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蓉老太太睡在郊外殯儀館的一個小房間里。房間只有七八平方米,剛好擺下一張停尸的鐵床。她是下午被兒女們送來的,準備第二天上午火化。可是,誰也想不到,胡蓉老太太又自己醒過來了。
躺在鐵床上的老太太突然感覺渾身冰冷,如入冰窟,冷著冷著就醒了。睜開眼,周圍一片昏暗,只有腳前的電蠟燭發出微弱的光。電蠟燭的前面擺著供果香燭,香已燃盡。她腦子里依舊是一片混沌,各種記憶的碎片就像一堆碎玻璃,想把它們拼湊起來,還需要一個過程。不過,眼下的情況她多少是明白了,自己這是躺在殯儀館里等著火化呢!幸虧現在醒過來了,否則明天推進爐子,她不去閻王那里報到都不行了。
我為什么會待在這兒?出了什么事?誰送我來的?還有……一連串的疑問讓胡老太太頭痛欲裂,因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僵硬的四肢也仿佛不屬于自己。她吃力地坐起來,緩緩活動雙臂,以便血液的流通更順暢些。接著,她兩手扶著床沿,試探著下床。還好,還能站住。又走了兩步,盡管兩條腿沉重得像灌了鉛,但畢竟還能走。推開房門,外面是空寂無人的走廊,她盡量穩住身子,一手扶著墻壁,一手扶著自己的腰,蹣跚著朝走廊的盡頭走去。
殯儀館的院子里樹影婆娑,月亮正掛在頭頂,灑下潔白而又柔軟的光,瞬間讓胡老太太如醍醐灌頂。她揉了揉眼睛,拍拍自己的臉,再認真地看了看周圍,支離破碎的思緒終于重新組合起來。她知道自己真的是活過來了,不是躺在殯儀館里的那具尸體了。
活過來了,她就得趕緊回家。
她記起來了,她有三個子女住在城里。二兒子楊天亮是個當官的,在市政府當副秘書長,聽說又要提拔了,好像要當秘書長,又好像要當什么書記;三兒子楊天白是個警察,在市公安局當刑警;老四是閨女,叫楊帆,當律師。除了這三兄妹,還有個老大,住在清水灣龍潭橋的鄉下老家。
顯然,回鄉下是不可能的。清水灣離這里至少有五十里,她回不去。現在只能想辦法回城。還是回老二那里吧,平時她就住在老二家,也許這個時候兒女們都還在老二那里為她守靈呢。正好也可以趁這個機會看看,看看這些兒孫輩是怎么拜自己的,是怎么哭自己的,是不是真心在哭,是不是真正傷心,誰的眼淚是假的,誰的哭泣是裝出來的,她只要回家看一眼就全明白了。
胡老太太徑直出了殯儀館的大門。守大門的老頭兒趴在桌子上打呼嚕,胡老太太就這么從他身邊走過去,門衛竟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她也懶得喊他,就讓他睡吧。這個大門進出的一半是死人一半是活人,無論是死人還是活人,沒一個人拿他當回事。現在老太太要從這里出來,也無須辦什么手續,何必把他叫醒?叫醒了還麻煩,深更半夜的,還不把人家嚇半死?
殯儀館門外不遠的地方還停著一輛東風貨車,胡老太太走過去,看見車門上居然寫著“清水灣鎮”的字樣。她有些驚訝,這不是老家的車嗎?要是能搭一段便車多好,她沒想過回清水灣,她只是希望這輛車正好是要去城里的。
她踮起腳看了看駕駛室,里面一個后生在打瞌睡。她敲了敲門,“師傅……”
后生迷迷糊糊睜開眼,一眼看見窗外的老太太,立即驚恐萬狀:“你……你是人還是鬼?!”
胡老太太忙說:“我是人,不是鬼,我只想搭個便車。”
后生從座椅下摸出一把扳手,“滾!趕快滾!你再鬧我不客氣了!”
胡老太太本來還想解釋,可是看見反光鏡里自己的樣子,連她自己都害怕了——臉上涂得慘白,一身壽衣,僵尸還魂似的,有誰不怕?
想到這一層,老太太趕緊離開了那輛貨車。有誰會相信死了的人還能變成活人?有誰會相信她能起死回生?剛才的一幕讓她明白了一個道理:這樣回去不行,會把很多人嚇死,嚇不死也會嚇掉半條命。她的這身裝扮就是到地獄的行頭,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死了,她卻突然站了起來,誰能接受?她怎么解釋?
想到這一層,她趕緊用手蘸了些路邊樹葉上的露水,使勁擦臉,洗去那些劣質的化妝品,然后把壽衣翻轉過來,讓里子變成面子,讓面子變成里子,看上去就不那么恐怖了。
走了一程,后面來了一輛汽車,是進城送菜的,胡老太太站在馬路中間使勁地揮手,那輛汽車居然停下來了。
胡老太太乞求道:“能搭一段便車嗎?我給錢。”
司機看了看老人,幾乎沒什么猶豫,就把駕駛室的門打開了。胡老太太感激不盡,連連道謝。
司機問:“怎么一個人這個時候在外面走,要去哪兒?”
胡老太太一輩子不說假話,可現在看來不說假話還不行,只好說自己夢游,從家里夢游走了出來,也不知走了多久了,請師傅行行好把她送回去,錢不是問題。說著她取下了手鐲,“我身上就這一對手鐲了,哦,還有一對耳環,都給你。”
這兩件寶物胡老太太一直戴在身上,耳環是女兒送的,手鐲是老三送的,本來還有一個金戒指,是老二送的,昨天她還沒斷氣的時候二媳婦就逼著老二取戒指,老二不干,二媳婦就自己取了。
她把手鐲和耳環一股腦兒遞給司機,司機卻堅決不收,“大媽,我不要。我也有媽,你走丟了,家里人還不知道有多著急呢,趕緊回吧。”
回到老二家門口,胡老太太沒有急于敲門,她得想清楚怎么跟兒女們說。因為在兒女們看來,她已經是個死人了,就等著明天火化了,現在家里的靈堂還擺著,她還隱約聽見兒女們的哭泣,她要是突然冒出來,家里肯定會翻天。她不敢敲門,更不能喊,她得想個辦法讓兒女們相信她真的回來了。
跟老大說?不行。老大楊天明是個農民,農村人最信迷信,跟老大怎么解釋都是白搭;跟老二說也不適合,老二楊天亮雖然是個干部,可膽小,做什么事情都講個規矩,要問個合不合理,可能不可能,她一來一回是不合規矩的,更是不可能的,也沒辦法解釋,如果老二媳婦再攙和,就更不得了,會弄得滿城風雨。想來想去,能夠冷靜對待這事的還是老三和老四,老三楊天白是警察,跟死人打交道多了,什么都不怕;老四是律師,也天不怕地不怕,現在自己回來了,只有先讓他們相信才好辦。
主意拿定,她離開老二家的門口,來到路邊一個公用電話亭。幸好壽衣兜里還有幾個硬幣,是老大放進去的,說是進鬼門關的買路錢,現在正好派上用場。她撥通了老二家的電話。
“喂,楊天亮家嗎?請問楊天白在嗎?麻煩你叫他接電話。”胡老太太盡量說普通話,她擔心如果原汁原味說她的清水灣土話,那邊任何一個人都能聽出是她。
接電話的是二媳婦劉巧兒,她還是聽出了這聲音有點兒像媽,咋咋呼呼就告訴了老三。她這一說不要緊,整個屋子開了鍋:“啊?媽?”
“什么?媽回來了!”
“別叫!誰都別叫,讓我接電話!”楊天白說。
“別接,老三,真的是媽。”劉巧兒戰戰兢兢。
“媽都睡在殯儀館了,你別成心嚇唬人。就算真是媽也沒什么可怕的,她是我媽,還會吃了我?”老三邊說邊拿起了電話。
劉巧兒在一邊按下了免提。
“喂,你好,請問哪位?”楊天白問。
“天白,別害怕,也別扔話筒,我不是鬼,也沒在陰間,我是你媽,你聽我把話說清楚……”
“啊?媽?!鬼呀!”屋里一片驚叫。
楊天白心里也有點兒緊張,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慌,否則這屋里就亂套了。他趕緊關掉免提,“別叫,都別叫,是媽的聲音,先聽我跟媽說話。媽,真是您嗎?”
“是我,兒子,我是你媽,我沒死,我在殯儀館里活過來了,搭人家便車回來的,怕你們害怕,我不敢敲門。”
“媽,您在哪兒?您先別動,我馬上過來接您。”楊天白放下電話就要走。
老二楊天亮攔住了老三:“天白,別去,這事太不靠譜了,媽早就斷氣了,怎么可能活過來?咱是不是真的遇見鬼了?”
“二哥,是媽,絕對是媽,就算真是鬼我也要去見媽。你們都好好待在家里,誰都別起哄,媽不會把我吃了。”
“我也去。”妹妹楊帆跟著跑了出來。
兩個人跑到對面街上,多年的人生觀險些就被顛覆了:“媽?!”
“哎,天白,是我,別怕,媽不是鬼,是人,媽真的活過來了。”
“媽?真的是您?我的媽呀!”楊帆跑上去抱住母親,也不管對方是不是鬼,抱住了就感覺是媽,“是媽,是媽!真的是媽!”
楊天白二話不說,背起老太太就往家里跑,“媽回來了!媽回來了!”
盡管屋里不時發出陣陣尖叫,卻沒有阻擋老太太回家的腳步。
胡老太太講述自己回家的過程,聽得兒孫們個個目瞪口呆。正說得起勁,殯儀館的電話來了,是殯儀館的馬館長打來的,說老太太不見了!停尸房里沒有了老太太的尸體。這事鬧大了,建館六十多年,還從來沒有出過丟尸的事。現在,他不得不請示楊秘書長,是不是馬上報警。
楊天亮說:“不用報警了,我媽回來了,人已經到家了。”
馬館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人都到家了?你們把尸體拖走了怎么不告訴我一聲?你們家老大現在還在殯儀館鬧呢,要我們賠尸,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盡管難以置信,楊天亮還是給館長解釋了一遍,然后讓館長把電話遞給老大,“你深更半夜跑殯儀館去干什么?”
老大說:“我是去殯儀館給媽守靈的,把媽一個人扔在殯儀館我不放心,沒想到媽不見了。怎么會這樣?媽真的活過來了?”
“活過來了,千真萬確,不要再找殯儀館的麻煩了,人活過來了比什么都重要。你馬上回來!”
“這不可能啊……”老大沒說完,楊天亮已經掛斷了電話。
盡管楊天亮說得千真萬確,老大怎么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哪有死了的人說活就活過來的?放下電話,老大使勁晃晃腦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其實,胡老太太從殯儀館出來的時候遇到的那輛東風貨車就是老大楊天明叫來的,不湊巧的是,楊天明還沒到殯儀館,胡老太太就出了殯儀館。幸虧母子倆沒有在殯儀館里碰面。
楊天明其實是偷偷跑進殯儀館的,趁著傳達室的老頭睡著了,爬窗戶溜進了母親躺著的那個房間。沒看見母親的尸體,他當真嚇得半死。下午兄弟幾個送母親來的時候,他親眼看見母親安詳地躺在那張鐵床上,現在鐵床還在,媽卻不見了。
沒人知道楊天明去殯儀館的真實目的。但老太太知道。當楊天明來到老二家,摟著母親連聲喊媽的時候,胡老太太從老大的眼睛里讀懂了他的心思。老大進門首先盯住的是老太太的耳環,然后是老太太的那對手鐲。知子莫如母,胡老太太閱人無數,看人眼睛就能看穿人心。老大說去守靈其實是個幌子。老太太雖然不知道老大該怎么圓這個場,怎么向他的兄弟姐妹解釋,但她可以肯定,老大會把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她是注定不能戴著耳環和手鐲去陰間的。她這一來一回,真正認識了自己的四個兒女,老二媳婦還沒等她斷氣就把她手上的戒指摘了,老大為了手鐲和耳環居然半夜三更闖進停尸房,只有老三和老四心胸豁達,是他們讓她再次回到了這個世界。
雖然看穿了老大的意圖,但她不能說出來,不僅不能說,還要給足老大面子,“你們看看,老大多孝順。就他知道要守在媽身邊,怕媽寂寞。農村人都這樣,哪像你們城里人,守靈在自己家里守,有這樣守靈的嗎?”
老太太說著,突然記起大兒媳。從自己生病住院到斷氣去殯儀館,她一直沒有看見大兒媳婦。大兒媳婦的尿毒癥越來越嚴重,她馬上問老大:“你媳婦呢?怎么樣了?”
老大搖搖頭:“不怎么好,現在還在搶救。”
“那你還在這里干什么?還不去醫院?”
老大說:“不是想來陪陪媽嗎?”
老太太的臉就拉下來了:“陪什么陪?我一個死人她一個活人,該陪誰分不清呀?趕緊去醫院!”
老太太剛說完,老大的手機就響了,是他兒子楊智從醫院打來的,說他媽不行了。
當楊天明兄妹四人趕到醫院的時候,秦素蘭已經離開了人世。她患尿毒癥八年多了,一直依靠透析才維持到現在。昨天晚上,她的病情突然惡化,被送到了市一醫院搶救。楊天明最初是陪同妻子到醫院的,因為兒子楊智學醫,有兒子陪著,他就跟兒子說去奶奶那邊看看,離開了醫院。秦素蘭病危無數次了,楊天明也習慣了。
其實,他沒有去老二那里。他叫了他的哥們兒開了一輛貨車去殯儀館,原本有一個非常圓滿的計劃,沒想到母親突然活過來了,他的計劃徹底落空。計劃落空了,還不能告訴任何人,現在妻子突然走了,他更是始料不及。倒不是為妻子的離去而痛苦,相反,在他心里,有種解脫的感覺。妻子病了八年,為了給妻子治病,他把全部家當都搭進去了,用傾家蕩產來形容一點兒也不過分。如今,妻子總算走到了人生的盡頭,等妻子入土為安,他這丈夫也算做到家了。
看著兒女哭成一團,楊天明卻對他們說:“你媽活著的時候這么難受,走了,未必是壞事。”
事是這么回事,話卻不能這么說,說了就傷兒女的心。話一出口,兒子女兒一起對他怒目而視,兒子楊智質問:“爸,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早盼著我媽死?你……”
楊帆忙勸住侄子:“什么都別說了,趕緊接你媽回去,趁現在還早。”
楊帆一句話提醒了大家,現在運尸體還來得及,天才蒙蒙亮,楊天明叫來的貨車還能在城里走,一旦天亮了,貨車走不了,想出城都麻煩。
好像一切早就安排好了,楊天明叫到殯儀館的東風貨車派上了大用場,這邊秦素蘭剛斷氣,那邊貨車就載著尸體回了老家。沒有人通知,家里卻布置了靈堂,樂隊、鞭炮一齊響了。
楊天亮三兄妹都覺得奇怪,難道大哥算好了大嫂會在今天早上去世?當把大嫂抬進靈堂的時候,三兄妹都傻眼了,靈堂里掛著的還是老太太的遺像,抬進來的卻是大嫂。楊天亮問:“老大,你搞什么名堂?”
楊天明一看瞞不住了,只得說了原委。原來,他三更半夜開著貨車去殯儀館,其實是想把母親的尸體偷出來放到鄉下土葬。他事先沒有跟弟弟妹妹商量,跟他們商量了也沒有用,他們都是在政府工作的人,誰會同意?只有他是農民,那些規矩管不著他。可人算不如天算,母親沒有被接回來,接回來的卻是自己的妻子。這樂隊、鞭炮本來都是為母親準備的,現在卻全都用在了妻子身上。
不過,有一點他必須跟弟弟妹妹商量,就是母親的棺木能不能借給他妻子。他沒有給妻子準備棺材,相反,四兄妹卻給母親準備了棺材。原本幾兄妹商量好了,母親火化后骨灰放在棺木里再下葬,為母親下葬的金井也開好了。現在計劃好了的不需要,沒計劃的卻迫在眉睫。
平時楊家的事情多半是老二楊天亮做主,他先點了頭,再問三弟、四妹,都沒意見,回頭再問老太太,老太太不僅滿口答應,還再三叮囑老大,一定要厚葬素蘭。
怎么厚葬?楊天明有苦說不出。所有的積蓄,還有幾個弟弟妹妹的資助,都用在給妻子治病上了,現在已經是家徒四壁,拿什么來厚葬?
楊天明突然覺得,還是火化好,要是在城里想到這一層也好,直接把妻子送到殯儀館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現在真的麻煩了,在鄉下,沒錢連人都死不起,鼓樂,道場,還得十里八鄉的村人吃上幾天,這一切都得花錢呀,他哪兒有錢?
就在他犯難的時候,老太太打電話來了,說埋素蘭的錢歸她出,十萬元,原來怎么準備給娘辦喪事,現在就怎么給他媳婦辦喪事,決不能寒磣。這樣,楊天明終于給妻子辦了一場熱熱鬧鬧、風風光光的葬禮,遠近十里,無人能及。
老太太掏錢為大兒媳婦辦喪事,這其中是有波折的。
在四個兒女中,除了老大,其余的沒一個支持。把棺材讓給大嫂誰都沒意見,既然老太太活過來了,就暫時不需要棺材了,而大嫂偏偏在這個時候走了,讓給大嫂順理成章。可為什么還要把老太太的積蓄掏出來?老大的媳婦走了,讓婆婆掏錢下葬,天下有這樣的道理?
最重要的還不在這兒。三弟妹都知道,大嫂對媽不好,一點兒都不好,不僅自己對媽不好,還把老大帶壞了。一個月前母親病了,就是哥嫂兩口子氣的。老太太想回鄉下過個生日,指定要在老大家辦,哥嫂雖然沒有當面拒絕,可等老太太來了之后,卻狠狠把老太太數落了一番,像一個家庭批斗會,大嫂把嫁到楊家之后受到的“壓迫”、大哥把幾十年的不順利全都歸咎于老太太。老太太氣得當場昏倒。在老太太住院期間,大哥只來了一次,是到醫院問老太太的存折在哪兒,擔心老人一口氣過不來忘記交代。老太太把老大臭罵了一頓,說有錢也要把它帶進陰間交給閻王老子,誰也不給。老大被罵走了,再也沒來醫院,直到老太太斷氣他才跑來拖尸,結果老太太沒拖上,反倒拖回了自己的老婆。
老太太不是不知道其中的緣由,卻獻了棺材獻積蓄,腦子是不是出問題了?
“媽,你腦子沒毛病吧?”楊帆摸了摸母親的腦門。
“去,誰有毛病?我清醒著呢!”老太太推開女兒的手。
“那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呀?”楊帆說。
“棺材可以借,錢就免了吧,老大的事情老大解決,實在不行還有我們,您就別操這份心了。”老二楊天亮說。
“要給也就是表示表示,沒必要把您的老底都掏出來……”老三跟著說。
“說完了嗎?”老太太看著三個兒女。
幾個人就不吭聲了。
“說完了就去辦事,都去幫著老大把你們大嫂的喪事辦好。老二,你年紀比他們大,又是政府的秘書長,你帶個頭,幫你大哥一把,風風光光把你大嫂送上山。”
老太太做出的決定是很難改變的,她在這個家里有絕對的權威。老二雖然有些看法,但母親這樣一說,他只得點頭。
老太太又看看老三,“你也一樣,我知道你忙,但無論如何要請假到鄉下待兩天,幫你大哥打點打點,鄉下的紅白喜事就講個人氣,除了上學的,都去。”
老三也只有唯命是從。
“你可以不去,你把錢給我。”老太太對楊帆說。
幾個子女中,也就是這個女兒敢和她抬杠。楊帆提醒母親:“你忘了大嫂是怎么對你的?”
“人家越是對你不好,你就越要對人家好。”
“這是什么邏輯?”
“我的邏輯!死過一次的人,很多事情越看越透了,越看越開了,閨女,你聽媽的。”
老太太當然沒忘記大嫂是怎么對她的。一提起老大和老大媳婦,老太太的心都是涼的。她不愿提及往事,可那些往事就像放電影一樣,一幕一幕浮現在眼前。老太太和老伴兒怎么為老大操勞奔波,為另外三個兒女操的心加起來還沒有為老大一個人多,可老大和媳婦不買賬,總認為父母對他們不公:沒有跳出農門,怪父母偏心;沒過上舒適的日子,怪父母幫助得太少;大嫂生病了,怪老太太沒掏錢給兒媳婦治病……老大總認為,這一切都是父母有意安排的,為什么父母就要安排這么苦的日子讓他過?
“能怪他們嗎?”老太太說。
“那怪誰?”楊帆問。
“要怪就怪老天爺吧。”
“你把我們兄妹四個撫養大,還要幫他們帶孫子,為他們打理一切,他們滿意過嗎?永遠只有記恨,永遠沒有感恩,這一切都怪老天爺?”
“小帆,其實他們也很可憐,許多事情,不是他們的錯,可他們卻付出了代價。你千萬不要記恨他們。”老太太說得語重心長。
楊帆沒想到母親會這么說。對于大哥大嫂兩口子,她是非常有看法的,尤其是大嫂。
大哥大嫂為了增加收入,種了三四畝菜。每每蔬菜拿到市場上賣之前,大嫂就會在摘菜的前一天給蔬菜打一遍農藥,第二天上市的蔬菜又漂亮又水靈,還沒有蟲子。大嫂的理論是,不打就沒看相,沒人買,那些“工人階級”反正不知道,再說也吃不死人。
大嫂把所有城里人都稱為“工人階級”。在她心里,她是恨城里人的,她覺得所有的城里人都是不勞而獲的家伙,她的所謂“勞”就是種地,其他都不是,都是不勞而獲。不勞而獲的人,能吃上打了農藥的蔬菜就不錯了。她給蔬菜打農藥,給西瓜打“膨大劑”,養魚放激素、放避孕藥,反正她自己不會吃,全都做給城里的“工人階級”吃。她恨城里人,恨那些比她日子過得好的人,恨那些“不勞而獲”的“工人階級”,她要用這種方式報復。
“她這里出了問題。”老太太指著自己的腦袋說,“他們都是這里出了問題。”
楊帆瞪大眼睛看著母親,看來,老太太真不糊涂,在地獄里走過一回還真不一樣了。以前母親可不是這樣的,提起大哥大嫂,她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可現在,不但不記恨,還要說服其他幾個兒女都別記恨,老太太離仙境看來真的不遠了。
話說回來,作假的不是大哥大嫂兩個人,地溝油、瘦肉精、蘇丹紅,不是到處泛濫?弄得這個社會人人自危。這是一個瘋狂的時代,只有瘋狂的時代才會做出瘋狂的事情。哥嫂是畸形,那是因為整個社會都是畸形的,楊帆想。
“你可以不去鄉下,你把錢給我取出來。”老太太說。
老太太的全部積蓄都在楊帆手里,這是用當年她結婚時從娘家帶來的一罐銀元換的。她一直不肯動用那一罐銀元,把罐子埋在自家的樟樹下。前年,老大的媳婦做透析沒錢了,她才挖出這罐銀元,讓楊帆拿到城里換了現金。錢剛換回來,“新農合”的政策來了,農村的大病救助惠及老大媳婦,做透析可以全報了。治病的錢不再成為問題,老太太馬上讓楊帆把這筆錢存下來,加上后來城里的三個兒女給她的錢,湊了個整數。這次生病了,她跟女兒說好,這筆錢給每個子女一萬,剩下的辦喪事。沒想到,這筆錢她自己沒用上,趕上老大媳婦走了,她才有了這個決定。
但楊帆還是不樂意。她可以不記恨大哥大嫂,但并不等于就該把老人的家當全都拿出來。“為什么?為什么由你來出這筆錢?”
“知道你大哥為什么到殯儀館去偷我的尸體嗎?”老太太問。這是一個挺恐怖的話題,老人卻像在聊家常。
“哥想讓你土葬。”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楊帆的確沒多想過這個問題,以為不過是農村和城市的觀念不同而已。老太太太了解自己的兒女了,老大半夜偷尸遠不是僅僅為了把她土葬,更重要的還是要辦個熱鬧的葬禮,要把母親風光大葬,說白了還是落到錢上。最初,她還以為老大盯上了她的耳環和手鐲,現在看來,她還是小看了老大。老大要借她的喪事把事情做大,要賺一把。
老伴兒楊大郎中曾經給多少人看過病,救過多少人的命,老太太太清楚了。盡管丈夫早走了,但他救治過的幫助過的人還在,這些人的后代還在。只要聽說她去世的消息,那些人都會趕過來。老大一心想著的是如何撈錢,這一層他不會想不到,把母親的尸體偷回家的目的也就在于此。可現在,不僅沒有了撈錢的機會,反而攤上了賠錢的事。在農村,人死了,沒幾萬根本就別想把人送上山。老大這幾年是真沒錢了,老太太這時候不出手,老大就難以渡過這一關。
其他幾個孩子,尤其是老四,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一層。人都死了,還記著人家的不好干什么?人要學會寬容,學會原諒別人。原諒別人,別人也會原諒你,對別人寬容,也會獲得別人對你的寬容。秦素蘭還是不是楊家的媳婦?是楊家的媳婦,就要讓她走得風光。老太太廢除了原來的遺囑,把僅有的積蓄全都拿出來用在大兒媳身上,用她的錢,用她的棺材,用她的金井,就如同是給老太太自己下葬。要體面,要大氣,要風光,要給足老大和大媳婦面子,這就是她的決定!
楊家的大大小小都去了清水灣,唯獨胡老太太沒回去,她不會給晚輩人送葬。在閻羅殿門口轉了一圈回來之后,她只有一個想法,就是好好享享清福。她想好了,還是住在老二這里,老二家房子大,一百八十多平方米,還有保姆,周圍鄰居又熟,沒事和鄰居家的幾個老太太、老頭子打打麻將,早晚到廣場搞搞鍛煉,神仙一樣的日子。
老太太正享受著清閑日子的時候,突然有一天,大孫子楊智匆匆忙忙跑來了,說要接她回鄉下。
老太太說:“我在城里過得好好的,回去干什么?再說,清水灣已經不是過去的清水灣了,樹沒了,草沒了,塵土飛揚,真沒法住了,你要真想你奶奶多活幾年,就別接你奶奶回去受罪。”
楊智說:“常娥就要生了,您要不回去,常娥怎么生孩子?”
這是個難題。
常娥是老太太的孫媳婦。以前要是老大媳婦在,這事輪不到她頭上,現在老大媳婦不在了,本不該找她的事情孫子又找上來了。她真的不想回去,那個家曾經讓她傷心過。可不回去又怎么辦?老大家兩個大老爺們兒什么都不懂,孫媳婦娘家遠在河南。本來那邊父母說好了要過來的,楊智說昨天他岳父打電話說來不了了,因為常娥的母親突然病了。這下把小兩口急壞了。楊智本來還要打電話給妹妹,想讓妹妹回來幫忙,可妹妹自己也要帶孩子,最近還經常跟丈夫吵架,這個時候回娘家,說不好會激化矛盾。想來想去,只有把奶奶接回去了。常娥生孩子,家里沒一個懂“業務”的怎么行?楊智是醫生不假,可他不是產科大夫,讓他照顧一個產婦,他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一個家庭的女主人是多么重要。老太太過去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她把“權力”交給兒媳婦之后,她就不再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了。可兒媳婦走了,她要重新充當女主人的角色。
老太太糾結了。在老大家,她是帶了兒子帶孫子,現在,帶了孫子還要帶曾孫子。她是去還是不去?
最終,她還是答應了孫子,回去!但不是現在。
楊智忙問:“什么時候?常娥的預產期只有一個星期了,孩子說出來就出來,還等什么?”
老太太說:“你回去,叫你爸來接我。”
通過給妻子辦喪事這件事,楊天明是真的被母親感動了,他心里充滿愧疚,是該好好跟母親賠個不是。如今這個機會,算是個現成的臺階。
楊天明匆匆趕到城里,先沒說接老人回去的事情,而是跪在母親的面前:“對不起,媽,以前都是我犯渾,傷了您的心,兒子錯了。”
老大平時就不太會說話,能這樣說已經非常不簡單了。老太太的心一下就軟了,“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別提了。”
楊天明說:“常娥要生了,家里不能沒有您,還得請媽回去幫一把。”
老太太說:“你先回去吧,明天我就讓老二開車送我回去。”
楊天明半信半疑,又不好多說,只得等待明天。
其實,老太太有她的打算。這次回去是帶曾孫,她自己都七老八十了,擔心帶不動了,她得帶個幫手。帶誰?孫子來請她的時候她就有個打算,想把老二家姓吳的保姆帶回去。這個吳媽五十二歲,在老二家做了好幾年了,勤快,又聽使喚。吳媽丈夫去年癌癥死了,現在只剩下她和兒子,兒子在北京讀大學,她一個人生活,說走就能走,只要有錢賺,她肯定愿意跟著老太太。如果能把她帶到鄉下那是再好不過。不過,這事能不能成,還得跟老二和二兒媳商量。
沒有定好的事情她就不能跟老大說,再說,帶個保姆誰付錢?她已經是身無分文了,真要把吳媽帶回去,首先得解決工資問題。吳媽的工資不多,兩千塊,可總得有人支付,顯然要老大支付不大可能,她琢磨著,還是跟老二借用一兩個月,等孩子大一點兒再讓吳媽回來。
有了這個想法,老太太就打電話給女兒。楊帆說:“這事好辦,只要二哥同意讓吳媽跟你走,工資不是問題,我出。”
老太太說:“不行,怎么能叫你出?沒道理。”
“你不讓我一個人出,就每個兒女分攤,每人每月出六百,算是給你的生活費,名正言順,什么問題都解決了。”
老太太覺得這辦法不錯。
聽了母親的想法,老二當即表態:“沒問題,吳媽跟您走,別說借不借的,您要吳媽待多久就待多久,工資歸我管。”
楊天亮說這話的時候,劉巧兒的臉色就不太舒展。老太太馬上說:“錢不用你一個人出,我跟老三老四都商量好了,現在我沒錢了,你們每人每月給我六百元的生活費,吳媽的工資就解決了。”
劉巧兒忙說:“這主意好,就這么定了。”
楊天亮沒再多說。其實早幾年劉巧兒就有這個想法,說母親是兄妹四個的母親,憑什么我們一家人供養?應該分攤。楊天亮非常反感妻子的說法,相對來說,自己的經濟條件比其他兄弟要好些,母親就應該在自己這里住著,還攤什么攤?為這事,他沒少跟劉巧兒吵過。以前,楊天亮和劉巧兒的兒子楊果小,是老太太一手幫著拉扯大的,去年楊果到美國讀博士去了,家里的事情一下子少了很多,劉巧兒就覺得不需要老太太了。現在不用劉巧兒說,老太太自己提出來了,劉巧兒自然贊成。楊天亮反對也沒有多少意義了,這事就這么敲定了。
第二天,老太太回到了鄉下,浩浩蕩蕩,城里的三個兒女都到場了,開了三輛車,外加一個保姆。
三天后,常娥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小子。
這天,楊天亮剛進辦公室,就接到市委組織部王副部長的電話,說讓他馬上去組織部一趟,馬部長要找他談話。
楊天亮心里不免有些緊張。市委組織部長找他談話,肯定就不是一般的事情。其實,早就有傳聞了,說他可能接任市政府秘書長。老秘書長快退休了,另兩個副秘書長,一個也快到線了,還有一個就是楊天亮,應該說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有學歷,有能力,人際關系也不錯,從青山縣縣長位置上調任政府副秘書長五年了,都說這次他接任秘書長一職沒懸念了。不過,昨天晚上妹夫姜山又告訴他一個最新消息,說他可能會到江灣區當區委書記,只要等今晚的常委會通過就沒問題了。姜山的消息應該是最可靠的,他就在市委組織部一處當處長,市里的人事變動他最先知道。現在馬部長要找他談話,看來他去江灣區當書記是鐵定無疑了。
楊天亮處事一向頭腦清醒。既然妹夫已經透了底給他,他就必須做好思想準備。很多事情有準備和沒有準備結果是不一樣的,不是說天上掉餡餅都只砸中那些有準備的人嗎?組織部長要找他談話,他必須想好怎么應對這次談話,說白了,就是自己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拿出出任區委書記的施政綱領,至少能說出個一二三,哪怕是意向性的也行,讓組織上感覺你是有主見的,你是成熟的。江灣區是全市九個區縣中經濟條件最好、人口最多的區,舉足輕重,市委市政府能把這副擔子交給自己,說明組織對自己高度信任。
楊天亮在心里想好了幾點提振江灣經濟的措施,就從從容容來到了馬部長的辦公室,沒想到,張副市長也在。楊天亮心想,兩個常委都出面了,看來妹夫的消息是真的。
“找你來是想調整一下你的工作。”馬部長開門見山。
“我服從組織安排。”
“經市委常委會研究,決定派你去市環保局工作,出任市環保局黨委書記兼局長。”
楊天亮做夢都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安排,腦子里頓時一片空白。
“這可是市委市政府對你的信任啊,楊天亮同志。”馬部長說。
“謝謝……”楊天亮支支吾吾。
“不瞞你說,你的工作安排是東進書記親自點名的,市政府副秘書長你仍然兼著,以后的每一次環保整治行動你都是代表市政府在行使職權,可千萬別小看了這副擔子呀。”張副市長說。
“我一定不辜負領導的期望。”楊天亮機械地回答,心不在焉,至于后面馬部長、張副市長如何強調環保工作的重要、市領導如何重視、如何對他寄予厚望,他一點兒都沒裝進腦子。
他想不明白,市委書記朱東進怎么會親自點名讓他去擔任這個環保局長。自己既不是學環保的,又沒有從事過環保工作,真有些不可思議。環保局基本上是個沒地位、不被看好的單位,說白了,市里從來沒有真正重視過。沒辦法重視。江州市是個新興工業城市,南有飛機發動機生產基地,東有車輛廠、橋梁廠、電力機車廠,北有化工廠、氮肥廠、洗煤廠,都是國家大中型企業,而且很多企業都是環境污染的大戶,尤其是北區,空氣都充滿著酸臭,污水橫流,在這個城市你能談環保?工廠要生產,企業要效益,國家要稅收,環保是個什么東西?就不是個東西!市環保局雖然也是個局級機構,也有一百來號人馬,可從來就是個配角兒,沒人重視,沒人把它當回事。
在市直機關里,人們不知道環保局干過什么,卻都知道前任環保局長干過什么。每每出門,前任環保局長身邊總會跟著三五個耀眼的女人,幫他提包,幫他點煙,局長就跟《紅樓夢》里的賈寶玉一樣,天天生活在青春靚麗的女人中間。也有人反映,也有人舉報,可到頭來舉報信還是落到了局長手里。以后沒人再敢說了,整個環保局成了污染最嚴重的一個單位。
這次市直機關班子調整,市里第一個就拿環保局開刀。局長免職,現在是常務副局長盧中山主持工作。顯然,市里沒有讓盧中山接替局長的意圖,挑來選去,最終把楊天亮派去了,還是市委書記親自點名。說是如何如何重視,如何如何重用,派他去一個從來不被重視的地方去是重視?楊天亮看不出來,倒覺得這是發配,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錯誤,這個錯誤不夠降職,更不夠其他處分,只好把他派到一個無足輕重的地方去。
朱書記怎么會欽點到他的頭上?他反復回憶,是不是自己哪里得罪了朱書記?好像沒有呀。難道是上次朱書記的母親病了,自己沒去看望,書記生氣了?這事是劉巧兒告訴他的,說朱書記的母親住在省人民醫院特護病房,非要和楊天亮一起去看書記母親不可。楊天亮堅決不去,一是沒聽朱書記跟任何人說過母親病了,他把母親安排在省人民醫院,不告訴任何人,就是不想讓人去看。另外,自己的母親還病在醫院里,一天不如一天,他哪兒還有心情去看書記的母親?
劉巧兒卻不停地在他耳邊嘮叨:“你傻呀,是你媽重要還是書記的媽重要?你一天不在你媽面前,你媽也死不了,你一天不去看書記的媽,書記就一天不把你放在心上,你怎么就看不明白?市里的局級班子就要調整了,關鍵時刻你怎么就不給領導留一點兒好印象?”
楊天亮對妻子這一套很反感。這幾年,他發現妻子變了,變得越來越勢利,越來越市儈。她原本是中學語文老師,還評上了中學一級教師,可她要改行,要調到機關來工作,通過妹夫姜山的關系調到了市教委,還當了個副科長。看得出來,妻子的官癮比自己還重。
“我不去!你也不能去!”楊天亮干脆地回答妻子。
未必真是上次沒去看書記的母親,他就被發配到了環保局?他不相信。
“還不相信?當初要你去你不去,現在好了,報應來了不是?”回到家里,楊天亮把自己要到環保局工作的事情跟妻子說了,妻子馬上就想到了上次沒去看朱書記母親的事。
“你能不能正常一點兒?別一天到晚疑神疑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楊天亮懶得跟妻子再說什么,更不想聽她嘮叨,摔門出去了。
“你要去哪兒?”妻子在門里問。
楊天亮沒有回答,走了。
他沒有回市政府,也沒有去環保局,他得趕回老家去,得把他的工作變動告訴母親,免得她牽掛。
楊天亮有個習慣,每每做了什么大事他會跟老太太說說。老太太幫不了他什么,但老太太心里跟明鏡似的,什么事情都能看明白。
“媽,我要離開市政府了。”他跟母親說。
“哦?不是要當秘書長了嗎?怎么還要離開市政府?”老太太有些不解。
“沒有的事,去下面。”楊天亮感覺不好啟齒,那環保局是什么東西,還得跟老太太解釋。
“去哪兒?”
“環保局。”
“好啊,這是個好地方。”
“是沒人愿意去的地方。那地方從來就沒人重視過。”
“傻孩子,以前沒人重視不見得現在不重視,以前不重要不見得現在不重要,時勢是變的,工作的重心也是變的,你怎么就不明白?”老太太又問,“副秘書長還兼著嗎?”
“兼著。”
“這不就對了,好好干,媽就對你這份工作滿意,就像當年你當教師一樣滿意。”老太太滿臉喜悅。
楊天亮有些看不明白,怎么母親對環保局這事這么感興趣。這些年來,他的工作單位變了不少。最初他考上江州師專,當上了學校團委副書記,學校領導找他談話,準備把他留在學校,他不干,說想到學校教書,結果被分配到了老家的清水鎮中學。那時老太太是最高興的,自己兒子能夠在老家教書,多好。可不到半年縣里又把他調上去了,當了縣里的團委書記,幾年后又當了常委。他從團委書記到副縣長、常務副縣長再到縣長,每每提升一步,老太太就跟著他擔心一次,沒一次滿意的。楊天亮也曾經問過母親,為什么每次提拔她都不高興?
老太太說:“我怎么高興?外面那么多誘惑你扛得住嗎?媽不需要你顯赫,只需要你平安。媽就怕你把握不住自己犯錯誤呀!”
還好,在官場這么多年了,他沒摔大跟頭,沒犯大錯誤,經濟上不貪,作風上不腐,也還算行得正,坐得穩。一直以來,他就秉承著好好干的想法,不論什么工作都要干出成績,干出政績,真正讓組織放心。雖然最終他沒當上青山縣委書記,但他在青山的政績卻是有目共睹的。他擔任常務副縣長、縣長那些年,青山縣經濟從全市最后一名排到了前兩名,不僅是經濟,各項工作都位于全市前列。就在他干得風生水起的時候,他被調到了市里,當了政府的副秘書長,一干就是五年。這幾年他也沒白過,協助市里的領導抓城市建設,特別是由他主抓的創建全國文明城市、創建全國衛生城市,他這個政府副秘書長是有功勞的。比政績,比能力,他不在別人之下。副秘書長干這么久了,他曾經跟主管的張副市長提及過,希望自己的崗位能換一下。張副市長回答:“放心吧,會給你個滿意的安排的。”
現在這個滿意的安排來了,居然是到環保局。就這,媽還說好。他真不明白。
“這是好事,你一定要把它當回事干。”老太太說。
“你不懂,媽。”楊天亮不想跟母親多說什么,官場上的事情跟老人是說不清的。
“我不懂?我告訴你,環保的事情是以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最最熱門的話題,你這個崗位也是最有作為的崗位,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

母親竟會說出這番話來,讓楊天亮刮目相看。其實,母親是很有思想的人,這可能跟她父親——也就是楊天亮的外公有關。從小就聽說了,外公胡老先生雖然是大地主出身,但很年輕的時候就參加了革命。在這樣的家庭中,母親一直關心著政治,關心著國家大事,經常能說出一些非常不一般的道理來。早年間,因為楊家是地主成分,小孩子沒書讀,可母親說不能上學就自己學,一定要讀書,不讀書的日子絕對不會長久。幾兄妹一直堅持學習,后來除了老大,都考上了大學。
楊天亮當縣長的時候,天天為發展縣里的經濟絞盡腦汁,成天在為提高GDP奔波。母親說這是好事又不是好事,好事是因為發展了經濟,提高了人們的生活水平,可也是壞事,什么都不顧了,像清水灣,我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十五年前搞中藥材市場,沸沸揚揚,真還像那么回事,可偏偏要做假藥,自己把自己搞垮了;十年前開始辦水泥廠,接二連三辦了四個,水泥廠是辦成了,錢也賺了,可把環境給毀了,日子沒法過了。
母親對他說:“你們這樣發展經濟是在作踐自己。難道這就是你的政績?除了政績你還能不能做點兒別的?那些水泥廠的老板賺錢的時候還要不要留給別人一條生路?中央總是說要持續發展,要以人為本,以后你得換個思路,不能老把眼睛盯著上面,不能只看領導的臉色行事,要把眼睛盯著下面,要看老百姓的臉色行事。你自己看看,清水灣的日子還怎么過?憑什么他們賺錢我們跟著受罪?這些水泥廠不辦能死人嗎?媽不要求你別的,你當了環保局長之后,首先就把這些水泥廠拆了,把山那邊的雄黃礦關了,讓清水灣的人過幾天清凈日子。”
照這么說,他這個環保局長還真不是可有可無。老太太可以要求他把鎮上的水泥廠拆了,別的地方就不能要求把化工廠關了?不能把洗煤廠關了?那些地方早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了,還有多少是環保局要做的事情,他能懈怠?
這一趟沒有白來,被母親洗一次腦,他突然覺得,肩上的擔子還真不輕。
胡老太太回清水灣兩個月了,正好趕上村干部選舉。村干部選舉每三年一次,胡老太太還是十多年前參加過一次選舉,選的村長是宋大志。宋大志當村長和村支書將近二十年了,一直沒有變過。
龍潭村有兩大姓,一是楊姓,二是宋姓,各占百分之三十多,剩下的就是雜姓了。胡老太太回來之后,支書宋大志就來看望過。胡老太太在村里算是德高望重的老人了,又是老革命的后代,兒女大多在城里是個角色,楊天亮還是市政府的秘書長——鄉下人沒有正副的概念,副秘書長就是秘書長,很大很大的官了,楊家自然地位就高。楊家曾孫做“三周”,宋大志又送了一份厚禮,其實意思很明白,就是希望胡老太太支持。胡老太太支持,就會有很多楊姓的村民跟著支持。
老太太本無所謂,誰當村長誰當書記都一樣,她也沒打算在村里久待。宋大志就宋大志,人家也是老支書老村長了。可大兒子楊天明說不行,這一次怎么也不能讓宋大志干了,村里的大印無論如何得交到楊家人的手里。
胡老太太就問:“怎么?你想當呀?”
楊天明說:“我不想當,我也當不了,是鐵強想當。”
老太太問:“哪個鐵強?”
“還有哪個鐵強?楊鐵強,您的大侄子。”
胡老太太記起來了:“是他呀,他不是在弄預制板廠嗎?不想干了?”
楊天明說:“預制板廠是預制板廠,村長是村長,兩回事。他還可以帶領大家發家致富,這一回您怎么也要支持自己本家的人。”
胡老太太還真沒想過要支持自己的侄子,宋大志在她面前晃了幾個來回,她就準備把票投給宋大志,現在老大突然說要支持楊鐵強,她不得不重新考慮這個問題。
其實,楊鐵強也拜訪過老太太,老太太一回來他就跟老太太請了安,曾孫的“三周”飯他也來了,可楊家的侄子太多了,老太太沒注意,甚至沒多看一眼。現在要重新選擇,她得看看楊鐵強有沒有這個能力。盡管是自家人,要是個劉阿斗就沒必要扶,還不如宋大志。
不看還好,看了心里就難受。這楊鐵強是誰?就是胡老太太從地獄回來看見的第二個人(第一個是殯儀館的門衛),就是那天晚上停在殯儀館門外的那輛東風貨車的司機,也就是要拿扳手砸她的那小子。
見了面兩人都傻了,都想起了那晚的事情,可誰都不好點穿。楊鐵強一口一個伯母,一定要請伯母支持他,他想爭取這個機會帶領全村的人一塊兒致富。胡老太太也不好計較那晚上的事情。楊鐵強怕鬼,拿扳手砸自己也說不上有錯,自己總不能在這個事情上糾纏,關鍵還是要看楊鐵強能不能干。她就問:“你當了村長準備干什么?怎么帶領村民致富?”
楊鐵強說了他的想法,他準備修兩條路,把東村和西村連起來,還準備再辦一個預制分廠,建兩個休閑垂釣中心,等等。
胡老太太不糊涂,別看那天晚上侄兒要打她,但這人肯定比宋大志強。他辦預制板廠好多年了,村上、鎮上的樓房所用的預制板基本上都是他提供的,他還要修路,還要擴建預制板廠,這都是好事。宋大志當了這么多年支書、村長,沒修一條水泥路,村里就有一個水泥廠,水泥天天從這里拖出去,卻不把村里的路修好,顯然,宋大志是不替村民想事的。
其實,宋大志也有些貪,他還想支書村長一肩挑。老太太覺得這樣不行,你不干事還賴在村長的位置上干什么?得讓能人上來。
楊鐵強得到老太太的支持就好辦了,至于如何表示,那不要老太太指點。以前村上每次選舉,宋大志都會送毛巾,送香煙。這一回楊鐵強不能那么小氣,要送下手就要重,楊鐵強決定每家每戶送兩袋化肥,這東西誰家都需要。但他自己不出面,他請楊天明出面,十萬塊錢交給楊天明,一輛貨車,每戶兩袋,送到,還不說是為楊鐵強拉票,凡是買過楊鐵強預制板的就說是楊老板答謝,沒買過預制板的就是感謝,感謝人家對楊鐵強預制板廠的支持。
宋大志也表示了,在選舉前到各家各戶跑了一圈,還是送香煙,每戶一包芙蓉王,外加毛巾一條,親自登門。
宋大志送東西的事讓老太太知道了,老太太就給侄兒支了一招,讓楊鐵強悄悄跟在后面,把宋大志送毛巾、送香煙的場面全錄下來,也不說,也不張揚,把這東西留著。
選舉的時候到了,鎮上的書記親自來監督。
清水鎮的黨委書記叫馬明遠,是胡老太太的干兒子。這干兒子認了好多年了。馬明遠老家是東山鎮的,跟清水鎮搭界。小時候馬明遠有疳積,他媽抱著他到醫院看,就是看不好,人家就抱著孩子上楊家來了。胡老太太的老伴兒是遠近聞名的郎中,都說手到病除,可楊中醫在市里的中醫院上班,平時不在家。馬明遠來的時候,楊中醫還沒回來,胡老太太就說我來看看吧。也不等丈夫回來,老太太就把藥開了。沒過多久,小孩子什么事都沒了。以后馬明遠就認了老太太做干媽,一直叫到現在。
這次選舉,馬明遠就陪著他干媽到了村上。
選舉結果出來了,當場唱票,楊鐵強得了百分之八十的票。宋大志不服,說這里面有鬼,肯定有人做了手腳,要重選。
馬書記說:“誰做了手腳?哪里有鬼?”
宋大志答不上來。
馬書記說:“這次選舉有沒有人做手腳要調查,是不是重選要鎮黨委研究定,不是你說不算就不算的。”
第一次選舉就這么草草收場了。因為宋大志是老支部書記,他說選舉有舞弊行為,馬明遠也不敢怠慢。老支書要求重選,馬明遠就跟鎮長老范商量。范鎮長是比較傾向于宋大志的,既然宋大志說選舉有舞弊的嫌疑,那就重選一次吧。
要重新選舉了,楊鐵強就來問老太太,要不要把那個東西拿出來?老太太說別急,重選就重選,大家都支持你,你還怕選不上?
第二次選舉跟第一次就不同了,鎮干部全都到了龍潭村,發票、唱票、監票全都由鎮干部把關,村里的人除了投票連邊都挨不上,杜絕了任何舞弊的可能。結果出來了,這一次楊鐵強得了百分之九十的票。
宋大志還是不服,還是跟馬書記要求重選。老太太就讓孫子楊智把手機拿過來,“這是我孫子楊智到人家家里看病的時候隨意錄的,你看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楊智把宋大志送香煙、送毛巾的畫面放了一段,馬明遠的臉一下青了,“像什么話!把這段錄像給我帶回去。”
“你帶回去干什么?你讓他自己看看,然后當他的面銷毀了,這事不就過去了?你還真想處理人家?”老太太想得就是遠,不整人家,但也不能由他胡來。
宋大志看了自己賄選的錄像,臉一下就白了。馬明遠說:“都老同志了還犯這樣的錯誤,下不為例呀,看著,我把這段錄像刪了,就當什么也沒發生,你看還要不要重選?”
“不重選了,不重選了,就楊鐵強當村長,我全力支持他。”宋大志一臉感激。
在鄉下住久了,胡老太太就發現自己的孫子楊智有些不對勁。天天待在家里,不上診所去看病,就是有人找上門來,也把人往鎮衛生院趕,自己連瞧都不想多瞧一眼。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前一段時間常娥剛生孩子,擔心家里忙不過來賴在家里搭把手,還說得過去,可時間長了就不行了。家里有一個老太太,還請了個保姆,老大楊天明就在楊鐵強的預制板廠打工,離得也近,家里不缺幫忙的。老太太就問孫子:“怎么不去上班?”
“沒勁,不想上班。”楊智不耐煩地回答。
“怎么沒勁?”老太太有些不解。
“你不懂,還是別問吧。”
“別的事情我可能不懂,看病的事我還不懂?到底出什么事了?”
“村里開診所沒什么錢賺了,我想去深圳。”楊智說。
“你腦子沒出毛病吧?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還去深圳?再者說,你診所開得好好的,怎么就不賺錢了?”
“政策變了,現在農村的診所基本上不賺錢了,上面什么都統死了,利潤空間太小。”
楊智從江州衛校醫師班畢業之后就被分到了老家的衛生院,再被分到老家的診所——龍潭橋診所,管著兩個村的醫療事務,看病治病,醫療保健。原本診所有兩個醫生,一個四十多歲的女醫生,看中醫,楊智學的是西醫。楊智看病有一個特點,一開始就下手重,人家一劑藥他兩劑,劑量基本加一倍,動不動就給人吊針輸液,見效快。而那位女中醫用藥見效很慢,越來越多的人找楊智看病。楊智的病人多了,效益也好了,后來,楊智干脆跟女醫生商量,你回去休息,我給你開工資,以前你拿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還給你獎金。女中醫落個自在,欣然同意。
楊智一個人把診所包下了,每年上繳多少,給女中醫多少,剩下的全都是自己的。他母親尿毒癥八年多,要不是他承包村子里的診所賺了些錢,他母親可能早就沒了。可最近情況發生了變化,國家“新農合”政策一步一步到位,優惠農民的醫療政策一步一步到位,楊智所在的診所也不讓他承包了,他還是診所的醫生,卻沒有了過去的效益。以前是以藥養醫,一支藥楊智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沒人跟他講價,現在不行了,上面要求明碼標價,每個農民看一次病只能收十元,多余的部分國家補貼。這樣一來,楊智就沒有賺頭了。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在賺錢這方面楊智是不太守規矩的。一方面,他還是像過去一樣照收農民的藥費,只是不像過去那樣漫天要價,鎮上藥店就那么個價,他再高也不能高得離譜;另外,上報補貼的藥費他也照造不誤,上面還得補他一筆。這樣,看一個病他就悄悄地拿了兩份收益。可隨著上面管理越來越嚴,他感覺越來越難做下去了。趁著上面還沒發現他的問題,他想走人。
老太太震驚了。孫子居然干出了這種事情,一手照收農民的藥費,一手領著上面的補貼,這就是貪污啊!弄不好要進局子,這太可怕了!
“這種事情你干了多久了?到底貪了多少錢?”老太太非常嚴肅。
“您別大驚小怪好不好,這算什么?”楊智不以為然。
“我是不放心,怕你出事,你讓我心里有個底,我才知道該怎么幫你,知道么?”老太太語重心長。
“我還真不知道挪了多少,你要我怎么跟你說?”
“交出去,全都交出去,挪了多少交多少。”
“你要我當叛徒?”楊智瞪著眼睛,“我要把錢交出去了,不就把所有人都出賣了?把所有人都得罪了?我還怎么混?”
“怎么會這樣?上面就不管?”老太太真的感到寒心,沒想到世道就變成這樣了。以前住在老二家,看到電視里報道“新農合”政策怎么好,怎么讓農民得到了實惠,她還很欣慰。沒想到農民其實還是沒有得到實惠,得到實惠的居然是像她孫子這樣的醫生。
“管什么管?院長自己還一屁股屎,怎么好管別人?”楊智告訴老人,衛生院的領導都忙著收紅包,拿回扣,沒人管下面的事情,再說你把補貼造上去了衛生院還要增加補貼數額,都是挖國家的錢,誰會在乎你報的補貼是真是假?
國家的一項好政策落到這些人手里就成了撈錢的工具。老太太心里難過,孫子怎么就成了這樣的醫生?楊家世世代代講的是誠信,是良心,口碑極好,怎么到了孫子這一代,做人的底線都沒了?該怎么拯救自己的孫子?
楊智是楊家唯一繼承祖輩職業的人,當了醫生,卻沒有傳承祖輩的醫術,跟楊家祖傳的中醫沒有任何關系。楊智的爺爺,也就是老太太的丈夫楊洪寶是遠近聞名的中醫,因為“文革”,楊洪寶一屋子的醫書全都被燒了。書燒了,人還在,本來還可以傳承下來的,可到了楊天明這一代,沒一個孩子肯學醫,楊洪寶也不愿兒女繼承他的事業,寧肯在外面帶徒弟,醫術最終沒傳給自己的兒女。
楊智學醫沒有家族的淵源,純粹是老太太的主意。楊智初中畢業的時候,他父親就叫他出去賺錢,什么賺錢就學什么。老太太說不讀書賺什么錢,還是多讀點兒書吧。楊天明說有幾個是讀書發財的,家里等著錢花呢。楊智問學什么手藝。楊天明說學什么我不管,每天賺兩百塊錢回來,你媽病了要錢。老太太聽了氣得要死,孫子攤上這樣的父親真是完了。沒錯,秦素蘭攤上了尿毒癥,家里沒錢,可也不能這樣逼孩子呀!看楊天明的態度,楊智是不可能上高中了,更不能讀大學。最后老太太說:“讀中專,學醫,不要你楊天明負擔一分錢。”
老太太找了三媳婦歐陽玉環。歐陽玉環是醫學院畢業的,衛生系統有熟人,找關系給楊智搞了個委培的指標,掛靠在市一醫院。楊智上了衛校,所有費用都由老三兩口子負擔。老太太又把幾個兒女召集起來,讓他們都來幫幫老大,她給具體分了工:她自己住在老二家,吃住由老二負責;老大的兒子讀書由老三兩口子負擔,一直供到楊智衛校畢業;老大的女兒楊丹妮,歸楊帆負責安排。楊丹妮在農村讀了初中,老大又不讓女兒讀書了,非要讓女兒學縫紉賺錢。楊帆一氣之下,也不管老大同不同意,干脆把侄女帶到了城里,讓她到財會學校學會計,然后安排侄女進了一家公司打工。
楊智讀完衛校走上了行醫這條路。本本分分當個醫生,雖然不能大富,可在農村日子還是不錯的,現在他居然中飽私囊,老太太真的傷心了。她不知道怎么去幫孫子,不知道孫子這樣走下去哪一天會出事……
正在這時,一個四十多歲的農民跑來了,進門就喊:“楊醫生,求你幫個忙,救救曉霞她媽吧!”
楊智忙問:“張叔,什么事?伯母怎么了?”
張叔說:“曉霞她媽不行了,剛從市一醫院抬回來的,恐怕活不多久了,現在人在你診所門口,你去看看,哪怕弄點兒嗎啡止痛也行,讓她死得舒服一些。”
楊智本來不想給人看病了,張叔的老婆還是從市一醫院抬回來的,市一醫院的醫生下了死刑判決,他怎么救得了?可人家只是要點兒嗎啡,楊智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去看看。
診所門外,張曉霞的母親躺在擔架上,周圍還站了好幾個人,女兒曉霞跪在擔架邊,一臉淚痕。楊智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病人,已經人事不知,臉色慘白,瞳孔也放大了,肚子滾圓,像一面鼓,只剩下微弱的氣息。楊智開了診所門,抽了一支嗎啡,正要給曉霞的母親注射,老太太卻把他攔住了:“別打了,沒用的。”
“我知道沒用,可不打一會兒還會難受。”楊智說。
“讓我看看。”老太太也不跟孫子多說,拿了張曉霞母親的手號脈。號了一陣,老太太讓孫子拿張紙來,開了一副方子交給那男人,“照這方子抓五服藥來,趕緊熬藥喂給她吃,興許還有救!”
眾人驚訝,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還是楊智最先反應過來,他知道奶奶能開處方,馬上對張家人說:“還不快去!”
三天之后,楊智收到了張曉霞的短信:“我媽已經醒來,神志已經恢復,還能說話了,明顯好轉!”
五天之后,張曉霞又發來一條信息:“我媽已能下床行走,還能吃半碗稀飯,藥已吃完,懇求神醫再賜藥方!”
楊智這一回是震撼了,以前他是不太相信中醫的,也沒學中醫,沒想到,一個被醫院判了死刑的人居然讓奶奶一個處方就救回來了。
“奶奶,您用的是什么藥?”楊智好奇地問。
“毒藥。”
“奶奶,不開玩笑,您用的到底是什么藥?”
“想學?”老太太看到了一點兒希望。
“想學。”
“你不是不相信中醫嗎?”
“不是不信,只是沒想到會有那么神奇,人活過來了,人家在問還吃什么藥。”
“還是那張方子,再吃七天。”
“到底是什么藥?你不會連自己的孫子都不肯說吧?”
“真心想學?”
“真心想學。”
“想學就好辦,不過不是簡單告訴你幾個處方那么簡單。奶奶我沒有行醫執照,不能單獨開方,你去找一個人,他是你爺爺的徒弟,他會幫你的。”
楊天亮到環保局報到之前做了一件事,請市糾風辦派了兩個人對環保局機關進行暗訪,什么都不說,只把所看到的情形全部用微型攝像機拍下來。
楊天亮就是拿著這份視頻去環保局上班的。
當組織部宣布他的任命之后,他第一個拜訪的是常務副局長盧中山,名義上是請教,實際上是試探,看盧中山是否好接觸,是否支持他的工作。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自己又是外行,他必須依靠有經驗的同志支持,尤其是像盧中山這樣的老環保,能夠得到他的支持,以后的工作就好打開局面。
聽了盧中山的介紹,楊天亮感覺盧中山對環保局的業務工作掌握得比較全面,不乏獨到見解,有不少看法楊天亮很欣賞。最重要的是,這位常務副局長務實,不太說空話。看得出來,以前在老局長手下他受了不少氣,壓抑很久了,想干事干不了,想說話沒有機會,所以跟新來的局長說話比較暢快。楊天亮心里就有了個譜。
拜訪了盧中山,他隨后又拜訪了其他幾位副局長、紀委書記。楊天亮有個計劃,先調研,了解情況,業務工作暫時不發表意見,自己一步一步進入角色。跟幾位副局長交談了解下來,他就決定把全部的業務工作暫時委托給盧中山管,黨委成員的其他分工暫時都不變,為期三個月,三個月之后黨委成員重新分工。
在第一次黨委會上,楊天亮宣布了他的臨時施政綱領之后,就播放了市政府糾風辦錄制的那份視頻。視頻里,有人在辦公室打牌,有人喝酒,有人打電話約同事下午打麻將,還有一個人在環保執法支隊門口收受人家的紅包。視頻放完了,楊天亮就征求其他黨委成員的意見,看怎么處理。
大家都沉默了。除了楊天亮,誰都知道,這種現象在環保局,甚至在其他行政機關都已經習以為常了。可楊天亮決定要剎住這股風,如果聽之任之,市委市政府還把他派來干什么?
沉默了三分鐘,盧中山說話了:“一個行政機關,松散,混亂,不作為,像什么樣子?楊局長,你肯定想好了辦法,你有什么打算就說出來,只要是對工作有利,不管什么決定我都支持!”
盧中山說得很堅決,這很難得。
“我想聽聽大家的意見,這種事情以前是怎么處理的?”
依然是沉默。
楊天亮很清楚,其他黨委成員是在等待他的決定,沒有人愿意也沒有人敢輕易說出對這件事情的處理意見。楊天亮發表了自己的看法:“機關作風必須整頓,整頓就從這個視頻開始,凡是副科以上干部有違紀違規行為的一律就地免職,這就是我的意見!”
這在環保局是沒有過的事,粗略數了一下,視頻上涉及的副科以上干部不下八個,一次免職八個,這是地震。
又沉默了一會兒,還是盧中山最先表態:“我完全贊成!打鐵還需自身硬,干部自己管不了自己,還怎么帶隊伍?應該動真格的!”
“其他同志呢?”楊天亮問。
沒人表態。
“紀委陳書記,說說你的意見。”楊天亮點名了。
“這……”陳書記有些猶豫,“我同意,機關作風是該整頓了。”
“其他同志?”楊天亮又問。
還是沉默。
“沒意見就通過了,散會!”楊天亮不再多說。這種會風本身就不正常,都是黨委成員,開個會還不做聲,有什么不能在會上說的?你沉默,我就當你同意,這就是我楊天亮的作風。
第二天召開全局干部會,楊天亮說了三句話:“一是請教;二是請支持;三是同舟共濟!”
很簡單。完了就放視頻。放完了視頻,紀委書記宣布黨委決定:八個副科以上干部就地免職;一個收紅包的干部接受紀委調查;其他視頻上涉及的人口頭警告!
會場一片嘩然……
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楊天亮都在做調研,跑遍了江州市被污染的山山水水。
市北區是江州市污染最嚴重的地方,楊天亮在這里待了一個月,基本摸清了這里的污染情況。
亞洲最大的鉛鋅加工廠——江州冶煉廠,以及以江州化工廠為首的上百家化工企業,就布局在這個老工業區。幾十年來,這些工廠為這個城市、為共和國的工業建設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但也嚴重污染了環境。這些化工企業的廢水通過兩條人工排污渠傾入湘江,由此形成老江灣和新江灣兩個明顯的重金屬污染帶,市環保局乃至省環保廳都把這里列為環保治理的重點。
在楊天亮做調研的時候,局里收到了冶煉廠周圍大量居民以及省市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的投訴、舉報,強烈要求懲治違法企業,還居民一片凈水。楊天亮決定給江州冶煉廠開出第一張罰單。
罰單由盧副局長直接送到了冶煉廠的劉廠長手里。劉廠長接過罰單,笑了笑:“要罰我們?笑話。你們環保部門沒事找事,我要到市委朱書記和張市長那里告你們!”
盧副局長碰了一鼻子灰,楊天亮說:“別急,老盧,你就約他,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囂張!”
楊天亮在去冶煉廠之前專門去了一趟市政府,跟主管的張副市長匯報。張副市長說:“罰,必須重罰,我全力支持你。以后這種事情你不用過來跟我匯報,只要依法依規,你就可以代表我,代表市政府。朱書記跟我說過幾次了,環保整治要下猛藥,市里的主要領導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
“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張市長,我準備把這個冶煉廠作為整治重點,限他們三個月整改完畢,不整改就叫他們停產。”
“想法很好,不過停產嘛……還是緩緩,人家可是市里的利稅大戶,嚇唬嚇唬就行了,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走這一步。”張副市長說。
剛才還信誓旦旦,一說要停產,張副市長就有些著急了。楊天亮感覺這事并不是那么好辦,環保局要行使職權就得有權威,要求企業整改就要動真格。可關鍵時刻,張副市長也含糊了。
去冶煉廠,楊天亮帶了兩個人,一個是盧副局長,這事歸他管,楊天亮出面是給他撐腰;另一個是因為給老局長提意見,一直被晾著的干部李立人,這個人講原則,也很有業務能力,被掛起來十多年了,楊天亮準備重新啟用他,先讓他跟自己跑一跑。
來到劉廠長的辦公室,連茶也沒有喝上一杯,劉廠長就說:“楊局長,你新當環保局長,可能有些事情不知道。冶煉廠一年交給市里的稅收上億,這可不是個小數目。”
“我知道,你們是市里的利稅大戶,是我們市經濟建設的功臣。你放心,這個功勞全市人民都記著。不過我今天來不是聽你擺功的,我也不僅僅代表環保局。我是市政府副秘書長,代表市政府行使職權。你看好,我只帶來兩件東西,一是罰單,你們違規排放,罰款一百萬,一分錢不能少;二是環保整改通知書,限你三個月整改。”楊天亮說得鏗鏘有力。
“你想嚇唬我?”劉廠長心里已經有幾分畏怯了,口氣卻還很強硬。
“不是我嚇唬你,是你嚇唬我。你不是要到市委市政府告狀嗎?很好,我支持你。你如果要到市委朱書記和張市長那里告狀,我陪你去,你如果要到省委省政府告狀,環保局派專車送你去,我倒要看看省市領導支不支持你污染環境;你如果找上面的領導給我施加壓力,我也奉陪到底,只要上面有壓力,我就到你的主管機關冶金廳冶金部通報你,看你們上級機關支不支持你污染環境;你如果認為我們處理不公,那我們就移交省環保廳執法總隊來處理。我們的時間都很寶貴,三天之內你給我一個答復。如果第四天你還沒回復,我就通知新聞媒體全面介入。放心,媒體都是省級以上,我會盡量多請一些中央級的媒體,我們都來接受媒體的監督,接受普通群眾的監督。還有,如果你還是不服,沒關系,我們依法行政,咱們法庭上見!”楊天亮說完,起身告辭。
老太太要孫子去找的人叫丁少文,原來是市中醫院的副院長,退休后自己開了社區診所,就在自己家門口。因為醫術高,遠近聞名,生意火得一塌糊涂。
丁少文看了老太太的親筆信,跟楊智說:“你爺爺是怎么教我的,我就怎么教你,希望楊家的醫術能夠在你的手上發揚光大。”
剛剛安排好楊智的事,孫女楊丹妮又抱著孩子哭哭啼啼來了,進門就跪在老太太面前。
“到底出什么事了?”老太太扶起孫女。
“他又打我了。”楊丹妮哭得像個淚人。
“唉,誰叫你當初瞎了眼?家里人都勸你你不信,現在好了,吃虧的還不是自己?”
楊丹妮挨打跑回家來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最初老太太還出面說說,可好不了三天,該打還打,該罵還罵。這事不能怪別人,要怪還只能怪楊丹妮自己。楊丹妮原本一直住在姑姑楊帆家里。姑姑幫她找了工作,叫她好好學點兒業務,先不要忙著談戀愛。她不聽,看上了原來在公司開車后來離開公司做生意的卞春雨。卞春雨人長得不錯,帥氣,很招女孩子喜歡。楊丹妮的長相也漂亮,在公司人見人愛,只是年紀小,還沒人追她。卞春雨一眼就看上了楊丹妮,繼而就開始約楊丹妮吃飯唱歌。楊丹妮當時只有二十歲,沒見過什么世面,三下五除二就被卞春雨拿下了。
楊丹妮喜歡上了卞春雨,又不敢跟姑姑說,就跑來跟奶奶說。老太太也跟她姑姑一個意見,還不急著談戀愛,先把工作做好。楊丹妮得不到支持,干脆跑回去跟父母說。
父母一聽,卞春雨是做生意的,有車有房,這樣好的主兒上哪兒去找?兩口子就跑到城里,也沒經過老太太,單獨跟卞春雨見面了。吃了飯,看了人家的房子,又坐了人家的車子,感覺極好,更重要的是還得了卞春雨的紅包。兩口子二話沒說,同意了。
結果不到一個月,楊丹妮就走完了人生最關鍵的一步。結婚之后,楊丹妮才知道卞春雨跟她談的時候還沒辦完離婚手續。可是,知道也晚了。
頭一年還好,卞春雨對她恩愛有加,楊丹妮還生了個男孩兒,傳承了卞家的香火。卞春雨六個姐妹,就他一個男孩兒,楊丹妮本以為生了兒子,在卞家的地位會更高,可剛好相反。卞春雨辦了個小型食品廠,其實就是做來料加工,哪樣食品好賣就做哪種食品,用別人的品牌,塞進自己的貨物,說白了就是作假。最初賺了一把,后來打假打得厲害,越做越難,卞春雨也經常是東躲西藏。到孩子半歲的時候,卞春雨的食品廠被查封了。
后來卞春雨又開了個超市,把幾十萬的積蓄都投了進去,可超市的位置沒選好,開了一年多關門倒閉。卞春雨特迷信,把自己生意上的不順全都歸咎于楊丹妮,自從楊丹妮進了家門,他的生意就每況愈下,他認為楊丹妮是掃帚星,從此以后對楊丹妮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這樣一冷就冷了兩年多,楊丹妮受不了,更不明白丈夫為什么這樣對她。她一次又一次試圖跟丈夫溝通,丈夫卻始終對她不理不睬。
她受不了:“到底什么意思,這日子沒法過了!”
“受不了你走!”卞春雨終于說話了。
“我做錯什么了?”楊丹妮問。
“你看看,自從你進了這個家門,我的生意就沒好過,現在廠子都沒了,超市也關了,你舒服了吧?”
“這能怪我?你自己沒能力還怪別人?”
“啪!啪!啪!”接連就是幾個耳光,把楊丹妮打趴在地上。
冷暴力不解氣了,卞春雨開始動手,隔三差五楊丹妮就會被打得鼻青臉腫。楊丹妮終于明白,這日子真的過不下去了。
老太太建議楊丹妮去找姑姑。
楊帆手上還有不少案子等著處理,可侄女的案子比誰的案子都重要,她只好集中精力幫楊丹妮打離婚官司。
一切準備工作就緒,案卷交到了法院,卞春雨的銀行賬號被凍結,財產也進行了保全。這時候,卞春雨來找楊丹妮了,跪在楊丹妮的面前,求楊丹妮給他一次機會,只要撤訴不離婚,他一定會好好對她。
楊丹妮心軟了。她要的就是丈夫對她好,現在人家都下跪了,還有什么好說的?楊丹妮又跟姑姑說:“還是給他一次機會吧。”
楊帆很糾結。這種事情不好把握,如果他們真心和好,是該給人家機會。不過她覺得這個侄女婿根本就不是回心轉意。因為在辦理這個案子的時候,楊帆做得很隱蔽,她囑咐侄女事先不要張揚,不然財產很快就會被轉移,侄女可能什么都得不到。正是因此,上法庭之前卞春雨一分錢財產都沒來得及轉移,只要等法庭開庭,卞春雨絕對是人財兩空。根據她的判斷,這是卞春雨的緩兵之計。這樣的人她見多了。
楊帆只能把利害關系跟侄女說透。可楊丹妮鐵了心,楊帆真的是沒辦法了。最終的決定權還在楊丹妮自己手里,由她去吧。楊丹妮撤訴了。
這場離婚風波之后,卞春雨確實對楊丹妮好過一陣,可實際上,這只是卞春雨給楊丹妮放的煙幕彈。這期間,卞春雨已經悄悄地把他的財產全部轉移了,賬面上所剩無幾,汽車賣了,房子也賣了,他自己成了光桿司令。不僅如此,他又悄悄地跟別人好上了。楊丹妮很長一段時間還蒙在鼓里,等到發現的那天,都來不及了。
再找姑姑打離婚官司,楊帆也無力回天。官司是打贏了,楊丹妮什么也沒得到,凈身出門了。
楊天亮調研了好幾個月,終于有了自己的一些想法。這幾天,他連家都沒回,把自己反鎖在辦公室,聚精會神寫他的調研報告,他準備把當前江州市的環保現狀和整治方案向市委市政府做個專題匯報。
正寫著,李立人來敲門。李立人現在是局辦公室主任了,這是楊天亮來環保局以后第一個人事變動。
“楊局長,有人找您。”李立人輕聲說。
“不是跟你說了嗎?誰都不見。”
“局長,這個人您恐怕還是要抽空見見,他是專門來舉報的。”
來人姓刁,自我介紹說:“我是亨特利科技公司的員工,我們公司就是您當青山縣長時辦起來的。”
“哦?”楊天亮有點兒感興趣了,“那可是個不錯的企業,幾年沒聯系了,現在怎么樣?”
“效益很好,訂單訂到明年了。”
“那好呀,有訂單就好辦。說吧,有什么要舉報的,是不是你們公司的事情?”
“是。”
“什么事?”
“偷埋廢渣……”
刁先生舉報的的確是個非常重要的情況,如果屬實,可能是全市乃至全省最嚴重的環境污染事件。
坐落在青山縣東南經濟開發區的亨特利科技有限公司是一家化工企業,廢料原本經過一套進口設備處理,就成了無毒的工業垃圾。但最近兩年來,公司根本就沒有開啟廢料處理系統,而是把所有廢料直接埋在工廠周圍的空地里,然后抹上一層厚厚的水泥,什么痕跡都沒留下。
根據刁先生的介紹,這些廢料中的磺酸廢渣和有機化合物埋在土壤中,會對人類、動植物等造成不良影響,嚴重的會致癌,是國家明令禁止的行為。
楊天亮對刁先生說:“您放心,我們一定會嚴肅查處,給你一個滿意的答復。”
“我沒法放心。一年前我就寫過匿名信給原來的環保局長,但環保局沒有任何反應,不僅如此,公司還在調查是誰寫的舉報信,要是我實名舉報我就完蛋了。今天我來向您舉報是冒了很大風險的。青山是您的老家,為了青山一百五十多萬人的安全,我希望您能夠履行您的職責,為老百姓做一件好事。”看得出來,刁先生是忐忑不安的,他寄希望于楊天亮,可又怕像上次一樣,泥牛入海無消息,更怕自己惹上麻煩,只要公司知道了,飯碗就沒了。
“您能來就表明您對我的信任,我以我的人格擔保,我會全力處理好這件事情。”
刁先生走了,楊天亮卻陷入了沉思。
亨特利是他一手扶植起來的企業,第一個落戶青山縣工業園區。建成之后,這家企業給縣里上繳的利稅每年都是好幾千萬。自己當縣長那幾年,引進了一批這樣的企業,政府的收入增加了,就業率提高了,還帶動了周邊經濟的發展。全縣經濟一年翻兩番,GDP每年以12%的速度遞增,這是他的政績啊!平心而論,當年他真的沒認真想過什么環保問題,只要能促進縣里的經濟發展,只要有GDP,其他什么都可以先放在一邊。就拿這個亨特利來說,要真正開張營業,必須經過市環保局的評估。可現如今,真要做成一件事,還怕通不過評估?那時他就為亨特利的環保評估直接找過老環保局長,大家吃吃飯,唱唱歌,老板再給相關人一個紅包,問題就解決了。
楊天亮糾結了。顯然,作為環保局長,是決不能容許這樣的行為存在的。現在有人舉報了,而且是冒著巨大的風險來舉報,他能無動于衷?可追查起來,后果是什么?等于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事實上,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母親叫他把老家的幾個水泥廠關了,他也想關,清水灣的污染實在太厲害了。可關了怎么辦?那么多人要吃飯,青山縣的經濟就是靠這些污染的企業支撐的。原本,他的調研報告還只是準備修修補補,現在,這個問題一下變得突出了,亨特利就是典型。
以前,有污染的企業總是偷偷排放,環保局白天檢查,他們晚上排放,環保局搞行動,他們可以停工停產,實在逮著了,交點兒罰款了事,治標不治本。企業的老板也變得越來越狡猾了,像亨特利這樣,既不把污染垃圾進行處理,也不排放到江河,而是埋在自己的廠區里。這些污染物滲透到地下,會有多少人遭殃,又會有多少代人遭殃?
一邊是維護所謂的政績,一邊是舉報者期盼的目光,是自己的職責,他猶豫許久,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他想起了自己給刁先生的承諾——人格的承諾。他不能不作為。再想想人家舉報者,他也可以不舉報,照樣上班拿工資,有獎金有福利,他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風險來舉報,不就是要個潔凈的生活環境,為自己,為他人,為子孫后代?在這些面前,自己那點兒所謂的政績算什么東西?
楊天亮叫來了稽查執法支隊支隊長和李立人,叫他們馬上會同青山縣環保局做例行公事的檢查,到亨特利廠區內悄悄鎖定那些填埋廢渣的位置。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給弟弟楊天白打了個電話。弟弟現在雖然是反扒民警,但是辦案子、搞行動他有經驗。這個時候,他還不想跟環保局的其他人商量,有些事情要做好保密工作,如果先把風放出去了,就很難收到實效。所以他想讓弟弟給他參謀參謀,有可能的話,請天白也悄悄參加這次行動,為他收集證據。
中午的時候,楊天白來了。聽了二哥的介紹,楊天白搖搖頭:“我不能參加你的行動,這不合規矩。”
“我可以跟你們局長打招呼。”
“還是不行,我現在只抓賊,不干別的。不過我可以叫玉環過來幫你,她是收集證據的專家。”楊天白的妻子歐陽玉環是刑偵隊的法醫。
“玉環過來也行,你先幫我參謀參謀……”楊天亮談了自己的想法,一切都悄悄進行,等真正查到了污染的廢渣再向市委市政府報告,這樣既能排除各種干擾,又能保證行動成功,更重要的是,萬一沒有發現污染廢渣還有退路。
“我不贊成。”楊天白說,“你的環保整治行動不是我們公安的行動。我們的行動要考慮犯罪嫌疑人逃跑,證據被銷毀,可你的工作對象不會逃跑,天天在那里,證據也不會輕易銷毀,都埋在地下了,想銷毀也不容易,為什么要悄悄進行?”
“要是舉報有誤呢?”
“所以第一步你要確定舉報是不是真實,這需要你自己把握。”
“我覺得是真實的,憑直覺,他不是說假話。”
“這就夠了!應該相信舉報人,他為什么要來你這兒舉報?他要冒多大風險?人家是相信你。我還是那句話,要干就要大張旗鼓,這是好事,為什么要悄悄地干?要把聲勢造大,開十臺挖掘機來,把江州市的各路記者叫上。這是你當環保局長的第一次行動,你要給人一個信息:你要真干,你在真干!”
楊天亮最終采納了弟弟的意見。事先,他跟主管的張副市長做了專題匯報,得到了張副市長的全力支持,張副市長還親臨現場,親自指揮挖掘機挖開一尺多厚的水泥地面。結果,在亨特利公司院內找到了五處掩埋廢渣的現場,挖出含有致癌物質的廢渣三十多噸。
行動大獲成功!包括中央幾家主要新聞單位的各家新聞媒體都對此進行了報道,亨特利公司偷偷掩埋廢渣成了當時環保界的第一大新聞。亨特利是中南集團的下屬子公司,行動的第二天,中南集團股價暴跌,繼而停牌一個星期。
隨后,環保局責成亨特利公司停產全面整改,并提出了系統的整改方案。亨特利公司完全接受環保局提出的整改意見。根據環保局的要求,亨特利公司在規定的限期內銷毀了全部掩埋的廢渣,開啟了處理廢渣的生產線,并投入巨資對生產工藝進行了全面改革,達到了環保要求。
對于這次掩埋廢渣事件,環保局不僅開出了兩百萬的罰單,而且派出專人監督公司整改,直到達到環保要求。直接指揮掩埋致癌廢渣的公司副總經理和兩名實施者,公安部門對其進行了刑事拘留,并提請檢察機關起訴。有市民在環保局的門口放起了鞭炮,說市環保局給江州人民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聽到門外的鞭炮聲,楊天亮突然想起那個舉報的刁先生,他要重獎刁先生,可刁先生當初不肯留電話,楊天亮也就沒有強求,后來,楊天亮又查詢了亨特利公司的職工花名冊,該公司竟然沒有一個姓刁的。顯然,舉報者不是沖著獎勵來的,而是為了無數人的生命安全,為了子孫后代,他才是真正的英雄……
亨特利事件之后,楊天亮對局黨委成員的工作進行了一次重新分工。經過一段時期的觀察,楊天亮覺得常務副局長老盧工作責任心強,業務能力也強,敢抓敢管,最重要的是,真心支持他這個一把手的工作。其實老盧也是老資格了,他楊天亮不來,興許這個局長就是老盧的,客觀地說,是他把老盧這個位置搶了,可老盧并沒有情緒,一直在全力配合他的工作,這才叫境界。現在,業務方面自己是熟悉了不少,可他還是覺得應該讓老盧繼續來管業務,自己做一些宏觀的把控,另外,環保整治工作是要錢的,他要多往上面跑跑,跑項目,跑錢,有了這些工作才會有起色,所以這次他在黨委會上正式明確,一切業務工作由老盧負責。
楊天亮糾結了很長一段時間,就是下不了筆,不知該如何制訂全市治污方案。頭一次寫調研報告的時候,他真的沒有什么宏偉的打算,就是修修補補小打小鬧也能穩穩當當當好這個環保局長。都快五十的人了,也沒什么別的企圖了,只要不出大問題,這個環保局長就夠他當到退休。可亨特利的事情出現之后,他就覺得過去的想法不行了,他越來越感覺到,江州的環境問題太突出了,突出到在挑戰每一個人的良心,挑戰每一個人的道德底線。挖出那三十多噸能致癌的廢渣之后,他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回頭路走了。
幾個月的調研已經給了他一個方向,關鍵在于他能不能下定決心。人的思維有時候會回到原點的,總走不出最后一公里,總突破不了最后一道關。楊天亮遇到了跟他挖出亨特利深埋的廢渣一樣的問題:是不是要摧毀自己千辛萬苦創造出來的政績?是不是要摧毀上一屆甚至上幾屆政府千辛萬苦創造出來的政績?他在青山縣當縣長時,為了出政績,為了提升全縣的GDP指標,引進了大批企業,不少是嚴重污染的企業,諸如造紙廠、水泥廠、化工廠、染料廠,還有新中國成立初期建在青山縣的亞洲最大的雄黃礦。這些企業一度是青山縣的支柱產業,是青山縣財政的半壁江山。可現在,它們已經成了包袱。
從治污的角度看,最好的辦法就是關閉嚴重污染的企業。可是能關閉嗎?他下不了這個決心。在他心靈深處,這就是對自己過去的否定,至少是對這些所謂政績的否定。想到這一層,他就猶豫了。還有,江州市是個新興工業城市,許多特大型工廠落戶在這里,這些企業中就有不少是嚴重污染的企業,比如集中在北區的化工廠、冶煉廠、洗煤廠等,誰敢動他們?誰敢關掉他們?就是要他們自身下血本治污都是很難辦的事情。中央企業、省部級企業,行政上跟江州市沒有任何關系,他這個環保局長就是想有所作為,恐怕也無能為力。
想到這一層,楊天亮就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該來環保局,原來這是一個燙手的山芋,想抓抓不得,想摸摸不得,想放放不得。他能夠把亨特利深埋的致癌廢渣挖出來,說白了還是因為它是個民營企業,他能把北區化工廠的排污水道堵住嗎?他能把那個禍害無窮的青山雄黃礦關閉嗎?雄黃礦礦上的員工和周邊的村民已經有上百人因為污染患上癌癥了,現在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把那個礦關掉,可他能做到嗎?
他茫然了。難道還是只能回到原點?還是只能做點兒修修補補的工作?與其這樣,還不如辭職不干了。轉念一想,不干也不行。既然是組織安排,他就不能退縮,何況現在已經干上了,還把挖掘機挖到人家廠區里面,他沒有退路了。沒有退路就只能往前走,前面就算是萬丈深淵他也要跳。
不是說市委市政府非常重視環保工作嗎?既然重視,那就動真格的吧。楊天亮最終拿出了一份治污方案,一份他自認為大膽而又非常有力度的方案。在方案中他提出,凡是無牌無證又污染環境的企業一律關停,無論大小,無論公私;有牌有證,但沒有達到環保要求的企業一律限期整改;而對那些污染特別嚴重的,即使經濟效益再好,也必須痛下決心關停并轉,企業轉型升級。全市環保治理的重點一是北區,實施系統綜合治理;二是青山縣,關閉所有中小型水泥廠、造紙廠,特別是雄黃礦……
如果照這個計劃實施,可以肯定,三五年之內江州的水會更綠,天會更藍,空氣的質量會更好。可交上去之后,他就覺得這是個幼稚的方案,是躲在書齋里制訂出來的東西,執行得了嗎?關掉那么多企業,有多少人失業?地方財政要減少多少?至少一半。誰能下得了這個決心?
“很好,這個方案很好,力度非常大,不過還要再加兩句口號,我們治理環保要有目標,要把我們的目標化成簡單的口號,讓全市人民耳熟能詳。”
張副市長極力贊成,這是楊天亮沒有想到的。他更沒有想過需要什么口號。自從他走馬上任環保局長以來,還從沒有提出過什么口號。他已經采取了一系列的治污行動,發現違規排放的一律停產整治,全都是實打實干。
“還需要喊口號?”他問張副市長。
“要,當然要。這你就不懂了。朱書記早就有這方面的打算,要把江州打造成全國最宜居的城市,環境污染最小的城市,沒有沙塵,沒有霧霾,食品放心,喝水放心,這就是目標。以前我們不是為創建文明城市奮斗了幾年嗎?從現在起,我們要為創建環保城市再奮斗幾年。對,要讓江州成為全國第一個沒有沙塵、沒有霧霾、沒有污染的文明城市,這就是我們的口號。”張副市長越說越興奮。
最終,方案經過張副市長的潤色修改,顯得特別有氣勢,有力度,口號也特別響亮。材料呈報到了陳市長那里,陳市長也高度贊揚:“好,這是一份非常有分量的治污方案,我完全贊成,建議下次市委常委會專題討論。”
陳市長在呈報件上做出了重要批示,然后提請市委書記朱東進審閱。朱書記沒有馬上批閱,聽說這兩天省委張書記在江州調研,治污是省委書記調研的一個重要內容,朱書記當然要陪著省委張書記。
材料遞交上去的第三天,楊天亮突然接到朱書記的秘書給他打來的電話,說朱書記叫他馬上去他辦公室。
楊天亮心里就有些忐忑,畢竟這個方案的提出有些大膽,關掉那么多企業,市委市政府不一定下得了這么大的決心。他僅僅提出把人家工廠關了,可他沒有提出人家怎么轉型,沒有后續產業的支撐,其實是個不完整的東西。當然,那也不是他能做到的,他的目的就是讓污染小一點兒,更小一點兒,這就是他這個環保局長要做的。如果書記問他一句,真要把這些企業都關了他們還怎么生存?他就只能啞口無言了。
“看了你的方案,膽子還是不夠大。”朱書記見面就說。
“啊?!”楊天亮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先談談你的整體想法。”朱書記說。
楊天亮就談了他自認為比較全面的設想,這是經過了幾個月的調研和實際整治總結出來的。
朱書記說:“這還遠遠不夠。站在縱向的角度考慮,你的整治方案已經很有力度了,可站在橫向的角度,莫說全國,就是全省,我們的環境治理力度仍然趕不上其他城市。當然,我們的欠賬太多,積累的問題太多,要靠一兩年集中整治是不可能的,一口氣也吃不出胖子。這樣吧,方案你拿回去,重新再寫。我不要大話套話,實際點兒,今年干什么,明年干什么,未來的三年干什么,五年干什么,要達到什么目的,列一個環保整治五年計劃,力度比這個要大,計劃比這個要實,不要開空頭支票,什么沒有霧霾,沒有污染,沒有沙塵,都是些虛頭巴腦的東西,這可能嗎?你把這些口號喊出去了,霧霾來了怎么辦?沙塵來了怎么辦?誰能控制?誰能保證?這些東西會按你的意愿行動?你不要它來它就不來?不可能嘛。還有,沒有污染可能嗎?只能小一點兒,再小一點兒。”
楊天亮連連點頭,心想書記就是書記,看得更高,想得更遠。
他本來要說書記英明,但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這純粹是馬屁,這也不是他的強項,寧肯傻傻地點頭還實在些。
“新的方案一個星期之后交給我,我要在常委會上討論。”朱書記說,“忙不過來的話,我讓劉秘書幫你一塊兒弄。放開干,不要畏首畏尾。前段你的幾次行動都干得不錯,就這么干,市委市政府做你的后盾。”
朱書記正說話的時候,一個電話打進來了,書記拿起了話筒。楊天亮以為朱書記的指示作完了,起身要走,朱書記卻示意他坐下,還有事。
接完了電話,朱書記說:“有個臨時任務,你去一下,”
“請書記指示。”楊天亮心里又有些忐忑,還有什么任務?一個星期要拿出一個五年規劃,這任務還小嗎?
“省委張書記已經到了江州,要到青山縣考察新農村建設情況,指名要到清水鎮調研,不要市領導陪同,不帶龐大的考察隊伍,只有三五個人。我想了一下,你比較適合,你在青山縣干過,清水鎮是你老家,情況熟悉,你去陪同張書記考察吧。”
“我一定當好向導。”
“走,下樓去,他們快到了。”
楊天亮陪朱書記走出市委辦公樓,剛下樓就碰到了匆匆趕來的陳市長。朱書記忙說:“別上樓了,老陳,張書記快到了,就到門口等吧。”
大概等了十分鐘,張書記的車就來了。車就停在門口,張書記并沒有下來,下來的是張書記的秘書,老遠就跟朱書記、陳市長打招呼。朱書記和陳市長等人趕緊迎上前去,“游秘書,趕緊叫司機把車開進來,請張書記到市委檢查指導工作。”
“張書記說不進來了,他要直接去清水鎮,派個同志陪我們去吧。”游秘書握著朱書記的手說。
朱書記就把楊天亮介紹給了游秘書:“市政府副秘書長、環保局長楊天亮,由他全程陪同。他原來是青山縣縣長,清水鎮是他老家,情況非常熟悉。”
“好,楊秘書長,那就請吧。”游秘書跟楊天亮握過手,就拉著他上車。
朱書記和陳市長趕緊跑到越野車旁邊跟張書記打招呼:“張書記,還是到樓上歇歇吧,您跑這么遠的長途,太辛苦了。”
張書記打開了車門,“不上樓了,你們也別陪著,我們直接去基層。”
“市里還是去個領導陪您調研吧,您親自來了,不陪同怎么也說不過去。”朱東進說。
“不用了,你們誰都別去,就派個熟悉情況的同志介紹介紹就行了,你們在場,下面的同志不好說話,我聽不到真實情況。就這么定了,小游,走吧。”
車上,游秘書把楊天亮的情況簡單跟張書記作了匯報。聽說楊天亮以前是青山縣的縣長,現在還兼著環保局長,張書記很感興趣,就問起了江州的環保情況。
一切都是有備而來,楊天亮如數家珍,把江州的環保現狀作了大概的介紹。因為有了朱書記前面的談話墊底,楊天亮就談得更有針對性,更到位。張書記邊聽邊問,還沒談夠,車就到了清水灣。
“這個話題還沒完,回頭你再跟我說說,再陪我到青山縣和北區看看,我想聽聽你們以后怎么打算。”張書記說。
張書記這次調研的重點一是新農村建設問題和農村黨組織建設問題,另外,就是江州經濟的轉型升級問題,而環保是他要調研的重點。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朱書記才讓楊天亮陪同張書記考察。
清水鎮是張書記的一個聯系點,選擇這個地方也許是因為清水灣的特殊地理位置,也許是因為它的名聲在外。這里既是城郊接合部,又是三個地市的交界處,而且這里還搞過全省規模最大的中藥批發市場,興旺過一段時間,后來假藥遍地,自己把自己的牌子砸了,結果灰飛煙滅。現在雖然沒什么主打產業,卻依然是個重要集鎮。
張書記要來,昨天市委就做了布置。到了清水鎮,青山縣的縣委書記、縣長和鎮黨委書記、鎮長一行早就在下高速公路的地方等候了。
車還沒停,游秘書就跟楊天亮說了今天書記的行程安排:一是召開村干部座談會,聽取清水村新農村建設情況匯報和基層黨支部建設情況;二是考察清水鎮村鎮兩級經濟建設狀況,實地訪問三到五戶農民家庭,中午在村上吃飯。
楊天亮心里有底了。他知道,清水村的基層建設工作是很不錯的,經濟條件不僅是全鎮最好的,也是全縣數一數二的,基層組織建設也非常扎實,不用擔心會給市委市政府抹黑。
下了車,楊天亮向張書記介紹青山縣的領導、鎮黨委鎮政府的領導以及所有到場的村干部,除了極個別的他不太熟悉,楊天亮大都能叫出名字。省委書記親切地跟到場的干部一一握手,省電視臺和報社的記者忙著拍照,一番寒暄,縣委書記說:“還是到鎮政府去吧,那邊還有個像樣的會議室。”
張書記說:“先去村委會,上午就在村上,聽聽情況,再去幾個老鄉家實地看看。”
楊天亮等人就陪同張書記去了清水村村委會,參觀了一番,張書記邊看邊問情況。村委會有些表面的東西可以臨時做,有些東西是不能臨時做的,要來清水村是昨天決定的,目的就是不提前通知,看一些真實的情況。經過實地查看,張書記還是很滿意的。
接下來是開村干部的座談會,茶水、水果都準備好了,就在村部會議室。張書記卻不去會議室,說天天在會議室開會,憋悶,到了村上,還是坐在外面開吧,反正是座談,隨意一點兒。結果座談會就放在村委會前坪的一棵酸棗樹下。
已是酸棗成熟的季節,樹上會不時掉下酸棗,卻沒一個人在意。張書記很認真地聽著村支書、村長的介紹,不時插話,還不時做著記錄。
突然,“啪”的一下,一顆酸棗不偏不倚,正砸在張書記的頭上。張書記本能地抬起頭來看看頭上的酸棗樹,眾人一下都緊張起來。
“張書記,您沒事吧?”縣委書記馬上走過來問。
張書記擺擺手,連說:“沒事,沒事,一點兒事都沒有。一個酸棗,能有什么事?”
楊天亮還是不放心,今天的活動畢竟他是全陪,他代表的是市委市政府,出了問題他第一個要承擔責任。他趕緊說:“要不我們換個地方吧。”
“說了沒事就沒事。哦,對了,你們不知道吧,在我們老家,這可是好運氣呢。我們老家的人平時就愛把大紅棗埋在飯里面,每次只有一個人能吃到,誰吃到紅棗誰就運氣好。看見了吧,今天我到清水灣來,棗子就砸中我了。”張書記談笑風生。
座談會一直開到中午,氣氛十分融洽,楊天亮一顆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午飯安排在村里的一個農家樂。朱書記又打來電話,要請張書記回城里吃飯。張書記就說:“你也過來吧,把老陳也叫上,給村上的同志、鎮上的同志敬個酒。”
快開席的時候,朱書記和陳市長都趕來了,來了就要給張書記敬酒,張書記卻舉起酒杯,首先給村干部敬酒,再給鎮干部敬酒,然后是縣干部……席間,朱書記問楊天亮:“你怎么安排在農家樂?市里沒吃飯的地方呀?”
“是我要在這里吃飯的。敬完了酒,吃完了飯,你們還是回去吧,我不需要你們陪同,有小楊就夠了。我還要跑好幾個地方,回去也不跟你們打招呼了。”張書記說。
這天下午,張書記不僅訪問了幾家農戶,楊天亮還有意安排書記分別視察了清水鎮和鄰近的一個鄉,重點是那些經濟發展快,同時環境污染也非常嚴重的地方。楊天亮在介紹時,把自己最近形成的觀點摻雜其中,他是想投個機,以后的環保整治少不了要省里支持,就把一些打算也說了。盡管張書記沒有明確表示對這些觀點的認可,但從書記的頻頻點頭中,楊天亮似乎看到了希望。
后來才知道,這次考察,引發了江州環保治理的一場革命。
胡老太太什么事情都算準了,卻有一件事失算,那就是把吳媽帶回老家。也許她一開始就高估了自己的作用,也低估了她的孩子們。
吳媽跟她的大兒子楊天明好上了,兩個人偷偷戀愛,還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這其實很正常。吳媽死了丈夫,楊天明死了妻子,孤男寡女天天在一起,難免日久生情。在胡老太太的心里,也許隱約就有這個想法,希望吳媽給她大兒子填房。老太太當然對吳媽很了解,什么家境,什么性格,怎么為人,像老太太這樣精明的人,是不會想不到把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帶回去可能會發生什么事情的。正因為對吳媽的了解,這個女人至少在她心里已經審查過關了,帶回來會有什么發展,那是以后的事情。
也許,總有一天她要著手解決這件事情。老太太以為,這個主動權還掌握在自己手里。她沒有提出來,因為在她看來時機還沒到,一方面因為帶重孫大家都忙,顧不過來,另一方面,大兒媳婦剛走不久,按照鄉下的規矩,沒有個一年半載一切都免談。可老大和吳媽沒有等到這個時機的到來就自己為自己創造了機會。
有點兒快,至少對楊天明來說是這樣的。吳媽到楊家后不久,也就兩三個月,他就喜歡上了母親帶回來的保姆。吳媽很耐看,剛過了五十,風韻猶存。也許是在城里打工的緣故,太陽曬得少,臉是白的,頸根都是白的,楊天明很喜歡。他好多年沒碰過女人了,妻子尿毒癥八年,他不敢碰妻子一次,擔心把妻子弄死。那就是個易碎的花瓶,一碰就開裂,一旦因為他出了什么事,他就是千古罪人了。所以這么多年來,他只有忍著。他年紀還不算老,身體也好,身邊沒女人,確實很煎熬。
母親把保姆帶回來之后,他知道人家死了丈夫,就看到了希望。經常和吳媽照面,他覺得這個女人越來越好看,心里就喜歡上了。喜歡是喜歡,但從喜歡到表達還有相當一段距離。他不是年輕人,更不是城里人,他不能喜歡就追,這是他們家保姆。而且即便想表達,也找不到合適的機會——既不能讓母親知道,更不能讓兒子兒媳婦知道,讓這些人知道了,就等于捅破了天。
吳媽是有感覺的。她知道楊天明死了妻子,也知道楊天明在偷偷注視著她。她覺得楊天明還不錯,外表過得去,而且身強力壯,快六十了,有時候看上去還像年輕人一般矯健,她也春心萌動了。
不過,她知道自己在這個家的位置,更不會輕易流露自己的想法。她把心思都放在細節上,比如,她會把楊天明的衣服折疊得像一本書一樣放在他的床上;她會悄悄地給楊天明補好襯衣補好短褲;有時候楊天明回來得晚,她還會打一個荷包蛋,悄悄埋在楊天明的飯碗里……
他們彼此都有了感應。兩個有感應的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很容易遇上擦槍走火的機會。有一天吳媽給楊天亮的房間換燈泡,吳媽先擺好了一張桌子,再在桌子上擺上一張方凳,然后爬到凳子上去換燈泡。平時也是這么換的,不過,這天正換著的時候,楊天明進來了。她一走神,“哎呦”一聲驚叫,就從方凳上摔下來了。
“小心!”楊天明反應快,一個箭步沖上去,一下就把吳媽接住了,牢牢地抱在懷里,“你沒事吧?”
吳媽嚇了一跳,緩過神來,感激地看著楊天明,“謝謝!我沒事。”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楊天明抱著吳媽并沒松手。
吳媽也沒有掙脫出來,任楊天明抱著。外面常娥在喊:“吳媽,幫我把小寶的水壺拿過來!”
“來啦!”吳媽趕緊推開楊天明,梳理了一下蓬亂的頭發,朝外面跑去。
有了這一次意外接觸,楊天明看到了希望,心里暗流涌動。一天晚上,等全家人都睡好了之后,他悄悄來到了吳媽的房門外。吳媽、老太太和他都住在樓下,兒子兒媳住在樓上,吳媽住在后廂房,靠近廚房,方便起來生火做飯。楊天明到了門口,并沒有敲門,只是用打火機點了一根紙煙。也許屋里的吳媽聽到了他點煙的聲音,就悄悄起來,把門開了,楊天明順勢就溜了進去……
從那以后,他們隔三差五就有那么一回。
這種事是瞞不住的,就像紙包不住火。
最早發現的是老太太。老太太也睡在樓下,平時樓下有什么響動她不會不知道,就算第一次不知道第二次也會知道,總有一天會發現的。對于兒子和吳媽相好,老太太并不反對。老太太一直覺得,其實她的大兒子還是很不錯的。老婆病那么久,他一直不離不棄,拼命地賺錢給老婆治病,盡管說過很多不中聽的話,做過很多糊涂事,但在對待老婆這一點,能做到像楊天明這樣不容易。老太太很理解大兒子,現在素蘭走了,他也應該考慮一下自己的個人問題了,他也應該有他的幸福。
事實上,老太太早就替老大想了。還在素蘭下葬的時候,她就托女兒帶話給老大,叫老大別上山給素蘭送葬。按照鄉下的規矩,老婆死了,丈夫如果還要找女人就不能去送葬,否則不吉利。結果那天素蘭下葬的時候,就不見了楊天明的人影,明白人一看就知道了,楊天明還想找老婆。現在老大跟吳媽好上了,是好事,她也支持。可問題是,光她支持還不夠,最關鍵的還要孫子孫媳婦支持,還要孫女支持,如果他們不同意,這門婚事就沒戲。而且,楊天明和吳媽好上的時機不對,楊天明的老婆去世還不到三個月,那邊還尸骨未寒,這邊就如火如荼了,這樣不好。
“還是慢一點兒吧,天明。”有一天,母親對老大說。
“什么慢一點兒?”楊天明一時沒明白母親的意思。
“還有什么,你跟吳媽的事情你以為媽不知道?”
“媽……”楊天明有些不好意思。
“放心吧,媽會支持你們的,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素蘭剛走才幾個月?你不能把話留給別人說呀。”
“好,媽,我聽您的。”
楊天明難得這樣聽話。他知道,有母親支持,他和吳媽的事就等于成功一半了。他要娶吳媽,必須經過這個家里所有人的同意,而母親的意見無疑是最關鍵的一票,有了這一票,其他人就好辦了。這個家還是老太太說了算,盡管早幾年他跟素蘭都不聽母親的了,但其他人還聽,尤其是自己的一對兒女。
他和吳媽都忍著,不把親熱掛在臉上,而是放在心里。他們可以等,也應該等,那個人還剛走,他們不能忘乎所以。于是,就是在一個鍋里吃飯,楊天明和吳媽也像不認識一樣,不傳遞眼神,不單獨說話。這其實也不簡單。也許五六十歲人的愛情就是這樣,年輕人是做不到的。不張揚,不傾訴,不表白,看見也像沒看見,為了日后的幸福,這樣做他們覺得值。
一晃快一年了,有一天楊天明偷偷跟吳媽說:“我想問問我媽,看還要等多久。”
吳媽說:“別問,再等等。你媽是什么人,還要你提醒?肯定是還沒到時候。”
楊天明還是放松了警惕,有時會單獨跟吳媽說說話,有時還要在吳媽屁股或者胸部上捏一把,雖然兩個人都感覺特別愜意,但麻煩隨后就來了。
有一天傍晚,常娥和老太太帶著小寶出去散步,就吳媽跟楊天明在家里。吳媽在浴室里洗澡,忘了拿內衣,就叫楊天明幫她拿一下。楊天明跑到吳媽的房里拿了內衣,正要送到浴室,兒子楊智回來了。楊天明拿著女人的內衣往浴室里遞的場面,讓楊智看個正著。
楊智什么都沒說,轉身走了。
第二天,楊天明到村長楊鐵強家的預制板廠上班去了,老太太帶著常娥和小寶寶到鎮上楊家準備即將開業的藥店去了,就吳媽和楊智在家。楊智清點了吳媽的工錢,跟吳媽說:“你走吧,吳媽,我們家請不起你了。”
“是不是我做得不好?你說,我可以改。”吳媽說。其實,昨晚吳媽就有預感,她和楊天明的事被楊智發現了。但她沒想到事情會來得這么突然,沒有任何鋪墊,楊智就趕她出門了。
“不用了,吳媽。我們家在鎮上開了個中藥房,人都請好了,就要開張了,過兩天一家人都搬過去,吃住在那邊,就不麻煩您了。謝謝您啦。”楊智說。
“這事你奶奶知道不?”吳媽依賴的人一個都沒在家,楊智又是這個家未來的主人,她突然感到自己的“末日”來了。她試圖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知道,她怕自己難過,也怕你難過,就去鎮上了。”
“我還是跟你奶奶道個別吧……”
“不用了,你知道的,奶奶心臟不太好,受不得刺激,哦,對了,我一個朋友開車幫我送藥來了,我讓他送送您?”
“這……好吧……”
就這樣,吳媽被解雇了。
“吳媽去哪兒了?”老太太一回來就問。
“吳媽走了。”楊智說。
“走了?走哪兒去了?”
“我把她辭了。”
“人是我請的,錢是我出的,你憑什么把她辭了?”
“奶奶,您別生氣。”楊智耐心地說,“吳媽不適合在我們家做了……”
“做得好好的,怎么就不適合?”老太太還以為孫子什么都不知道,“你趕快把吳媽找回來。”
“我已經請了個保姆,明天就來上班。”
“不行,我就要吳媽。”老太太說。
“我也要吳媽。”不知什么時候,楊天明回來了。
“你要吳媽?”老太太和孫子幾乎同時問楊天明。
“既然到這份兒上了,我干脆把話說明白,我想跟吳媽結婚。”楊天明鼓足勇氣說。
“爸,你沒搞錯吧?孫子都有了你還結婚?你沒事吧?”
“放心,我很正常。我正要跟你們商量,我準備跟吳媽結婚。”
“不行,我們不同意!”楊智態度堅決。
“我們?哪個我們?是你不同意吧?”老太太發話了,“你爸為什么不能結婚?”
“奶奶,爸年紀大了,兒孫滿堂了,還結什么婚?再說,我媽尸骨未寒,他還有心跟別人結婚?說出去也不好聽啊。”楊智說。
“有什么不好聽的?你媽走了快一年了,你爸也該考慮他的個人問題了。快六十怎么了,誰規定六十歲就不能結婚?老人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你為什么不同意?你要真替你爸著想,你就應該同意。這件事,奶奶我把話說在前頭,我同意。你自己看著辦吧。”老太太說完,徑自進屋去了。
楊智還想再說什么,老太太沒理他,把房門關了。楊智無奈地搖了搖頭,看著父親,又說:“這件事沒什么好談的,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我也要結。”楊天明態度更堅決。
“我看你怎么結?我倒要看看誰敢進這個家門!”楊智一點兒也不讓步。
楊天明語塞。沒錯,如果他兒子不同意,誰敢進這個門?
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楊家一直為這件事吵鬧不休。
老太太錯誤地估計了形勢,或者過于高看了自己的威信,在楊天明的婚姻問題上,三代人有著強烈的分歧,更具體地說,是上兩代人跟下一代人的分歧:老太太和大兒子,包括城里的三個兒女,全都贊成楊天明結婚;而楊智和楊丹妮卻強烈反對他們的父親找對象,更別提結婚了。楊智甚至對父親說:“你可以去發廊找女人,我給你錢,你玩到八十歲都沒人說你,就是不能再結婚。”
“這個王八蛋,把你爹當什么人了?你什么時候看見我去過那種地方?”
為這事,胡老太太沒少給孫子做工作。問題攤開后的第二天,老太太就打電話給楊丹妮,叫她馬上回來一趟。老太太跟孫女說:“這事你一定要站在你爸一邊,一定要支持你爸,這關系到他后半生的幸福。”
“我爸不幸福嗎?是沒吃的還是沒穿的?”楊丹妮的態度和她哥一樣,堅決不同意她爸爸結婚。
老太太說:“你爸年紀還不大,再找一個,還能夠跟他白頭到老。有一個人在他身邊照顧他,你們也省心。多好的事情,為什么不同意?”
楊丹妮說:“我來照顧他。他要愿意,跟我一塊兒到城里住;他要不愿意,我就回鄉下來,我不上班了,保證把他伺候好。”
楊丹妮和她哥哥怎么都不同意父親再找女人,任憑奶奶、叔叔、姑姑輪番做工作,他們始終轉不過彎來。這樣,老大的婚事就一直懸著,沒有結果。
楊天明一想到兒女們那么咬牙切齒地反對,心里就難受到極點。兒女們為什么就不理解父親的心?為什么非要阻止他追求自己的幸福?他沒做錯什么,他對得起妻子,對得起兒女,也對得起這個家,除了以前對母親不敬——他已經認過錯了,總體上他是問心無愧的。尤其是他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妻子的事情。妻子病了八年,他一個大男人“守活寡”守了八年。他不是不知道外面有洗頭房、有歌舞廳,可他不能那樣做,那樣做對不起素蘭,也對不起孩子們。他是個地道的農民,傳統思想在他身上根深蒂固,敗壞家風的事情他不會做。妻子走了快一年了,他覺得可以考慮自己的事情了,碰上了一個吳媽,他以為這是上天送給他的禮物,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以為找到了后半生的幸福。沒想到,兒女們會這么堅決地反對。
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老老實實在家享清福,守著老母,陪著兒孫,天天吃好喝好,這也是好日子,至少在別人眼里是幸福的;還有一條路,追求他的愛情,追求他的幸福,去找吳媽,哪怕找遍天涯海角。這么做他可能會失去家庭,失去母親,失去兒孫,想了很久很久,他終于做出了決定。
突然有一天,楊家丟了主人,楊天明沒有回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楊智到處找,去村長楊鐵強的預制板廠,問二叔,問三叔,問姑姑,沒有一個人看見他爸。
楊智再問奶奶吳媽的電話號碼,老太太說吳媽根本就沒有電話。楊智又問吳媽住哪兒,老太太說她也不知道。
楊智不得不面對這個現實:父親離家出走了。
楊帆遇到了一起十分棘手的案子。
綠水縣的五十七個農民找上門來,請她幫忙官司。事情并不復雜,從省會星沙到武陽市架了一條500KV的輸電線路,要穿過綠水縣全境,牽涉到這五十七戶農民的房屋拆遷。拆遷已經完成了,工程也完成了,可農民突然發現縣里給他們的拆遷征收補償費少了,比他們應得的至少要少一半。
楊帆不想接這個案子。一方面,她現在正在辦一起大案。青山縣三中一百多個學生家長狀告省農業大學新世紀科技開發公司讓學生試吃試驗大米,學生家長認為,學生們試吃的是該公司研制的轉基因大米,他們聘請楊帆為辯護律師,以維護學生的合法權利。這是本省第一起關于轉基因食品的案子,具有劃時代的意義。而且,楊帆一直對轉基因農產品非常反感。人們吃進去的東西連自然生長的都不是了,說不定哪一天人類會把自己弄得都不是自己了。現在,楊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轉基因的案子上,志在必得。
楊帆接案子有兩個原則:一是要有基本把握,至少要有六成勝算。她不想打無把握的官司。一個律師要在業界站住腳跟,就要打贏幾場漂亮的官司,明明知道打不贏的官司,邊都不要沾,輸不起,輸一場就被同行看扁了,輸三場就再沒人找你了。所以,接案子的時候楊帆是要反復掂量的,沒把握的,當事人給的錢再多也要放棄;還有一種案子,不一定有把握,但必須要有影響,像縣三中部分家長跟省農大的案子,盡管沒有一點兒把握,但必須接。這種案子影響太大了,轉基因的問題,說大了關系到人類的生存安全,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受理了,而且必須盡全力。正因為這樣,在最近一段時間內她不準備再接其他案子。
另一方面,她也確實不想接綠水縣這個官司。自己的丈夫姜山剛到綠水縣當縣長,她要接手這個官司,就等于要跟丈夫打官司。這事要傳出去,可就是江州的特大新聞了。她讓那些農民兄弟去找別人,她說自己最近真的很忙,根本就沒時間。
可那些農民代表卻一齊跪下了,“求求你,楊大律師,你要不接這個案子,我們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
“起來起來,”楊帆趕忙扶起他們,“不是我不接,是真沒時間。”
“你沒時間不要緊,我們可以等,等你有時間了再幫我們打。”
看到那一雙雙質樸的眼睛,楊帆真的不忍心讓他們失望。可是她真的不能接這個案子。但怎么跟眼前這些農民兄弟解釋?她想,不如干脆說清楚。“跟各位直說吧,我先……我丈夫是你們縣長,我真的不適合接你們的案子。我要是接了你們的案子,就得跟我丈夫打官司。”
“啊?怎么會這樣?”農民們總算明白了,這案子楊律師還真不好接。可找誰呢?他們都打聽過了,打行政官司,在江州除了楊大律師再沒有誰有這個能耐了。
“這樣吧,也不一定非要打官司不可。如果你們相信我,我去找我丈夫,請他出面幫你們解決,好不好?”楊帆說。
“太好了,只要縣里愿意解決,我們還打什么官司?那就拜托您了。”農民們很感激,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楊帆身上。
楊帆第二天就去了一趟綠水縣城,專程為那些農民的拆遷問題去找丈夫。
“我還以為你是來慰問我的,沒想到你是為這事來的。”姜山說。
“你別以為我是在幫那些農民,其實我這是在幫你。我看了他們的材料,明顯是你們縣政府征地拆遷沒按要求補償農民。”楊帆說。
“哎呦,你還真以為你是救世主?我早就跟你說了,這類官司別接。你以為你是誰?打贏了兩場行政官司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你碰到的那些官司都是個例,哪個行政單位會那么規范?別幼稚了。”
“你……”
“你什么?你不明白嗎?就拿這個拆遷來說,哪個縣不是這么做的?我們都是按文件辦的,你跟誰去打官司?跟紅頭文件打官司?你能打贏嗎?”
“你就告訴我一句話,你給不給這些農民補償?”
“你說呢?”
“我要你說。”
“這不可能!”
“那好,咱們法庭上見。”
楊帆走了,連中飯都沒在丈夫那里吃,直接找到那些農民的家里,實地考察了拆遷的現場,正式接手案件。
從星沙東到武陽的500KV電力工程途經綠水縣境內,根據相關規定,高壓線垂直向下五十米內所有房屋必須拆遷,以確保高壓電線下人員的絕對安全。
拆遷工作完成后,綠水縣仙井鄉黃霞村松柏組村民郭大川首先發現拆遷補償太低。這次征地拆遷補償標準不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以及省征地拆遷補償標準,所有的計算標準都是綠水縣人民政府自己制定出臺的政策,對照省補償標準,郭大川認為綠水縣人民政府至少少付了60%的補償金。
郭大川雖然是個農民,但有一定的文化,以前干過工程承包,懂法律。祖祖輩輩留下的家業就是這棟房子,現在省里的重點工程要求拆掉他們家的房子,他沒意見。和他一樣,所有工程沿線的農民都積極按照上面的要求拆掉了自己的房子,在本村本組另外的地方建起了新房。可現在他們突然發現縣里少給了自己拆遷費,就有一種受騙的感覺。郭大川要討回本該屬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利益,更重要的是要討回公道,討個說法。他騎著自己破舊的摩托四處聯絡,和拆遷沿線的農民商量怎么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商量的結果有兩個,一是上訪,向上級反映這次拆遷中綠水縣政府存在的問題,希望上級相關部門予以解決;二是拿起法律武器,打官司,狀告縣政府。
他們首先選擇了前一種方案——上訪。郭大川今天帶了張三到縣政府,明天帶了李四到市政府,后天帶著王五到省政府,結果政府的衙門都踢皮球,都叫他們回家去等消息,上面會解決的,可到頭來上面誰也沒給解決,上訪了半年,什么結果也沒有。幾個人就商量,干脆上北京反映情況,可剛到火車站就被縣里截訪辦的幾個人攔住了,縣里的人說有什么問題可以通過法律的途徑解決,跑什么北京?就讓各鄉鎮把人接了回去。
只有走第二條路了——打官司。經過一番打聽,他們得知楊帆是江州最好的律師,打行政官司是她的強項,這才找到了楊帆。
楊帆接了案子,進展卻一點兒都不順利。她把訴訟材料遞交到了市中級人民法院,中院的人時而說材料不齊,時而說人手不夠,暫時不受理這類案子。楊帆知道這是推諉,當今行政案子最大的問題就是立案難,法院不想接這個燙手的山芋。楊帆說:“你不接沒關系,我今天正式把案子交到中院了。我已經把像錄了,把音錄了,只要你們說不接,我明天就到省高院告你們不作為。這個官司我打定了!”
中院從院長到法官,很多人都認識楊帆,知道她較真,打行政官司打出了名,背后都叫她“楊刺猬”。“楊刺猬”真要告到省高院,中院落個不作為也劃不來,最后還是把案子接了。
中院接了案子,就要通知綠水縣應訴。法律文書很快寄到了縣政府,第一被告就是姜山。
接到傳票,姜山氣得要命。本以為妻子只是跟他說說而已,沒想到現在動真格的了。他馬上給老婆打電話:“帆,你真要打官司呀?”
“你說呢?收到傳票了嗎?”
“能不能不打?”
“能,你把該給農民的錢還給農民,我馬上撤訴。”
“何必呢?你跟幾個農民起什么哄?這不是瞎鬧嗎?算了吧,你就別攪這個渾水了,咱不差那幾個官司錢。”
“不是咱的錢,是農民的錢。你跟我說句實話,愿不愿意把錢還給農民?”
“這事好商量,你先把案子撤下來行不?”
“你什么時候把錢給了農民,案子就什么時候撤。”
“你這不是逼我嗎?”
“沒人逼你,你可以選擇。”
楊帆那邊把電話掛了。
姜山知道妻子這回是較真了。不過,他還是不想當這個被告,當然,也不想輕易把錢給農民。這都是按照縣政府辦的文件操作的。以前也搞過征地拆遷,都是這樣進行的,誰都沒鬧過。這次聽說是那個叫郭大川的人帶頭起哄,仙井鄉的干部早幾天跟他匯過報了,說郭大川是個刁民,到處串聯,到處煽風點火。姜山覺得此風不可長,動不動就告政府,那還了得?看來還是先得想辦法讓妻子把案子撤了,撤了案子才好說其他的。
他自己是說不動妻子了,妻子的性格他太了解了,認起真來九頭牛也拉不回。他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他岳母。看來只能請老岳母出面了,楊家人都聽老岳母的。老岳母應該會站在他這邊,絕對不會支持楊帆把自己的丈夫告到法庭。
這天下午,姜山叫了司機,開車直奔清水灣。
到了楊家,姜山也不轉彎抹角,直接跟老太太說了楊帆打官司的事情。
“她要跟你打官司?”
“不是跟我,是跟政府。”
“一樣,你不就是政府嘛,你是縣長。”
“不一樣,我只是政府的法人代表,她是要跟政府對著干。”
“跟政府對著干?這還了得?放心,我讓她把這個案子撤了。不管哪一級政府都是政府嘛,她不支持你還給你添亂,越來越不像話了,回頭我罵她!”
姜山得了“圣旨”,興奮不已,陪著老太太吃了晚飯,還喝了兩杯小酒,高高興興回綠水縣去了。
他滿以為這事就這么結束了。可他高估了老太太的作用,老太太并沒有說服女兒撤訴,反而被女兒說服了。
其實老太太是個非常明事理的人,聽女婿說女兒要跟他對簿公堂,馬上把女兒叫回來訓了一頓。母親教訓女兒的時候,女兒一句話都沒說,等老太太說完了,楊帆才跟母親說明事情的原委,她把自己的哥哥跟那些被拆遷的農民比,要是你兒子的房子被人拆遷了,本來人家要給大哥十萬拆遷費,結果只給了大哥兩三萬就打發了,剩下的那好幾萬很可能被縣里挪用了,人家向上反映誰都不理,您說這官司要不要打?
老太太一想也是,女兒這是幫人做好事,是幫人家農民說話,沒有什么不對呀,這一回她要罵女婿姜山了,女兒卻制止了她:“沒用的,他一開始就沒想過要把這錢付給農民,只有打官司這一條路了。”
“這是不是跟人民政府對著干?”
“不是對著干,媽,這是監督,是用法律監督政府的行政行為,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律賦予的權利,沒什么不對的。”
“好吧,那就打吧。”
要打贏這個官司,最關鍵的就是證明綠水縣的征地拆遷補償安置辦法是不合法的。綠水縣的這個辦法是根據江州市的拆遷征地辦法制定的,而市里的文件是跟國家征地拆遷辦法和省征地拆遷辦法相違背的。楊帆接手這個案子的時候,省里正在清理違規文件,楊帆敏銳地意識到江州市和綠水縣的相關文件都屬于被清理對象,她就直接跑到省政府法制辦,以代理律師的身份反映了綠水縣人民政府在星沙至武陽500KV送電線路工程綠水縣段征地拆遷補償安置工作中存在的問題,提出了維護拆遷征地農民合法權益、廢止綠水縣拆遷補償辦法的申請。
省政府很快作出《省人民政府關于修改〈江州市征地拆遷補償安置辦法〉并重新報批的決定》,責令江州市人民政府依法糾正《江州市征地拆遷補償安置辦法》第四十條第二款的越權授權規定。中央、省級新聞媒體先后發表文章對此進行評論和報道,對省政府糾正地方違法的紅頭文件予以充分肯定。
正是有了這一前奏,郭大川等五十七戶農民這場官司的輸贏其實已經有了定數。
這一年的12月26日,省人民政府法制辦公室根據郭大川等部分被征地拆遷戶的申請作出了復函,該復函認為,綠水縣人民政府所制定的征地拆遷安置標準沒有合法依據,建議綠水縣人民政府自行撤銷。
綠水縣人民政府隨即作出了《關于公布規范性文件清理結果的公告》,宣布原拆遷辦法失效,不再實行。既然這個辦法失效,以此為依據進行的拆遷工作就肯定存在問題,官司就看到了曙光。
第二年春天,江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正式受理此案,郭大川等五十七戶農民的官司進入司法程序。不久,被告綠水縣人民政府向中院提交了書面答辯狀及證據等相關材料。江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依法組成合議庭公開開庭進行了審理,原告委托代理人楊帆與被告委托代理人均到庭參加了訴訟,控辯雙方進行了激烈的辯論。
江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判決:認定綠水縣人民政府所作的《星沙至武陽500KV送電線路工程綠水縣段建設工程征地拆遷安置辦法》具體行政行為違法;由綠水縣人民政府采取相應的補救措施,適用合法有效的補償標準,對原告被拆遷的房屋及房屋附著物予以補償。
當江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的一紙裁決下達之后,作為被告方的五十七戶拆遷農民有過喜悅,有過激動,也有過興奮,他們感覺,法律是公正的。可當他們冷靜下來之后,卻覺得這個裁決還遠遠不夠。中院雖然裁定綠水縣人民政府的行政行為違法,雖然要求綠水縣政府采取相應的補救措施,適用合法有效的補償標準,卻沒有規定具體數字,沒有寫清楚賠多少,怎么賠。勝訴一方不滿意這個裁決,經過與律師楊帆商議,他們決定向省高級人民法院申訴,爭取他們的合法權益得到更明確的保證。
而一審敗訴的綠水縣人民政府更不滿中院的裁決,在他們看來,綠水縣的拆遷辦法是行政規范性文件,制發該文件的行為是一種合理、合法、不可訴的抽象行政行為,一審判決事實不清,判決結果違法,必須依法予以撤銷。
另外,綠水縣人民政府認為,一審法院關于“由被告綠水縣人民政府采取相應的補救措施”的判決結果嚴重損害了司法的嚴謹、公正和權威。綠水縣政府認為,如果一審法院關于對原告進行補償的判決結果發生法律效力,那么,什么標準是“合法有效的補償標準”?是已經制定的標準還是應該重新制定標準?如果是適用已經制定的標準,那么為什么一審判決不予明示?如果不能適用已經制定的標準而必須重新制定標準,那么,新的標準由誰來制定?新的標準對過去的征地拆遷行為是否具有溯及力?況且,如果本案可以適用新標準,那么以前的、在建的和已建的國家重點工程是否也適用新標準?顯然,如果一審判決生效,那么,包括本案被上訴人在內的五十七戶原審原告極有可能成為五十七個上訪專業戶,并且,由本案的“星星之火”,還極有可能引發他案、他地的“燎原之火”,妨礙社會穩定。
更有甚者,綠水縣政府在向省高院的上訴狀中稱,本案是個別人精心策劃的惡意訴訟案,企圖將抽象行政行為具體化、民事行為行政化,從而給政府施壓,誤導群眾,人為制造社會不穩定因素。本案一審判決是極其草率、極不嚴謹、極不負責的,既違背了立法的宗旨,也損害了司法的公正和權威,必須予以撤銷。
無論哪一方,都有十足的理由指責一審的不公,誰都覺得自己受了委屈,雙方都把希望寄托在省高院的二審上。
二審注定是個艱難的過程!
5月19日,省高級人民法院正式開庭審理此案。庭審開始,雙方代表及委托代理人悉數到庭,在法庭上唇槍舌劍,各自拿出相關證據,擺事實,講道理,引經據典,都在為自己的訴求尋找最堅實的注腳。
經過激烈的辯論,省高院作出判決,對綠水縣人民政府的上訴請求不予支持。原審判決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依法應予維持。
終審判決,塵埃落定!
盡管依然是那個判決,盡管依然沒有規定綠水縣人民政府補償的具體數額,但五十七戶農民總體還是滿意的。這畢竟是省高院的判決,是終審判決,官司贏了,法理都在農民一邊,要討的說法討到了,兩級法院都責令綠水縣人民政府采取相應的補救措施。農民們相信,縣政府絕對會服從省、市兩級法院的判決,會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復。
江州的環境治理行動已經遠遠超出了某個行業、某個地區,是全民的、全方位的、系統的綜合治理工程。
那次楊天亮的環保整治方案交上去之后,市委常委會開了專題會議進行研究,不僅一致同意了環保局提交的整治方案,還把整治環境當作江州的頭等大事,將方案進一步完善之后上報到省委省政府,上報國家環保局。
湘江是中國重金屬污染最為嚴重的河流之一,而湘江的終端是長江,湘江的污染直接影響長江,影響半個中國,污染的主要源頭正是工業重鎮江州市。省委省政府正在著手拯救母親河行動。上一次省委張書記的考察其實就是在調研,省環保廳也已經拿出了治理湘江的方案,加上江州的治理方案,就構成了整治湘江污染的系統工程,而江州的治理方案則成了全省環保整治的一個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這一系統治理方案上報到國務院后,得到了國務院的高度重視,被列為國家環保整治重點工程。湘江治污上升到了國家行動。國務院正式批準湘江流域重金屬污染治理實施方案,總投資高達六百億元。經過市委市政府和楊天亮的多方爭取,全省的湘江污染治理經費,江州差不多拿到了一半。
這一年,江州的環保整治力度空前。所有無牌無證、污染環境的企業,無論大小、無論公私一律關停;有牌有證,但環保不達標的企業一律限期整改;污染特別嚴重的,即使經濟效益再好也被關停并轉,企業轉型升級。依然是兩大重點:一是北區,實施系統綜合治理,一方面企業自己整治,另一方面,市政府花巨資加強環保基礎設施建設;二是青山縣、綠水縣,無條件關掉轄區內的中小型水泥廠、造紙廠,特別是坐落在青山縣的雄黃礦。
一手摧毀,一手轉型升級。與以前的任何一次強制行動相比較,這一次的整治行動有強大的經濟補償作為保障,摧毀不是簡單的拆除,不是一味地搗毀,而是既拆除又開發,除了國家予以補償,還引進大批社會資本,進行綜合開發。比如置換土地進行房地產開發,根據地域經濟特色籌建幾大經濟工業園,進行綜合旅游開發等,穩步推進,有的放矢,規模和效益都是空前的。
然而,歷史是不應該忘記的。重污染區綠水縣的人們內心都留著帶血的印記。
綠水的雄黃礦石資源非常豐富。雄黃是橘黃色粒狀固體或橙黃色粉末,它的主要化學成分為硫和重金屬砷。高品位的雄黃礦被用來制藥、工業防腐、農業殺蟲和制造煙火。雄黃沒有開采之前,河里的水是碧綠碧綠的,綠水縣因此得名。據史料記載,這里人自古以來都長壽,百歲老人隨處可見。雄黃礦廠建立之后,用土法人工燒制雄磺煉制砒霜。無論是燒制出來的砒霜,還是橘黃色粒狀固體或橙黃色粉末的雄黃,都遠銷全國各地,甚至出口東南亞。在過去的幾十年間,雄黃礦廠為這片土地創造了財富,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效益。
一開始,人們并沒有發現它的弊端,沒有想到財富的背后會有災難。人們長期沉浸在用雄黃換錢、用砒霜換錢的喜悅之中,殊不知,賺錢的背后也深埋下砷中毒的種子。多年來,礦區生產硫酸的廢水以及煉砒霜過程中產生的砒灰和二氧化硫,未經處理便直接排放,嚴重污染了環境。砷是農作物生長過程中的有害元素,土壤中砷含量過高,農作物根條數便會減少,根系發黑,產量下降,生長緩慢。人喝了被砷污染的水會導致砷中毒,很容易致癌。砷通過呼吸道、消化道和皮膚接觸進入人體,如攝入量超過排泄量,砷就會在人體的肝、腎、肺、子宮、胎盤、骨骼、肌肉等部位蓄積,使人體中酶的生物作用受到抑制,失去活性,從而引起慢性砷中毒。
經檢測,綠水縣的河水砷超標一千多倍,僅柳樹村十年間就有一百五十七名村民因為砷中毒致癌死亡,成為著名的癌癥村。
煉制雄黃的時候,廢氣漫天、廢水滿溝、廢渣遍地,如此狀況長達三十多年,給當地水質和土壤環境造成嚴重污染。當政府徹底關閉這座礦區的時候,這里已經是一片荒涼,光禿禿的山,黃水、紅水隨處可見,地下水不能喝了,山上的樹死了,地上的草不長了。田里種不了水稻了——在有毒的水里水稻長不出來就死了,人們改種了玉米、紅薯等,這些作物容易成活;所有的作物都只能用來自己吃,不能用來買賣,沒人要他們種的玉米,沒人要他們種的蔬菜,因為那里的地下有毒!
人們生存的空間越來越小了,生存的條件越來越惡劣了,一個村已經因為砷中毒死了一百多,還有一些人因為砷中毒在艱難地活著,誰會是下一個受害者?
江州的治污整治遠遠不止是關閉廠礦,還要從根本上堵住污染源。以前生產時,礦石中的20%可以提煉成砒霜,剩余80%的廢礦渣便被傾倒在河道邊上;生產過程中所產生的砒灰從煙囪中冒出,向四周擴散,方圓三十多平方公里受到了嚴重的污染。現在,經過環保部門檢測,拿出了處理意見:把所有散落和深埋的廢渣全部用水泥攪拌,使其凝固,不再污染下游。
對于砷中毒的村民,政府適當給一些補償,但微不足道的補償對于需要長期治療的村民來說實在是杯水車薪。
工業化,GDP,飛速發展的步伐……誰都不曾想過這一切導致的災難。沒有法律監督,沒有防范意識,更沒有治理的勇氣,幾十年任其發展,污染嚴重到人們無法生存的程度。最終,我們又步入了先污染后治理的怪圈。
今天的治理盡管晚了,盡管代價太大,但刮骨療毒、壯士斷腕也許還來得及。
龍潭村的村長楊鐵強兌現了他競選時的諾言,修了兩條進村的公路,還新辦了一個預制板分廠,解決了十多個困難村民的就業問題。村民都很滿意,覺得這村長選對了。
楊鐵強很有頭腦。新生水泥廠就坐落在龍潭村,建廠十七八年了,原來是縣里辦的,是縣里最大的水泥廠,后來廠長貪污被抓了,企業效益也大不如前,再后來一個姓金的個體老板花了一百萬買了,成了私營企業。金老板原來是做花炮生意的,自己有個花炮廠,那幾年花炮生意不景氣,他干脆把花炮廠賣了,把全部的積蓄投到了水泥廠。此后,他一心一意做水泥生意,正好趕上各地大興土木,生意十分火爆。楊鐵強當上村長后,就打起了水泥廠的主意,想讓人家放點兒血出來。
金老板對村干部出手很大方,根據不同的職務分別塞了紅包,僅支書宋大志一年就給了五萬。干部得了紅包,金老板就可以安心地生產他的水泥,沒有人來找他的麻煩。楊鐵強當上村長之后,人家自然找上門來,自然也要打點。楊鐵強也收,不過這遠遠不夠。楊鐵強跟金老板說:“這回我當村長你得支持,恐怕要多放點兒血。”
“沒問題,”金老板伸出五個指頭,“以前的村長是這個數,”接著,又收起三個指頭,“你當村長是這個數。”他的意思是從五萬漲到八萬。
楊鐵強說:“不是這個意思,你給別人多少還給我多少就行了。關鍵是你要給村里表示一下,村里準備修兩條公路,你得出點兒力。”
“應該應該。”金老板以為是個小數字,連連點頭。
“那好,兩條路的水泥全由你負責,這個要求不高吧?”楊鐵強說。
這幾年,上面在搞村村通工程,鼓勵各鄉鎮修公路,給鼓勵政策。水泥路修到村,所需資金國家出一部分,村鎮出一部分,村民自籌一部分,基本上是三一三十一,只要修路上面就給錢。楊鐵強算計了一番,讓水泥廠出水泥,村民就出不了多少錢了,水泥公路就能修成。
“兩條路?兩條路是個什么概念?”金老板沒弄明白,這兩條公路從哪里到哪里,需要多少水泥。
楊鐵強就跟人家算了細賬,算下來,至少要兩百噸。金老板嚇了一跳:“楊村長,你的胃口太大了,我沒辦法答應。”
楊鐵強說:“那我明天就把進村的路堵了,咱有話講在先,別怪我不客氣。”
“你敢!別以為你當了村長就不得了了,我上面也有人,你要做得太過分,也別怪我不客氣!”
“那好,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楊鐵強說到做到,第二天就派了幾個村民把進村的路給堵了。
路堵了,金老板就著急了,每天他要運水泥出去,路不通,錢就進不了口袋。金老板馬上就報告了鎮上。
鎮黨委書記馬清廉是金老板的遠房親戚,表兄弟,金老板能夠在龍潭村開水泥廠,就是因為有馬書記幫忙撐著。以前沒出現過這種情況,宋大志他們都聽話,表示表示就行了,沒人找水泥廠的麻煩。這個楊鐵強上任就堵路,像什么話?
馬書記馬上打電話給楊鐵強:“你怎么搞的?不想干了?”
“不是我不想干,是想干,而且想干好。馬書記您忘了,我在村民大會上發過誓的,要把村里的兩條路修好。我要修路,您又不給錢,我不找金老板找誰?”
“你找他可以,可你不能要他把兩條路的水泥全包了,人家還活不活了?你立即給我把堵路的人撤了!”馬書記命令。
“行,我撤可以,水泥的事還要拜托您跟金老板說說,不然我沒辦法保證村民們還會干出什么事來。”
“你威脅我?”
“我哪兒敢啊!書記您也知道,自打這個水泥廠建起來之后,我們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我們每天生活在煙塵里,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人家賺錢,我們跟著受罪,沒道理吧?”
“少跟我啰嗦,撤!”
“好好好,撤!”
楊鐵強隨即就讓村民把設下的路障撤了,金老板運水泥的大貨車又大搖大擺地上路了。
上面有馬書記支持,楊鐵強也不好公開叫板,但也決不能就這么算了。白天不好堵路,他先把自己預制板廠要出的貨連夜運到鎮上,然后叫了幾個人,開了一臺挖土機,快天亮的時候把進村的公路給挖斷了。
第二天,金老板的水泥又運不出去了,只好再次給馬書記打電話。
馬書記一聽火了,狗日的楊鐵強,反了你!電話里,他把楊鐵強一頓臭罵:“你他媽還想不想當村長?”
“怎么啦,馬書記?誰惹您老人家生氣了?”楊鐵強裝作什么也不知道。
“你還裝?我問你,進村的路是不是你叫人挖斷的?”
“什么呀!這您也賴在我頭上了?我也正在調查呢。我天天要出貨,我挖路干什么?跟自己過不去呀?”
“真不是你?”
“不是,要不您讓派出所來調查,查出來是我,您就把我辦了。”
“好,我會派人查的,你別讓我逮著!”
金老板隨即安排人來填路,卻遭到了上百村民的阻攔。村民說,水泥廠污染讓他們沒法過了,要求補償。
金老板又找了馬書記。馬書記讓派出所去處理。
派出所長帶了幾個民警趕到現場,要求村民撤離,有意見可以通過正常渠道向上反映。村民們就一窩蜂向所長反映,說村子被水泥廠污染了,張三得了肺炎,李四心臟出了問題,都是水泥廠鬧的。
所長一聽,村民們說得也有道理。他已經處理過不止一起這樣的事情了。鎮上有四個水泥廠,經常有村民堵路堵橋,還把一家水泥廠的大門堵了三天。從本心來說,所長是站在村民一邊的。清水鎮的污染太厲害了,所有人都是受害者,只有老板得好處。所長心里支持村民,但口里不能支持,還要勸村民們散開,不能堵路,這是違法的,有事直接跟水泥廠的老板說。
所長當著大家的面給金老板打了電話,要他在辦公室等著,有幾個村民代表要跟他理論。金老板也不好再躲,只好接待了村民代表。村民代表說,村里被污染了,要工廠賠錢,不賠錢他們就發動全村人來靜坐,讓工廠沒法開工。
事情越鬧越大,村長要修路,村民要補償,金老板這才感到事態嚴重。好不容易跟村民代表說清楚了,承諾他再跟村上商量,商量好了再給大家答復。
村民代表離開了,金老板卻傷神了,又要修路,又要補償,他后悔沒聽楊鐵強的。修兩條路其實也是小事,也就是出點兒水泥。水泥是什么?是他的產品,他機器多開幾天就解決了,何必討價還價?現在好了,村民還要補償,這一補償問題就大了,要是村民獅子大開口呢?這賬算不清。
這邊送走村民代表,那邊他馬上到鎮政府找表哥。本來馬書記很氣憤,派出所長回來后跟他做了匯報,水泥廠的污染問題是客觀事實,他也不能一邊倒,就讓表弟先等著,他再協調。
要解決龍潭橋的問題還得找老太太——馬書記的干媽,讓她出面斡旋。
馬書記就上門跟老太太說了楊鐵強要水泥廠出水泥修路的事情。老太太一聽就說:“楊鐵強這事辦得好,這水泥金老板不出誰出?”
老太太都這么說了,馬書記就不好多說什么了,看來這水泥表弟是出定了,不過什么補償就不能答應了。馬書記就跟干媽說:“這事您要做做工作,人家企業也不容易,我們還是要給人家一個好的投資環境,誰都要錢,人家就沒辦法做生意了。”
老太太說:“楊鐵強那里我還能說上話,我去做做工作,興許還能起作用。”
馬書記放心了。老太太一句話可能比他這個鎮黨委書記還管用。一個村的人都要補償,龍潭村有兩千多人,全都圍到水泥廠去,那還了得?到時只怕他也難壓住。
果然,老太太還真起作用了。她跟楊鐵強說,只要人家金老板答應修路出水泥就行了,補償的事情以后再說。楊鐵強當然要買老太太的賬,要是沒有老太太,他這村長怎么當得上?
結果,金老板提供了修路的水泥,村民們也沒再堵路,沒再跑到廠里鬧事,一切都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不過,金老板發財發到這個時候就打住了,等到龍潭橋的兩條水泥路完工,上面的治污整改通知也來了:關門停業!
這一回表哥也救不了他了,親爹都救不了他。全市的環保整治行動聲勢浩大,青山縣所有的水泥廠全都關掉了,全市只留一個大型水泥廠,那是擁有先進防污染設備的企業,生產流程全部符合環保要求。這就是市里面辦的永生水泥廠,只此一家,別無分店。
金老板最后做了一件好事,出水泥把全村的路修通了。
誰料到,楊村長也是最后一次做好事。
原本修了兩條水泥路,楊村長很得民心,大家都覺得這樣的村干部是為村民辦實事的干部,下次還要選他。可楊鐵強沒有等到下一屆選舉就出了車禍——就在他剛修好的新水泥路上,一處下坡的地方,他的桑塔納轎車從一個坡頂上沖下來,翻倒在三米多深的坡下……
上屋場住了七八戶人家,車子翻倒的位置離一個叫狗鱉的村民家不到五米。狗鱉家開麻將館,這時還有五六桌人在打麻將。聽到響動,人們都跑了出去,看到副駕駛位置上的楊村長一身是血。
“快送醫院!”
人們扯的扯,拉的拉,很快就把楊村長從小車里拖了出來。楊村長滿身酒氣,現場的人都說楊村長是酒喝多了出的車禍。
人送到醫院,醫生一看,已經死了。再問怎么回事,狗鱉說是車禍,酒后駕車,剛翻的車。
醫生說:“不對呀,人死了至少兩個小時了,身體都涼了呢。”
“不可能呀!剛翻的車人就送來了,翻車到現在也沒有兩個小時呀。而且村長滿身酒氣,肯定是酒后駕車。”狗鱉說。
醫生覺得死因可疑,就通知了警方。警方的法醫一化驗,果然是中毒,胃里根本沒有酒精,卻有老鼠藥。
一起車禍突然就變成了刑事案件。
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重案大隊的偵查人員很快就趕到醫院,剛剛檢驗尸體的法醫就是楊天白的妻子歐陽玉環。
警方對清水鎮龍潭村的車禍現場進行了勘查,初步認定車禍現場并非第一案發現場,死者在車禍之前已經斷氣。死者坐在副駕駛座上,說明另有人駕駛汽車。兇手將汽車開到坡頂,再推動汽車,讓汽車自動滑行到坡下,人為制造了這起車禍!
是誰給村長下藥?為什么要加害村長?一切都是謎。
警方沒有在車上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歐陽玉環勘查完現場,做完法醫鑒定,天都快亮了。回到家里,丈夫楊天白還沒起床。
“唉,你們老家的村長被人殺了。”歐陽玉環推醒丈夫。
“誰被殺了?”楊天白迷迷糊糊地問。
“你們老家的村長,楊什么來著?你的本家呢。”玉環說。
“村長?楊鐵強?”
“對,就是楊鐵強。兇手非常狡猾,制造了一起車禍,其實人早就死了。”
“到底怎么回事?”楊天白完全醒了。
“還沒有結果,正在調查。你給分析分析?”
“我分析什么,你們隊里的事情跟我有什么關系?他是個賊就跟我有關。”
“不是賊,但還是跟你有關呀。這是你們村里的事,你情況熟,比別人更有發言權。”
“我什么都不知道,發什么言?睡吧,還能睡兩個小時呢,明天還要上班。”楊天白是反扒隊的,任務是抓扒手,這類刑事案件跟他沒多大關系。
早上上班不久,同事告訴歐陽玉環,經過調查發現了一條重要的線索,死者楊鐵強跟村里的婦女主任白雪關系不正常。白雪的丈夫在城里打工,有個兒子在縣一中讀寄宿,楊村長就經常跑到白雪家過夜。白雪承認,昨晚楊鐵強的確在她家,也的確跟她發生了關系,但十點多就走了,說是要回家,究竟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
就警方調查的情況看,白雪是最后一個接觸楊鐵強的,可白雪并沒有作案動機。最重要的是,兇手會開車,而白雪沒有駕照。因此,白雪幾乎沒有作案的可能。
案子到這里就僵住了。市局柳局長知道反扒隊的楊天白以前是這方面的專家,后來街頭扒手猖獗,楊天白主動請纓到了反扒隊,在那邊又成了反扒專家。這時案子進入膠著狀態,柳局長撥通了楊天白的手機,問他在哪兒。
楊天白說:“我正在盯梢呢。”
柳局長說:“你別盯了,交給別人,你到我辦公室來。”
柳局長不好把楊天白叫到重案大隊,那樣重案隊的隊長鐘敏會不舒服,再說楊天白也不一定就能破這個案子。叫楊天白來還有個原因,這是他老家的案子,楊天白人頭比較熟,可能會找到偵查方向。
“你們村長的案子你有什么看法?”柳局長問。
“我能有什么看法?再說這跟反扒沒關系,局長,您叫我來就是為了這個?”
“我要考考你,都說你會破案。”
“誰說我會破案?我只會抓賊。不過,關于這個案子,我可以給您提供點兒情況。白雪傳喚來了沒有?”楊天白其實已經了解了不少情況。聽妻子說楊鐵強被殺了,上班后他就給楊智打了電話,楊鐵強和白雪的曖昧關系就是楊智告訴他的。
“來了,楊鐵強當晚的確在白雪家,還跟白雪發生了關系。但人家十點多就走了,白雪家也檢查了,什么都沒發現。”
“白雪說了假話,楊鐵強的車肯定是她開出去的。很可能楊鐵強就死在她家,也是她把車推下去的。”
“你怎么知道?”
“我問了村里人,有人看見白雪跟楊鐵強學過開車。”
“好,你去審白雪,這案子肯定能破。”
“我不合適。鐘敏是我哥們兒,我充什么英雄?再說了,我要問出來了,鐘敏的臉往哪兒放?我要問不出來,我自己的臉往哪兒放?放心吧,您讓他再審,鐘敏能審出來,這是他的強項。”
柳局長也知道楊天白說得有道理。案子是重案隊的,別人插手不合適。柳局長就打電話給鐘敏,叫他重審白雪。鄉下女人,經不起多問,再一審,白雪真交代了。
昨天晚上九點多,楊鐵強開車到了白雪家。白雪家在村子的最里面,獨門獨院,楊鐵強把車停在白雪家的院子里,沒人知道。像往常一樣,兩人一見面就擁抱在一起。就在楊鐵強瘋狂親吻白雪的時候,突然口吐白沫,手腳抽搐。白雪驚呆了:“鐵強,鐵強!你怎么啦?”
楊鐵強已經不能說話了,掙扎片刻,腳使勁蹬了兩下,頭一偏,死了……
白雪呆若木雞,直到墻上的掛鐘響起,她才猛醒過來。掛鐘“當”的一聲,她的心就顫一下,這樣一直敲了十一下,她的心都快碎了。鐘聲終于停了,她用衣袖擦干了額上的汗珠。冷靜下來,她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楊鐵強怎么會死?剛才不是還好好的?
她想不出結果。而且這時候也容不得她想太多,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處理。她本能地想逃離這個現場。打開堂屋的大門,看到院子里楊鐵強的車,她又站住了。這時候她心里已經有了主意。她明白,自己是不能一走了之的,她走了,楊鐵強的尸體怎么辦?車子怎么辦?現在丈夫沒有回來,要是丈夫回來了,或者兒子回來了,看到楊鐵強的尸體和汽車怎么辦?
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跟楊鐵強的關系。她不但不能逃跑,而且要把眼前的一切處理好,不留一點痕跡。怎么不留痕跡呢?最初,她只是想把楊鐵強的尸體弄出去,不能留在家里,留在家里就等于向全世界宣布她跟楊鐵強有不正當的關系。弄到哪里她沒想好,怎么弄她卻想好了,用車,用楊鐵強的車運出去。雖然她還沒有駕照,但她已經會開車了,是楊鐵強教她的。
她幫楊鐵強穿好了衣服,用吃奶的勁把楊鐵強抱到車上。這時她突然有了新主意。不僅要把楊鐵強的尸體送出去,還不能讓別人知道他的真正死因。當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楊鐵強是怎么死的,但她不能把疑問留給別人,否則的話,警察一旦認真起來,難免會查到自己頭上。她想到了制造車禍。她先是把楊鐵強放到后排座椅上,一想不對,既然是車禍,楊鐵強怎么能坐在后面?馬上又把楊鐵強搬到前面,不能放到駕駛座上,自己還要開車,就把楊鐵強放到了副駕駛位置。
安放好楊鐵強的尸體,白雪又回到屋里。她的思路是一步一步清晰的,而且一步比一步有創意。她要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回到屋里,她拿了一瓶白酒,這是丈夫昨天回來沒喝完的瀏陽河酒,還有大半瓶。她把這大半瓶白酒全都灑在楊鐵強身上,還往嘴里灌了兩口,意圖已經非常明確:酒后駕車!
這時,她已經是異常冷靜,異常清醒。坐進駕駛室正準備開車,她一眼發現了楊鐵強放在車門內側的手套。她隨手拿起那雙手套,戴在自己的手上,把車開出了自己的院子。
她把車開出山沖,停到一個坡上。既然要制造一起車禍,自己就不能坐在車里,她不能跟這起車禍有任何瓜葛。
前面是個坡道,楊鐵強曾經無數次教過她怎么爬坡,怎么坡上起步,怎么下坡,還再三叮囑她,車停在坡道上是不能掛空擋的。她突然想到,掛空擋,讓車自動滑下去,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現在她要的就是車出問題,但自己又不能出問題。于是,她掛上空擋,下車在后面推了一把,四兩撥千斤,一切麻煩都解決了。
她以為誰都不會把她跟這起車禍聯系起來,沒想到警察還是找到了她頭上。第一次警察找她談話,她不得已承認了跟楊鐵強的不正當關系。不過,偽造車禍現場的時候,她是戴著手套的,方向盤上沒有留下她的指紋,車后的車身也沒有留下她的指紋。她以為這樣就能過關了,可警察反復盤問,問多了,謊話就不能圓了,她要用第二個謊言彌補前一個謊言,最后漏洞百出,只得什么都招了……
但楊鐵強是怎么死的?從頭到尾白雪一點兒都不知道。她沒有作案的動機,顯然兇手另有其人!
那邊鐘敏把進展跟局長作了全面匯報,白雪是突破了,案子卻還沒有突破。
“看來白雪不是兇手,那兇手會是誰?”柳局長問楊天白。
“很可能是他……”楊天白自言自語。
“誰?”柳局長追問。
“白雪的丈夫,令狐文革。”
“為什么?”
“如果他知道了楊鐵強和白雪的奸情,他會怎么做?”
柳局長立即命令鐘敏重點調查白雪的丈夫令狐文革。重案隊的偵查員經過反復調查走訪,發現令狐文革根本就沒有作案時間,案發前一天,他就進城打工了。倒是另一個人引起了偵查員的注意,那就是新生水泥廠的金老板。因為修路的事情,他恨死了楊鐵強,曾揚言要報復。偵查人員還在金老板的辦公室發現了一包沒有用完的老鼠藥。
鐘敏把調查情況向柳局長做了匯報,柳局長又問楊天白:“你怎么看?”
“抓令狐文革吧,是他!”楊天白肯定地說。
“可案發時他不在現場,而且他是前天回的家,昨天早上就離開了,他怎么下藥?”
“他不一定回家,但不等于楊鐵強不會去找他。當天晚上楊鐵強是開車去白雪家的,這說明什么?說明楊鐵強是從外面回村的。如果他在村里,何必開車去?那么,楊鐵強是從哪里回村的?從村里到縣城,開車用不了半小時。我在想,如果楊鐵強和令狐文革在縣城見過面呢?我問過玉環,她說這種鼠藥毒性并不是很強,只要不是大劑量的,服下之后不會很快發作。”
結果還真讓楊天白說中了。那天傍晚,楊鐵強和令狐文革真的在縣城見過面,是令狐文革約他去的,說是要幫他聯系一筆預制板生意,從中賺些中介費。白雪和楊鐵強自以為沒人知道他們的關系,所以對令狐文革并不設防。兩人一起在外面的小攤上吃了面,因為楊鐵強急著開車回去和白雪幽會,不敢喝酒,令狐文革只好將磨成粉末的鼠藥下到了面湯里。楊鐵強草草吃了幾口就走了,因為劑量不大,所以在路上沒發作。這才有了后面白雪偽造車禍現場的事。
終于真相大白,柳局長拍著楊天白的肩膀:“好樣的!”
“哎,你猜我今天碰到誰了?”劉巧兒從廚房里端出一盤剛做好的紅燒豬腳。
“誰呀?”楊天亮沒有多大興趣,半躺在沙發上看他的報紙。
“還有誰?你哥呀,老大。”劉巧兒有些神秘的樣子。
“是嗎?你怎么不請他來家里吃飯?”楊天亮不以為然地說,好像失蹤的不是他哥。
自前年老大失蹤之后,楊家人一直在尋找,打廣告,上電視,尤其是楊智和楊丹妮,兩個孩子沒少急。現在劉巧兒發現了老大的蹤跡,楊天亮卻一點兒也不激動,像沒事一樣。
“說了,他不來……哎,你怎么一點兒反應都沒有,那是你哥呢!”劉巧兒說。
“要什么反應?敲鑼打鼓還是放鞭炮?至于嗎?”
“這是多大的喜事。你們家為了找老大,花了多大的力氣,現在有了老大的消息,你至少也要打個電話去鄉下吧。告訴你媽,告訴楊智,也免得他們著急。失蹤多久了,起碼有兩年了吧?”
“打什么電話?你別沒事找事。讓他們急去。好好的一對,非不讓他們在一起,什么東西!還‘80’后,比我們‘50’后都保守。”
“可你媽著急呀,她心臟不好呢。”
“哎呦,你還蠻關心我媽呀,真是難得。”
“你什么意思?你……難道我對你媽不好?”
“好不好你自己心里有數。不談這些了,我跟你說,大哥的事情你要保密,跟家里人誰都別說,包括我媽,就當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不知道。”
“為什么?家里不是到處在找大哥嗎?為什么看見了還要說沒看見?不怕你媽著急?”
“放心吧,我媽心里有數。”
“這么說,你媽知道了?”
“你呀,做楊家媳婦這么多年了,還真不了解我媽。老太太是什么人?這是一出戲,你就沒看出來?全是我媽的主意。我大哥能想出離家出走這一招?全都是演給楊智跟楊丹妮這倆小王八蛋看的。”
“是嗎……難怪都說你媽精,真沒想到,厲害!”
“所以跟誰都別說,讓那兩個小畜生急死。”
“哎,你說大哥是不是跟吳媽在一起?吳媽在你們局里做保潔,你肯定知道。”
“不該你管的事你就別管,吃飯!”
楊天亮不想跟妻子說這些。其實,他比誰都清楚大哥和吳媽的關系。吳媽被侄兒辭退之后就跑來找劉巧兒,家里現在也不要保姆了,老太太不在家,兒子在國外,他們兩口子白天不在家,晚上也不常在家吃飯,沒必要再雇個保姆。劉巧兒就跟丈夫說,要丈夫想辦法給吳媽找個工作。正好環保局要招一個搞衛生的,楊天亮就把吳媽安排到了環保局。
吳媽回到城里之后,楊天明也離家出走了。到了城里,在一個基建工地打工,扎鋼絲,一百八一天,干一天算一天。累是累,但工資還算不錯。白天扎鋼絲,晚上就跟吳媽住在一起了,兩人過著溫馨的小日子。
這一切楊天亮早就知道了。老大一離家出走,他就知道這是他媽出的主意,但不能說穿,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否則讓楊智和楊丹妮知道了,說不定有要搞出什么事情。只好暫時讓大哥和吳媽過地下生活,也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天亮,你知不知道你哥在干什么?”劉巧兒又問。
“干什么?”
“在建筑工地扎鋼絲呢,多苦,大太陽底下,從早上站到晚上,你就一點兒都不心疼?”
“那你給他找個工作?”
“他可是你的親兄弟,你們環保局那么多治污工程,你隨便給他一個,他就不用站在外面曬太陽了。”
“你又來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盯著我們環保局的那些工程,那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不要把親朋好友介紹到我這里來,我也沒有工程給他們。有種就去招標,能中標是他的能耐。”
“他是你哥!”
“是我爹都不行!”
楊天亮發現,自從他到了環保局之后,妻子就特別關心環保局的工程,還經常介紹人來找他,今天這個表兄,明天那個同學,這是他最反感的。
上個月,老家來了一個姓金的到辦公室來找他,說是想競標霞灣的治污工程。這是北區治污的一個重點工程,一期工程五千萬,想請楊天亮幫忙。楊天亮說:“我也幫不上忙,你參加競標吧,中了標就可以接到這個工程,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我可以幫你,職責范圍外誰也幫不了你。”
這個姓金的,就是老家村里那個水泥廠的金老板。水泥廠關了之后,他就到處找另外的生意做,聽說龍潭村胡老太太的兒子在環保局當局長,而老太太又是他表哥的干媽,就找了馬書記。馬書記把他引薦給胡老太太,老太太說她不管兒子的事,有事就直接去找她兒子。馬書記就給楊天亮打了電話,楊天亮跟馬書記說的也是這個意思,讓金老板參加競標。
金老板以為楊天亮在跟他打官腔。對于這些當官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塞錢,有錢能使鬼推磨。他就表示了一下,把一個信封放在楊天亮的辦公桌上,說是一點兒意思。楊天亮說:“意思你拿回去,你要留在這兒,這包東西就沒了,工程也沒了,等會兒我就交到紀委。”
金老板不死心,又去找楊天亮的老婆劉巧兒。劉巧兒一聽金老板的這層關系,就說她再跟天亮說說,爭取讓金老板拿到這個工程。金老板心想,原來是這樣,丈夫唱白臉,妻子唱紅臉,丈夫那里滴水不進,妻子這里“海納百川”。這一回,他沒有把那個信封拿出來,而是把一對勞力士手表送到劉巧兒手里。
楊天亮下班回來,劉巧兒就跟丈夫說了這件事。楊天亮一聽,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把劉巧兒臭罵了一頓:“你怎么把人家的東西收下了?你以為環保局是你丈夫一個人開的?把表送回去!”
當天晚上,楊天亮和妻子就開車回了一趟清水灣,找到了馬書記。馬書記正在忙著搞拆遷。上面批下了一個大項目,在清水灣建一個國際服裝工業園區,楊天亮的老家龍潭橋正是工業園區的中心地帶。見楊天亮兩口子來了,馬書記說:“二哥二嫂親自來有什么事?是不是拆遷的事要小弟我幫忙?”
楊天亮忙說:“不是,我是要請你幫我找金老板。”
金老板現在還在鎮上,馬書記馬上給他打了電話,沒說什么事,只是要他趕緊過來。
金老板來了,在馬書記辦公室卻碰到了楊天亮夫婦。楊天亮把手表還給了金老板,說清了道理,這表他們不能收,但還是歡迎他投標。
金老板滿以為這次能把環保局長拿下,能夠接到霞灣港治污工程。莫說整個工程,就是給一小段也行。在他看來,沒有不吃腥的貓,可眼前這個環保局長還真軟硬不吃,心里不免生了痛恨:我的水泥廠正是生意旺的時候,被你們環保局的整治行動關掉了,斷了財路。現在我只希望你環保局長給我一條生路,可你滿嘴全都是些冠冕堂皇的東西,什么公開競標,我還不知道?哪一項工程承包里沒有貓兒膩?我倒要看看你環保局長怎么個公開競標,怎么個公平公正!
從這時候起,這個前水泥廠老板在心里就跟楊天亮較上了勁:拭目以待!
手表是退了,這件事好像就這么過去了,隨后楊天亮跟劉巧兒約法三章:不準她打聽環保局的事情;不準她插手環保局的工程;不準她接受任何人的饋贈,否則他對她不客氣。
現在,偏偏在外面碰見了老大,劉巧兒又惦記起老公的環保工程。楊天亮一聽就來氣了:“你怎么就這么沒記性?告訴你,門都沒有!”
楊天亮不想再跟劉巧兒多說什么。本來紅燒豬腳是他的最愛,劉巧兒卻哪壺不開提哪壺,他紅燒豬腳也懶得吃了,叫來司機,回鄉下看母親去了。
楊帆當律師八年了,還沒有像今天這樣倒霉過。綠水縣五十七戶農民的拆遷征地官司是打贏了,可勝了等于白勝,農民并沒有拿到補償,自己也一分錢律師費都沒拿到,等于白干了。這是其一,還有其二,就是她一心想打的轉基因官司,根本沒有進入訴訟程序就偃旗息鼓了。
還在楊帆接受這個案子剛剛著手調查的時候,省司法廳、省律師協會有關領導就跟她打招呼,叫她放棄這個官司,說上面的領導發話了,這個事情要冷處理,不宜走司法程序。有關部門也向律師協會施加壓力,放出話來,禁止任何律師受理這起官司,市縣各級法院也不準受理此案,說白了,這是來自政府方面的行政干預。
楊帆很不理解。她就想打這場官司,如果市里的法院不接,她準備去省里,省里不接,她就上北京,官司決不放棄。
不料,那些請她打官司的學生家長紛紛找上門來,他們放棄了,他們不打了。楊帆就問為什么。家長們說他們問了,給學生試吃的不是轉基因稻米,而是農業大學新研制的中華一號雜交水稻,聽說比袁隆平的雜交水稻還好。學生們試吃了半年,個個長得白胖白胖。農業大學正在向上面申請專利呢,怎么會是轉基因呢?
這回輪到楊帆傻眼了。上面的頭頭腦腦不讓她接這個案子,她堅持,現在請她打官司的都不打了,她這個律師還支撐得住?
后來她才知道,讓學生試吃新產品大米的學校跟每個家長都簽了協議,自愿免費試吃。吃飯不要錢,哪個農村的孩子不想?家長跟學校簽了協議,學校又跟那個新世紀科技開發公司簽了協議,都有合法的法律文書。只是在請楊帆打官司的時候,家長們都沒說過這事。而且,新世紀科技公司早就想好了退路。公司聽說學生家長要打官司,就讓學生家長寫保證,寫了保證的得一千元,不寫保證的一分錢沒有。一千元對那些農民家長的誘惑有多大啊!寫一個保證就到手了。養雞下蛋一年還賣不到一千塊呢。
而綠水縣那邊,五十七戶農民天天盼望著縣政府會給他們拆遷補償,他們一直以為,省市兩級法院都判他們勝訴,判縣政府違法,補償款肯定不久就會拿到手。
可實際上,就算輸了官司,綠水縣政府也無法落實省市兩級法院的判決,因為他們沒有這筆數額龐大的預算。從省高院的終審判決到現在,將近四年的時間過去了,綠水縣政府沒有給他們一分錢補償,連兩次案件的訴訟費也沒支付給農民。省市兩級人民法院的判決成了兩紙空文。
楊帆可以幫農民打贏這場官司,但她沒有辦法要求敗訴方履行法律的責任和義務。面對綠水縣政府的“沉默”,楊帆無能為力。她跟丈夫說過無數次,沒有用,一談到這個話題他們就無話可說。
對于那些農民來說,法律解決不了,他們只好又回到原點——上訪!
以郭大川為代表的農民先后多次到綠水縣委縣政府、江州市政府、市人大和省人民政府、省人大反映情況,每到一處都受到熱情的接待,都滿口答應解決他們的問題,也的確想了很多辦法。江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的戴副院長曾經跟上訪的農民說過,每戶補償一到兩萬,他出面跟綠水縣政府做工作。可農民們不答應,因為這種所謂的補償沒有法律依據,實際上是安撫,他們不需要這樣的安撫。
有一天姜山到仙井鄉去檢查工作,七十一歲的郭大川就叫了幾個農民,在高壓線的鐵塔下澆了一小瓶汽油,又在離鄉政府不遠的一個遠離高壓線的地方點燃了一堆稻草。熊熊大火沖上了半空,濃煙滾滾,郭大川放出話來,他要燒了高壓電線,每個鐵塔都澆上了汽油。
姜山得到消息,一方面趕緊派人救火,一方面命令派出所把郭大川抓起來。
派出所對郭大川進行訊問。郭大川說:“我要見縣長,他不來,我什么也不說。”
縣長就在鄉政府,派出所長無奈,向鄉長和書記報告。鄉長和書記說不見,要按縱火罪從重處罰。姜山卻說:“等等,我去見他。”
姜山單獨見了郭大川,聽了郭大川的申辯,不僅沒有處理郭大川,反而答應給他五萬元補償,但要求郭大川從此不再鬧了,更不能要挾政府,只要郭大川簽字,補償就到位。
郭大川滿口答應,姜山就跟派出所長說:“放了他吧。”
派出所長不解:“放了他?他縱火呢,還要破壞國家重點工程,能放嗎?”
姜山說:“縱什么火?他把自家的稻草堆燒了能叫縱火?再說他根本就沒燒鐵塔,澆了一小瓶汽油,他們還有人守著,根本就沒有實施犯罪。郭老頭子比你們都懂法律,我們奈何不了他。放了吧,穩定壓倒一切!”
第二天,郭大川就帶著兒子去了縣政府。姜山讓他在一份息訪協議上簽字,郭大川口頭上再三保證決不再上訪,自己卻不簽字,而是讓他兒子簽了字。盡管目的沒有完全達到,姜山還是同意給他們五萬元補償。他這是堵郭大川的嘴,讓其息訪。
可是,真的能堵住嗎?拿五萬元能解決全部問題嗎?就算堵住了一個郭大川的嘴,還有第二個郭大川、第三個郭大川,堵得過來嗎?
郭大川也變得狡猾了,簽字的時候留了一手。反正是兒子簽的,他沒簽,上訪還在繼續,拿到錢以后依然跑縣里,跑市里,跑省里,好在他年紀大了,沒去北京。
這其實已經走入了一個怪圈。法律是神圣的,法院的判決是神圣的,縣政府卻不當回事。而農民一旦要上北京,縣里就著急了,就想盡辦法安撫。是不是誰“鬧”就解決誰的問題?這樣的惡性循環何日是個頭?
楊帆迷茫了,做律師做到這個份兒上,她覺得很無奈。丈夫也是學法律的,以前經常說別人法律意識不強,說別人是法盲,可到了他自己身上,竟然也拿法律當兒戲,一個官司一輸再輸,就是不履行法院的裁決。天天要別人遵守法律的人,自己卻有法不依,這也太諷刺了。企業成了老賴,還可以上黑名單,還會受到社會輿論的譴責,法院還可以強制執行,一級政府呢?去上哪個黑名單?誰來強制執行?
楊帆又想起了這些年來自己代理的那些行政訴訟案。坦率地說,真的很少碰到地方政府按規則出牌的。一些地方政府侵犯了民眾的利益,他們首先想到的是民眾不會告,不敢告,告了之后法院也不會接,即便接了,法院也會站在他們一邊。都在官場,官官相護是很自然的。所以,在民告官的案子中,民總是處于劣勢,官總是處于強勢。老百姓好不容易打贏一場官司,敗訴的行政單位還要狡辯,變著法子不兌現。法律拿誰都有辦法,就是拿政府沒辦法。像綠水縣,幾年都不履行法庭的裁決,誰能把它怎么樣?縣長還是縣長,官司還是官司。
這還算好的,因為對方的法人代表是她丈夫,人家也只是拖著。在楊帆的經驗里,對當事人造謠中傷,對律師威脅利誘的例子也不少見。曾經有個國土資源局的負責人就在拆遷動員會上公然造謠說:“律師總是吃了原告吃被告,你們給楊律師十萬元訴訟費,我們政府可以給她一百萬元,你們還是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狀。”還有一次,某地政府官員竟然問了楊帆所在事務所的銀行賬號,讓某房地產開發商直接把幾十萬元打了進來,還說明不要發票,只要她撤訴……
楊帆無法理解,這些官員們既然害怕打官司,為什么還要做違法的事。對于某些官員來說,老百姓要求賠償的那點兒錢根本不算個事。可對于那些老百姓來說,這些錢可能是拿來救命的。為什么政府要去跟老百姓爭利?
就說那起轉基因官司,還沒有打就被扼殺了。表面上是學生家長自己不打了,深層次的原因大家心里都清楚。在這起案件的背后,有部分政府官員的干預,有企業的隱瞞,也有學生家長的無知甚至愚昧,但說白了還是對普通老百姓的愚弄。好比綠水縣柳樹村的雄黃礦,幾十年來,沒有人告訴老百姓煉制雄黃礦會導致中毒,欺騙、隱瞞的結果是換來了一個癌癥村。現在,一百多個學生試吃了半年的轉基因大米,人們剛剛開始有了法律意識,要用法律手段維護自己的權益,就有人利用行政手段干預,用欺騙手段隱瞞,用金錢手段收買,最終讓這件事不了了之。
楊帆不敢斷言轉基因食品一定有害,那些試吃了轉基因食品的學生一定會得病——但愿不會。她痛心的是,現如今,在一個不斷強調法治建設的年代,為什么不能讓民眾有知情權?為什么不能讓他們用法律來維護自己的權利?
想起這些,楊帆心里就特別悲涼。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季偉"謝昕丹