳來喬喜芝的聲音。

喬爭春下了樓。喬喜芝手里拿著一瓶剛開的葡萄酒,裊裊婷婷地迎向他:“先喝杯開胃酒吧。”

喬爭春沒有說話。

喬喜芝觀察了一下喬爭春的神色:“來了這么多次,還不適應我的程序嗎?或者按你的程序來?”

這個暗示很曖昧。喬爭春坐下,喬喜芝打開茶幾上的便當盒,菜肴發出誘人的香味。

“我沒胃口,喬行長。”喬爭春看都沒看那些便當,“直接攤牌吧,要我來干什么?”

“我忘了喬局長是個性急的人。到我這里來,除了吃飯,當然還有更好的東西,我想你一定想再嘗嘗。”

放在往常,喬爭春也許會有所感觸,但今天不會:“我要聽之外的東西。我不想浪費時間,喬行長。”

“那你行動啊!”喬喜芝的聲音突然變成公事公辦的味道,“那就開門見山,說最重要的事情。你們昨天抓了鄭文軍吧?你知道他跟我的關系,他也知道我跟你的關系。”

喬爭春說:“你認為這樣就可以把我捏在手里?”

“我豈敢捏你!”喬喜芝的語氣又軟下來,“我一個小小的銀行分理處主任,又是個女人,別人能拿我怎么樣?但你們就不僅是作風問題了。你敢說你不怕檢察院,不怕紀檢?你要知道,有一個專門的民間團體,專治那種愛色愛財的人。你也許聽說過那個錢寧……”

“你想讓我成為錢寧?如意算盤打錯了吧!”

喬喜芝說:“世上沒有打錯的算盤,只有打錯算盤的人。”

喬爭春嘆了口氣:“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坦率地和你談談,鄭文軍犯了什么法,他可能會受到什么樣的懲罰。”

喬爭春沉默片刻:“他犯的是死罪,可能涉嫌殺害兩個人,甚至在出差時用公車為冷文彪帶毒。”

“不可能是他親手殺人吧!他那么文弱的一個人,踩死只螞蟻都怕,會去殺人?”

“是不是親手殺人,有區別嗎?策劃指使,罪行更重。”

“既然不是親手殺人,就有挽回的余地。只懲罰兇手不就行了嗎?”

“說得簡單。不是我辦的案子,更不是我家的案子,能隨著我的心思來?”

“難道你沒搞過?何況你保了他,他對你是有大用處的。這些,我不說你也明白。”

“鄭文軍已經沒有退路了。我今天來見你,不是擔心我的前途,而是想告訴你,所謂幻花群的事全部被公安機關掌握了,正要一并追究你們的刑事責任。”

“哈哈,你以為你可以嚇住我?”喬喜芝終于撕下了面具,“公安局長循私枉法、包養情婦,你的罪名比我嚴重。只要檢察院一介入,你就算清白也沒人相信!喬局長,我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可我是警察。”

“那好啊,把我抓起來啊!”喬喜芝挑釁地看著喬爭春。

喬爭春掏出手機。

“你想干什么?”喬喜芝臉上露出怯意,“你瘋了嗎?”

“我打電話給單副局長,讓他馬上帶手續過來。”喬爭春淡淡地說。

“我就是死也要你給我墊背!”喬喜芝聲嘶力竭地叫囂著。

“那就走著瞧吧。”喬爭春撥通了電話。

對鄭文軍的訊問還在繼續。

鄭文軍交代,有一天夜里,冷文彪突然找到他,說他現在的情婦史曉梅在網上公開叫囂掌握了他的犯罪證據。鄭文軍目瞪口呆。雖然在官場的勾心斗角中游刃有余,但面對工于心計、使用流氓無賴手段的史曉梅,他卻束手無策。

冷文彪卻處變不驚。他告訴鄭文軍,目前他妻子夏茜還能左右史曉梅的行動,可以先讓夏茜去做史曉梅的工作,最好是讓她放棄;鄭文軍這里,要裝著什么也不知道的樣子,用錢穩住她,待夏茜那里有了結果再說。

但隨后的幾天,史曉梅沒再聯系鄭文軍,鄭文軍打電話她也不接,仿佛從東洲消失了似的。鄭文軍在無邊的恐懼中備受煎熬,每天給冷文彪打七八個電話詢問夏茜做史曉梅工作的情況。冷文彪告訴他,史曉梅還在東洲,每天都在歌廳、酒吧里鬼混,夏茜一直在暗中監視(夏茜就是吳戒之在視頻里發現的那個不時跟蹤史曉梅的女人)。

史曉梅第一次提到鄭文軍,本來沒有害他的意思,但遭到眾人的嘲笑;第二次提到鄭文軍,其他女人起哄,夏茜遮遮掩掩;第三次提到搞倒鄭文軍的計劃,夏茜堅決反對。史曉梅性格桀驁不馴,她本來就看不起夏茜,更不想讓夏茜當她們的頭兒。現在夏茜前后不一,觸動了她的對抗心理:你夏茜反對的,我偏要去做!

一個星期過去了,夏茜在QQ里勸過,皆告失敗。最后,當夏茜當面與她談判時,史曉梅說自己知道冷文彪與全志展販毒的事。這一消息,打破了冷文彪和夏茜繼續勸說史曉梅放棄敲詐的幻想。

訊問進行到這里,看起來十分順利,鄭文軍事無巨細地講述他和冷文彪的關系以及與史曉梅的交往,卻遲遲不觸及最關鍵的情節。他很清楚,喬爭春親自逮捕他,一定掌握了他的確鑿犯罪證據。但他還要掙扎。

正當單志杰焦急地等待販毒案的消息時,費長忠正陪著全志展、冷文彪等人在享受豐盛的晚餐。昨天,所有人再次轉移到廢棄榨油坊待命。因為晚上有行動,今天的晚餐提前,菜肴也更高檔。

“小費,你怎么不動筷子?多吃點兒。”全志展目光閃爍地看著他。

“我在酒店打包的時候已經先嘗過了。”費長忠說著,哈哈笑了起來,但沒人跟著他笑。

為了避免全志展和冷文彪的懷疑,費長忠還是每個菜都吃了一些。其他人埋頭吃飯時,費長忠忍不住想,單志杰這會兒在干什么呢?他收到我的信息了嗎?但他知道,他偷偷發的那個短信,信息量太少,缺少幾個關鍵點,尤其是準確的時間和地點。可是,他身邊時刻有幾雙眼睛盯著,沒有機會寫詳細的情況。那個簡單的短信還是在酒店里打包飯菜時,偷偷用廚師的手機發的。

沒有喝酒,晚飯很快就結束了。費長忠跟在全志展的后面,小心翼翼地問:“大哥,接下來去哪里?”

“冷文彪已經集合兄弟們,準備分頭趕到指定地點。你跟我走。”

費長忠不好再問什么了,只得匆匆地跟隨著出門。走到汽車跟前,全志展突然反身往自己住的房間走,邊走邊說:“要多帶幾個彈夾。”

看著全志展進了房間,費長忠也回到自己的房間,手忙腳亂地翻找紙和筆。枕頭下面有一支簽字筆——小攤上一塊錢一支的那種,紙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房間里連個煙盒都沒有,他急得抓耳撓腮。

過了不一會兒,他聽到外面傳來全志展的抱怨聲:“他媽的,還有這么多彈夾是空的。”接著,腳步聲向這邊走來。全志展進了費長忠的房間:“老天,你還在裝彈夾!臨時抱佛腳,來不及了,快走吧。”

費長忠聳聳肩,跟著全志展出了門。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單志杰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只希望警方比他想象的要聰明。

喬爭春嘴里說要給單志杰打電話,但他撥的卻是金明分局副局長姚曉峰的手機。他已經接到市公安局周局長的指令,要立即回市局參加有關販毒案的會議。

姚曉峰很快就過來了,還帶來了強制傳喚證。喬爭春沒有馬上回市局,他把刑偵支隊支隊長葉有信、禁毒支隊支隊長路建平叫了出來。他剛才接到的兩個信息有待進一步查證。

一個信息來自吳戒之:販毒團伙集結在一所有地下室的房子里,準備外出進行交易;一個信息來自鄭文軍訊問組:鄭文軍交代,冷文彪遇到麻煩時經常隱匿的地點在梅溪公園后門處的廢棄榨油坊。

情報中心對這兩個信息進行了精確分析,認定兩個信息指向的是同一地點。為了獲取毒品交易線索,喬爭春決定對榨油坊進行秘密搜查。

榨油坊是一棟地上兩層、地下一層的磚石結構樓房。地面兩層已破爛不堪,到處是霉跡和污漬,一副長期沒人走近的模樣。榨油設備在地下,但從地面通往地下的樓道已用混凝土封死,無法進入。

負責指揮搜查的趙昭遠把所有墻面都敲了一遍,沒有找到其他出入口。他朝梅溪岸邊望了片刻,向同事一揮手,眾人來到南面二十米外的垃圾處理場。警方的人都是從北面的梅溪風光帶過來的,幾乎沒人注意到南面這片沒有開發的郊野上有一條機耕道。垃圾場邊有一串反復走過的雜沓腳印,腳印一直延伸到榨油坊。榨油坊背面的一根廊柱豎立在梅溪岸邊的一塊巨石上。攀著廊柱,順勢一溜,便進入了地下室。

地下室里,除了放設備的地方,其他房間都改成了住房,顯然住過很多人。每間房都臟亂不堪,反映出住客素質低下。因為是秘密搜查,民警們沒有進行太大的翻動,但從發現的相關情況分析,可以大致估計到團伙有多少人。

臨走時,趙昭遠突然發現其中一個房間有點兒怪。這個房間里有兩張高低床。在無比凌亂的室內,其中一張床卻格外整潔。但在整潔的床上,卻有一個灰藍色的枕頭斜斜地立起,靠在床頭的鐵欄桿上,顯得十分突兀。

趙昭遠拿起枕頭端詳,又小心地把戴著手套的手伸進枕頭里掏摸一番。枕頭里是一卷卷破布和爛棉絮。在小心翼翼的拉扯中,一塊有墨跡的布條露出來:

“三輛車,十五人,白田祥龍山莊,沖鋒槍一支,手槍十支,獵槍兩支,晚上七點。”

趙昭遠看看手表,已經是下午五點二十分。

第二十章

姚曉峰接到喬爭春的電話,迅速帶人趕到喬喜芝家里,把她帶到分局。他不想給“幻花群”其他成員更多的時間,免得她們發現喬喜芝被抓,訂立攻守同盟。他立即組織民警分頭逮捕李立芳、劉麗華和羅娜。

對李立芳、劉麗華的抓捕很順利,但姚曉峰帶人趕到羅娜的茶館時,羅娜已經死了。

羅娜穿著薄薄的睡裙,躺在雜物間冰涼的地板上。姚曉峰俯下身,看到她的后腦勺塌陷了下去,腦漿已經把她的長發粘在了一起。羅娜的表情十分安詳,說明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害的,兇手很可能是她認識的人。

羅娜的家就在郊區,轄區派出所副所長譚浩然比較熟悉。她父母都在家里,對羅娜的近況,卻都說不清楚。說到后來,她母親哭了,說羅娜在外面不做正經事,她父親不認這個女兒,已經好多年沒聯系了。譚浩然只得告訴他們,羅娜死了。沒想到她父親說:“死了好啊,就當沒生過!”

找不到有價值的線索,譚浩然只得帶著羅娜的父母到現場認尸。雜貨間的指紋已經送回局里比對,毛發、血樣正在檢測。據周邊居民反映,前天晚上聽到汽車聲,還有人看清了停在茶館門口的車型,是一輛韓系車,中等新,灰色,沒有牌照。姚曉峰安排了兩個小組的民警,讓譚浩然負責帶隊追查。他自己則離開現場,返回分局,參與對喬喜芝等人的訊問。

這幾個女人年紀輕輕便經歷過人生中的大起大落,未來的不確定性,使她們充滿焦慮和怨恨情緒。而她們的抱團,使這種負面情緒進一步發酵,進而實施報復社會的行為,互相慫恿和激勵,最終越走越遠。

在這個團伙里,除了夏茜的組織作用,主要進行教唆的還是喬喜芝。本來,羅娜跟喬喜芝關系不錯,喬喜芝有事沒事就到羅娜的茶館喝茶聊天,說些私房話。羅娜對喬喜芝了解最多,她或許可以提供突破喬喜芝的線索。但現在只剩下李立芳和劉麗華。從聊天記錄看得出來,這兩個人跟喬喜芝交往不多。特別是劉麗華,喬喜芝不喜歡她的為人,她的服裝店,喬喜芝一次都沒有去過。

李立芳是教師,擔心丟掉飯碗,所以在“幻花群”中扮演的不過是搖旗吶喊的角色,自己沒有以色相勾引過男人,也沒敲詐過錢財。但是,在Q群中,她聊天很積極。在對付夏佐、錢寧、吳戒之的問題上,她經常出謀劃策。

李立芳一進訊問室,心理上就垮了,雖然表面上強裝鎮定。姚曉峰冷眼打量著她。他面前的訊問桌上放著厚厚的一沓材料。

“你看見這些材料了嗎?”姚曉峰問。

李立芳看著他,搖搖頭,又點點頭。

“好吧。”姚曉峰說,“這都是與你有關的案件材料。它有這么厚,說明我們為此做了不少工作。取得了這么多證據才去找你,說明確實是不得不找你。你是教師,讀過大學,得到這份工作不容易。一輩子還很長,如果因為一次迷路耽誤一輩子,太不劃算,我們希望能挽救你。”

李立芳露出恐懼的表情,但嘴里還在逞強:“我……我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我犯了什么罪?”

姚曉峰拿出一沓打印的聊天記錄,指著上面“絲絲妹”的對話:“記得這些嗎?”

“我用過這個名字,不過,網名僅僅是代號而已,我可以用,別人也可以。”

“那么一起聊天的女人花、蕎麥、黑牡丹,她們是你的網友嗎?”

“可能是吧。”

“你們在一起聊些什么呢?”

“什么都聊,女人嘛。”李立芳皺著眉,“可你們這樣做,不是侵犯我們的隱私嗎?”

“這也是你們的隱私嗎?”姚曉峰翻開一段聊天記錄,“你們這是引誘陷害、敲詐勒索。你們這個所謂的幻花群是一個敲詐勒索的犯罪團伙。”

“我從沒干過那種事。”

“你幕后策劃,罪同實施。你犯的事,在錢寧、夏佐、吳戒之三人身上的每一件,都能判你三五年。”

李立芳被嚇到了,聲音里帶著哭腔:“我……我不過是在QQ里面胡亂說說。”

“虧你還在學校里教書育人。她們的犯罪活動,正是按照你在QQ里的話實施的。這是教唆,是組織指揮、幕后策劃。”

“我什么時候策劃指揮過?我就是跟著她們起哄的。”

“跟誰起哄?”

“是……夏茜和史曉梅。”

姚曉峰鄙夷地說:“別打死人的主意,她們倆那點兒文化水平能教你?我勸你再想想,在這個團伙里,誰有資格教你們。”

“我想想……”李立芳仍吞吞吐吐。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我們只是給你一個自救的機會。”

李立芳沉默了片刻,終于說:“每次聚會都是夏茜提議的,但每次的主意都由喬喜芝拿……”

下一個輪到劉麗華。民警把她從候審室領出來,有意讓她從敞開的訊問室門口看到李立芳正在筆錄上簽字。姚曉峰讓人從白田縣紀委取來了錢寧案件的副卷,一對照,劉麗華的謊言不攻自破。

劉麗華面無血色:“你們都知道了,還要我說什么?”

“我們知道與你自己說出來是兩回事。”姚曉峰說,“而且,我們知道的事情遠遠不止這些,你參與的事情,也遠不止這些,我們希望你爭取主動。”

劉麗華低著頭,一言不發。

“你的機會擺在這里,我們同時也把機會給了別人,誰珍惜,誰不珍惜,就看她自己了。”姚曉峰說,“這會兒,李立芳正在交代。還有喬喜芝,你肯定領教過她的口才,她會把自己擇得干干凈凈。如果你不爭取主動,這些事都落到你身上,恐怕會把牢底坐穿。我問你,你參加過幾次針對吳戒之的策劃?”

“三次……”

“每次的組織者是誰?誰做決定?”

“每次都是夏茜組織的,但能說到點子上的還是喬喜芝。她見過世面,看事情看得準些。”

“那天晚上到警苑小區吵鬧,也是喬喜芝策劃的?”

“當晚我們在一起吃飯。聽說姓吳的離婚了,喬喜芝便說這是姓吳的金蟬脫殼之計,今晚必須吵死他,否則以后沒機會。開始史曉梅有些拉不下臉,喬喜芝就有意灌她酒。史曉梅一醉,便一身豪氣答應了。喬喜芝就分工,史曉梅主吵;王文莉假裝勸和,貼身保護她;我和羅娜、李立芳注意周圍情況;夏茜和喬喜芝電話遙控指揮。”

姚曉峰就需要這種具體的回答。“網上關于吳戒之的帖子,你們是如何策劃的?”

“是喬喜芝列出提綱,夏茜提供事實。我還聽說……”說到這兒,劉麗華有點兒猶豫,“喬喜芝說她跟你們局里的一個局長關系好,卻總是抓不到他的把柄。”

因為涉及內部的事,姚曉峰考慮,訊問喬喜芝的時候,最好有紀委干部在場。他撥通分局局長唐偉杰的電話,唐偉杰讓他等著,他要向周勁松匯報情況。幾分鐘后,唐偉杰打來電話,說市紀委紀檢一室主任胡文躍馬上過來。

趁這個空當,姚曉峰跟譚浩然聯系。譚浩然說他正在查交管部門提供的視頻,尋找羅娜死亡案中的那輛有嫌疑的韓系車,只是那種車太普通了,目前還沒發現什么。

紀檢一室主任胡文躍到了,姚曉峰和他一起進了訊問室。喬喜芝若無其事。鐵制的訊問椅有些涼,她微笑著把圍巾墊在上面,蹺起二郎腿。只是她臉上的微笑,仿若開敗的大麗菊。

“喬喜芝,你涉嫌用色相勾引國家干部,然后對其敲詐陷害,我們有大量人證物證可以證明。”姚曉峰開門見山地說。

喬喜芝慢悠悠地說:“我是個受害者。我被某個領導干部以戀愛之名玩弄,我何罪之有?”

胡文躍問:“你說的領導干部是誰?”

“喬爭春。”

“什么時候認識的?”

“前年夏天。”

“你們發生過性關系嗎?”

“那還用說,我都數不過來。”

“有沒有留下證據呢?”

“他哄騙我說,要跟老婆離婚,然后跟我結婚,我怎么會想起留那些證據呢?”

“那有沒有人證呢?”

“他一直要求保密,所以我也沒跟別人說。”

姚曉峰覺得,再讓胡文越這么問下去,喬局長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這些都是喬喜芝的一面之詞,他本能地覺得喬喜芝沒說實話。視頻證據是“幻花群”的一貫手段,喬喜芝竟然沒有對喬爭春用上,這有點兒讓人難以置信。姚曉峰說:“喬喜芝,你剛才說你是受害者,那“幻花群”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們想為吳戒之翻案,那事扯不到我身上來。”

“真的嗎?”姚曉峰拿出一沓聊天記錄,“聊天記錄能證明,幻花Q群是你提議建立的,集合了六個成員,夏茜是羅娜向你推薦的。”

“是有個幻花群,那不過是女人聊私房話的地方。”

姚曉峰翻開聊天記錄:“你指點王文莉拿到夏佐的精液,用錄音筆錄下夏佐行賄受賄時打的電話,然后敲詐夏佐。”

“那不過是瞎胡鬧的時候說的。”

“法庭恐怕不會同意你的說法。你的同伙證明,你們聚會時,你也是這么指點她們的。要不要看看李立芳和劉麗華的交代?”

喬喜芝默默地看著地板,再也無法狡辯。

從訊問室出來,姚曉峰接到譚浩然的電話,查看監控視頻后終于有了發現。案發當晚,那輛韓系嫌疑車的最后落腳點是梅溪風光帶。接著,痕檢結果也出來了。從羅娜死亡現場提取的指紋和毛發是冷文彪留下來的。羅娜是最接近販毒團伙的人,估計是被殺人滅口了。而販毒團伙前兩天就藏匿在梅溪風光帶盡頭的榨油坊里,那輛韓系車的去向,正好印證了冷文彪的殺人嫌疑。

第二十一章

經過一天的訊問,鄭文軍耗盡了力氣。主審刑警支隊副支隊長侯曉成拋出的一個個證據,讓鄭文軍的心理防線一潰千里。

特別是那件鴨絨背心,是前年他去北歐考察時買的。當時,同團的人都嫌太貴,但他覺得這種東西在國內聽都沒聽說過,便想買一件回來炫耀,也算留個紀念。回到東洲,一入冬,他便穿在身上,逢人便夸耀:“看,這么個背心,好幾萬呢。”

去年,一位省領導到金田區考察,他為了獻殷勤,幫著領導提公文包,卻把自己的手包夾在腋下,結果手包的拉鏈刮破了背心的兩根絲線。兩根絲線無傷大雅,而且在腋下,別人看不見,所以他還是一直穿著,沒想到掉出來的鴨絨成了他犯罪的鐵證。

鄭文軍說,他本來不想殺人的。他把史曉梅約到恒天賓館,先是動之以情,好合好散嘛。但史曉梅不吃這一套,她提出要五百萬。她說,她知道鄭文軍在分管工程建設中耍了不少手腳,知道他幫著冷文彪販毒,所有的一切,都足以置他于死地。史曉梅點出的那一樁樁、一件件,讓鄭文軍從心底里冒出冷氣。不過當天,鄭文軍沒有與史曉梅翻臉,兩人扯了一氣花邊新聞,還一起吃了晚飯才分手。

那次之后,鄭文軍就一直在考慮殺人的事,揣摩著怎么下手才能不露痕跡。全市經濟工作會議召開前夕,夏茜向他透風,史曉梅不顧勸阻,又在跟人討論如何敲詐他的事。

會議報到的那天,鄭文軍約史曉梅出來聚聚,冷文彪埋伏在后座。史曉梅一上車,便被冷文彪打暈。汽車開到了梅溪風光帶,冷文彪背著史曉梅進入榨油坊。史曉梅醒來就大叫大嚷:“或者你把我搞死,或者我把你搞死。只要我走出這里半步,你們倆就活不過五分鐘。”

冷文彪右手拿著一把小刀,左手一把抓住史曉梅的長發:“你不是以你的相貌為榮嗎?你不是以你的相貌勾引男人嗎?我看你再怎么勾引男人!”說著,刀尖深深地刺進了史曉梅的臉頰。

史曉梅尖叫一聲,雙眼恐懼地瞪著,但依然罵不絕口。冷文彪把史曉梅拖進地下室,捆在固定機械的一根鐵樁上。史曉梅仍然拼命地掙扎,拼命地辱罵。冷文彪把鄭文軍拉到另一個房間里,對他說:“你回去吧,明天還要開會呢。”

鄭文軍也實在受不了這種場面的刺激,離開榨油坊后,連開了兩天會,第三天會議結束才再次趕到榨油坊。地下室里只剩下史曉梅殘缺不全的尸體——冷文彪把她折磨了一天兩夜,她的血全部從安裝水輪機的那個方孔流進了梅溪……

“后來呢?”侯曉成問。

“我嚇壞了,請了假,幾天不敢出門,直到風聲過去了才重新回去上班。”

“夏茜的死是不是跟你有關?你衣服上的鴨絨不會自己飛到夏茜身上去吧!”

鄭文軍沒想到鴨絨也留在了夏茜身上。鴨絨留在史曉梅的指甲里是可能的,當時史曉梅亂踢亂蹬,為了控制住她,鄭文軍和冷文彪費了好大的勁兒。可是,鴨絨怎么會留在夏茜身上?警察會不會是在詐他?

侯曉成說:“我們調看了設在西苑公園入口不遠處出城卡口的監控視頻。費長忠綁架夏茜后,開著那輛捷達出城,當時你開著車跟在他們后面。那天晚上往西苑公園去的車很少,從捷達車出城到夏茜死亡前,只出去你一輛車。我們曾經懷疑是費長忠殺害了夏茜,但事實證明,他只是嚇唬嚇唬她。而你不同,史曉梅死后,知道你的秘密的只有夏茜。這時,他們的休閑中心被公安查封了,冷文彪在跟夏茜鬧意見,夏茜揚言要把你們殺人和販毒的事都抖摟出去。你早已把她視為心腹大患。那天晚上,捷達車上的人把她拋在公園。跟蹤而來的你,抓住了這個嫁禍于人的機會。”

鄭文軍的額頭上滲出了冷汗:“夏茜是冷文彪殺的,跟我沒關系。自從夏茜說了要舉報的話之后,我的確很擔心,有空就跟蹤夏茜。那天,我看到費長忠帶人在半路上截住了夏茜,然后把她裝進了車尾廂里。我趕緊給冷文彪打電話,冷文彪讓我跟住他們,他馬上就趕過來。到了西苑公園,我遠遠看到他們拷打夏茜,但沒聽清他們在說些什么。我擔心夏茜會說出我和冷文彪殺人的事。過了一會兒,冷文彪到了。這時,費長忠已經問完了話,離開了。夏茜掙扎著站了起來,但她雙手被綁著,頭上罩著毛毯,辨不清東南西北。冷文彪悄悄向夏茜靠近。我以為他是要救夏茜,便跟著他來到山頂,想給夏茜解開繩子。不料夏茜的手指鋼爪似的,一把抓住我,還叫出了我和冷文彪的名字。我當時就傻了。冷文彪突然出手,一把扭斷夏茜的脖子……”

晚七點鐘,祥龍山莊附近的民警全部到位。說是附近,因為山莊已經被毒販清空,其他人根本進不去。警方租用了五百米外的一家農家樂作為指揮部。

“情況怎么樣?”喬爭春問單志杰。

“準備工作已全部就緒。交易的另一方正在趕來的路上。”單志杰回答。

“你的線人如何配合我們呢?”喬爭春一邊看著山莊的圖紙一邊說,“山莊左右兩面是山,非常陡峭。后面相對平緩,卻暴露在毒販的射程內。前門口視野開闊,外人難以靠近,毒販肯定會重點控制前后兩面。我們可以派得力民警沿兩側的懸崖下去,可問題是他們毫無掩護,一旦被發現,就成了活靶子。”

半個小時過去了,喬爭春和單志杰等人一直在商討這些問題,解決辦法一時難以找到。單志杰無法和費長忠取得聯系,無法得到內部信息。費長忠那邊的情況到底怎么樣?

不到六點鐘,費長忠就隨全志展到了祥龍山莊。他們做了兩手準備:一是在四面窗口設置槍手,防備警方的包圍;二是在二樓的會議室外圍埋伏親信,防止交易方黑吃黑。這樣擺布,人手就成了問題。雖然來了十五六人,但四面窗口各兩人,會議室至少埋伏四人,就占了十二人,還要安排流動巡邏,除了全志展、冷文彪、費長忠,幾乎無人可派。

一個小時后,交易方上來了。冷文彪陪著他們進了會議室,全志展笑呵呵地出來迎接。因為人手不夠,全志展安排費長忠流動巡邏。

他繞著大樓外圍走了一圈。在大樓左側,他聽到一種聲音,像是鳥兒剛醒來時的躁動。費長忠明白是怎么回事,蹲下身子,往懸崖方向發出布谷鳥的鳴音,林中很快傳來回應。他迅速回到樓上。在二樓左側,有甲乙兩個小弟。他喊著口令走過去,甲小弟過來迎接,乙小弟仍堅守崗位,甚至沒有往他身上瞟一下。

費長忠裝著與過來迎接的甲小弟耳語,迅猛出掌,劈在甲小弟的后脖頸子上。乙小弟還沒反應過來,費長忠一個箭步躥上去,又把乙小弟放倒。他掏出火柴,劃亮一根,在空中揮了三下。在他視線所及的懸崖上面,很快便有三個黑影進入視線,沿著繩子迅速下墜。接著,又是三個……費長忠將甲小弟扶起來靠在窗臺上,把乙小弟搬到靠椅上,裝成正在警戒的樣子。他知道這兩個家伙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便放心地離開左側窗口。

交易仍在進行中。費長忠來到會議室門口,向全志展做了一個平安無事的手勢。全志展微微頷首,示意他繼續巡邏。

費長忠迅速移到大樓右側,以同樣的手法解決掉兩個放哨的小弟,發出信號。料理完一切,他只要翻過窗戶,下到樓底,與外面的警察會合,就等于進了安全箱。這時,他聽到樓道里傳來一陣響動。他的心往下一沉,警察上來了!他們的動作太快了。他沒有辦法警告那些潛上來的警察,哪些地方埋伏著槍手。猶豫一下,他迅速做出決定,原路返回,往會議室外側的貴賓室走去。他要設法解決掉那四個埋伏的槍手,減少警察的傷亡。

費長忠聽到的聲音,全志展也聽到了。會議室里的人都警覺地站起身來朝窗外張望。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但全志展突然繃緊了身子,掏出手槍,拉開槍栓,對著交易方的老板:“他媽的,是誰告的密!”

“天殺的告密!”交易方的人也拔出武器。一時間,屋里一片拉槍栓的聲音。

“大家都不要激動。”冷文彪說著,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支沖鋒槍。他提著槍離開座位,迎面碰到進來的費長忠。“出什么事了?”

“還沒弄清。”費長忠說,“我只聽到會議室里有聲音。”

這時,一個小弟慌慌張張地走進來。“大哥,左邊望哨的兄弟被放倒了。”

費長忠的心往下一沉。這個小弟分明是埋伏在貴賓室里的,怎么到左側查哨去了?

“麻子呢?”冷文彪問。

“他……下樓看情況去了,沒有上來嗎?”

會議室里的人心里都“咯噔”一聲,麻子十有八九已經報銷了。冷文彪轉身看著費長忠:“你剛才去哪兒了?”

“不是繞著二樓的幾間房子巡邏嗎?”

“是嗎?那是誰放倒了左邊房間里放哨的兩個兄弟?”冷文彪將費長忠猛地往后一推,沖鋒槍頂著他的胸口。接著,冷文彪讓剛才的那個小弟去右側房間檢查。

很快,小弟回來了。不用說話,他的臉色已經說明了一切。

“我就知道,你個狗娘養的……”冷文彪扼住費長忠的脖子。

全志展眼里充滿了憤怒和恐懼。他知道這次徹底栽了,栽在自己的狂妄自信上。但自己死之前,必須拉個墊背的。他把手槍對準費長忠的腦袋:“是你?你投靠我之前早就跟公安串通好了?這是為什么?我哪里對不住你?”

“哈哈,你對得起我嗎?你指使李小文殺害我母親也是對得起我?”費長忠嘶啞著嗓子,這是他第一次用這種口氣跟全志展說話。

“你他媽的!”全志展目露兇光。就在他準備扣動扳機的瞬間,砰砰兩聲槍響,全志展被強大的沖擊力撞到墻上,身體緩緩滑到地上,背后的墻面上留下一道血跡。

“不許動!”

“舉起手來!”

全副武裝的警察沖了進來,幾十支槍口對準屋里的人。

“我殺了你!”窮兇極惡的冷文彪突然扣動了扳機。

費長忠只來得及看一眼正走進來的單志杰,子彈就穿透了他的胸膛。雖然單志杰下過命令,必須活捉冷文彪,但沖鋒槍響后,警方所有的槍都對準了他,把他打成了篩子。會議室里的其他毒販乖乖舉手投降。

槍聲過后,喬爭春走進了山莊。他蹲在費長忠面前——這個人的父親救過他的命。他給狙擊手下過命令,要求絕對保證他的安全,但最終沒能留住費長忠的生命……

第二十二章

祥龍山莊圍捕,人贓俱獲,交易雙方沒有一個漏網,大宗毒品、現金、軍用槍支全部收繳。雖說賣方主犯全部死亡,給追蹤毒品上線造成了困難,但畢竟截斷了一條毒品運輸渠道,而且,僅從毒品收繳量來說,也算得上全國大案、全省首案。

為了這次勝利,警方也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特別是金星區民警,市局周局長對他們進行了特別表揚。分局局長鄧慶輝當即宣布晚上聚餐,并邀請喬爭春參加。

在整個東洲市公安局,此時最高興的人要算喬爭春。他是主管刑偵、禁毒的副局長,此案告破,大功一件,要是放在以前,絕對是晉升的資本,因為年齡的關系,現在雖然已無官可升,卻也是鞏固地位的資本。但他的高興,不僅僅是上述原因。

他搞了近三十年公安,對法律的認識、對證據的重視,無人能比。在與冷文彪、費長忠、喬喜芝這些人交往時,特別是與他們單獨見面時,他都留了一手,將見面的過程偷拍下來。他把這些視頻都當作重要證據進行保存。但視頻并不能說明一切。現在,冷文彪死了,費長忠死了,他與他們交往的情況從此死無對證,這才讓他真正松了口氣。但喬喜芝還在押,如果喬喜芝反咬一口,還真不太好辦。尤其是兩性關系的事,誰說得清呢?

為案件告破感到高興的,還有吳戒之。他沒有參加圍捕行動,沒看到現場的驚心動魄。聽說費長忠死了,他心里頓時一沉,感覺非常痛惜。費長忠剛學會明辨是非,剛剛意識到要走正路就死了。吳戒之想起在一本書上看到的話:“小人物不被自己掌握的命運,如在大象腳掌下生存的螞蟻,任憑如何掙扎也沒用,越是哭喊越是被世事教訓,送來一記響亮的耳光。”吳戒之和費長忠都是那種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冷文彪也死了,因為他的死,兩起命案將死無對證。還有潑在吳戒之身上的污水,所有直接的知情人都死了,他用什么來洗刷自己?但他還是高興,為案件的偵破,為自己的解脫。

他回到警苑小區原來的家里,前妻何如雪正在為兒子編織毛衣,兒子在書房里做作業。他看了眼兒子,便回到客廳坐在何如雪的身邊,輕聲細語地介紹了案情。何如雪默默地聽著,一直沒有出聲,只是眼里流出兩行清淚。

金星分局的民警,從普通刑警到分局局長鄧慶輝,一直在辦公室加班加點,清點贓款贓物,梳理證據,訊問落網的犯罪嫌疑人。只是此案的主犯全都死亡,讓單志杰失去了興趣。

“11·4”案件的偵破在意料之中,只是沒想到牽出特大販毒案。販毒案的破獲不僅沖淡、掩蓋了“11·4”案,而且因為冷文彪的死亡,讓此案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鄭文軍可能會因為失去相應證據的支撐,擺脫“11·4”案件的直接殺人嫌疑。吳戒之因為沒有了直接策劃陷害他的冷文彪、夏茜的口供,而難以完全洗刷自己。

費長忠也死了,回頭是岸,卻終究沒有挽救他的生命。說他死得其所也好,死得悲壯也好,想起幾天前在茶館里和費長忠見面的情景,單志杰只剩下無盡的唏噓。

費、冷兩人的死亡還涉及另外一個重要人物:喬爭春。單志杰在偵查中發現喬爭春與他們有些不正當往來的嫌疑,同時也感覺到喬爭春在偵破此案時的用心和細心,這讓單志杰十分矛盾。他曾將自己的懷疑報告了鄧慶輝,鄧慶輝又報告了周勁松,周勁松因此對喬爭春進行了旁敲側擊。喬爭春的用心和細心是在旁敲側擊之前還是之后呢?單志杰沒有印象。因為之前他心里只有懷疑,之后又端正了態度,看到了喬爭春好的一面。他不敢枉下結論,怕自己的先入為主影響判斷。

第二天下午六點整,慶功宴已安排好。

人都來齊了,酒是本地的老窖,菜也十分豐盛。雖說是慶功宴,卻也不過是吃飯而已,刑警們出差慣了,吃飯隨便,有些不講規矩。大家稍稍舉杯,說了幾句感謝局長關心之類的客氣話,手里的筷子便如織機上的梭子,一片風卷殘云。

單志杰端起杯子對喬爭春說:“喬局長,感謝您對分局刑偵工作的關心和支持,我敬您!”

鄧慶輝十分機敏,馬上提議請喬爭春講話。

喬爭春知道自己推脫不了,就站起來:“同志們,我謹代表市公安局黨委祝賀你們。‘11·4’案件以瘋狂的形式出現,蔑視正義,蔑視法律,猖狂地挑釁正常的社會秩序,經過你們的艱苦努力,終于取得了完勝。這再一次證明,我們東洲公安是經得起考驗的;再一次證明,不論是什么犯罪分子,不論他如何囂張,必將在法律的銅墻鐵壁面前碰得頭破血流……”

說到這里,他忽然看到包廂門口走進來兩個人,那是兩名平時混得很熟的檢察官。不知為什么,這個時候看到他們,喬爭春心里一陣驚慌,正講得慷慨激昂的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背對著門的刑警們不知道他的心情,見他突然停下來,立即報以熱烈的掌聲。鄧慶輝有些詫異,剛站起身還沒來得及說話,門口又走進來一個人。那個人大家更熟悉,是市紀委副書記陳曉輝。

陳曉輝對鄧慶輝笑了笑,又招呼在座的刑警們:“不好意思,打擾大家用餐了。我們不是為檢查‘八項規定’而來的,你們這種形式的吃喝也不算違反規定。我要向大家說聲抱歉,我們要請喬爭春副局長,打擾了。”

喬爭春臉上的笑容僵硬了,其他人也都愣在那兒。鄧慶輝趕忙走到陳曉輝身旁輕聲問:“你們怎么啦,我們正在開破案慶功會呢,是不是一起吃了晚餐再走?”

“對不起,鄧局長,我們在奉命執行任務。”走在前面的檢察官公事公辦地說。

陳曉輝抱歉地沖鄧慶輝笑笑,沒再說話。接著走進來兩個紀委干部,對喬爭春例行公事地問:“你是喬爭春吧?”

喬爭春皺了皺眉頭,神態看上去還算平靜:“我是。”

“我們是市紀委的。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協助調查。”

尾 聲

門鈴響起時,何如雪正系著圍裙在廚房里忙碌,她叫兒子吳士俊去開門。吳士俊在過去的一年里長了三四厘米,鄧慶輝看到他時,嚇了一跳。十四歲的吳士俊忽然間看上去不再像個孩子,而是個大男人了。

“哎呀,是鄧局長啊,稀客。”何如雪從廚房里伸出腦袋,熱情地招呼,吩咐兒子倒茶。

“還有更大的局長呢。”鄧慶輝把身子一閃,“市局的周局長來了!”

何如雪趕忙放下手里的鍋瓢,沖著陽臺喊:“你們兩個還不出來?”

陽臺上一陣凳子響。鄧慶輝把手里的水果放在茶幾上。周勁松與何如雪打過招呼,便徑直往陽臺走,與正要出來的兩個男人迎面碰上。周勁松看到陽臺上的棋盤,笑著說:“不錯嘛,挺有閑情逸致的。”

吳戒之客氣地請周勁松坐下。周勁松也不謙讓,一屁股坐下來,說:“小單行不行?不行的話,我來與小吳殺一盤。”

吳戒之搓著雙手:“我哪是周局長的對手。”

“就你了。”周勁松說,“以前你在辦公室時,我看你下過,那時就有挑戰之心。我想給你一個機會,你可要把握好。”周勁松說著,把象棋子一個個擺到棋盤上,“棋如人生,講究智慧,也講究品格,智慧在于如何進退,進一步占盡先機,退一步海闊天空;品格則在于不取巧,不悔棋,勝不驕,敗不餒。品格是可以錘煉的。你經歷了這么多,我倒要考驗考驗你有沒有提升。”周勁松語重心長,“你能在喬爭春的事情上實事求是地為他作證,可見你的品格不俗。”

周勁松又轉頭看著單志杰:“志杰也一直在懷疑喬爭春,但你并沒有因此影響工作,反而把工作干得更好。這樣做,我很欣賞。這不僅反映了你超人的膽識和勇氣,更反映出你是站在法律正義的高度,站在實事求是的角度看人看事的。”

“而你,”周勁松又把目光轉向吳戒之,“以前肯定怨恨喬爭春,認為他有意整你。但你并沒有讓怨恨蒙蔽眼睛。當他需要你協助偵查時,你能夠勇敢地承擔起責任。當他需要你出來證明他做的事情都是偵查需要時,也許你心里還有怨恨,卻保證了自己證詞的客觀公正。”

“那不算什么。打擊犯罪、保護良善,是我們入警的誓言。”吳戒之說。

“說得對。”周勁松說,“但你不能僅僅把它當作一個誓言,它應該是融入你血液之中的法治精神。只有這樣,才算得上自我救贖的完成。”

吳戒之慚愧地低下頭。

周勁松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哈哈,看來我言重了。不過,我只是聯系幾起案件說說而已。今天,我們辛苦經營的幾起案件都提起了公訴,大家應該高興才對。”

“可惜幾個主要犯罪分子,特別是冷文彪死了,沒有讓他們受到正義的審判。”單志杰說,“還有那個殺害史曉梅和夏茜的鄭文軍,一直在狡辯。他一口否認了自己跟史曉梅的關系,也不再承認自己約了史曉梅,不承認自己引誘、綁架史曉梅到榨油坊,甚至說冷文彪在榨油坊殺的人是誰,他都不知道。”

“不是可以鑒定嗎?”吳戒之問。

“澳門方面提供的史曉梅的DNA與梅溪公園那具碎尸的尸檢結論不符,史曉梅成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失蹤者,而那具碎尸則成了無名尸體。”單志杰說,“鄭文軍翻供,只承認自己犯了作風問題。兩朵幻花成了冤魂。”

吳戒之放下手里的棋子:“這么說,兩起殺人案無法認定了?”

“正在努力。”周勁松說,“武裝販毒案已經是鐵板釘釘,幻花群的幾個女人也被以敲詐勒索罪提起了訴訟,但公訴方至今還沒有就鄭文軍的故意殺人罪拿出結論。喬爭春還在‘雙規’中,紀委認為他還有一些違紀問題沒有完全說清。紀委的同志告訴我,他目前的狀況還不錯,自覺工作中有些方法和手段有待改正。他還想出來后請吳戒之吃飯呢。”

菜已上桌,酒已倒滿,何如雪喊“吃飯了”。

眾人就座,周勁松端起面前的酒:“我們的事業,注定是一盤連續下下去的棋。今天沒下完,我想明天接著下下去,好不好?”

單志杰端起杯,吳戒之卻說:“以后我在街上與老人們下棋,你們的棋我可插不上手了。”

周勁松轉向何如雪:“今天我們專程來品嘗你的手藝,一是感謝你能理解吳戒之,也希望你能繼續接納吳戒之,給他一個溫暖的家;二是想當著你的面,請吳戒之回局里上班。局里最近將刑偵支隊的重案偵查大隊高配為副處級,我提議由吳戒之擔任政委。局黨委已基本同意,讓我來征求他的意見,我也一并征求你的意見。相對原來的職位,這個位置是低了些,表明組織上是以降職的形式在作安排。這是因為他的錯誤是客觀存在的,同時,組織上也相信他是遭到別有用心之人的陷害,他的錯誤不是主觀故意的。吳戒之還年輕,現在受點兒委屈沒關系,吃一塹長一智,以后還有的是機會。但這是個讓人忙得昏天黑地的職位,我知道你和吳戒之都需要時間考慮。”

接下來,大家都沒有再說工作上的事情。周勁松對何如雪的廚藝贊不絕口。吃過飯,周勁松和鄧慶輝、單志杰起身告辭。周勁松感慨:“真羨慕你啊,每天都吃這樣的美味佳肴。我是很久沒有吃過這么好的飯菜了。”

吳戒之把他們送到門口,關好門,回到客廳。他想將何如雪抱在懷里,但伸了幾次手都沒有抱成,她躲開了。“我擔心再出去干刑偵工作,會影響你們母子……”

“冤屈不可怕,可怕的是品質變壞。一個品質敗壞的人,沒有幻花群,還有幻葉群、幻彩群,幻花的幽魂附著在哪里,他就有可能在哪里墮落。”何如雪說,“剛才你們在討論下棋,說到了棋智、棋品。一個人的棋智只能影響輸贏,但棋品低下,卻讓人不齒。同樣的道理,你當不當官、發不發財,與我跟不跟你在一起沒有關系,重要的是你人格的吸引力。只要人格還在,它就能撫慰所有的創傷。”

“我不會再讓你們受到傷害的。”吳戒之輕聲說。

(全文完)

責任編輯/季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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