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性別歧視SAUDI破冰？

最近，沙特阿拉伯的女人們被允許在商店和辦公室工作了。開始質疑古老性別成見的她們，真的能擁有更多自由嗎？

漢寧·阿拉姆里賣出的每一雙鞋，都是一次反抗。有尖尖鞋跟的高跟鞋、平底涼鞋、金色船型高跟鞋，擺在紅海購物中心二層的白色架子上。這里是沙特第一大港吉達最大的購物中心之一，27歲的阿拉姆里站在店鋪里，穿著運動鞋和一席垂地黑白長袍，頭巾下的頭發染成了紅色。她剛剛離婚。“每天我都在說謝謝，謝謝讓我獲得自由。”漢寧·阿拉姆里說。因為如果沒有這份工作，她現在仍然處于婚姻的禁錮中。

她的婚姻是包辦的，她和丈夫在訂婚后才見面。他承諾寬容和真誠待她，婚后卻強迫她把臉包裹在只在眼睛處留一條縫的長袍里。他沒有工作，對生活充滿不滿，也不愿意讓她開心。她被軟禁在家，沒有錢，也沒有工作，生下女兒后患上了抑郁癥。他監控她，也禁止她工作。阿拉姆里乞求了他兩年，最后他終于同意讓她工作了。

她開始賣化妝品，不久賣鞋。4年前，沙特的女售貨員還非常稀少，幾乎所有售貨員都是外籍男勞工。來自菲律賓、孟加拉國或馬來西亞的他們占沙特3000萬居民的約三分之一，做著司機、服務員和傭人，或是服裝、化妝品、內衣售貨員的工作。是的，還包括內衣！在這個世界上有著最嚴格性別隔離制度的國家，女人在內衣的問題上只能讓男人出主意。

“有次我把自己的胸罩型號告訴一個男售貨員，”阿拉姆里說，“他回答：‘不，這不是你的型號。’我感到非常羞恥。”顧客也不能試穿衣服，沙特阿拉伯沒有試衣間。因此，如同這個國家的所有女人一樣，阿拉姆里拿起一件內衣，付錢，然后離開，一生都穿著尺寸不合適的內衣。

內衣引發的革命

但也有一些女人開始抗議。2012年初，一項新法規生效：內衣店工作人員只能是女人。那之后，男人們繼續賣長袍的現象也漸漸變得不合理了，化妝品、手提包、鞋、兒童玩具、女士服裝亦如是。這樣，男售貨員漸漸從這些商店中消失了。

而女售貨員帶來了新問題。被禁止開車的她們要怎么去商店上班呢？誰照顧孩子？她們懷孕了怎么辦？那之后接連有新法規出臺，規定為期10周、發全額工資的育兒假，兼職工作的權利，托兒所補貼……這是一場內衣引發的革命，為沙特阿拉伯獨有。

自今年初去世的沙特國王阿卜杜拉當政以來，在短短10年內，尤其是2011年沙特社會發生急劇變化以來，越來越多的女人開始外出工作，而且不只是在國家機關做老師或醫生。她們受過更好的教育，在經濟上更加獨立。她們不再被困在家里與外界隔絕，而是可以在國內自由旅行，住旅館，成立公司。現在沙特境內已經成立起一些婦女收容所，對女人施暴的行為也不再秘而不宣。由此，社會看待女人和女人看待自己的方式都發生了巨大變化。

“以前我總是感到很害怕，從來不想和陌生人說話。”鞋店售貨員阿拉姆里說，“后來我漸漸敞開心門，認識他人，體會到生活的樂趣。”但是很快，她的丈夫就來到商店里監視她。每當她和陌生人說話時，他就感到極其痛苦。回到家后，他大聲斥責她。在這樣的時刻，她心想：我到底要他做什么呢？我現在能掙錢了，雖然不多，但也足夠一個人生活。兩年后，她遞交了離婚申請。

現在，阿拉姆里已經開始主管這家制鞋企業的分店了，但對她來說這還不夠。她完成了社會學的夜校課程，幾周后就要畢業考試了。她想找份工資更高的工作，想送女兒去上私立學校。她列舉出自己想去的國家：印度、馬來西亞、美國。不久前她去了迪拜，這是她第一次出國。她說，她很少如此開心。

現在，女人們在機場檢查護照，在庭前作為律師陳詞，進入公司董事會，或是負責國家外交事務。白手起家的女企業家們經營著大受歡迎的餐館，開發應用軟件，設計長袍并在圖片分享軟件Instagram上出售。近兩年來，沙特協商會議（沙特政府的咨詢機構）的150位議員中有30位女性，她們都是由老國王親自挑選出來的。今年底，女性將第一次擁有地方議會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

但是，沙特協商會議實際上是沒有任何實權的偽議會，女人不能成為法官或大使，只有15%的女人有工作，可能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像這里一樣有如此多高技術水平的家庭主婦，在法律面前，她們如同孩子一樣處于男人的監管之下。她們必須穿長袍，包辦婚姻是社會常規，婚外性行為的代價是死亡。而對農村女人來說，城里女人獲得的自由更是遙不可及。

性別隔離制度仍然是國家至上準則，由“道德警察”監控。他們的目標是阻止出現兩種罪過：沒有親戚關系或未婚的男女相遇;男女在一個房間或一輛車中單獨相處。每個人從入學時起就要避免出現這兩種情況，即使是朋友也不認識彼此的妻子或者妻子們——每個沙特男人可以娶4個老婆。

讓藝術說話

盡管落后了幾十年，這片土地還是發生了很多變化。只有透過那道神秘的黑色面紗仔細觀察，才能看到這些變化。

要看到愛普提薩姆·阿爾穆特拉奇的面容，必須沖破很多屏障——黑色的面紗、長袍、頭巾，人們只能看到她嫩白小巧的雙手和一雙深色的眼睛。30歲的阿爾穆特拉奇用金屬絲制作雕塑，例如一個邁著輕盈腳步奮力向前的人，她為之取名為“自由人生”。在她的網頁上，這個作品下的注釋是：讓我們把困難當挑戰，化阻礙為動力。

她的藝術可以理解為沙特被束縛、被壓迫的女性爭取解放的請愿書嗎？

阿爾穆特拉奇露出微笑，而現在，我們不僅能感受到這種微笑，還能實實在在地看到了——她取下了自己的面紗和頭巾。這次會面的地點是“女人的王國”——首都利雅得王國購物中心專為女性設置的一層。微笑著的阿爾穆特拉奇說：“西方總想解放我們，但是我們并不覺得自己不自由。我們覺得在自己的社會受到了尊重，作為一個沙特阿拉伯女人，我很驕傲。”她說，她的作品是為了表達，沙特女性可以做到一切事情。

這里也有利馬·阿爾加維尼這樣的女人。24歲的她也是一名藝術家，但是她不穿黑色長袍，而穿著羊毛大衣和運動褲，一頭短發，眉毛處藏著一個環。她畫半裸的女人，將她的畫傳到Instagram上。不畫畫的時候，她是健身課教練，或是為她的下次馬拉松比賽訓練。她已經在比利時和迪拜參加過馬拉松比賽，在利雅得她決定跑進外交隔離區，大使和外國人住在這里。這就是她的抗議方式：在這個公立學校的女學生不被允許上體育課的國家的所有公共區域跑步。

生活在利雅得的這兩個女人有著天壤之別，但她們都是年輕一代希望擁有更多自由空間的普通女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消除著這個國家對女人的牢牢桎梏。

YouTube上打響的戰役

她們做的并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因為在這里，解放并不是私人的事情，而是一個政治事件。女人站在一場保守派和現代革新派之間打響的戰爭的中心。整個伊斯蘭世界都是如此，沙特阿拉伯尤甚。這是一次社會實驗：將一個極度保守的社會放在現代化的極速轉輪中，結果會怎樣？

在此起重要作用的是兩個方面的數據和趨勢。第一：四分之三的沙特人不到30歲。第二：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地方這個年齡段的年輕人如同沙特阿拉伯一樣在YouTube上花費這么多的時間，沒有任何一個地方的推特活躍用戶數量占總人口的比值有沙特高，也沒有任何一個地方的智能手機像這里一樣起著如此重要的解放和催化作用。

沙特人的選擇不多：電影院被禁止，家里的電視中只有宗教或無聊至死的節目。而YouTube不同：這是一個法律灰色地帶，還沒有被審查部門踏足，因此是消遣荒漠中的一冽清泉。這首先要感謝卡斯瓦拉·阿爾-卡提布。他于2010年和朋友們一起建立起YouTube的UTurn頻道，為上百萬沙特觀眾制作喜劇、新聞和綜藝節目。

卡提布在吉達機場附近的一棟辦公樓中工作。46歲的他穿著一身白袍，戴著在全世界都象征著創造力的框架眼鏡。在UTurn的視頻中，沒有酩酊大醉或是吞云吐霧，也看不到毒品或裸露的肌膚，但能看到女主持人，也能聽音樂。就這樣UTurn不斷將社會能夠容忍的界限拓寬，讓幾年前還不可想象的事情變得理所當然。

婚姻

在有網絡之前，沙特的少年們都在做些什么呢？“天哪！”卡提布大笑著說，“我的少年時期可真夠糟糕的。”

他和朋友們一起賽車，將寫著自己座機號碼的紙條扔給只能看到眼睛的女孩們。“然后飛速跑回家，在電話邊等待著。”真的有個女孩打來過電話，兩人約好在超市見面。看到女孩出現在那里時——一般都會有人陪著，包裹得嚴嚴實實，那種快樂真是無法形容。“但是相互交談是不可想象的。”

如今，很多戀人都在工作時相識，互相打電話，通過臉譜網或即時聊天工具發送照片。他們不想再讓別人告訴自己該和誰結婚，而且，越來越多的女人都沒興趣找個監管自己的丈夫了。根據官方數據，45%的沙特女人過了30歲還是單身，離婚率約為40%。

而婚姻是這個社會的中心基礎。當越來越多的女人不再參與其中時，它就會受到侵蝕。幾十年來建立在宗教基礎上的性別隔離制度，開始慢慢瓦解。工作的女人越多，矛盾就越明顯，完全的隔離狀態就越難維持。

為何辦公室中男人和女人要走不同的門，飛機中卻可以坐在彼此旁邊？為何可以讓一個陌生的外國人，卻不能讓自己的堂兄搭載自己？為何女售貨員可以和顧客交談，卻不能在訂婚前見她們的丈夫？最重要的是：為何國家花那么多錢讓女人受教育，卻不讓她們工作？

工作

沙特西部海濱城市吉達的希爾頓會議中心，4月末的一天。金色的壁畫覆蓋墻面，天花板上垂著沉重的枝狀吊燈，其下幾千個女人推推攘攘地穿過大門，經過宜家、會計師事務所安永（Ernstamp;Young）和英國匯豐銀行的一個支行。有些穿著彩色的刺繡絲質長袍，有些穿著黑色長袍，她們手提包中都裝著簡歷，希望能夠找到一份工作。

在沙特，專為女性準備的招聘會仍很少見。實際上，很多女人都不知道該怎樣找到工作，很多雇主——大部分是男人——也不知道如何找到女人為他們工作。是的，他們甚至不知道，有像伊曼·阿爾扎拉尼這樣的女人。32歲的她未婚，剛剛從加拿大蒙特利爾回國，拿到了信息學碩士學位。她是一個矮小、果敢的女人，穿著長袍的方式，可以讓人看到她的方格襯衣和漆皮皮鞋。她剛剛認識到，她的國家雖然資助她讀完了大學，卻無法為一位女信息科學家提供工作。

目前有超過15萬沙特人在國外讀大學，其中一半在美國，他們是中國人、印度人和韓國人之外最大的群體。在國外的沙特大學生中，有超過三分之一是女人，現在她們回到了自己的祖國。但是和之前的幾代人不同，她們不滿足于在學校教書或是從事慈善事業，而是想開發電腦程序、領導公司或建造房子。

阿爾扎拉尼來到公司展位前，在一部iPad上填好了求職申請表，遞交了自己的簡歷。但是她總是收到這樣的回復：遺憾的是，公司并不需要一位女IT專家，你可以考慮去書店工作嗎？

這是一個顛倒的世界：想找份售貨員工作的女人，機會簡直不要太多，與此相反，所有受過良好教育的女人都很難找到工作，三分之一的大學畢業生沒有工作，而有60%的大學畢業生都是女性。

一個小時后，阿爾扎拉尼放棄了。“政府支持我們女人工作，”她憤怒地說，“但是我們的社會仍然很保守。”有個簡單的解決方法：她有美國護照，可以去美國生活。但是她想為改變自己的國家做點什么，不想選擇最簡單的道路。

招聘會

而卡里德·阿爾庫戴爾組織招聘會的對象就是伊曼·阿爾扎拉尼這樣的女人：擁有良好的專業技能和現代化思維，充滿能量。阿爾庫戴爾是一個31歲的矮個男人，頭上裹著一條傳統的紅白格子阿拉伯頭巾，但是人不可貌相。他在美國讀過大學，他的妻子有份工作，他的辦公室設計得如同一家創業公司，擺放著白色皮沙發，墻上掛著格言警句。

大學畢業后，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在咨詢公司畢馬威找到一份工作。“很多比我聰明的女人求職道路更加困難。”他說。他想，必須想辦法幫助這些女人。經過幾年醞釀，這種想法慢慢成熟。2011年，阿爾庫戴爾在商業理念和革新渴望的推動下，成立了女性職介所 Glowork。那時只有7萬沙特女人有工作，其中95%在國家公務部門。

阿爾庫戴爾來到利雅得的微軟和思科公司，這兩家公司的領導都很欣賞他，但當地企業家們不同意他的想法。他們說，女人們不夠資格勝任工作，他們還從來沒有雇傭過女人，而且雇傭女人成本太高。因為雇傭女人的公司，必須建造專供女性使用的辦公室、廁所、休息室和入口。

2011年初的阿拉伯之春為沙特的女性權益運動提供了助力。突尼斯、埃及和巴林的起義爆發之后，沙特政府開始害怕本國的年輕人暴動，決定投入資金，安撫他們的情緒：每月為每位失業者發放550美元失業金。到2012年12月為止，共有220萬沙特阿拉伯人登記為失業者，其中有160萬女人。她們突然有了一張臉和一個價牌：為此政府每年共需支出100億美元。

如果不將這筆錢當做失業金發放出去，而是投資在訓練、招聘、雇傭女人上呢？這就是阿爾庫戴爾的想法，也是他的建議。時任沙特勞工部長阿德爾·法開同意他的觀點。如今Glowork有63位員工，為超過一萬名女性提供了工作崗位，讓她們成為燈泡公司員工或咖啡店的咖啡師，也有人成為人事經理或會計。自2011年以來，沙特女性勞動者的人數增加了約7倍。

阿爾庫戴爾穿過招聘會場的大門，手上拿著一杯咖啡，突然他走向一對成立了一家洗車公司的夫婦。他們的理念是，通過軟件預約洗車。阿爾庫戴爾說，提出這個理念并推動其實施的是妻子。實際上一直如此，“女人，”他笑著說，“能比男人給這個國家帶來更大變化。”

他是個樂觀主義者，相信事情總會朝著更好的方向發展。他剛剛成立了Glofit，一家女性健身俱樂部，現在他正考慮成立一家女性出租車公司。“兩年內，各地的商場中都會有女人工作。”他說，“保守派會慢慢放棄抵抗，越來越多的人會接受女人工作的事實。”

隨著越來越多的女人工作，嚴格遵守性別隔離規定的人就會越來越少。公司不會再單獨為女人開設入口，很多女人在辦公室中不再戴頭巾，可以坐出租車去上班，而這些在不久前都還是禁忌。

但是如果沒有全力爭取，所有這一切都不會發生。2011年底，大穆夫提（最高級別的教法說明官）Al al-Sheikh認為女人賣內衣是一種“罪”。他希望勞工部長法開得癌癥死掉。在阿爾庫戴爾推薦利雅得的一家超市雇傭第一批女收銀員后，有人強烈反對，結果超市辭退了所有女員工。不久前，一位學者警告人們注意電話營銷的女人，稱男人們可能被她們賣弄風情的聲音所引誘。

宗教警察一再威脅要逮捕女售貨員，稱犯兩種罪過的人數正在增多。但前國王阿卜杜拉還是推行了改革，還建立起世界上最大的女子大學，共有約4萬女大學生注冊入學。

女人的經濟意義

但是，如果有一天新國王受夠了他的前任著手進行的所有解放女性的措施，會發生什么呢？4月底，薩爾曼在改組內閣時解雇了內閣中唯一的女人——自2009年在任的教育部副部長。只是一個偶然？很可能不是。今年已經有100人被判處死刑，批評的聲音越來越小。

“但是轉變是大趨勢，他不能讓事情倒退。即使無法繼續向前，我們也已經取得了不小的成績。”拉佳·阿爾薩尼亞這樣說。她也說，她很難過自己沒有晚生幾年。“如今的年輕女人們比我們當時好過多了。”她說。實際上她才剛滿33歲。她的專業是牙科，目前在一家公立醫院工作。“但是如果能重新選擇，我可能會成為律師或記者。”

她從不害怕越過界限。10年前《利雅得女孩》一書出版，它可能是沙特除《可蘭經》以外銷量最大的書。這本小說中的年輕沙特女人喝香檳酒，開車。而且阿爾薩尼亞明確表示，書中的場景她虛構的并不多，它描繪出了野性、現代的一代。她強調，對比書里，如今的年輕女人們已經更加獨立開放，更少盲目順從。

她的小說當時被禁止出售，但是仍然得以流傳，黑市價格達到了500美元一本。一年后，審查委員會放松了限制，因為他們無法阻止其傳播。阿爾薩尼亞說，強硬派總是試圖扼殺新思想，但當他們注意到無法做到時，就會允許它的存在。改革必須自內部開始，女人們不要總提“權利”，而要說“經濟上的必要性”。

盡管根據一項調查，仍有約一半的沙特受訪者認為，女人不應該出現在超市收銀臺、工廠或是政界，但是80%的男受訪者和90%的女受訪者都認為女人工作對經濟發展意義重大。

事實上，自從這個曾經最富海灣國家的富裕程度降低以來，國家開始更加支持女性權益。現在，促進女性就業已經成為一項政府政策，報紙幾乎每天都會刊登喜慶的報道，慶祝國家的第一位女主編、第一位女飛行員或第一個登上珠峰的沙特女人的出現。

[編譯自德國《明鏡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