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已經肆虐了敘利亞長達4年之久,100多萬人被狙擊手、炸彈或彈片所傷。他們中的一些人逃離了自己的祖國,懷著新的希望,努力在異國他鄉安身立命。現在,他們向我們講述那個毀掉了一切的時刻。
烏姆·巴希爾,38歲;其丈夫巴薩姆,43歲。
所有人都知道兵營附近很危險,所有人都聽到了潛伏在那里的狙擊手的聲音。但是我們該怎樣做?兵營離我們在阿塔曼村的房子只有500米之遙。數月以來,軍隊的路障切斷了我們與外界的聯系。即使我們曾想過逃跑,也不可能成功。

一聲槍響撕裂了夜空。我們剛從婆婆家出來,準備回家,我的丈夫巴薩姆開車,我坐在他旁邊。狙擊手肯定是瞄準了剎車燈的方向,子彈打入了我的脊柱。現在,2年8個月過去了。自2013年初以來,我們生活在約旦,反叛軍將我偷渡出境。安曼的醫生將我背部的子彈取了出來,但是除此之外他們無能為力。我自骨盆以下全部癱瘓。這里的生活很苦。以前我是6個孩子的母親,完全的家庭主婦,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條。現在我不能再為丈夫做他最愛的雞米飯。早上給我的小女兒梳頭,可能就是我目前還能做到的唯一事情了。如果能借助一輛助步車重新走路也好啊!
我努力適應生活,為巴薩姆,也為我的孩子們。每周有3天,巴薩姆和一位理療師一起幫我伸展腿。兩個男人的力量都很難把它們抬起來,真是僵硬得可以。我的婆婆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希望她的兒子再娶一個妻子。她說,畢竟他很健康。這讓我十分恐懼。但是巴薩姆是個好丈夫。我想哭的時候,他安慰我:“不是你受傷了,而是我。20年來你一直陪在我身邊,現在我也不會棄你于不顧。”洗衣服,教育孩子——他幾乎做一切家務。幾個月前電話響起。反叛軍占領了我們家鄉的村莊阿塔曼的兵營,抓獲了那名朝我射擊的狙擊手。“我們要殺死他嗎?”他們問我。我說,我原諒他,阿拉是他的審判者。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不可能再走路了。
阿瑪爾·薩拉馬特,9歲。
“我一直都是左撇子,所以說沒問題。”阿瑪爾說。這個有著大大黑眼睛的男孩迅速擦了一下智能手機的顯示屏。“看看,這是我。”視頻中是一具毫無生氣、滿布塵土的孩子肢體,右臂和身體脫離,出現在一邊。尖叫的人們飛速跑過屏幕。“一個彈片把我堂兄弟的頭齊脖子直直割下。”阿瑪爾說。然后他打開手機游戲《糖果粉碎傳奇》。阿瑪爾清楚地知道,戰爭對他的身體造成了怎樣的影響。自從一位英國女記者在某次采訪總統巴沙爾·阿薩德時展示了這位受傷男孩的一張照片以來,每個敘利亞人都知道了阿瑪爾的名字。“這個孩子真的來自敘利亞嗎?”這位獨裁者問。這個9歲的少年用家鄉的悲慘視頻對抗阿薩德的懷疑。他的眼神會說話:你們相信誰,阿薩德還是我?戰斗機到來時,他的大家庭坐在一個倉庫地下室中,當地居民將之改造成了一座掩體。孩子們玩躲貓貓的游戲來打發時間,火箭彈擊中了這里,殺死了他的3個侄子、2個堂兄弟和1個阿姨。阿瑪爾失去了右臂和右腳。那是2012年7月24日,齋月剛開始沒幾天。
攻擊發生一個星期后,援助人員才成功帶他越過邊境。那時傷口已經感染,醫生不得不多次給他截肢。幾個月后,一個法國醫療團隊將這個男孩帶到了巴黎,他在那里獲得一個假肢。他的父母不能同去。阿瑪爾的父親還在為他的姐姐薩法悲傷,她在襲擊發生前就去世了,那時村莊被軍隊占領,父親數月無法帶這個患有白血病的女孩去市里就診。母親在戰爭中存活下來,但是在約旦她突然生病,不久也去世了。父親又娶了個妻子,孩子們對她還不了解。不久他們就必須搬到難民營中去了,因為他們無法再支付約旦北部伊爾比德城郊的那套小房子的房租。用鐵絲網圍起來的難民營位于沙漠中央。
穆罕默德·司瓦伊丹,22歲。
我第一次在約旦的這所房子中生活時,還可以走路。那時是2012年,我的父親把我和弟弟穆漢納德送到了這里。我并不愿意,因為那時我和鄰居家的女孩布希拉戀愛了。我每天都要走上陽臺很多次,望向順著綠色山丘勾勒的白色天際線:那里就是邊境。我的家鄉德拉市,也就是4年前反對阿薩德政權的起義開始的地方,距離邊境線不遠。我想,為了布希拉,也為了革命,我無論如何都要回去。我的父親想讓我們待在安全的環境中,因此他租下了賴姆塔的這所房子,給了我們錢開一家小小的手機店。
我很難接受這一點。當我站在和平的約旦商店柜臺前時,我的朋友們就在幾公里開外的地方和阿薩德的軍隊斗爭著。5個月后,穆漢納德不見了。他回到了敘利亞,沒有向我道別。2個月后我關閉了商店,跟隨了他的腳步。那時我并不知道他已經進了監獄。有幾周的時間,我為自由敘利亞反叛軍做信使,走私藥品到隱秘的野戰醫院,將受傷的戰士和難民偷運過境。
我很激動,因為我終于又成為革命的一部分了,又出現在了布希拉附近。阿薩德的軍隊在黎明時分偷襲了我們,包圍了我們過夜的庫房。我試圖逃跑,沿著一根電線自5樓攀援而下。他們打中了我的背部,我被送進了一家軍醫院,在那里待了5天,頭上罩著一個袋子,并被綁在暖氣片上。后來我們家的一個朋友向軍隊行賄,把我保釋了出來。在德拉的一家醫院中,我接受了手術。醫生給我看X射線照片:子彈打中了第12根椎骨,骨頭的碎片扎進了脊髓。然后,軍隊向前推進,反叛軍把我偷運去了約旦。我已經等待新手術兩年半的時間了,希望能重新走路。我每天都感到疼痛難忍,但這讓我充滿希望:也許我的腿仍可拯救。
一年以來,我從沒離開過房間。我們現在和另一家人合租了那時的房子。我的另一個15歲的弟弟在市場上做包裝工,這樣我們能夠承擔這一半的房租。我的母親照顧我們,父親離開了我們:一個兒子在阿薩德的監獄里,另一個癱瘓了,這讓他精神失常了。兩個月前,敘利亞的一個士兵告訴我們的一個親戚,穆漢納德死了。他是在監獄中死去的,具體原因我們不清楚。我的大部分朋友也都死了。布希拉還在德拉,她去年結婚了,新郎不是我。
馬拉·阿爾-哈米德,12歲。
父親還想收獲豆子。成熟的蔬菜腐爛在地里,滿滿3公頃——即使是在戰爭中,農民也不會做這樣的事。如果有坦克進攻,可以躲進地下室或橄欖樹中。把馬拉送進一家醫院?這不可想象。雖然她的右小腿已經開始潰爛了。“在打仗呢,那么多成年男人死去,沒有人會注意一個小女孩的健康。”父親說。不久直升機來了,開始扔鐵桶炸彈。38所房子被擊中,不久軍隊打死了5個正在收獲豆子的農民。他們連夜逃過布滿莊稼茬兒的田地。父親把馬拉背在背上,當他們抵達Zaatari難民營時,她腿上的傷口處已經開始有蛆蟲在爬動。
3個月前,士兵們在中午發動了突襲,投擲了燃燒彈。所有人都跑了出來,馬拉第一個跑到了陽臺。“突然我的褲子著火了,火苗竄上了小腿。其余的我都不記得了。”她說。她小腿肚上的肉破裂了,傷口深達骨頭。在村里,她的傷口得到清潔、縫合,但是沒有人能夠給她更多幫助。直到她的一個親戚、安曼的一名護士給她帶來了希望。這個家庭抵達約旦后不久,她用手機拍攝了馬拉的傷口,將之放到了網上,并發出求救信號。一個富裕的敘利亞人承擔了手術費用。有幾個月的時間,馬拉一直疼痛難忍。父親將坐在輪椅中的她推去學校上學。如今她又能走路去上課了。就在不久前,馬拉的體育課拿了滿分。
伊德·木齊比爾,8歲;尤姆娜·木齊比爾,6歲;父親穆罕默德·木齊比爾,40歲。
“‘Suri,Nuri’,學校的約旦孩子看到我時會這么叫我,意思是‘敘利亞人,你這個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伊德說。“你們到底發生了什么?”坐在蹺蹺板上時,一個同學問道。“一個鐵桶炸彈掉在了我們的房子上。”伊德說。然后他們繼續玩蹺蹺板。這個鐵桶炸彈是4個中的一個,裝滿了炸藥、釘子、梢子和金屬。2014年2月22日,一架直升機將它們投放在德拉附近的一個村莊,中午1點半,爆炸將孩子們拋向空中,一個彈片將伊德的雙腿齊膝斬下,他的妹妹尤姆娜自臀部以下失去了右腿,父親被埋在一堵墻下。最慘的是母親,她失去了雙腿和半個頭。救助人員還是將她帶過邊境送進了約旦的醫院,但是當父親帶著兩個受傷的孩子趕到那里時,她已經去世了。當孩子們問起母親時,父親不敢告訴他們發生了什么。尤姆娜很絕望,一直哭個不停。于是父親叫來了敘利亞的一個和媽媽聲音很像的親戚,請求她在電話上和孩子們通話。“我很快就過來找你們。”這個聲音這樣承諾。

現在,一個無子的姨媽和他們一起住在小城Dlail的這套光禿禿的寒冷房子里。每次大人們出門時,孩子們都會陷入恐慌。在敘利亞,父親穆罕默德是在田間務農的日付臨時工。襲擊發生后,他走路都很費力,干體力活更是吃不消。為了能夠支付房租,他借了高額債務。“軍隊用了(炸彈)鐵桶?或許還用了炒菜的鍋?”在一次接受BBC采訪時,總統阿薩德這樣否認,“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回事。”
伊曼·阿爾-瑞法伊,11歲。
一切開始于阿薩德政權從阿爾-瑞法伊一家的故鄉Jabrud撤軍,以便守衛首都大馬士革。隨著越來越多的反叛軍進入城市,情況變得越來越糟糕。軍隊將這片四周環山的居住區置入一片火海。Jabrud幾乎每天都被封鎖著,任何外面的食物或藥品都無法運進來。
2014年2月13日,一枚火箭彈在房前50米的地方爆炸后,瑞法伊一大家17口人收拾好必需的物品,組成一個車隊開過田地和山巒,來到黎巴嫩,在邊境城市Arsal搬進一間有著密閉小窗口的空毛坯房中。而在僅僅3小時車程開外的地方,有他們的漂亮房子,大花園中種滿了櫻桃樹和杏樹,有伊曼喜愛的鴿舍和小兔子。“至少我們是安全的。”那時他們想。就在他們越過山脈幾個小時后,敘利亞的飛機在他們已經走過的路段攻擊了其他逃亡者。
半年后,即齋月結束時的開齋慶祝日,一位住在德國的叔叔來看望他們,這天中午突然有炮彈落在Arsal。敘利亞反對派組織綁架了10多個黎巴嫩士兵和警察。出于報復,黎巴嫩軍隊向敘利亞難民住宅縱火。這家人逃到了地下室里,但是伊曼和姐姐又跑回一層,去取一些衣服。炮彈飛進來,彈片從右邊擊中了伊曼。他們截下了她的胳膊,縫上了肚子和腰上的深深傷口。這位德國叔叔是個外科醫生,他是伊曼的救星,對她進行了緊急救治,并在抵達當地醫院后協助進行手術。直到今天,伊曼的手臂還必須打夾板。叔叔將這家人接到了德國城市達姆施塔特,德國大使館為伊曼及其父親、祖父母、兩個姐妹開具了旅游簽證文件。然而叔叔無法為6個以上的人作擔保,剩下的人目前必須待在黎巴嫩。
“我覺得德國會十分干凈、整潔。”在從黎巴嫩首都貝魯特飛往法蘭克福之前不久,伊曼這樣說。她很期待在達姆施塔特重新上學。以后她想成為一名教師。“在哪兒?”她的父親問。“在德國。”伊曼回答,似乎完全沒想到有其他可能性。“真的嗎?”父親說,“你難道一點都不想回到敘利亞嗎?不想我們漂亮的房子?那些小兔子?”這個11歲的姑娘搖了搖頭,父親的眼中已經滿是淚水。“我們非常期待德國的生活。”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