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末,我隨勞倫·布克來到美國佛羅里達治療監護所(FCCC)對3名性犯罪者進行采訪。佛羅里達治療監護所有640多名窮兇極惡的性犯罪者,其中超過半數的性犯罪者曾性侵兒童。監護所四周樹立了高達3.7米的鐵絲網,并裝有200余臺監視器,不允許普通民眾入內。

性犯罪治療監護所
1995年,佛羅里達州的一名9歲男童在上學路上遭奸殺,并被割掉了頭顱和四肢。此案直接促使美國兒童性侵的相關法律出臺。1999年,佛羅里達州治療監護項目開始實行,治療監護對象為曾性侵兒童的性犯罪者。如果性犯罪者被項目組認定為“精神異常或性格障礙,有再次犯案的可能性”,即使他們通過了二次審核本應刑滿釋放,也仍將受監視不能釋放。性犯罪者只有在接受監視或治療6-7年(甚至更久),且被評定為“有可能為社會做出貢獻”之后,才會被釋放。佛羅里達州兒童及家族性犯罪者項目的負責人克里斯丁·卡農補充說道:“只有因身患頑疾而虛弱無力的人,以及不可能再次犯罪的高齡人群才有可能在沒有得到認定的情況下被釋放。”
1998年以來,共有932名性犯罪者在佛羅里達治療監護所被監視,其中85%的性犯罪者同意接受治療。研究結果顯示,經過專業治療的性犯罪者二次犯罪的比例遠遠低于沒有接受治療或未接受系統治療的性犯罪者。
但是據佛羅里達的當地報紙報道,在過去的14年里接受過治療、監護的性犯罪者中有594名在審核獲釋后,依然犯下重刑,總計性侵460名兒童、121名女性,殺害14人。據美國疾病控制預防中心(CDC)統計,性犯罪者的二次犯罪率為13%。有研究結果顯示,有固定職業、生活安定的性犯罪者在獲釋后二次犯罪的可能性大幅度下降。但是佛羅里達治療監護所內并沒有將已獲釋的前科人員納入監視范圍中。
建立一座治療監護所的費用非常昂貴。佛羅里達治療監護所在建設時期就已投入6200萬美元,運營期間每年耗資約2400萬美元。據統計,美國20個實施治療監護的州僅在2010年就為5200名性犯罪者投入約5億美元。而治療監護所面臨的另一個難題就是被認為會侵犯被監視者的權益。在最近一年內,超過700名法官判決明尼蘇達州的性犯罪者治療項目違反憲法,因為該項目自實施以來幾乎沒有完全獲釋的人。
為了保護性侵案件中的被害男童,專門研究熟人性侵案的心理學者大衛·理查克創立了非盈利團體“六人中的一人”,在他看來這樣的項目并不違反憲法,但事實上有些人不認為性犯罪者可以被治愈。

杰西
我們接受身份審核并得到許可后得以進入佛羅里達治療監護所。大會客廳內散發著消毒水的氣味,放置著白色的桌子、藍色的椅子,自動販賣機靠墻放置,被監視者的律師、佛羅里達治療監護所的律師、監視人員已經坐在室內,和我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我和勞倫就坐在性犯罪者對面。
這位性犯罪者叫做杰西(化名,51歲),曾綁架未成年人,性侵過2名未成年人和3名女性成人。杰西被認為是佛羅里達州最危險的性犯罪者,但外表看起來卻非常羸弱,他看我們的時候臉上帶著有些玄乎的微笑。
杰西從13歲起就被他的兄長們性侵長達10年,并長期遭受父親的暴虐,后來他開始嗜酒。在他看來,性犯罪者并不是因為在酒吧里被女子拒絕后才會隨意實施性侵,而是在生活中積怨已久。在提起父親時,杰西的嘴唇不停顫抖,他說:“我當時軟弱無助,不知道該怎么做。我從父親那兒學會的解決問題的方法就只有施暴,所以我也成為了施暴者。”但負責人卡農告誡我們不要完全相信性犯罪者的話,卡農說:“大部分精神變態的人都非常有魅力,而且善于激發別人的同情心。”
杰西目前正在接受治療,或許很快就能獲釋。在他看來,治療監護非常有效果。佛羅里達治療監護所的治療項目有四個階段,幫助性罪犯者學會控制自己、更容易認同他人、理解自己的性侵動機、認識到嗜酒和孤獨對犯罪的刺激作用。“為了使治療成功,監護所將有相同經歷的人聚集起來,交流過往,這一點是最重要的。監護所需要知道是什么促發了我們犯罪,我們想象過什么,喜歡什么討厭什么。”杰西說道。
麥克
我們采訪的另一位受監犯人麥克(化名,41歲)看上去更像是在大都市咖啡店里時常遇見的英俊男子。但事實上,自1998年至今,他只有9個月是在牢外度過的。麥克25歲時在加利福尼亞被捕,從此開始了牢獄生活。他的性侵對象年齡低至8歲,高至50歲。
麥克坦言:“我喜歡在公共場所自慰,這一癖好越來越嚴重,我開始在那些女人睡著或者失去意識的時候,撫摸她們,或者在她們面前自慰。”但時間久了,這些行為帶給麥克的滿足感漸漸減弱,他便開始在加利福尼亞利用自己看上去善良而英俊的外貌欺騙并性侵未成年或成年女性。
和杰西一樣,麥克幼年時也沒有得到母親的關心和愛。麥克很理智地說道:“我覺得自慰是非常惡劣的行為,卻又對此無法自拔。我在自己隱秘的性幻想中長大,懷揣著各種可怕的想法。從精神層面來看我根本還沒成熟。”
唐納德
最后一位采訪對象唐納德(化名,58歲)是位非常危險的人物,入獄罪名是4次性侵女友,但在他看來,女友報警只是為了報復他的劈腿行為(即性侵其他少女)。與之前兩位不同,唐納德沒有接受治療,也不愿意接受治療,因此只受到監護管制。他解釋道:“治療需要6到8年的時間,到那時我就65歲了。這里雖然是最尖端的治療所,卻也是最尖端的監獄。我只想一直待在這里過‘隱居’生活,反正出去的日子并沒有比在這里好多少。”
“讓兒童更安全、更聰明”
和我們一起進入治療監護所的勞倫是非盈利社團“勞倫的孩子們(Lauren’s Kids)”的創立者,這個團體專門向兒童及他們的父母、老師傳授預防兒童性侵的相關知識。勞倫表示:“過去人們總是認為兒童性侵事件通常發生在治安惡劣的社區內,而在私立學校和外人禁止出入的高級住宅區里不會有這樣的案件發生。但事實并非如此。”
勞倫本人也曾是性侵案件的受害者:從11歲起,她被家中的保姆性侵長達6年。勞倫的父母因忙于工作而雇傭了一個名為佛洛雷斯的男保姆,最初佛洛雷斯非常照顧她的日常起居,甚至有些過分寵愛她,給她很多零食,也不干涉她的睡覺時間,經常夸她漂亮。在性犯罪學中,這樣的行為通常出現在“選擇性侵對象的階段”。性犯罪者將那些因父母長期不在身邊而內向孤獨的孩子視為獵物,對他們關懷備至。勞倫說:“那時佛洛雷斯給了我長久以來一直渴望的關心和愛,使我感到安心。”但是有一天佛洛雷斯突然讓她吃口香糖,只有11歲的勞倫覺得奇怪卻依然照做,之后佛洛雷斯將舌頭探入她口中卷走口香糖。從那天起,佛洛雷斯對她的性侵開始了。
之后的6年里,佛洛雷斯對勞倫進行口交,并強迫勞倫對他口交,甚至將蔬菜、叉子插入勞倫的下體,看她大小便。佛洛雷斯完全掌控著勞倫,為她挑選衣服,打理發型,甚至為她挑選女性用品。佛洛雷斯問她何時結婚,并希望與她生子。即使勞倫的父母和弟弟妹妹就在隔壁房間,佛洛雷斯依然每天在床上、浴室、衣柜里從精神和肉體上虐待她。
勞倫回憶道:“他并不是整日折磨我,大概每天只有1個小時,余下時間里他都對我非常非常好,所以那1個小時里不管他多么過分,我都覺得那是愛與關心的代價。說實話我當時并不厭惡這樣的‘交易’。”
勞倫在17歲時才將被性侵的過往告訴了男朋友和醫生,后來也告訴了父親。“父親當時哽咽著對我說‘對不起,孩子,真的對不起’。這句話對我產生了奇跡般的效果,我覺得自己痊愈了,所有的苦痛在那一刻都結束了。”勞倫說道。
之后勞倫的父親立刻解雇了保姆并報警。佛洛雷斯在3個月后被捕,2002年因性侵兒童被判處15年有期徒刑,并被要求公開道歉。即使佛洛雷斯被勒令不能再聯系勞倫,但他依然在獄中給勞倫寫情書,因此2004年又增加了10年有期徒刑。
勞倫無疑是幸運的,事實上更多的父母都無條件選擇站在加害者的一方,尤其是在加害者是其配偶或家人的情況下,也有的父母出于將犯人引入家中的負罪感而沒有采取任何措施。
在佛洛雷斯被捕后,勞倫的痛苦還在繼續,厭食癥、自虐、憂郁癥、失眠、創傷后應激障礙等病癥長期纏繞著她,至今她還會做噩夢,不敢結婚,因幼時的性侵經歷有無法懷孕的可能。但即便如此,勞倫仍然覺得自己是幸運兒,因為她還有家人給予的關愛,那段悲慘的經歷也讓她變得更加強大。
勞倫發起的教育項目“讓孩子更安全、更聰明(Safer, Smarter Kids)”和聯合國兒童基金會一起在佛羅里達州以及紐約、加利福尼亞州、喬治亞州、伊利諾伊州,乃至加勒比海沿岸國家的數十個幼兒園內實行。此項目不光教導孩子們要警惕陌生人,還教導他們,即使是可以相信的人,在對自己有奇怪的行為時也要知道如何應對。據調查,該教育項目使得這些地區超過77%的兒童有了安全意識。
勞倫的父親羅納至今提起女兒幼年時的經歷仍止不住哽咽,深陷于自己將惡人領進門的罪惡感中。因此他在長達10年的時間里堅持對議員進行游說請愿,促使佛羅里達州制定了全美國最嚴格的性侵法。
比起陌生人,熟人更危險
最新佛羅里達性侵法規定:不光父母和監護人,任何人發現了兒童性侵現象都可以報警,知而不報者將以三級重罪被起訴,知而不報的學校罰款100萬美元;被判決有罪的犯人若再與被害人及其家屬聯絡則視為犯罪,這條法律被稱為“勞倫·布克法”;性侵殘障人士的犯人將面臨長達50年的監禁;不允許曾有過性侵前科的人居住在距離學校、托兒所等孩童聚集地760米的范圍內。
當人們說“陌生人很危險”時,我們腦海中浮現出的總是骯臟猥瑣的男人躲在公園或者商場里用小狗玩具或餅干誘惑兒童的畫面。但事實上,性侵者大多是被害者的家人或者屬于同一圈子的人。據2000年發表的一項研究顯示,以兒童為對象的性侵犯者中34%的犯人都是被害者的家人,59%是被害者認識的人,而陌生人僅占7%。但是人們卻因為“陌生人很危險”而只關注陌生人犯下的案件,如果陌生人性侵案件沒有發生在自己居住的小區及周邊便認為自己是安全的,只讓孩子不要跟陌生人說話,并稱那些性侵犯者為怪物,這樣的思想和行為都非常危險。血淋淋的事實擺在眼前:每3名女孩中就有1名、每5名男孩就有1名在18歲之前曾遭遇過性侵,而肢體殘疾者中有90%都遭遇過性侵。美國性暴力資料中心所長凱倫·貝克在采訪中說道:“很多人認為自己可以一眼看出性犯罪者并保護自己的孩子避開性侵,我們必須摒棄這樣的想法。”
非盈利團體“男性生存者”的法人代表肯·帕羅威爾在印第安納州加里市的一個大家族中長大,從2歲起就被家人性侵,一直持續到14歲,但在他35歲之后又在家族中目睹了性侵事件,他說:“家人們會將女孩子們和家族中的一名男子隔離出來,因為族中都知道這個男人曾經性侵幼女,但他們并沒有意識到他對男童也同樣危險。很不幸的是,這名男子是性虐待狂,不分性別地對兒童進行性侵。”
有一位名為佩蒂的女子告訴我們,她幼年時曾被她的父親性侵,但當4歲的妹妹告訴佩蒂自己被母親的男朋友性侵后,她才重新記起這段被她封塵已久的回憶。佩蒂說道:“當時媽媽不相信我的話,十年來我都只能獨自悶在心里。但是年幼的妹妹告訴我她也遭遇了這樣的事情時,那些過去像是放電影一樣在我腦海里掠過,我頓時清醒過來,我想‘我所經歷過的事情不能在我妹妹身上再次發生’。我立刻向兒童保護中心反映了這件事情,并帶走了我的三個妹妹。”
在美國,過去的20年里兒童性侵案件呈現下降趨勢,1992-2013年間減少了64%,長期跟蹤記錄性犯罪者、對性犯罪者進行治療監護等措施和項目均被認為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這些措施和項目大部分都是針對已犯下性侵案件的罪犯,近年來性侵案件中只有10%的案件是性侵罪犯二次犯罪,換言之,即使把所有的性犯罪者都監視起來,也只能阻止10%的案件發生。更重要的是預防和治療,然而由于需要投入巨大的人力和資金但成功率又較低,絕大多數醫院都沒有設置這樣的項目。
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兒童性侵預防中心的所長伊麗莎白表示:“人們都認為有必要在兒童性侵案件發生前做好預防措施,但事實上我們有錢起訴和處罰性犯罪者,卻沒有錢做事前預防。”

佛羅里達治療監護所里,杰西面對我們的采訪時說道:“治療監護改變了我的人生和未來。”杰西有一個31歲的女兒和一個5歲的孫子,如今他每天都要和女兒、孫子視頻通話,希望獲釋后可以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當勞倫問他如何避免孫子遭遇性侵時,杰西回答說:“告訴他,不要相信任何人。”
[譯自韓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